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沱沱河上的诀别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过了十几分钟,轮子终于露出来了。
李佳斌和王贺一起使劲,我也趁机搭了把手,三人合力把摩托推了出来。
李佳斌直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泥:“弟妹,你再忍忍,再走二十分钟就到信号所了,那儿能避风。”
他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递给江晓曼,“含着吧,能暖和点,我闺女给我装的。”
江晓曼愣了一下,接过糖,没说话,只是撇了撇嘴,重新坐上摩托,脸绷得紧紧的。
又走了一阵,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铁皮房,旁边立着一根信号杆,杆子上的绿光在风里微微晃着,那就是沱沱河信号所。
车刚停稳,就看见一个穿工装的男人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两把冰镐,是郑文成,他身后跟着王贺,两人正准备去河边凿冰。
“工长,你们来了!”郑文成笑着迎过来,他的脸比李佳斌还黑,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刚想凿冰化水,今天的水够喝了,还能烧煤炉。”
他看见我,把冰镐往地上一放:“林记者吧?工长前阵子提过你要来。”他的手比李佳斌更糙,掌心的茧子像砂纸,握得我指节有点疼。
沱沱河的冰面一眼望不到头,冰层下面隐约能听见水流的声音,王贺手里拿着冰镐,有点紧张地看着冰面:“郑哥,今天的冰好像比昨天还硬。”
“硬才好,干净。”郑文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冰镐递过去,“来,试试,顺着冰缝砸,省劲儿。”
王贺抡起冰镐,手臂绷得紧紧的,“咚”的一声砸在冰面上,只留下一个白印子。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我笑了笑:“还是没找对劲儿。”
“这就是没有经验,新人总是要学的嘛,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比他们教得还实用的方法。”我走过去,帮王贺揉了揉胳膊,他的胳膊很细,肌肉却有点硬,想来是天天练的。
“力道没找对,得往下沉肩,看我怎么做!”郑文成拿过手镐,手臂一沉,冰镐“咔”地砸进冰面,裂开一道小缝:“你看,这样就成了。”
这里没有自来水,取水只能这样。
江晓曼缩在信号所门口,搓着手,一脸嫌弃:“这地方连自来水都没有,还得凿冰?喝这水不会闹肚子吗?”
“姑娘,这沱沱河的冰干净着呢,化了就能喝,我们冬天都靠这个。”郑文成听见了,笑着解释,“海拔高,没污染,比城里的矿泉水还好呢。”
郑文成捡起一小块碎冰,擦了擦,放进嘴里:“你看,甜着呢。”
江晓曼撇了撇嘴,没再说话,掏出手机又看了一眼,还是没信号,忍不住抱怨:“什么破地方,连个网都没有,跟与世隔绝了一样!林成,你到底图什么啊?”
我没理她,跟着郑文成和王贺凿冰。
冰镐比我想象中重,抡了没几下胳膊就开始发酸了,可看着郑文成凿冰,王贺就蹲在旁边把碎冰放进水桶里,两人配合默契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有些不中用,咬着牙又抡了起来。
“老郑,过来看看这个!”这时,李佳斌蹲在轨道旁边的接线盒前,手里拿着个万用表,眉头皱着,“接线端子冻裂了。”
我也跟着跑了过去。
那接线盒里的铜端子裂了道缝,上面还挂着冰碴。
“海拔高,昼夜温差能到三十多度,铜端子热胀冷缩就容易裂。这端子一裂,轨道电路就会断,火车过来没信号,就麻烦了。”
李佳斌从工具包里掏出个新端子,手指冻得有点不听使唤,捏了好几次才捏住,“得赶紧换,等会儿风大了,手更不听使唤。”
我看着他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刚才挖泥的黑泥,指尖冻得发紫,却还在稳稳地卸旧端子。
我拿着小本儿,边记录边问道:“李哥,换这个得注意什么?”
“得把线接紧,不能有虚接,不然还得坏。”李佳斌指着仪器说:“你看这数字,稳定了,才说明线接好了。”
我蹲在旁边,拿出采访本,仔细记录着【沱沱河信号所,海拔5080米,轨道电路接线端子因低温冻裂,职工现场更换,确保信号正常】
写的时候,我特意把“确保信号正常”描了两遍,这几个字背后,是多少个寒风里的清晨和深夜。
江晓曼也走了过来,看着我们蹲在地上摆弄零件,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烦躁地拨开,对我吼着:“林成,你们到底要闹多久啊?你丫傻逼吧?这堆破零件有什么好记的?”
我抬起头,语气很认真,“这端子要是坏了,火车就没法安全通过,这些工人每天冒着严寒检查设备,就是为了保证每一列火车的安全。你认为苦?别人不嫌苦呗?总有人会守这些东西,我要记录的就是这些无名的英雄。”
“重要?在你眼里,什么都比我重要!”江晓曼声音尖锐地说:“我这么远来找你,你却围着破零件转!这地方又冷又脏,连个像样的饭都没有,我受够了!林成,你要是不跟我走,咱们就真的完了!”
