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高原上的第一场雨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高原的紫外线很强,但风是凉的。


    三十几匹马停在工区院子里,牧民有十几个,正在向袋子里装着沙石。


    “卫国,格桑说铁路出事了,让我们来帮忙。”男人一边儿从库房里铲着沙石,一边回头用藏语喊着。


    杨卫国停下摩托车:“辛苦各位了。”


    “小林,快点儿休息一会儿!我没寻思牧民能来这么多,早知道咱俩就不骑着摩托车回工区来了,折腾这一趟有点多余。”


    进入工长室,杨卫国打通了主任的电话,如实汇报了现场情况和采取的措施,时不时听电话那头说几句,然后点了点头:“主任,你们出发一个多小时了,那现在也差不多快到了,我马上赶回现场盯着。”


    小白玛跑了过来,满脸地担心:“阿佳,工区怎么来这么多人?听他们说天路出事了,你还要去吗?我陪你一起!”


    “你别去了,等我回来。”


    我和杨卫国刚返回现场,就听见远处传来了发动机声。


    我抬头一看,两道尘土在草原上拖得老长,两辆装满砂石的工程车领头,后面跟着一辆小型压路机,最后是辆皮卡车,车身上印着“格工”的字样。


    “张主任来了!”杨卫国抹了把额头的汗,快步跑了上去。


    皮卡车刚停稳,门便打开了。


    下来的人挺胖,手里攥着个对讲机,正是安多路基车间主任的张磊。


    “小杨,情况怎么样?”


    杨卫国指着身后:“主任,K792+400到+480这段都塌了,最严重的是+450那,坑深快2米,3根轨枕都悬空了。刚才我用钢钎探了,底下全是稀泥,得先把坑稳住。”


    张磊走到坑边一看,也皱紧了眉头:“咋这么严重呢?幸好你们把列车拦停了呀,否则,列车弄不好会倾覆啊。”


    张磊从腰间摘下对讲机:“各工区工长听我指挥,各自组织自己的人,先用钢模板做临时支护!把泥浆抽出来后,大家一起上,铺层碎石盲沟!而后,工程车倒过来!分层填沙石!”


    “知道了,张主任。”


    张磊又拿起对讲机,对开压路机的老邓说:“老邓,你先跟着忙活忙活,别的都完事儿了,沙石填一层你压一层,来来回回多走几遍啊!”


    “知道了,主任。”


    ……


    我还是低估了那钢板的重量,往塌陷坑那边抬的时候,每走一步都觉得腿像灌了铅,呼吸也跟着粗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抬头一看,是格桑带着十几个老乡赶了过来,马里驮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还有几个人手里拎着铁锹、洋镐。


    格桑勒住马冲我们喊:“卫国,村里能来的都来了,马能驮东西,人能填砂石,你们尽管吩咐!”


    没过多久,白玛旺姆带着小白玛开着家里的拖拉机也来了,后箱上放着个大铁锅、几袋青稞面,还有一筐牦牛肉干。


    “阿佳,我陪着你。”小白玛坐在拖拉机上和我挥了挥手,而后跟随白玛旺姆在离塌陷坑不远的地方找了块平整的地,支起三块石头,把铁锅架上去,又捡了些干树枝生起火。


    此刻,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单单是指对小白玛的感觉,这日子很艰苦,但心里却充满了温暖。


    白玛旺姆蹲在灶台旁揉面,边揉边喊:“大家先别急着干,等下煮点青稞粥,垫垫肚子再弄,饿着肚子干活容易缺氧。”


    下午两点多,临时支护搭好了。


    钢模板沿着塌陷坑的边缘立着,用钢管固定住,坑壁总算不往下掉土石了。


    老孙老钱他们把抽水泵抬了过来,汽油发电机轰隆一下拽着,抽水泵“嗡嗡”的声音一响,坑底的泥浆就顺着水管被抽了出来。


    我跟着职工们铺碎石排水沟,杨卫国告诉我:“铺的时候要铺匀,厚度得够10厘米,不能有空隙,不然水还是排不出去。”


    本来我以为碎石是用敲铲,结果是用手铺,没过一会儿手就磨破了,张主任从兜里掏出副手套递给我:“林记者,你就别跟着干了,遭这个罪干啥呀,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张主任,我去的前几个地方你应该听说了,我来这里就是工人,不需要给我任何特殊的照顾。”我一边说,一边蹲在地上铺。


    都说“姑娘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两点的时候还是晴天,4点的时候就阴云密布刮起了风,卷起地上的尘土直往人脸上扑,没过20分钟,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刚开始还是小雨,没几分钟就变成了中雨,气得张主任直骂:“这天气预报,和他妈地震局有一比呀!早上不说今天是晴天吗?快把塑料布盖在坑上!”


    张主任抱起一块大塑料布往坑边跑。


    我也跟着冲了过去,和杨卫国几个人拉着塑料布的边角,想把整个塌陷坑盖住。


    雨越下越大,我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风一吹冷得我直打哆嗦,小白玛也不去车里,一个女孩儿,过来和一群老爷们儿抻塑料布。


    那塑料布被风吹得掀起来好几次,杨卫国和一个牧民干脆趴在了塑料布上,用身体压住边角,任凭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往下流。


    老钱蹲在坑边,掀开塑料布的一角,拿着手电筒往坑里照:“主任,这得去看看盲沟有没有被雨水冲乱。”


    张主任赶紧拉住他:“坑里全是水,你还有几年退休了,让小伙子们去!”


