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不吃鱼的缘故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我忽然觉得这趟高原之行,虽然苦,却苦得踏实。
闭上眼睛,过往的人和事慢慢浮现:
格尔木工务段查那工区的老周,蹲在铁轨上修螺栓,手里的扳手转得飞快,额头上的汗滴在铁轨上,瞬间就冻了。
维藏混血的小白玛,眼睛弯成了月牙,亲切的说:“今早我特意给你做的,阿佳,好吃吗?”
可可西里唐古拉供电女子班组的陈洁,爬电线杆时动作比男人还快:“老弟,你还是别尝试了,不行!”
唐古拉电务工区的李佳斌和老郑,雪夜里骑着雪地摩托奔驰,拿着手电筒检修信号灯,灯光在雪地里照出两道光柱。
正想着,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黄鹤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个暖水袋:“林成,晚上寝室冷,给你个暖水袋,揣在被子里能暖和点。”
他靠在门口,又说:“你早点儿休息,明天咱们早点起,看完日出,往安多这方向再赶十公里有个牧民村,村里的卓玛阿妈常给咱们送酸奶,比超市买的还酸,你肯定没喝过。”
我接过暖水袋,点点头:“好啊。”
清晨五点半,措那湖还裹着雾,风比昨天又软了点,但吹在脸上还是凉得扎人。
我们赶在日出前到了湖边,孙明一看见湖面就掏出手机,手指冻得发红,也没顾上戴手套,举着屏幕对着雾蒙蒙的湖面拍。
“你们看这湖,早上还有雾呢!”孙明的哈气在屏幕上凝成白汽,又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等会儿日出更漂亮,拍下来,用彩信爸妈发过去。”
黄鹤蹲在工程车旁边,翻开那个磨了边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青藏铁路的简易地图。
他用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抬头跟我说:“从唐古拉山站出发,咱们已经走了三十公里,今天再推进十公里,还剩四十七公里就能到安多站。”
他顿了顿,用铅笔尖指了指地图上标着“湖湾湿地”的地方,“今天走的这段靠湖湾,底下全是软土,推探伤仪的时候慢着点,轮子陷进去就麻烦了。”
七点刚过,我们推着探伤仪出发,走了大概三公里,铁轨旁突然开阔起来。
眼前,一片湖湾躺在草原上,水比措那湖主湖浅,泛着淡淡的青色,像被晒软的玉一样,难怪网上说,西藏不大,但聚集了世间一切的蓝。
几十只斑头雁停在水面上,翅膀收得紧紧的,偶尔有一只动了动,水波就一圈圈散开来,还有几只赤麻鸭低着头在水里找食,尾巴一翘一翘的。
“这些鸟,每年三月都来这儿。”黄鹤回头指了指湖湾,对我说:“林成,等天再暖点,小鸭子就能孵出来了,到时候满湖湾都是小毛球,你把这里拍下来吧。”
“谢谢,黄哥,带我看这么多风景。”
湖湾旁边是大片湿地,水洼里结着薄冰,踩上去能听见“咯吱”的轻响。
放眼望去,远处的湿地里几只藏野驴低着头啃草,它们的毛是浅棕色的,跟冻土的颜色差不多,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我们走近时,它们也没慌,只是抬头望了望,耳朵动了动,又继续低头啃那些刚冒芽的牧草。
“这些家伙不怕人,跟咱们熟着呢。听说你们那儿有一种动物叫傻狍子,也不怕人哈。”
我点了点头:“听说有,但我没见过,我只是吃过傻狍子的肉。”
“哈哈哈!”黄鹤笑着说,“知道咱们不碰它们,有时候,这些野生动物还会跟着我们走一段。”
又走了一会儿,路边出现一段废弃的铁路道砟,碎石堆得整整齐齐,上面长着一层矮矮的苔藓,绿得发暗。
黄鹤停下来,用脚踢了踢砟石:“这是当年修青藏铁路时的试验段,后来路线改了,就留在这里了。”
他弯腰捡起一块道砟,上面还卡着一小块旧铁轨碎片:“现在成了藏原羚的栖息地,晚上经常有小家伙在这儿躲风。”
我也蹲下来,摸了摸那块碎片,边缘硌手,锈粉蹭在指尖,黑乎乎的。
大概上午十点,王磊推着探伤仪走在前面,突然“哎”了一声:“黄工长,不对劲儿!”
他指着探伤仪的屏幕,声音有点急,“工长,你看看,这机器怎么一直响?波形全乱了!”
