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春融的“第一丝预警”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夕阳下,工区飘着袅袅炊烟。


    小白玛站在工区门口,看见我们连忙跑了过来,将我扶下了马:“阿佳,今天累不累?”


    “不累!”我摇了摇头。


    报喜不报忧,我没和小白玛提及见到熊的事,也告诉杨卫国不要说。


    杨卫国走进院子:“媳妇,我们回来了!”


    “媳妇儿?”我疑惑地问:“杨哥,你不说嫂子是当地牧民吗?他也是铁路的职工吗?”


    杨卫国将工具包挂在工区宿舍外墙上,进工区端了盆水出来:“她不是铁路职工,因为做饭的老冯去年退休了,新人又招不上来,车间叫我雇一个当地牧民做饭,临时工给800。你想想,现在牧民家都不穷,这点儿钱儿谁给干呐?没招儿了,我让我媳妇儿过来给做。”


    “可算回来了,汤刚温好,再晚就凉透了。”这时,穿着蓝色藏袍、脸上有些高原斑的女子从厨房走了出来:“你就是林记者吧?听白玛多吉说你是北京来的,我是杨卫国的女人,叫白玛旺姆,上午去放羊了,没见到你。”


    “嫂子好,叫我小林就行。”


    白玛旺姆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塞给我:“这是昨天烤的青稞饼,软和,你们中午没回来,应该是饿了吧?先垫垫。”


    “谢谢嫂子!”那饼还带着点余温,青稞的香混着淡淡的奶味,比在安多站吃的要软很多。


    白玛藏民解围裙时,兜里不小心甩出个巴掌大的小册子。


    风吹起来两夜,里面写着藏汉两种文字,并记录着路基的专业知识,看似平平常常的记录本却有些特别,怎么说呢,那藏族文字写得标标准准,汉字却歪七八扭。


    我捡起来看了看,扉页写着杨卫国的名字。


    “嫂子,藏文是你写的吧?”


    白玛旺姆有些不好意思:“汉字也是我写的,他的检查笔记字太乱,我怕他时间长了他自己也看不懂,想帮他抄一遍,可我的汉字不好,就写成了这个样子,让你见笑了呀。”


    “哪有!”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挑着走。这媳妇儿没白娶,嫁给路基工,还帮老公记录重要的信息呢。


    我翻开看,每页都用黑笔标着注释,“沉降观测”旁边写着“地往下沉的看”,“压实度”旁边画了个小土堆,还打了个对勾,有几处标错了,又用红笔改了过来,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哭脸。


    旗吾玛工区有7个人,加上我个小白玛,饭桌也不算太挤。


    白玛旺姆把两碗牦牛肉汤端上桌,汤里飘着几片生姜,牦牛肉切得大块,炖得软烂,或许是大锅饭的缘故,咬一口满是肉香。


    杨卫国喝了两口汤,突然想起来什么,摸了摸口袋:“坏了,上午的观测记录册呢?”


    我想了想:“你是不是放包里了?”


    “我没印象啊。”他起身去翻白天背的帆布包,我也跟了过去,那拉链一拉开,里面的东西倒了一地。


    我看了一下,有钢钎头、半截粉笔、几节电池,还有个黄色的小本。


    “幸好没丢!”他起身坐回餐桌旁,手指在纸页上划过,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怎么了?”我凑过去看,本子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每一页都画着表格,写着K792+450m4月30日沉降2mm,5月1日沉降3mm。


    杨卫国指着昨天的记录:“你看,昨天又沉降2mm。正常情况下,冻土区的路基一个月沉降不能超过3毫米,这地方连续三天沉降了7毫米,上午巡逻时我看着路肩草皮有点鼓,还以为是牛羊踩的,现在越想越不对劲儿。”


    他又翻到前几页,指着另一个数据:“上个月,这里沉降才1毫米,这几天突然快了,肯定是春融期冻土化冻太快,明天你在工区休息吧,我还得去盯着那。”


    “杨哥,这两个星期,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工人,我也不是来这儿享福的,用不着休息。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咱俩还有个照应,你说的春融期冻土是啥意思?”


    十里不同俗,这个词儿真没听过。


    杨卫国从兜里掏出红笔,在小本儿画了个圈儿:“就是冬天土都冻硬了,春天冻土一化,路基撑不住钢轨、石床和列车通过时冲击下沉,需要时刻关注。以往的经验来看,像这种连续三天沉降的,需要立即加固路基,否则,会有塌方的危险。”


    “那要怎办?”我问他。


    杨卫国把本子合上,揣进怀里:“等下吃完饭,咱去K792+450复测一下,用水准仪测测高程,看看是不是真的沉得这么快。”


    白玛旺姆在旁边收拾碗,抬头说:“我把酥油茶温上,你们回来好喝,晚上风大,别冻着。”


    “阿佳,晚上要出去吗?”小白玛知道我认准的事情不好改,江晓曼那么折腾我都没回头,只好叮嘱道:“阿佳,我也跟着去,我高原经验比你多。”


    “不用了,在工区等我回来。”小白玛不比白玛旺姆差,真成了家,估计也是会替丈夫分忧的女人。


    吃完饭,杨卫国从工具房里扛出个半人高的铁架子,还有个长方形的木盒子:“哥们,这是水准仪和塔尺,测路基高程用的。我和两个老班长去就好,晚上冷,你确定去吗?”


