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平安绳的念想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唐古拉山镇公寓楼道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部分墙皮卷着边,露着浅灰色的水泥,走廊窗框上的油漆也都好久没有刷过了。


    推开302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窗台上的一盆绿萝,墙边有两张上下铺,左边有张掉漆的办公桌上有个电视,还有个生锈的电水壶,整体略显老旧,但打扫得却非常干净。


    小白玛跟着我走进来,脱下背上的帆布包放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房间:“阿佳,这就是铁路公寓啊?我还以为会修得很好,没想到这么简单呢?咱们去我家住吧,我家在镇上有房子。”


    她的汉语比在查那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流利多了,只是尾音还带着点藏语特有的调子。


    我摇了摇头:“我住这里就行,这是铁路公寓的特征,如果修得和五星宾馆一样,那就不符合我党艰苦朴素了,铁路是为人民服务,而不是盘剥人民,对不对?”


    我把沉重的行李箱放在墙角,因为装得太满了,拉开拉链时,里面的物件不小心哗啦啦地都掉了出来,都是这几个月攒下的纪念品。


    我蹲下身,一件件摆在桌面上,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回忆一点点地浮现了出来。


    有老周送的那颗道钉,有查那工区的防风镜,还有60kg/m钢轨配套的弹条Ⅱ型扣件,这三样小白玛都见过,只是看了看,并没有问,而是将目光定格在陈洁送的那把钥匙上。


    那钥匙正面刻着五个宋体字,背面是一串编号,“唐古拉供电车间07”,对应的是陈洁所在的接触网检修组。


    “阿佳,这个是什么?”


    “这是供电工区工长陈洁送的,她说,这钥匙扣是她们车间自己做的,“三八班”每个人都有。”


    “三八?”小白玛浅笑了笑:“听着好像骂人呢。”


    老郑的藏语笔记躺在中间,蓝皮本子已经卷了边,封面上用藏文写着“铁路常用语”,是老郑自己的笔记。


    小白玛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着藏汉对照的铁路术语,“信号机”对应的藏文下面画了个简易的信号机图,红灯、绿灯的位置标得清清楚楚。


    我指着一页画着轨道电路的图:“你看这个,他把接线端子画成小圆圈,还标了颜色,说这样跟牧民解释护路时,人家能看懂。”


    最下面是杨卫国送的路基观测记录册,牛皮纸封面,里面每页都印着表格,填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翻到K792+450段的记录页,上面写着“5月1日,高程差+0.8mm,路基温度-2.3℃,含水量18%”,旁边还有杨卫国的手写批注:“夜间加强巡查,注意冻胀。”


    “路基工得天天测这些数。”我指着表格里的“高程差”一栏,“冻土区路基容易沉降,差1毫米都可能影响钢轨平顺性,杨哥说,这本子上的每个数字,都是路基的体温表,不能错。”


    那天冒雨抢修的场景,雨水混着泥浆溅在本子上,留下淡淡的印子,小白玛之后帮着擦了好久,也没完全擦掉。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着,不仅整理着这段时间所学的专业知识,更记录着这段时间深入一线亲身体会的感想。


    小白玛坐在我旁边的木椅上,翻着我的采访本,指尖轻轻划过塑封封面,那上面贴着一张照片,是在查那牧场拍的,她骑着家里的枣红马,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背景是延伸到雪山的铁轨。


    “这张拍得好。”她抬头时,眼尾沾着点阳光,睫毛上还落了根细小的绒毛:“牦牛的犄角都透着光。”


    我忽然想起那天拍照片时的场景,3月初的风又冷又湿,次仁大叔在旁边递酥油茶,说:“你把铁路的故事写出去,外面人就知道我们高原不是只有风雪,还有铁路人守着我们过日子。”


    正对着照片里的铁轨出神,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掏出一看,是江晓曼父亲打来的,因为静音了,还有两个未接没听到,都是他打的。


    “小白玛,先自己看哦!”


    “知道了!你先忙。”小白玛点了点头。


    我赶紧起身走到走廊,反手带上门。


    走廊里的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带着格尔木夜晚的凉意,吹得我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我抬手关上了窗户。


    “喂,江叔。”我接起电话,声音有点发紧。


    “林成!晓曼去哪了?我看她QQ空间,前几天你们一起去参加那曲的什么节日,这几天电话就打不通了!”江父的带着压抑的怒火,冷声质问着:“当时你阿姨就想质问你,我劝说孩子的事儿大人别管。我问你,是不是你和别人好了,她生气走了?”


