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老郑的藏语笔记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三月初的雁石坪,坐在李佳斌的摩托车上,风裹着冻土的凉气。
然而,风却不像上月的风刮在脸上那样割人了,但也带着韧劲,顺着衣领往骨子里钻。
铁轨旁,残雪有的结成半透明的冰壳,有的被风啃得坑坑洼洼,露着底下褐黄色的冻土。
草甸比冬天多了点活气,枯了一冬的针茅底下藏着星星点点的绿尖儿,得蹲下来仔细看才能发现。
李佳斌半跪在信号机底下,深蓝色的工装裤裤脚沾着半融的泥块,冻得硬邦邦的,膝盖处的补丁在冷光里泛着浅白。
我拿起相机,拍下了他蹲在地上检查的样子。
这是我来雁石坪的第九天。
信号机都立在离站房几公里外的荒地里,最高的那几座搭着梯子才够得着接线盒,最低的也得猫着腰,脸几乎贴到冻土上才能看清端子。
听李佳斌说,青藏线格拉段刚通那会儿他就来了,一干就是四五年,我见过他的手,感觉他手上的老茧比工具包的帆布还厚。
这几天,李佳斌总说,咱修信号机,跟给娃娃缝衣裳一个样,针脚差一丝,衣裳就漏风,这信号要是差一点,列车就可能出岔子。
这会儿他正盯着信号机底部的接线盒,放大镜凑在密密麻麻的铜端子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呵出的白气裹着镜片,他时不时地用袖口蹭一下,那袖口早就磨得发亮,沾着点机油的印子。
“小林,你看这个端子。”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最右边那个:“有点松了。”
我收起相机,凑过去眯着眼看。
铜端子排得整整齐齐,跟小手指头似的粗,外面裹着黑色的绝缘胶皮,只顶端露出一圈黄铜色,如果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松动的痕迹。
“这么点儿松动,真能影响列车?”我忍不住问。
李佳斌直起身,腰杆“咔嗒”响了一声,他揉了揉腰,又擦了擦放大镜:“前年三月就出过这事儿。也是个残雪没化的天,一个端子松了,接触不良,信号机平白亮了红灯。拉萨往西宁的车在这儿停了十八分钟,后面跟着的货运车也得等着,整个线路都慢了半拍。”
他指了指远处延伸的铁轨:“这路上跑的车,全靠信号机指挥。红色是停车,黄色是注意或降低速度,绿色是按规定的速度运行。若是一个端子松了,信号就乱了。这可不是晚点几分钟的事,是整条线的安全。”
说着,他从工具包里摸出一把小号螺丝刀递过来:“你试试,把它拧紧点。记住,劲儿要匀,太松了没用,太紧了容易把端子拧裂,到时候还得换端子,更费功夫。”
我接过螺丝刀,蹲下身,刚握住刀把手就开始抖,我知道这不是冷的,掌心甚至有点出汗,是紧张导致的。
那刀头比我想象中还细,要对准端子顶端的十字槽,稍微偏一点就会滑开。
我深吸一口气,把刀头往槽里凑,可手一使劲,还是偏了,刀尖在黄铜上划出一道浅痕。
“别急,手腕稳住。”李佳斌在旁边蹲着,没伸手帮我,只是看着说:“眼睛盯着槽,别盯着刀把,心定了,手就不抖了。”
我又试了一次,这次刀头总算卡进了槽里。
我刚要往右拧,风突然刮得紧了些,信号机的铁皮“哐当”响了一声,我手一抖,刀头又滑了出来,还差点戳到指尖。
“小林,别慌。”身后突然传来老郑的声音,我回头一看,老郑扛着工具袋走过来,脚步慢悠悠的。
他今年五十六了,是这儿的老信号工,藏语说得比年轻人还溜,工具袋上总挂着个布缝的小本子,磨得边角都卷了。
他蹲下身,从工具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递过来:“林记者,过两天你就走了,你先看看这个,缓口气再试。这是我学藏语的本子,跟咱们修信号机一个理,都得细心。”
李佳斌站在一旁,笑着打趣:“老郑,来个人你就显摆,就你认真学习呗?破本子又掏出来了!”
我接过本子,布封面是藏蓝色的,上面用红笔写了个“藏”字,边角磨得发毛。
翻开第一页,是用铅笔写的“发电机”,下面标着藏语的发音,还用拼音注了音,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发电机,包括轮子、机身画得清清楚楚,连电线都画了两根小短线。
再往后翻,“螺栓”“接线盒”“信号灯”……每一个词下面都有藏语、拼音,旁边都配着小图,有的图还涂了颜色,信号灯涂成红色,螺栓涂成银色,画得跟漫画似的,一看就用了心。
“这都是您自己画的?”我指着信号灯的图问,图里的信号灯还画了个小太阳,旁边写着:白天亮得浅,晚上亮得深。
我不由得感叹:“郑叔,你有两下子!”
