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草甸上的藏经石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清晨六点,风裹着4850米海拔的凉意。


    我刚走出休息点,就听见棚子里传来“哎哟”一声,孙明翻身时没撑稳,手肘撞在墙上,揉着胳膊笑:“这海拔还是有点东西,昨晚翻个身都觉得喘,胸口发闷,跟跑完八百米似的。”


    黄鹤正蹲在棚子门口烧水,看见我出来了,从背包侧袋里摸出瓶葡萄糖水扔给了我:“起这么早啊?今天走的路段海拔在4800到4900米之间,比昨天还高些。喝了它。”


    我拿着葡萄糖,有些疑惑:“黄哥,这东西不是吊瓶吗?能直接喝吗?”


    “直接喝,没事儿,医生干活累了,直接就拽开盖子就喝,跟你往血管里头滴一样。你到时候别硬撑,觉得头晕、心慌就说,咱们歇会儿再走。”


    “哦!真是长见识了。”


    我打开瓶盖,尝试着灌了两口:“放心吧,我能挺得住。”


    我掏出那个磨了边的记录本,在第一页写下起点:距唐古拉山站40km,距安多站47km。


    指尖碰到口袋里的手机,顺势翻出以前《人民铁道》前辈们采访西格段发布的报道,《青藏铁路冻土区探伤:在“地球第三极”守护钢铁动脉》的标题还亮着。


    配图里是个探伤工蹲在铁轨旁,脸冻得通红,手里举着手探仪。


    我忽然想起这次来的目的,不只是记录铁轨的探测数据,更要记下这些藏在草甸和冻土间的人,还有他们和铁路的故事,于是在“44km”旁边,又添了“路地协作”四个字。


    七点半,我们推着两台探伤仪出发。


    走了约莫两公里,铁轨左侧的草甸上突然冒出一片玛尼堆。


    大小不一的石头堆得整整齐齐,高的有半人高,矮的只到膝盖,石头上刻着藏文经文,阳光刚透过雾层洒下来,字缝里的霜还没化,泛着细碎的微光。


    其中几块巴掌大的石头上,还刻着小小的铁轨图案,弯弯曲曲的,像贴在石头上的银线,刻得不算精致,却看得出来用了心。


    “这是附近牧民常年堆的。”黄鹤停下脚步,指着最大的一块玛尼石,石头上的经文刻得最深,边缘还沾着点新土,“每年转湖的时候他们都会来添块石头,一边刻经文,一边祈愿铁路平安。有时候遇到我们来探伤还会跟我们聊两句。”


    我蹲下来细看,忽然发现一块浅灰色的石头上,经文旁还写着四个汉字,“护路护家”,字迹虽然浅,边缘被风磨得有些模糊,却能清清楚楚认出每一笔像是用小刀慢慢刻出来的。


    再往前走一公里,路边立着个简易的木牌,木头已经有些发黑,上面用红漆写着“青藏铁路冻土监测点(43+500)”,木牌歪了点,底下用两块石头垫着底座,防止被风吹倒。


    “这是铁路部门和牧民一起设的。”黄鹤拍了拍铁皮盒:“每天都有牧民来记数据,比如冻土硬不硬、草甸上有没有新的陷坑。”


    上午九点,阳光驱散了白雾。


    远处,草甸上突然冒出个骑着摩托车的身影,越来越近。


    那是个藏族汉子,穿着藏蓝色的冲锋衣,衣服左胸上印着“青藏铁路冻土监测员”的白色字样,车后座绑着个旧笔记本,封面磨得发亮,边角都卷了。


    他看见我们,老远就挥手喊:“黄工长,今天来查这段铁轨?”


    黄鹤笑着点头:“是次仁啊,你又来记冻土数据?”


    次仁停下车,把摩托车支在路边,抱着笔记本走过来,手指在本子上翻着:“刚记完,正想找你们说个事。最近三天冻土融沉比上周快,昨天我测的沉降量有3毫米,你们查铁轨时多留意接缝处,去年这时候就因为融沉,有段铁轨有点往上翘,后来花了半天时间才调过来。”


    黄鹤立刻走到王磊推着的探伤仪旁,弯下腰调整仪器上的旋钮:“把灵敏度调高两格,咱们今天重点查接缝和道砟,特别是低洼处的。


    次仁哥,你帮着盯地面,要是看见草甸有软土陷坑就喊我们一声,别让仪器陷进去。”


    次仁应着,把笔记本揣进怀里,跟在我们旁边往前走,眼睛时不时扫过草甸地面,像在找什么东西。


    大概十点半,我们在一段铁轨旁歇脚,孙明正倒着保温杯里的水,准备泡方便面,突然“嘘”了一声,指着草甸深处:“你们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只狼正站在五十米外的土坡上,灰棕色的毛竖着,尾巴夹在腿间,眼睛盯着我们这边,嘴里微微张着,能看见一点白牙。


    “别慌,拿家伙。”黄鹤说着,从工具包侧面摸出个红色的喷雾罐,是防狼喷雾,罐身上印着“高原专用”的字样。


    孙明则抄起旁边探伤仪的金属支架,支架有半人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双手握着支架中间,摆出防御的姿势。


    刘卫国掏出个银色的哨子,塞进嘴里吹了一声长哨,声音尖锐,那狼明显抖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


    “围成圈,别散!王昊,用对讲机喊声前端和后端的赵建军和陈晓峰,让他们掏出来防狼喷雾攥手里,这地方有狼!”