我直起身,苦笑着说:“晓曼,之前不就说了吗?我们不合适。你要的是大城市,我要的是平凡,记录不为人知的英雄。”
“是他妈我贱,我竟然来找你这个傻逼!你丫送我回去吧!”江晓曼跺了跺脚,转身跑回信号所门口。
李佳斌看了眼江晓曼,又看了看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你不去哄哄?我媳妇以前也不理解,说我放着家不回,在这儿遭罪。后来她来这儿待了两天,看见我凿冰、换端子,就没再抱怨过了。”
我摇了摇头,有些失落地说:“李哥,我太了解她了,喜怒无常,两天半的新鲜,过后还是要分开的,因为我们就不是一种人。”
太阳渐渐西沉,郑文成和王贺已经把水拎回了信号所,桶里的冰在屋里慢慢化着,发出“滴答”的声音。
李斌也换好了接线端子,万用表上的数字稳定在正常范围,他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江晓曼还蹲在门口,脸上挂着泪痕,看见我过来,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拎起自己的背包。
“走吧,回工区。”我说。
路上,雪地摩托开得很慢,江晓曼没再抱怨,只是把头靠在王贺的后背,看着窗外掠过的冻胀丘。
回到工区时,天已经黑了。
老刘在门口等着,手里拿着件厚外套,看见江晓曼就递过去:“姑娘,披上吧,晚上更冷。”
江晓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黑乎乎的四周,点了点头,接过外套穿上了,没说话。
晚上,我坐在煤炉边,借着微弱的灯光整理着笔记。
江晓曼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可还是觉得冷,翻来覆去睡不着。
“林成。”她突然开口,声音有点低:“不要我,你真的不后悔吗?我是北京的户口,好多人追都追不来的。”
我抬起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外的星空:“晓曼,就算结束了西藏之行,我也学会采访别的地方,把坚守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说实话,从我知道你去我单位闹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你现在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你这次来,应该就是不甘心吧?”
她没再说话,转过身,背对着我。
第二天一早,江晓曼跟着老刘走了。
临走前,她看了我一眼:“林成,你昨天晚上说得对,现在,我说不上爱不爱你,我只是觉得,应该是我踢你,而不是你抛弃我!我不甘心!之前有段时间,我是嫌弃你是个记者。我这次来,也是想知道这里有什么魅力,能让你放着好好的北京不待,到处地奔波而已。”
“我有我的生活,我有我的梦。”
“哼,傻逼,你丫就是个大傻逼!”
我看着工程车远去的影子,心酸的红了眼眶,三年的感情,要说没有感情是假的,真结束的时候,心还是会痛。
可我知道,我们不是一种人,不是强行就能揉在一起的,和她在一起我压力很大,人要为了自由而活,不是么?何必要低着头过一生呢?
接下来的日子,江晓曼会守护他的锦衣玉食,而我作为《人民铁道》的记者,我会把万里山河的每一寸铁轨、每一个端子、每一双冻裂的手都写进我的故事里。
唐古拉山站,往拉萨方向20公里处,之前网上查,说这里的风景是“天地以最壮阔的笔,触勾勒出高原的魂魄。”
我带着氧气罐,背着背包,天不亮就迎着风雪走出了工区,没敢走远,只是进入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站,为了感受下5100米海拔日出的美景,还有释放集聚已久的压力。
不办理客运业务,但有车站运转在这里。
见我背着包走上站台,有些瞌睡的运转值班员苏明义吓了一跳,以为是藏马熊,用力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是个人,起身走出了运转室。
“小林啊,你可吓死我了。”
昨天下午看见过,这里没有多少牧民和居民,就工区和车站这么点儿人,就是来条新狗,都能闻出尿不一样味儿。
远处,沱沱河河面覆着薄冰,晨光破晓时,朝阳从冰原尽头跃起,金红光芒漫过格拉丹东雪山的冰川,也染亮了河面上的碎冰。
运转值班员苏明义递来根烟,指尖冻得发红:“常年三班倒,要时常盯着岗位,既然你来了,那我就犯个错误,出来陪你抽根烟,也欣赏欣赏这景色。”
“小林,哥再过会儿下班,开40公里车回唐古拉山镇,要不要跟我回去喝点儿,明早给你送过来?”
“不了,苏哥,要想喝的话,两个星期之后的星期六中午,我请你!就看眼前的景色,咱们穿着棉袄,坐在站台上喝,检查的来了,爱谁谁!”我高声说着。
哈哈哈!
苏明义点了点头:“你真是个疯子呀!你说的,下个周六中午我来找你啊,酒和吃的哥带来,和佳斌他们几个一起,坐在这站台上喝!”
远处的经幡在风里猎猎作响,5100多米的风裹着雪粒,却吹不散日出的暖。
我举起相机,抓拍了运转值班员苏明义把烟蒂按灭在冻土上,眼里映着雪山与朝阳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