钢轨一处出伤,波形只能闪动一会儿,不能连着两米全是伤,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事。
“别着急啊!”黄鹤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先按了按仪器上的暂停键,警报声停了。
他熟练地伸手摸了摸探伤仪的探头连接线,手指在上面捏了捏:“没什么大事儿,线冻裂了。”
他把连接线拎起来,我才看见,那电线外层的胶皮裂了道口子,里面的线芯露了出来,还沾着点冰碴。
“昨天走湿地的时候,线肯定沾了水,夜里一冻胶皮就脆了,白天又热,一拽就裂了。”
“我这有备用探头!”班长孙明赶紧蹲下来翻工具包,拉链卡住了,他用牙咬着把包拉开,从里面掏出个新的探头和一卷绝缘胶带,“前几天,马主任特意叮嘱让多带了一套。”
黄鹤找了块干布,是他擦仪器用的,边角都磨破了,蹲下来擦连接线接头处的冰碴,布上的绒毛粘在接头上,他又用手指一点点抠掉。
“孙建民,过来学接线。”黄鹤把备用探头递给新职,让他自己拿着连接线,“先把旧接头剪了,线芯对齐,缠胶带的时候要绕三圈,每一圈都要贴紧,不然进了水汽还得坏。”
湿地旁边雾大,光线有点暗,我站在旁边帮他们举着应急灯,举了没一会儿我的手就开始发麻,指尖冻得发疼。
班长孙明看见,摘下自己的厚手套递了过来:“你那手套薄,戴上这个。”
我接过手套,里面还带着点他的汗味,套在手上,一下子暖和多了。
正忙着,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抬头一看,一个藏民女子骑着马,马背上挂着个羊皮袋,鼓鼓囊囊地向我们赶来。
她看见我们围着机器,赶紧勒住马,翻身下来时,脚差点没踩稳,晃了一下才站稳。“你们怎么停下了?”
她走过来,笑着把羊皮袋递给黄鹤,“刚做的酸奶,还热乎着呢,你们干活累了,吃点垫垫。”
原来,他就是昨天说的卓玛阿妈。
以前酒桌上,同事总是戏笑着说,10个藏民女子里有7个卓玛。刚开始还觉得牧民们没文化,都起成一样的名字,可来了这里我才知道,“卓玛”是藏族的女神,是菩萨的化身,父母给孩子起名卓玛,也是对孩子有个好的未来的期待感。
“卓玛给的好东西,咱们得收着!”黄鹤接过羊皮袋,转手给了我:“林成,你先拿一下。”
我接过羊皮袋,沉甸甸的,贴在胸口能感觉到温度。
卓玛阿妈又从马背上取下个铜壶,壶身上有几道划痕,她拧开壶盖,倒了碗热水递给黄鹤:“这机器金贵,冻不得吧?我家的奶桶冬天都得裹着羊毛毡,不然就冻裂了。”
“可不是嘛,线冻裂了,正修呢。”黄鹤接过热水,喝了一口,指了指探伤仪,“多亏带了备用的,不然今天就得耽误进度。”
我正准备盛酸奶,突然指着湖湾里:“阿妈,湖里那么多鱼,怎么不见你们吃鱼呀?”
卓玛阿妈顺着卧指的方向看了看,笑了笑,坐在旁边的道砟上:“这是圣湖的鱼,是水神派来守护湖的。我们藏族有水葬的传统,逝者的灵魂会融入湖水,鱼吃了湖里的东西就像承载着灵魂,我们怎么能吃它们呢?”
黄鹤蹲在旁边,补充道:“这些鱼叫裸鲤,一年才长一厘米,十几年才能长大,现在是国家保护动物。以前有人来湖里捕鱼,后来牧民跟铁路上的人一起巡逻,慢慢也就没人来了。”
卓玛阿妈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块奶渣,掰了一小块递给了我:“鱼要留着给鸟儿吃,给子孙看,湖里有鱼,湖才活着。”
黄鹤修完机器,眼瞅快中午了。
卓玛阿妈要留我们去帐篷里吃饭,黄鹤看了看手表:“不了阿妈,我们还得赶五公里路,不然天黑前到不了休息点。”
听黄鹤这么说,她也没多劝,便从马背上取下个布包,里面装着几块风干肉:“你们路上饿了吃,比泡面顶饿。”
我们推着机器继续走,卓玛阿妈骑着马跟在旁边,走了大概一公里,到了一个岔路口她才勒住马:“前面两公里有个融坑,你们千万别离开火车道,否则会踩进去。”
听说对付这种路段,当年建设时,是用大石柱打到下面的冻土层,上面铺了一层水泥,草原上怎么化冻,对铁路影响的不多,但不是每一段都是这么建设的。
午后的风渐渐大了,湖湾的雾又升了起来,铁轨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条银色的带子。
赵建军走在最前面,对讲机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些:“前方无异常。”
走累了,我们在路边歇了会儿,黄鹤掏出卫星电话递给我:“给家里报个平安吧,刚才卓玛阿妈说,这地方信号还行。”
我接过电话,按了爸妈的号码,信号有点断断续续的。“爸,妈,我没事,今天走了八公里了,吃了酸奶,还挺好的。”
我说的时候,手握着电话,冻得有点僵,“你们别担心,这边人都挺照顾我的。”
挂了电话,我犹豫了一下,又按了小白玛的号码。那是我给她办的卡,想着她能学会上QQ。
电话拨出去,响了两声后提示“已关机。”我愣了愣,把电话还给黄鹤,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大概是她那边充电不方便吧,我想。
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临时休息点,是个用石头垒的小棚子,里面还留着上次别生炉子灭掉的灰。这里沿着公路远,明天又走的早,黄鹤决定在这里将就一宿。
我掏出记录本,坐在一旁,【3月下旬,距唐古拉山站47公里,探伤仪连接线冻裂,已修复,遇卓玛阿妈,给了我们酸奶与风干肉,原来西藏人不吃鱼是对逝者的尊重】
孙明凑过来看,指着本子笑:“林记者,你漏了一句酸奶超好吃!”
“那你补上。”
孙明接过笔,歪歪扭扭地写了“酸奶超好吃”五个字,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后还给了我。
剩下这47公里的路,好像也没那么远。不是因为走了多少,是因为每一步都有这些实实在在的人和事,像脚下的铁轨一样,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