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海拔5100的纠缠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唐古拉山站,是全球海拔最高的车站,列车到这里会停,但是不办理任何客运业务。为了安全起见,也不会让旅客下具有供氧设备的列车。”司机老刘一边开车一边说。


    我看着窗外,阳光照在雪山上金光弥漫,然而,车内却依旧是冰冷刺骨。


    我试着开了一下车窗,那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在割我的脸,毫不夸张,短短几秒钟,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冰碴儿。


    车停在工区院儿里时,我回头看了眼,那排气管喷出的白气缠在冰冷的空气里,可能是大气压强低的缘故,好久都散不去。


    “林成,咱们到了!”司机老刘开门下车,声音被风扯得发哑:“这地方海拔5100多,你要是头蒙或者喘不上气的话,一定要赶紧说,工区屋里、车里都会备氧气瓶。”


    我捂着额头,摇了摇:“没事!”


    司机老刘指了指院中的水泥房:“李工长早就等着了,怕你刚来不适应,昨儿特意多烧了半炉煤。”


    话音刚落,工区的铁门“吱呀”一声晃开,一个穿藏蓝色格尔木电务段制服的男人,手里攥着个搪瓷缸走了出来。


    这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脸是深褐色的,应该是被高原常年的紫外线和寒风揉透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泥屑,老远就喊:“是林成记者吧?我叫李佳斌,唐古拉信号工区的工长,你好你好,快进屋,外头冷!”


    “你好,李哥,叫我小林就行。我会在这里实地考察两个星期,给您添麻烦了。”我摘下手套,伸手说。


    李佳斌把搪瓷缸换到左手,右手在制服上蹭了蹭:“哪里话?你来记录我们的故事,是辛苦了你。那我就不客气了,小林,屋里有个姑娘说要找你,是昨天来的。”


    他的指关节粗得像老树根,手背裂着几道浅口子,有的还结着暗红的痂,显然是冻裂的。


    “有个姑娘?”


    难道,小白玛是学不会用手机QQ,特地来找我?


    我不知道高兴还是兴奋,说不上来的心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移情别恋”,应该不能说我是“潘仁美”吧?


    此刻,我竟有种迫切的期待感,在这近5100米的海拔里,感觉能见到她的话,所有辛苦和付出都是值得的,都无所谓了。


    我快步走向门口,掀开棉布帘子便走了进去。


    “怎么是你?”然而,当我看清工长室的单人床上躺着的江晓曼时,采访本差点从手里滑出去。


    她盖了三床被子,床头柜上摆了好几个便携氧气罐,还有一碗小米粥,地上还有两个吸完的罐倒在柜子一旁。


    此时,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的粉底花了大半,昂贵的羽绒服下摆沾着黑泥,听见声音,微微地睁开眼,有些吃力地说:“林成!你竟然……死到这鬼地方来了!”


    “李哥,她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回头看了眼李佳斌。


    “她说她是你女人。”


    “她和我没关系!”


    我走到床头,拿起柜子上的氧气罐:“你凭什么住在李工长的床上?起来,别给人家添麻烦!这些氧气可是人家的救命氧,你有脸这么浪费?”


    江晓曼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错了,之前不该跟你吵,不该去你单位闹,你原谅我行不行?我托了好多关系才知道你要来这里,下了飞机我就赶来了,我现在陪着你上高原了。”


    “不愧是副段长的女儿啊!电报都能打听出来?人脉的确广!”我将便携氧气都还给了李佳斌:“李工长,这地方补给困难,别为了一个和天路不搭边的人浪费大家的氧气。”


    “小林,这……”


    李佳斌和老刘在旁边对视一眼,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一幕。


    江晓曼起身搂住了我的胳膊:“林成,你身上什么味儿啊?你怎么搞这么脏?这什么破地方,连条正经路都没有,火车也不卖票!我从西宁打出租车都来这里,出租车都不拉还骂我,还是火车折腾到沱沱河站,坐大巴才到的这里,你不心疼我嘛?”


    “你不说分了吗?你不说我家暴你吗?”我语气沉了沉。


    也不能说我绝情,她就因为吵架,能撕破脸去我单位闹,还好科长和站长明事理,若不替我说两句话,我可能会成为全记者站的笑柄。


    “你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就傻子接这个活儿!我也不是电视台记者,我没本事,我也配不上你,你还是回去吧。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我的路,你根本走不下来。”


    这句话我没有说错,现在刚到青海西藏交界处,接下来还有好远的路,江晓曼从小养尊处优,她根本坚持不下来的。


    “我找了你一星期!”她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摔,箱子角磕在床头上,发出“咔嗒”一声脆响:“林成,我知道错了,我是坚持不下来。咱们回去吧,别在这儿遭罪了,行不行?”


    李佳斌看气氛僵着,赶紧打圆场:“姑娘,小林,你们有话好好说,咱们灵活掌握,今天没时间,明天再上现场体验生活。”


    我转头说道:“那怎么行?李哥,电报上就说今天开始,那我岂不是白拿了一天工资?”


