038 细节决定成败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傍晚,小白玛见劝不动我,只能自己回唐古拉山镇的家了。


    桌上被资料堆成了小山,台灯微弱的光下,我盯着屏幕上“旗吾玛路基最大沉降量”那栏,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落下。


    是3.2厘米还是3.5厘米?


    我又翻出在旗吾玛工区的采访笔记,第17页用蓝笔写着“5月3日抢修后复测:K792+450段路基中心沉降量32mm,路肩沉降量35mm”,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示意图,标注着“中心与路肩沉降差3mm,符合冻土区路基修复标准(≤5mm)。”


    记得杨卫国和我说:“小林,这数字不能差半分,你记的时候得看清楚,中心沉降是32,路肩是35,别混了,以后读者看了,得知道我们修的路基是够结实的。”


    我把笔记摊在键盘旁,又点开手机里存的复测照片。照片里班长孙德启举着塔尺,杨卫国蹲在水准仪旁,眉头皱着,嘴里呵出的白气模糊了镜头。


    我放大照片,塔尺上的刻度隐约能看清“320mm”的标记——是32mm,也就是3.2厘米。之前初稿里写成3.5厘米,是把路肩沉降量和中心沉降量弄混了。


    “还好没发出去。”我松了口气,把屏幕上的“3.5”改成“3.2”,又在后面加了括号标注“路基中心沉降量,路肩沉降量为3.5厘米”,这样既准确,又能让读者明白冻土区路基不同位置的沉降差异。


    手指往下滑,又停在“唐古拉供电段单次检修时长”那栏。


    初稿里写的是“18小时”,但我记得陈洁说过,那次在盐湖除盐,从早上6点开始停电验电,到晚上12点才完成最后一次接触网参数测试,中间除去吃饭的1小时,实际作业时长是17小时。


    可采访笔记里又记着“陈工长:光爬梯车就用了3小时,盐雾把腕臂腐蚀得厉害,除盐的时候得一点一点刮,比平时多花了2小时”,算下来总时长应该是18小时?


    盯着电脑屏幕时间长了,有点犯迷糊,索性翻出陈洁送的钥匙扣,指尖摸着背面的“唐古拉供电车间07”编号,闭眼回想着那天在盐湖的场景。


    正午的太阳把接触网的金属腕臂晒得发烫,陈洁戴着防烫手套,拿着钢丝刷一点一点刮上面的盐垢,汗水顺着她的安全帽带往下滴,滴在钢轨上,瞬间就干了。


    陈洁跟我说:“接触网检修得按流程来,先停电,挂地线,验电,确认没电了才能上梯车。光停电手续就走了1小时,梯车在盐雾里推不动,3公里的线路,我们推了3小时,除盐花了8小时,最后测试参数又用了5小时,加起来17小时?不对,中间还有次地线松了,重新挂又花了1小时,应该是18小时。”


    我又找出那天的作业记录照片,是王静发我的,照片里的作业票上写着“开工时间:6:00,竣工时间:24:00,总时长18小时,其中有效作业时长17小时(含1小时午餐)。”


    原来如此,总时长是18小时,有效作业时长17小时,报道里得写清楚,不然读者会以为工人磨洋工,忽略了流程里的必要等待时间。


    我在屏幕上修改:“唐古拉供电段单次接触网除盐检修总时长18小时,其中有效作业时长17小时,含3小时梯车推进、8小时盐垢清理、5小时参数测试,另含1小时停电手续办理及安全确认时间”,这样既准确,又能体现检修工作的繁琐与严谨。


    手指划过“纳木错”三个字,屏幕上写的是“那木错”,我忽然想起小白玛说过,这是“天湖”的意思,藏文里有特定的写法,不能写错。


    我赶紧翻出老郑的藏语笔记,蓝皮本子第23页写着“纳木错:?????????,藏语意为‘天湖’,‘纳’是‘天’,‘木错’是‘湖’,不可写作‘那木错’”,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湖的图案。


    我怕自己记不准,又拨通了安多站拉姆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声就通了,拉姆的声音带着藏语特有的轻快:“小林?是不是报道写完了?”


    “还没,拉姆姐,想跟你确认下‘纳木错’的写法,是‘纳’还是‘那’?”我握着笔,准备在笔记上记。


    “是‘纳木错’,”拉姆在电话里笑,“‘那木错’是以前的误写,现在官方都用‘纳木错’,藏文是?????????,你写的时候可别错了,不然读者看到会说你不专业,连天湖的名字都写错了。”


    “好嘞,我记住了,谢谢拉姆姐。”挂了电话,我把“那木错”改成“纳木错”,又在后面加了藏文写法和释义,心里踏实了不少。


    小白玛说过,纳木错是高原上最神圣的湖,我不能连它的名字都写错,那是对这片土地的不尊重。


    书桌右上角放着小白玛烤的青稞饼,是她离开旗吾玛工区前一天做的,用的是白玛旺姆给的青稞粉,边缘还印着她用模具压的小碎花图案,说“写稿累了就吃一块,有高原的味道,就不困了”。


    我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青稞的香气在嘴里散开,有点干,却很实在,像高原上的人那样,不花哨,却暖心。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李科长”,是采访科的领导,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催稿了。


    “哥们,稿子怎么样了?”李科长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站长那边催得紧,明天就得发,一篇稿用得着这么较真?差不多就行了,读者看个热闹,谁会盯着那0.3厘米的沉降量看?”


