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春风里的起点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到达安多县时,风又吹了起来。
难怪小时候老师说,西藏这里是“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盆吃西瓜。”这都快到4月份了,安多县夜晚还是能把人冻哆嗦。
中铁十二局措那湖探伤车间的工程车刚停稳,寒气就顺着车窗缝钻进来。
我拽着行李箱往车间办公楼走,踩在积雪融成的水洼里,没走几步,裤脚就结了层细冰。
“林记者,您这是第一次来安多吧?”司机萧建军是个甘肃汉子,摇下车窗扯着嗓门喊:“主任早吩咐了,给您留了楼上的单间,暖气烧得足,先歇一天缓缓,别着急干活。”
“知道了,萧叔。”
车间主任姓马,五十来岁,鬓角有些发白,说话时总习惯性地搓着手,应该是常年在高原待着养成的习惯。
办公室里的电暖器嗡嗡响,搪瓷杯里的砖茶冒着热气,他叼着根烟,把我的行程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我们车间还是第一回有记者来体验生活,你老家黑龙江那点儿海拔跟闹着玩儿似的,第一次来高原,就能从沱沱河站跟着不同单位一直溜过来,牛逼啊!”
马主任笑着问:“从唐古拉山站走到安多站有87公里,全境海拔都在4800m以上,虽说白天有工程车跟着,可三月下旬的唐古拉,风刀子能刮掉层皮,你不调整一阵子么?确定按电报来,周一就跟着上线检查?”
“马主任,我就是想跟着探伤班组走一段,看看他们平时怎么干活。您放心,我体力没问题,真扛不住了,肯定跟工程车走,我也惜命。”
马主任粗狂的笑了笑,从柜子里拿出个新的保温杯:“那行,我让三工区的工长黄鹤带着你。他们最近正好负责这段线路,都是老高原了,有经验。这杯子您拿着,灌点热水揣怀里比啥都强。”
夜晚,我用QQ给小白玛发了条消息:我到安多县了,或许是开春的缘故,这里情况没有前一阵那么糟糕,我的高原反应没那么强烈。
次日五点半,天还黑着,车间院子里的探照灯就亮了。
黄鹤穿了件蓝色的工装,带着班组在装车,见我来,指了指副驾驶的手套:“林记者,手套换那个,两层加绒的,不然一会儿握笔费劲。”
众人合力将两台钢轨探伤仪抬上了工程车,我本以为那黄色的仪器不重,谁知上了手,这才知道有多沉。
工长黄鹤介绍着:“林记者,这都是干活儿的兄弟,我们工区有八个人,这个花白头发的是赵建军,是班组里的老大哥,负责前侧远端防护。胳膊上全是肌肉的是刘卫国,和王磊搭伙推一台探伤仪。陈晓峰管后侧防护,张昊负责中间防护,新职孙建民和班长孙明推另一台探伤仪。”
“都检查好了?”黄鹤拍了拍探伤仪的外壳,声音里带着点沙哑:“信号旗、号角、口笛、响墩儿,对讲机、酒精棉、备用探头,这些一个都别落下。今天风大,前后两个远端防护员,每隔五分钟报次位置。”
“知道啦,每次都啰嗦。”众人打着哈。
夜幕下,工程车沿着青藏公路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又回到了唐古拉山站。
唐古拉电务工区工长李佳斌以为我又回来了,过来还开了句玩笑。
我跟着探伤班组往唐古拉山站走。
进入山口后,风越来越烈,刮得铁路旁的芨芨草贴紧了冻土,叶子上的霜花被吹得漫天飞。
到了探伤起点,黄鹤蹲下身,从工具包里掏出酒精棉,仔仔细细擦拭着探伤仪的探头。
可能因为凉还是海拔的原因,那酒精棉一碰到冰冷的探头,立刻冒起了层白汽。
“林记者,我们这工作吧,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每天上线第一步,探头的校准,不然漏了伤就是大事。”班长孙明将探伤仪开机,“滴滴”的提示声在风里忽高忽低。
我试着戴上皮手套,刚想拿笔记录,就觉得指尖发麻,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风一吹,笔记本的纸页“哗啦”响。
赵建军见状,从口袋里摸出个铁夹子递给我:“把纸夹上,不然一会儿给你本子吹跑了。”
探伤仪贴着铁轨,滚轮在冰面上慢慢移动,“滴滴”声跟着他们的脚步断断续续。
赵建国拿着旗走在最前面,对讲机每隔几步就冒出一声:“前方无异常,能继续前进!”
我跟在工长黄鹤身边,看着他时不时蹲下来,凑到探伤仪的屏幕前仔细看。
那屏幕上的波形跳来跳去,他的头发乱了却没工夫理,只偶尔抬手抹把脸上的霜花。
“林记者,你看这个波形。”他指着屏幕上的一条曲线,“要是突然变陡,就说明铁轨里可能有裂纹,得停下来用手探仪再查。”
我笔尖在本子上顿了顿,抬头问:“黄哥,这冻土会不会影响探头的灵敏度?”