老郑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刚来的时候,跟老乡说话跟猜谜似的。雁石坪镇的牧民有的来借点工具,有的来问能不能给手机充个电。那时候这还没通国家电网,咱们信号所用的是发电机,牧民家大多还没这条件。”
老郑望着远处的镇子方向说:“后来我就跟他们说,你们教我藏语,我教你们看信号机。你看,我这么大岁数,会两门语言。”
我翻到“轨道”那一页,旁边画了两根平行的线,线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卓玛说,这像草原上的河流,顺着走就不会迷路。”
“卓玛是镇上的牧民?”我问。
“是哩,她家有八百多头牛,开春了,就会赶着牛去草甸上放。”老郑笑着说,“有次我去检修远处的信号机,忘带水壶了,她看见我渴得厉害,从家里给我拎了壶酥油茶,还热乎着。后来她看见信号机的灯不亮,还跑来工区报信呐,比咱们巡线还及时。”
这种情况,查那工区的老周也说过,当地牧民很珍惜这条铁路,都帮着看守,只有少部分人说天路不好。
李佳斌在旁边插了句嘴:“老郑这本子,比咱们的检修手册还管用。有次牧民上铁路上放牧,新来的小年轻跟牧民沟通不明白,老郑掏出这本子,一个词一个词说明危险性,牧民这才懂。”
“这是个好办法,我会写在报纸里。”
“这本子啊,还有半本没写完呢。等天再暖点,牧民会教我青稞和牦牛的藏语,我也教他们听觉信号,得慢慢教。”
“哎呀,回去再显摆呗。没看到小林学着修东西呢嘛,回去再显摆啊!”李佳斌从我手中拿走本子扔给了老郑:“小林,接着拧,他就是想出名,你这次采访千万把他写上啊!”
听到这话,老郑呵呵地笑着。
我点了点头,“那是当然,每个人的故事我都会写上,你们坚守在这里,既然付出了辛苦,作为铁路记者,我就要用我的笔,让别人知道你们无私奉献的精神。”
这次,我盯着端子的十字槽,慢慢把刀头卡进去,手腕轻轻用力,螺丝刀转了半圈,能感觉到端子慢慢拧紧的阻力。
李佳斌凑过来一看,点了点头:“不错,比刚才稳多了。拧螺丝就得跟老郑记藏语似的,耐下心,细点心,啥都能做好。”
我们接着检修下一个信号机,风比刚才软了点,阳光也漏下来得久了些。
蹲在地上时,我能看见冻土缝里的草尖儿,嫩得发绿,像是在使劲往上长。
老郑跟在后面,时不时弯腰捡起点什么,是被风刮到铁轨旁的塑料瓶,他说“牧民说这东西会污染草甸,咱们看见了就捡了,下次给镇上的回收站”。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兜里的诺基亚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竟然,是小白玛发来的消息!
快一个月了,这是她给我发的第一条QQ。
“对不起,阿佳,我喂牛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掉水槽里了,前几天,阿爸去西宁买兽药才给修好。家里的牛开始吃新草了,你在哪里,冷不冷?”
我笑着给她回信息,手指在小小的键盘上按得慢:“不冷,我们穿着厚外套呢。我现在在雁石坪,距离唐古拉山站不远,那全世界海拔最高的车站。”
叮咚!
小白玛的头像闪了闪:“雁石坪那里海拔高,过了唐古拉垭口,海拔就开始降低了,阿佳,你能翻越唐古拉山,真厉害!过去唐古拉山脉,就能看到错那湖了。”
看到这,我不知道怎么接了。
总不能说回去接她,虽然带着他给的这条红绳,也有一些好感,但终归没认识几天,他的父母先不说能不能同意,我也不能带着她一起颠沛流离。
我抬头看见李斌正盯着信号机的灯,老郑在旁边帮他递工具,阳光照在他们的工装上,泛着暖融融的光。
远处的雪山亮了些,残雪在慢慢化,风里好像也多了点草的清香。
“等我忙完这一年,给你看好多好多照片。”收起手机,我拍下了这美丽的一幕。
等我们检修完最后一个信号机往信号所走的时候,老郑盯着我手上的红绳,突然笑着问:“我早就疑问,你女人不是汉人么,怎么带了个这里藏民的定情信物?林记者,你挺花啊!”
“郑叔,这个是朋友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虽说对小白玛有好感,但还谈不上感情,当时,也不知道是定情信物。
“骗谁呢?”老郑满脸坏笑:“你那女人虽说骂人,但长得不错,我推断,送你红绳这个藏族女人应该比那个更漂亮,年轻就是好,两个都能供上,肾一点儿不亏。”
哈哈哈!
老郑一句话,王贺、司机老刘哥李佳斌都笑了起来。
李佳斌从口袋里掏出块糖,递给我:“这老不正经的,动不动就胡说,过几年退休了,嘴还是这样不着调。这糖算你今天拧端子进步快,奖励你的,你可以留着,回去给手机里的老二吃!”
“李哥,我算看出来了,你们没有一个正经人!满嘴黄色!”我白了眼李佳斌,又白了眼老郑,继续拧起端子来。
哈哈哈!
老郑、李佳斌又前仰后合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