    我握着手机,手指又摸了摸桌上的路基观测记录册,想起杨卫国在抢修现场说的话:“小林,你别觉得这些数字不重要,我们在高原守路基,差1毫米,列车跑起来就可能晃,差1厘米,就可能出大事。你写报道,就得把这些数字写准了,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们不是在瞎糊弄,是在用命守着这条铁路。”


    我又想起在唐古拉山口,老周带着我换伤轨,零下三十度的天,他徒手拧螺栓,手套被冻在螺栓上,扯下来时带出血丝,却笑着说:“没事,老毛病了,这螺栓得拧到400牛米的扭矩,差一点都不行,不然轨枕会松,列车过的时候容易脱轨。”


    “差一点都不行。”我对着电话说,声音不自觉地发紧,“李科长,这些数字背后不是冰冷的数字,是有人在雪地里徒手挖冰,有人在烈日下爬接触网,是有人守着信号机,一守就是十年,连家都回不去。我要是写错了,就是对他们的不尊重,读者可以不看,但我不能对不起那些在高原上拼命的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叹气:“行,我知道了,你抓紧点,明天早上必须交稿。”


    我接着改稿,把“钢轨探伤仪识别波形”那段再细化,之前写的是“探伤仪识别出钢轨微裂”,现在要加上具体参数。


    “措那湖探伤车间使用的GCT-8C型钢轨探伤仪,在K815+200段钢轨接缝处识别出37°折射角波形异常,波幅超过基准波幅的80%,判断为钢轨头部横向微裂,长度约5mm,深度约3mm,立即做了红色标记,安排次日更换。”


    这样既专业,又能让读者明白探伤工是怎么发现问题的,不是靠猜,是靠精准的仪器和经验。


    不知不觉就干了个通宵,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成了“6:00”。我揉了揉眼睛,准备喝口水继续改,手机突然弹出一条微信,是同事发来的。


    “小林,你赶紧看看群里,江晓曼她妈来记者站闹了,和值班的老孙说你把江晓曼拐到青海,还让她被拘留了,闹着要找站长讨说法,说你道德败坏。”


    我心烦意燥,胳膊肘碰倒了桌边装风干肉的袋子,肉干撒了一地。我蹲下去捡,心里纳闷江晓曼的母亲怎么会知道她被拘留的事儿?


    “不用解释,别人爱怎么发就怎么发。江晓曼拘留是她咎由自取,跟我没半点关系。”我问心无愧,如果不是我求安多站老张拉姆他们帮忙说好话,江晓曼所作所为判刑几年都说不定。


    “滴滴滴。”刚放下手机。QQ又响了一下。


    我拿起手机,是小白玛发来的一张照片,是查那牧场的星空,下面写着:“阿妈说,星星亮的时候,想念的人就离得近。阿佳,你睡醒了吗?我买了包子和豆浆回来。”


    我看着照片,心里的烦躁忽然就平静了。照片里的星空,和我在可可西里扎营时看到的一样亮,当时洛桑大叔说“高原的星星会听人说话,你有心事,就跟星星说,它会帮你传到远方”。


    我对着屏幕输了又删,想跟她说江晓曼妈妈闹事的事,又怕她担心,最后放下手机,装作没醒。


    我把风干肉放回袋子里,又继续改稿。这一次,我更仔细了,把“接触网除盐”那段里的“盐雾腐蚀”改成“盐湖地区盐雾含氯量达0.05mg/m3,接触网腕臂表面形成厚度约2mm的盐垢,导致接触网与受电弓接触电阻增大,需用钢丝刷配合中性除盐剂清理,清理后测试接触压力为85N,符合60-120N的标准范围”。


    太阳升起的时候,初稿改完了,我把老周的道钉照片插进文末,照片里的道钉放在唐古拉山口的雪地上,背景是延伸到天边的钢轨,我在照片下面写了句老周说的话:“每根钢轨都连着家,每个道钉都钉着责任。”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桌上,落在那半块没吃完的青稞饼上,我翻了翻改好的稿子,忽然明白,我较真的哪里是那些数字和字眼?


    我是怕写错一个字,就辜负了老周冻裂的手,辜负了陈洁晒脱皮的后背,辜负了杨卫国熬红的眼睛。是怕写错一个字,就辜负了小白玛递来的酥油茶,辜负了次仁大叔送的马灯,辜负了洛桑大叔烤的青稞饼。还怕写错一个字,就辜负了红绳另一端,那个等着我把高原故事写好的姑娘。


    我把稿子保存好,发给李科长,然后起身打开了门。


    没想到,小白玛就靠在走廊的暖气片上,拎着微微有些凉的包子和豆浆等在门口,打着哈欠说:“阿佳,你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