    说得有点儿高尚了,我承认,我就是找个借口不愿意搭理她,不愿意搭理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任性跋扈的女人。


    李佳斌拿起暖瓶,倒了两杯水端了过来:“小两口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喝点儿水,互相退一步嘛。”


    江晓曼看到掉瓷的缸子,又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这什么味儿啊?我不喝茶,这杯也太脏了,上面都是茶碱。”


    我没接江晓曼的话,伸手接过李佳斌递来的搪瓷缸,那缸壁是温的,热水滑过喉咙时,暖意顺着食道往下走,算缓过点劲儿。


    我看着李佳斌:“李哥,我知道你是好心。你不用劝说了,花瓶是用来看的,茶缸才是生活。咱们什么时候去作业现场?我想跟着看看。”


    唉……


    “不急。”李佳斌见劝说无望,指了指窗外:“你刚上来,先适应适应海拔,别跟王贺似的,头回上来扛着工具跑,没走两步就晕了。”


    李佳斌放下江晓曼没接的搪瓷缸,“下午咱们去沱沱河信号所,老郑和王贺在那儿等着,今天得查轨道电路的接线盒,融雪天容易出问题。”


    江晓曼一听还要去别的地方,立马急了:“还要去?这地方已经够偏了!林成,你疯了是不是?采访有什么重要的?跟我回去!”


    “江晓曼,我就要这样的生活。”我放下搪瓷缸,语气没半分退让:“这些人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守着设备,他们的故事值得被看见,我不能走。”


    “值得?”她拔高了声音,“在你眼里,什么都比我重要是不是?他们不拿工资啊,辛苦什么?再说,这破地方能给你什么?冻得要死,连个信号都没有,我刚才想给我妈打个电话,一天一夜还是无服务!”


    她拿起手机晃了晃,屏幕上果然一片空白,“我受不了,林成,你要么跟我走,要么咱们就彻底完了!”


    我看着她,心里有点沉,但更多的是清醒:“江晓曼,是你说的分手,我都接受了。你如果要跟着我,接受我的梦想,那咱们一起去。你若不想待在这儿,我让刘师傅送你去唐古拉山镇,明天有车回西宁。”


    “哼!疯子!”


    她没想到我这么决绝,眼圈一红,坐在床边不说话了,只是穿着个便携氧气罐,时不时瞪一眼屋里的煤炉,嫌烟味大。


    上午10点,李佳斌拎着工具包出来,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个子不高,脸有点白。


    小伙子看见我,有点腼腆地笑了笑:“林哥好,我是王贺,才来工区三个月。”


    “小林,准备好了吗?咱们开雪地摩托去,路不好走,你抓紧点。”李佳斌看了一眼江晓曼,“弟妹,你要不留在工区?信号所比这儿还偏,更冷。”


    江晓曼咬了咬嘴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外面呼啸的风,最终还是拎起自己的小背包:“我跟你们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破地方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雪地摩托的引擎在荒原上响起来,我坐在李佳斌后面,胳膊环着他的腰。


    我能摸到他制服下的腰腹很结实,却没什么肉,想来是常年在这儿耗着,没什么好伙食。


    江晓曼挤在王贺身后,脸紧紧贴着王贺的后背,还是冻得直哆嗦,嘴里时不时嘟囔句“什么鬼地方”。


    路比早上更难走,表层的雪化了,底下的冻土没化透,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摩托轮碾过去,“咯吱咯吱”响得刺耳,像要把冰壳碾碎一样。


    谁知,走了没多远,雪地摩托突然“咯噔”一下,前轮猛地往下沉,车身瞬间歪了过去。


    李佳斌赶紧熄火,跳下来一看,眉头皱了起来:“这冰壳薄,底下是空的,轮子卡进去了。”


    王贺也跳下来,想伸手推,可刚一使劲脚下就滑了一下,差点摔进泥里。


    江晓曼吓得尖叫一声,赶紧从车上下来,站在旁边的高地上,离泥地远远的:“这什么破车啊?怎么还陷进去了?可冻死我了!”


    我挽起袖子想过去帮忙,李佳斌却拦住我:“你别沾手,这泥里全是冰碴,沾到手上冻得疼,我跟王贺来。”


    说着,李佳斌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把小铲子,蹲在泥里,一点一点挖轮子周围的泥和雪。


    王贺也跟着蹲下来,双手刨着泥,没一会儿,他的手套就沾满了黑泥,指尖的布料也被冰碴磨得发亮。


    “慢点挖,别把冰壳再弄塌了。”


    这里稍微一使劲就容易缺氧,李佳斌额头上渗了点汗,没几秒就结成了霜,“去年冬天,老张就是在这儿陷了车,硬推的时候,冰壳塌了,脚崴了,歇了半个月。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安全预想比你多,小林,你接下来还有采访,先别上手了。”


    我知道,他们怕我受伤。说实话,遇到这种情况,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我看着他们弯腰的背影,风把他们的制服吹得鼓鼓的,只能摸出相机,在风里按动快门儿,记录下这难得的一幕。


    【唐古拉信号工区,海拔5100米,3月融雪期,雪地摩托陷冰缝,职工徒手挖泥,不畏严寒】


    江晓曼站在一旁,吸了两口氧,跺着脚说:“丫的还要挖多久啊?我脚都冻麻了!早知道不来了,这丫鬼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