    说到此处,电话里传来女人焦急的喊声,是江晓曼的母亲:“臭小子!我告诉你,我闺女要有什么事儿?我跟你丫没完!”


    我攥着走廊的铁栏杆,想了想后憋出了几个字:“江叔,她没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她前些日子是来安多找过我,但我们已经分了……”


    我不能说江晓曼因为破坏铁路信号设备被治安拘留了,一来怕她爸妈激动,二来也不想让这事再牵扯到小白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传来,突然,江晓曼母亲抢过电话,尖锐的嗓音质问道:“她跑到那鬼地方去,不是为了你?肯定是见你处了个狐狸精伤心了,你还是不是个人?你要是不把她找回来,我就去你单位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丫不是去你妈采访去了,而是你妈去高原泡妞去了。”


    “泡什么妞!泡妞!”我知道她父母的脾气,强势又护短,我真想告诉他们江晓曼在安多站撕坏信号旗,砸坏三色手电被拘留了。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毕竟是长辈,我不想让他们跟着上火,也是给江晓曼留些面子。


    “阿姨……她手机好像丢了。”我深吸一口气:“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你,行吗?”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会儿,最后是一声冷哼:“最好如此,不然我跟你丫没完,操你妈的!”然后是“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我靠着栏杆,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这会儿灭了,只有窗外调车场的灯光透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忽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我回头,见小白玛站在寝室门口:“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刚才的脸色好差。”


    我笑了笑,尽量让语气轻松:“不是我家里的事,是江晓曼的父母,找她有点急。我没法说她已经拘留了,电话里也解释不清楚。”


    小白玛有些歉意的说:“都是因为我,她想要诬陷我才那么做的,没有我也不会出现这事。想必用不了几天,江晓曼就放出来了。”


    “等江晓曼出来自己和父母解释吧,今天已经5月15号了,她大概还能在里边待四五天。”我拉着她的手往寝室走,她的手腕很细,我轻轻握着,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


    回到房间,我把手机放在桌上,重新做到笔记本电脑前,拿起那本路基观测记录册,翻到旗吾玛K792km抢修那一页,页边还沾着淡淡的泥浆印。


    记得那天抢修完,我把本子随手放在地上,小白玛帮我捡起来时,泥浆已经渗进去了,她用温水擦了好久,还是留下了印子。


    我忽然想起陈洁的手套,掌心磨出了洞,是爬接触网时被腕臂磨的,她说接触网的腕臂在低温下会变脆,抓的时候得特别小心,不然容易打滑。


    小白玛坐在旁边,把风干肉倒进一个搪瓷碗里,动作轻轻的,怕弄出声音来打扰我写作。


    我拉住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闭眼揉了揉太阳穴。来高原之前,我总想着实现“自我价值”,觉得来高原是个挑战,把这里铁路人的故事写出来就是价值。


    可看着桌上的道钉、钥匙扣、笔记和记录册,看着小白玛递过来的搪瓷碗,才知道真正的价值藏在这些细节里,藏在老周冻裂的手上,藏在陈洁磨破的手套里,藏在老郑手绘的电路图里,藏在杨卫国记满数字的本子里,更藏在小白玛递来的酥油茶里,藏在她给我系的红绳里……


    小白玛向前走了一步,抱住了我的头:“阿佳,怎么了?如果眼睛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写东西不差这一天。我家很大的,去我家住吧。”


    我摇摇头,搂着她的腰,脸深深的埋在她的肚子上:“没累,”我声音有点哑,“我就这样歇一会,明天还要陪你回查那,如果不抓紧干不完。你回家休息吧,明天咱们一起去查那。”


    我闻着小白玛的体香,忽然觉得,这三个多月的高原之行,不是我在记录铁路人,而是铁路人、牧民,还有小白玛,在帮我找回真正的自己,那个不再执着于“自我”,而是懂得牵挂与责任的自己。


    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晃着,像高原上的经幡一样,不仅系着铁路,也系着牧民、系着我和小白玛,也系着这段关于坚守与温情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