    我将相机挂在脖子上:“杨哥,你不用担心我,再苦的时候我都过来了。”


    “那你要是觉得喘就跟我说,咱慢慢走。”他把塔尺扛在肩上,又给我拿了顶棉帽,“晚上比白天冷,别冻感冒了。”


    从工区到K792+450段大概有两公里路,走在路肩上,我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草原上没有光污染,星星也亮得刺眼。


    我走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喘,胸口发闷,杨卫国看出我不对劲,停下来等我:“跟你说慢慢走,你偏急。”


    他从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递给我:“含着,能舒服点。”


    到了K792+450段,杨卫国和两个班长把水准仪架在路肩的平地上,蹲下来调整架子上的螺丝:“这玩意儿得放平了,不然测出来的数据不准。”


    “哥们,塔尺要垂直,别歪了,不然差一毫米,路基沉降就差好多。”杨卫国在水准仪后面喊。


    我手有点抖,风一吹,塔尺就晃一下。


    “稳住,风大就把腿分开点,重心放低。”杨卫国看了一会儿,在本子上记了个数,又让我把塔尺往旁边挪了几米。


    测到第三个位置时,杨卫国从水准仪后面站起来,走过来蹲在观测桩旁边,用手摸了摸桩子周围的土。


    “不对啊,上午我测的时候,这处高程是4512.87,现在怎么变成4512.84了?”杨卫国看了看手表:“才六个小时,又沉降了?”


    他又踩了踩草皮,眉头皱的死死的。


    我也跟着踩了踩,怎么形容呢,就像没晒干的海绵一样。


    “哥们,这是冻融草皮鼓包,底下的土已经开始松散了,草皮看着还完整,其实下面是空的,还挺严重的。”


    我们沿着路肩往K792+480走,每走几步杨卫国就蹲下来摸一摸土,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这段的土有点松大劲了,明天得跟车间报告。”


    高原上,夜里的风比傍晚更凉,走在路肩上,手电筒的光只能照出前面几米远的地方,剩下的都是黑沉沉的。


    杨卫国脚步放得很轻,时不时停下来听动静。“刚才那声音,我总觉得不对劲。”


    走到K792+460段时,杨卫国突然停住了,手电筒的光往路肩一扫。


    “我艹!”老孙爆了句粗口。


    我跟着看过去,那路肩裂开了一道缝,大概有10厘米宽,顺着路肩延伸出去,裂缝里还在往外渗泥水加碎冰,在手电筒的光下泛着亮。


    杨卫国挥了挥手。


    另一位班长钱建民跪下来,把钢钎插进裂缝旁边的土里,很容易就插进去了,拔出来的时候,钢钎顶端还带着冰碴。


    “工长,是冻融水渗透。”他的声音有点沉:“果然是这样,底下的冻土化得太快,已经失稳了,明天必须封路排查,不然太危险。”


    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用手电筒照了照裂缝里面,能看见里面的土是湿的,还在往下掉小土块。


    我们在裂缝周围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隐患才往回走。


    路上,杨卫国跟老孙老钱两个班长说:“你们明天再辛苦一下,早点儿骑摩托车过来盯着,我一会儿给主任打电话,这事儿不能拖。”


    回到工区时,已经11点了。


    隔着工长室的窗户看,小白玛已经挺不住睡着了,电视也没关,她呼吸很轻,蜷缩在床上像只小猫,手里还紧紧的攥着我给她的诺基亚N86。


    老孙老钱放好工具后,杨卫国挥挥手:“你俩快点儿睡觉吧,辛苦了!”


    等二人进屋,杨卫国指了指工长室的门,不好意思的和我说:“哥们儿,事情紧急,手机在这地方信号时有时无,我必须现在汇报一下,座机在里边儿,弄不好会吵醒弟妹啊。”


    “杨哥,本来就是我们给你添麻烦,这不耽误的。”说着,我轻轻打开了工长室的门。


    “你们回来了。”小白玛睡觉很轻,揉了揉眼睛,见我和杨卫国进来,连忙起身下地拿起炉子上的壶,给我们倒了两碗酥油茶。“快休息下,这是白玛姐回家前叮嘱我煮的,暖暖身子。”


    我刚坐下,小白玛便绕到了我的身后,替我揉着肩膀:“累了吧,阿佳。”


    我摇了摇头,目光一直盯着杨卫国。


    只见他拿起桌上的座机,快速拨通了一串号码,声音很稳,把沉降数据、裂缝宽度、渗水量都报得清清楚楚,偶尔停下来听听对方说话,然后点点头:“好,我明天一早再去现场看一下……”


    临走时,杨卫国对我坏笑:“哥们,晚上关好门,这屋窗帘让我薅下来当床单儿了,你俩要办事儿的话,你再给他挂上去。”


    “办什么事儿?办事儿!”我白了眼杨卫国,果真老话讲得好,东北人啊,刚说三句话就下道。


    小白玛打了盆洗脚水,轻轻脱下我的袜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疑问:“阿佳,你们东北话,办事儿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拉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晚上外边儿风大,杨哥让咱俩在他办公室里拉。”


    小白玛表情僵住了,一脸嫌弃地说:“在这个屋里吗?那味道多大呀?真恶心,那咱们两个还怎么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