    “知道了!”防护员王昊用对讲机呼叫的前后,黄鹤站在中间,让我和新职孙建民靠里站,他和赵建军、李铁山站在外围,形成一个小圈。


    次仁也赶紧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握在手里,眼睛盯着狼的动向。


    那狼左右走了几步,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慢慢往前挪了两步,嘴里发着呜呜的声。


    黄鹤立刻按下防狼喷雾的按钮,一股辛辣的气味顺着风飘过去,没几秒,狼便往后退了几步,鼻子皱了皱,又看了两眼,终于蹦跳着消失在草甸深处。


    “这地方偶尔会遇到孤狼,一般不主动伤人,就是想找点吃的。”黄鹤把防狼喷雾塞回工具包,擦了擦手上的汗:“咱们工具包都备着这个,还有强光手电,晚上歇脚时,会在棚子周围撒点硫磺,野兽闻着味儿就不敢靠近了。”


    虚惊过后,我们继续推着探伤仪往前走。


    次仁跟着我们,时不时蹲下来摸一摸地面的土:“这里土软,你们推仪器慢点,别让轮子陷进去。”


    走到一处铁轨接缝时,探伤仪突然发出“嘀嘀嘀”的提示声,声音比平时急促些。


    黄鹤赶紧蹲下来,从工具包里掏出手探仪,贴着铁轨接缝慢慢移动,眼睛盯着手探仪的屏幕:“有点微胀,是冻土融沉导致的,不算严重,但得标记下来,让线路车间的人来调整。”


    我赶紧掏出记录本,写下:“43+800处,铁轨接缝微胀,标记待处理”。


    又想起之前那篇报道里写的“冻土区探测要三看:看波形、看道砟、看地面融沉”,在后面,我补了一句“符合三看标准,协作监测有效”。


    中午休息时,次仁从摩托车上取下个铜壶,倒了几碗酥油茶递给我:“我爷爷当年修西格段时就说,这铁路是天路,得护着。现在我帮着记冻土,也算是继承了他的工作。”


    傍晚六点,我们走到了一个比之前大些的临时休息点,是个用石头垒的棚子,里面能放下两张折叠床,还能生炉子。


    黄鹤掏出地图,铺在石头上,用手指量了量:“今天推进了14公里,现在距安多站还剩30公里。明天是周六,咱们上午把剩下的活儿收个尾,下午我带你们转转安多县城,吃顿正经饭,别总吃泡面了。”


    孙明一听,高兴地跳了一下,又赶紧稳住身子,怕缺氧:“真的?那我可得尝尝安多的饭,我早就听人说安多有好吃的牦牛肉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次仁骑着车来了,车后座绑着个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老黄,这里面是风干肉,我妈昨天刚做的。前面那段路有个融坑,我已经用红布做了标记,插在旁边,你们到的时候,多注意注意线路。”


    黄鹤要给他钱,次仁赶紧摆手:“这点肉不算啥,我先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我们干完活,坐着工程车往安多县城走。


    安多县城不大,路边的房子大多是藏式风格,屋顶铺着红色的瓦,墙上画着彩色的图案。


    街道上很热闹,有卖藏饰的小店,有摆着水果摊的商贩,还有穿着藏袍的牧民牵着马走过,马背上驮着青稞袋。


    黄鹤带我们去了一家四川人开的饭馆,饭馆不大,墙上挂着几张青藏铁路的照片,有通车时的,也有工人检修的。


    老板看见黄鹤,热情地迎上来:“老黄,好久没来了!今天想吃点啥?我刚炖了萝卜汤,还炒了土豆丝,都是你们爱吃的。”


    黄鹤笑着说:“给我们来个土豆丝、炒肉片、牦牛肉,再炖个萝卜汤,多放点开胃的。”


    “妥嘞!”老板转身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就端来了菜,热气腾腾的,香味飘满了屋子。


    孙明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嘴里含糊地说:“还是热菜香,天天吃泡面,嘴里都没味儿了。这土豆丝炒得真好吃,跟我妈炒的差不多。”


    吃着吃着,我忽然问:“你们在这儿待久了,想不想家啊?”


    黄鹤放下筷子:“每次视频都得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但干这行就得这样,想也没有办法,但怎么说也比在外打工的人强,咱这一年还能探两次家。”


    孙明嚼着牦牛肉,笑着说:“我想我妈做的红烧肉,每次打电话,我妈都跟我念叨让我多穿点,别冻着,还说等我回去给我做一大锅红烧肉。这次回去,我得给我爸妈带点这边的风干肉,让他们尝尝高原的味儿。”


    老板端着汤过来,笑着说:“都说工人好,铁饭碗,吃喝不愁。但哪有说的那么容易?就像我在这开饭店,抛家舍业,谁苦谁明白。安多县不大,藏民来这儿吃饭的也不多,基本都是铁路人照顾我生意,我比谁都明白,西藏的铁路工人,大多都不是土生土长西藏的人啊。”


    吃完饭,我们沿着街道往住处走。


    安多县城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洒在路上,映着我们的影子。


    孙明哼着歌,赵建军跟黄鹤聊着明天要转的地方。


    我忽然觉得,“想家”这两个字在这高原上不只是牵挂,更是他们守着铁路的底气,守好这里的每一段铁轨,就是守好家里的每一盏灯,每一顿热饭,每一次平安的相聚。


    而那些刻在玛尼堆上的“护路护家”,那些记在冻土监测本上的数字,那些递过来的酥油茶和风干肉,都是这“底气”里最实在的东西。


    就是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


    我掏出一看,是查那工区老周发来的短信:“汉子,前几天你说你在安多县,小白玛问我的时候我说了,现在她去安多县找你了?”


    什么,你说小白玛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