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有牵挂,就不孤独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沙尘暴,来得比料想中更烈。
“小林,你没必要遭这罪,咱们等风沙停了再出去检查吧。”李佳斌蹲在信号所门口,正往防雪靴里塞裤脚,深蓝色的工装裤上已经沾了层薄沙,拍一下,沙粒簌簌往下掉。
他手里捏着两张线路图,纸边被风刮得卷起来,上面用红笔圈着几个重点检查的信号机位置。
“今天这沙有些大,能见度低,你不是职工,犯不着和我们一起出去。”
小王调整着护目镜:“林哥,这沙太凶了,我们都适应了,你不一样,就是十公里检查,你也没有什么好记录的,别让沙子刮破了脸。”
我穿着护具,戴好防风镜:“我也是铁路工人,你们能受得了,我为什么就受不了?不用担心我。”
李佳斌见拗不过我,顿了顿,这才从工具袋里掏出两副布手套,递了一副给我,“那这样,戴上它,别让沙子磨破手。”
我背着工具袋,刚迈出信号所的门,一股强风就迎面扑来,往后踉跄了两步,李佳斌赶紧伸手扶住了我。
沙粒打在我的护目镜上“沙沙”响,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能跟着李斌的背影,一步一步往前挪。
脚下的冻土硬得像石头,偶尔有没化尽的残雪,被沙子盖得只剩一点白边,踩上去滑溜溜的,得格外小心。
走了没半小时,我的护目镜就被沙子糊住了,眼前一片昏黄。
我摘下护目镜想擦一下,谁知刚露出眼睛,一粒沙就钻进了眼角,疼得我眼泪直流。
“别摘护目镜,擦的时候眯着眼。小林,要不今天别上线了,明天天窗抓点紧,把今天的活儿都干完。”李佳斌也停下来,转过身凑到我身边,风太大,离远了说话听不清。
走到三公里外的信号机时,我猛吸了两口氧,李佳斌先爬下路基,蹲在信号机底下打开盖子看了两眼:“没有事儿,去看下一个。”
十公里的路,平时天气好的时候走两个多小时就能到,今天因为风沙加上我的缘故,走了快五个小时才走完。
往回走的时候,我的腿已经开始打颤,护目镜里全是汗和沙的混合物,视线模糊得厉害。
“李哥,我有个问题,你想家吗?”我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
李佳斌先是愣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哪有人能不想啊?我女儿今年刚上幼儿园,上次视频她还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去陪她玩滑梯。”
“你上次回家,是多久前?”我问。
“两个月前吧。”李佳斌叹了口气,“每次休探亲假,都得先坐火车到那曲,再从那曲转汽车回四川,前后得折腾两天。要是赶上风雪天,汽车不通,就只能在那曲住几天。”
回到信号所,老郑正蹲在炉子边添柴火,炉子里的火苗“噼啪”响,看到我们进来,赶紧站起来:“林记者这脸怎么弄的?都出血了!”
“没事,被沙子刮的。”我摆了摆手,走到炉子边坐了下来。
“林记者,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大好的前途不要,能来这个地方体验生活,一百人里头找不着一个。
老郑接过锡壶,打开盖子,一股淳厚的青稞酒香飘了出来,又从柜子里拿出三个搪瓷杯,把青稞酒倒进去。
我这是第一次喝青稞酒,那酒是金黄色的,抿了一口,酒液滑进喉咙,带着点辛辣,却又很快化成一股暖意,从喉咙一直暖到肚子里:“下班儿了,喝,没事儿。”
“好喝。”我点了点头。
外面的沙尘暴还没停,我们四个人围着炉子喝着青稞酒,偶尔有笑声传出来,混着炉火的“噼啪”声,盖过了外面的风声。
信号所点着煤油灯,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煤烟味,混着老郑刚泡的砖茶香气,暖得让我想缩脖子。
“李哥,听说女儿给你寄信了,给我看看呗?”
李佳斌正蹲在柜子边整理工具,笑了笑,回头指了下墙上挂着的棉袄:“在兜里头呢,前几天收的,还没来得及放起来。我手上有油,你自己拿。”
“好,冒犯了啊。”我走过去,翻了翻他的兜。
里面有几样东西,一个磨了边的笔记本(是他的检修记录)、一小盒凡士林(防手裂的)、还有一封信。
那信封是浅粉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碎花,右上角贴着张邮票,邮戳是他四川老家的。
我小心地拆开信封,纸是普通的方格纸,折了三折,打开时能看见边缘有点卷,像是被人反复摸过,错别字也很多,还有不少拼音代替的文字。
“爸爸,我上周在幼儿园画画,画的是个高高的铁架子,上面亮着红灯,老师问我画的啥,我说是爸爸守的信号机……”
李佳斌坐在旁边,眼睛盯着炉子里的炭火,嘴角微微翘着。
我看见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子上的补丁,那补丁,听说是他妻子上次来的时候给缝的。
李佳斌接过信,手指在信号机那几个字上轻轻碰了碰,然后从信封里掏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画。
那是张蜡笔画,上面用红色蜡笔涂了个高高的架子,架子顶端画了个圆圆的红灯,下面歪歪扭扭写着“爸爸”两个字,笔画都快画出纸边了。
“这娃,画得还挺像。”我笑了笑。
李佳斌喝了口酒,感慨地说:“以前总觉得这工作与世隔绝的,可干久了才发现,这里一点都不孤独。”
老郑点点头,粗矿的嗓门说:“是啊,有家里的信,还有咱们工区的兄弟一起守着设备,怎么会孤独呢?”