“会,所以得频繁校准。”黄鹤从口袋里掏出块绒布,擦了擦屏幕上的哈气:“冻土一冻一融,铁轨会有点变形,探头贴不紧,数据就不准。你记着,每走五百米,咱们就停下来校准一次。”
我试着把手放在探伤仪上,冰冷的金属外壳透过手套传来寒意,没一会儿,手心就出了汗,再一吹风,又冻得发疼。
黄鹤看我搓手,把他的暖手宝塞给我:“林记者,您先拿着,我们这群人都习惯了,你得适应一阵子。”
大概上午十点,我们走到距唐古拉山镇约15公里的地方。
黄鹤刚准备校准,突然听见右侧草原上传来吆喝声。
只见一个牧民骑着马往这边奔来,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有两只牦牛挣扎着,发出“哞哞”的叫声。
“是巴桑。”黄鹤眯着眼睛看了会儿:“他家帐篷在那边五公里外,老朋友了,经常在这附近放牧。”
巴桑穿着件青色的藏袍,袖口和领口都沾着雪,脸冻得通红,很快就到了跟前,翻身下马时差点摔了。“老黄,你们快过来帮帮忙,我的牛……我的牛陷进去了,带了崽,挣扎半小时了,越陷越深。”
“老赵,晓峰,你俩先站在位置上别动,这边儿牧民有点儿情况,处理完再往前走!”收好对讲机,黄鹤便往融坑那边跑。
我跟着过去,才看清那个融坑有两米多宽,冻土开化后变成了稀泥,牦牛的前腿已经陷到了膝盖,每挣扎一下,周围的冰壳就碎一片,泥浆顺着牛腿往下淌。
其他人也将探伤仪台下的线路,跟着工长赶了过来。
孙明从工具包里翻出粗麻绳和折叠工兵铲,他把绳子往肩上一搭,对新职孙建民说:“你回去看好探伤仪,别让风吹倒了,也别沾着泥浆,受潮了就坏了。”
“知道了,孙哥!”孙建民跑回路肩,把住两台探伤仪。
“我也去帮忙。”我赶紧把本子塞进口袋,伸手去牵巴桑的马。
和小白玛学过些牵马的技巧,我攥着缰绳,慢慢把它拉到了远离融坑的地方,巴桑在旁边感激地说着什么,听不懂,只听懂和小白玛学的那句藏语“谢谢”。
黄鹤蹲在融坑边,摸了摸冰壳的厚度,抬头对张昊说:“你别硬拽,冻土松,拽急了连人带牛都得陷。你和巴桑先用铲子把坑边的软土铲掉,我和林记者、刘卫国拉绳子。”
孙明和巴桑拿着工兵铲,一点一点铲着坑边的软土,风刮得他们睁不开眼,铲子碰到冻土就会发出“砰砰”的响声,没一会儿,两人的额头就冒了汗。
“绳子套在牛胸前,垫上这个。”黄鹤把自己的厚外套脱下来,铺在牦牛胸前,“别勒着它,怀了崽的牛金贵。”
我和刘卫国一起把麻绳套好,趁着风稍微小一点的间隙一起使劲,牦牛像是知道有人救它,不再胡乱挣扎,只是慢慢往前挪。
绳子勒得手心发疼,我咬着牙,跟着他们的节奏往后拽,能感觉到牦牛的力气很大,每拽一下,绳子都绷得紧紧的。
“再加把劲!”黄鹤的声音有些嘶哑,孙明和巴桑也放下铲子,过来帮忙拉绳子。
五个人的力气凑在一起,那牦牛慢慢从融坑里出来了,它的前腿好像有点跛,说不清是不是累的,站在地上晃了晃才稳住身子。
巴桑抱着牦牛的脖子,摸了摸它的腿,又转头对着我们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你们。要是没有你们,我的牛就没了,这可是怀了崽的牛啊。”
说着,巴桑从马背上取下个牛皮袋,又拎着个铜壶,快步走过来,把袋子往黄鹤怀里塞。
“老黄,今天多亏了你们,这里面是风干肉,我自己做的,你们拿着路上吃。这个壶里是酥油茶,还热着,揣怀里暖身子。”
“你这是干嘛?”黄鹤想推辞。
可巴桑的手劲很大,硬是把东西塞到了他的背包里,操着极不标准的汉语说:“你们护铁路,也护我的牛,这是我的心意,你们一定要收下。走,去帐篷里休息……休息。”
“你看你,咱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就是陌生人也得帮啊!”黄鹤看了眼手表,对巴桑说:“我们还有两公里没探,得赶在天黑前到指定位置,就不去你帐篷了。你也赶紧把牛牵回去,别再往融坑这边来,不安全。”
“那行,有机会要来做客。”巴桑又对着我们鞠了一躬,才牵着牦牛慢慢往草原深处走。
风还在吹,我看着他的背影,我却觉得没那么冷了。
经过这个小插曲,天窗的时间浪费掉了一点,众人赶快将探伤仪抬回到了线路上,黄鹤蹲下身,再次校准探头:“好了,咱们继续走,争取天窗结束前完成今天的任务。”
“滴滴”的仪器声再次响起,刘卫国和王磊推着第一台探伤仪走在前面,对讲机里时不时传出赵建军和陈晓峰的声音:“前方无异常”、“后方无异常”。
夕阳慢慢沉了下去,落在格拉丹东雪山的顶上,把雪染成了金红色。
唐古拉山脉,铁轨在残雪的映衬下泛着冷光,我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我之前认为,每个人都是一样,路边老太太倒了都不敢扶。
可在这里,让我感受到风是冷的,但人是热的。
那“滴滴”的仪器声,还有身边这群探伤工的脚步声,让我觉得格外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