    “不行,盲沟是我带着大家铺的,我知道哪儿容易出问题,换别人找不准。”老钱扒拉开张主任的手,直接跳进了坑里。


    我仔细看了下,坑里积水已经没过了老钱的脚踝,手电筒的光柱里,能看见老钱的鞋里灌满了泥浆,每走一步都“咕叽”响。


    他弯腰用手摸了摸碎石,眉头皱了起来:“这边的碎石被冲歪了,得调过来。”


    说着,就用手把碎石往回拨,泥浆溅了他一胳膊,老钱却像没看见似的,还在念叨着:“盲沟得平,不然水排不出去,之前的活就白干了。”


    我蹲在坑边,举着手电筒的手也开始发抖,不是冷的,是看着他们在雨里忙碌的样子心里有点酸。


    雨下了快两个小时才停,坑底的水却更深了。


    张主任让人把抽水泵又架了起来,坑中的积水通过盲沟和水泵共同排放,这次抽了二十几分钟,坑底才露出湿漉漉的碎石。


    这时,白玛旺姆和小白玛抬着粥桶过来,每个人都盛了一碗:“大家快喝点热的,别冻着了。”


    “阿佳,你喝,别害了病。”小白玛头发湿漉漉的,白色羽绒服也湿透了,但笑容依旧是那么温暖。


    “你先喝吧,都说别跟我遭罪了。”


    “你不懂高原,也不懂藏语,有我在不就方便多了嘛!再说我愿意呀!我就愿意跟你遭罪。”小白玛大的眼睛看着我,喝了一口粥,可爱地歪了歪头。


    我皱了皱眉:“听话,工程车里有暖风,快进去暖和一会儿,你要生病了,我没法和次仁叔还有拜合蒂阿姨交代!”


    晚上十点多,我们开始分层填级配砂石,这就比铺碎石水沟简单得多。


    工程车把砂石卸在坑边,我们用铁锹往坑里铲,每层填30厘米,然后用压路机压实。


    那压路机是小型的,可也有6吨重,行驶的时候,我总感觉地面都跟着轻微的震动,害怕脚下这块儿也被震塌。


    凌晨一点的时候,轮到给K792+460那段填的砂石压实。


    老邓开着压路机往那边走,刚走到坑边,突然“咔嚓”一声,压路机的右前轮一下子陷进了土里!


    车身瞬间往右边倾斜,老邓赶紧从车上跳了下来:“坏了!这底下是软土,我刚才没注意!”


    他绕着压路机看了一圈,急得直跺脚:“这玩意儿6吨重,再陷下去就得把旁边的路基压垮,那样麻烦就大了!”


    杨卫国听到动静赶紧跑了过来,他蹲在陷进去的车轮旁,用手摸了摸旁边的土,又用钢钎插了插:“别慌,旁边的土还没完全松,赶紧找钢丝绳,把压路机拉出来。”


    杨卫国立刻让人去工程车上拿钢丝绳,把大家都叫了过来:“听我指挥,钢丝绳一端拴在压路机的牵引钩上,小刘,你去另一端固定在远处的钢轨观测桩上,那桩子是水泥的,结实!”


    “知道了,杨哥!”


    我也想上去帮忙,张主任却拦住了我:“林记者,你体力跟不上,在旁边举着手电筒照明就行。”


    这话说得没错,体力就是跟不上。


    我现在有种极度脱水的感觉,只好退到旁边举起相机,记录下了这冒雨奋战的一幕。


    镜头下,那钢丝绳绷得紧紧的,杨卫国喊了声:“一、二、拉!”


    所有人都使出了浑身力气,有的脸憋得通红,有的咬着牙,钢丝绳勒得他们的手掌通红,但却没一个人松手。


    “再……再拉一把……快出来了!”


    杨工抹了把脸上的汗,又喊:“一、二、拉!”


    等把最后一层砂石压实,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杨卫国和老钱拿着水准仪,在每个观测桩上测了一遍。


    “K792+420,高程4512.91米,偏差1.4毫米;K792+450,高程4512.89米,偏差1.5毫米……”


    钱建民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却很兴奋地说,“工长,都在2毫米以内,压实度也到了96%,合格了!”


    工人们累得都坐在了地上,我也跟着坐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但我心情很舒畅,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我也为救援现场出了份绵薄之力。


    远处的临时灶台还亮着火,白玛旺姆和小白玛又给大家熬了青稞粥。


    汽油发电机轰轰地转着,探照灯将草原照得透亮。


    工人们的脸上都沾着泥,有的衣服湿了,有的手上有伤口,却没有一个人抱怨,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坚定。


    我忽然明白了杨卫国那句话,高原上的路基就是“钢轨下的巨人”,原来“巨人”不是擎举线路的路基,而是形容这些拼尽全力守护路基的人。


    是杨卫国、是张主任,是老钱老孙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路基工,也是格桑和十几个牧民们,包括白玛旺姆还有雨中跟我说她“愿意”的小白玛。


    我掏出笔记本,借着探照灯的光,坐在拖拉机上写着:【高原的雨很冷,泥浆很脏,但每个人的眼里都有光。这光是责任,也是对铁路的守护,还是对每一趟列车平安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