“时间不早了,大家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巡线。”李佳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把灯吹了吧,省点煤油。
……
海拔5068米的高原上,低温把雾气锁到了上午。
沱沱河的水声裹着寒气飘进工区,那是长江源头的支流,初春冰棱撞击的声响里,连炉中炭火的暖意都淡了不少。
我蹲在地上收拾行李,帆布包摊开在脚边,里面有老郑给的砖茶,他昨天还说煮奶茶抗寒,路上带着。
小王塞的奶糖是从格尔木捎来的,说饿了嚼一颗,比干啃饼子强。
最显眼的是李佳斌熬夜画的线路图,红笔标着每座信号机的位置,旁注春融时期后易松,需多查。
“小林,收拾得差不多了?”李佳斌走过来,递过一个旧铁皮盒。
我打开,里边是一把新螺丝刀:“我看你那包里有道钉,还有供电班组三八班的小牌子,哥也没有什么给你的礼物,我就送你一件工具吧。”
正说着,老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林记者,苏明义刚才让我告诉你,说在站台等你!他还拎着个保温桶,说是要和你兑现,什么,对,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站台上喝酒的约定。”
我这才想起来,上回和苏明义说好了这周六喝酒,我自己先给忘了:“郑叔,中铁十二局措那湖探伤车间司机来接人了吧?这酒也没法喝了,让人家等着不太好吧?”
老郑呵呵笑着:“那苏明义和那司机说了,你这次走,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那司机想都没想,直接说等咱们喝完酒再出发,今天正好没风,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拎着行李跟着李佳斌出门时,站台边“5068米”的标识牌在阳光下十分醒目,苏明义穿着便装,手里拎着保温桶,还拎着几个搪瓷缸子:“小林,今天暖和,这里风景也好,喝口酒再走。”
说话间,老郑、王贺也来了。
老郑揣着袋卤牛肉,指节上的老茧蹭得包装袋沙沙响,王贺抱着个暖壶,里面是刚烧的热水。
“先温酒。”李佳斌把肩上扛的酒壶递过来,壶身裹着厚布,“这海拔,凉酒下肚容易冰着胃。”
王贺赶紧把暖壶里的热水倒在酒壶外的搪瓷盆里,热气袅袅地升起来,青稞酒的香气很快飘了出来。。
苏明义先给我满上一搪瓷缸,酒液带着淡淡的麦香:“尝尝,这是藏式青稞酒,度数不高,暖身子刚好。”
“和昨天喝的不是一个味儿,各有各的好处啊!”我抿了一口,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浑身都松快了些。
“林记者,别光是喝酒。”老郑捏起块卤牛肉递过来:“去年冬天巡线,零下二十多度,就靠这个扛饿,你试试。”
“谢谢郑叔!”
那牛肉嚼着有嚼劲,还带着点咸香。
老郑又说:“这是我闺女从老家用EMS寄来的,特意多邮了点,你吃饱了再走。”
苏明义举起搪瓷缸,指着远处的雪山:“林记者,你看沱沱河还有远处的雪山,风停的时候,这站台就是最好的观景台。”
“老苏没吹牛逼,风景绝对好!”李佳斌抿了口酒,目光落在铁轨上,“我刚来的时候,这站台还没这么平整。现在好了,住宿条件也改了,设备也比以前新了。主任前一阵儿说了,用不了多久,国家电网就会修到这里,到时候,咱们也能住上有电的宿舍,晚上回来能看电视了。”
酒过三巡,苏明义从保温桶里倒出奶茶,奶香味混着砖茶的淳厚:“这是用老郑给你的那种砖茶煮的,加了点奶,更暖身子。”
此时此刻,我仿佛感觉我就是高原的人,也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群人比我活的要快乐,比北京80%的人活的都快乐。
走到车旁时,李佳斌突然塞给我一个小小的铁皮模型,是个信号机的样子,上面的红灯是用红布贴的,下面还焊了行小字平安。
“小林,这是我用报废的信号机零件拼的,想这儿了就回来看看。到了宿舍,记得报个平安。”
我接过模型,点了点头:“李哥,郑叔,小王,苏哥,再见了。”
车子慢慢开出唐古拉山站,远处,信号机在夕阳的余晖下格外醒目。
我看着他们挥手的样子,直到消失在了远处后才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下了一段感悟:
【原来,孤独从来不是因为距离远,而是因为心里没有牵挂,而这小小工区里装满了牵挂,所以,一点都不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