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戈壁的青春印记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高原的天刚亮,风雪就停了。
透过窗子看去,远处的格拉丹东雪山露了半截白顶,进了3月份,风里的寒气确实比前几天软了点。
陈洁推开宿舍门,头上还沾着点未化的雪沫子:“老弟,没打扰你吧?”
“哪儿能啊,陈姐。”我赶紧摇了摇头,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拎了起来。
她朴实一笑,搓了搓冻红的脸:“之前,你不是念叨过想看咱工区引以为傲的东西么?今天周五,你要走了,姐带你去开开眼。”
离开工区,陈洁喊老马把车开过来,载着她、小王和路过洛桑大叔家的放牧点,又往前开了100多公里才停下。
车不太好开,可可西里的雪化了大半,没化净的部分夜里冻成了冰碴,这会又成了稀汤汤的一片直陷车轮,好在工区的皮卡底盘高、扭矩大。
“老弟,可可西里的春融期到了,夜间地面冻上还能开,现在都化了,前面实在过不去,再走几分钟就到了。”
“好!”我打开门,下了车。
陈洁裤管沾着雪冰,时不时回头叮嘱:“慢点儿,雪底下全是冻硬的石子,别崴了脚。小王,瞅着点儿林记者。”
走了十分钟左右,陈洁停下脚步,指着前面钢轨上方的接触网:“到了!那就是咱工区在全段挂牌儿的示范接触网段。”
“在段里能挂上牌儿?”
青藏铁路公司的管理面积大,基层工区很多,能在段里挂牌儿当示范,这群姑娘确实该骄傲。
“专业知识,你可能不懂。这段接触网的误差绝对超不过2毫米。”陈洁说话时,眼尾都带着劲儿。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别看咱都是姑娘家,在这海拔4600米的可可西里,底气可不比任何男人差!青藏铁路电气化虽说还没开通,但这些导线、支柱,白天也得盯得紧紧的。”
“之前没好好跟你介绍过,咱西宁供电段啊,大半区段都在高原上。”王静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活泼的说:“男宠啊,陈姐介绍的不彻底,其实我们可辛苦了呢!雪大了要扫雪,天亮了查线路防结冰,风大了得看有没有松动。晚上火车过了给天窗,还得爬架子检修,必须让接触网保持最佳状态。”
陈姐皱眉说:“小王,别没大没小。”
“姐,咱们辛苦,让我男宠写写咋了?”王静吐了吐舌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基站:“你看,那沿线的信号塔、配电站的配电箱也全是我们的活儿。冬天最冷那阵儿,零下四十多度,手一碰金属就粘住,照样得爬上去拧螺丝。”
的确,可可西里的环境,结合身体因素、家庭因素、心理因素等等,男人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何况是三十岁左右的姑娘们。
我忽然想起江晓曼之前说的:“去西藏这破活儿你们单位没人干吧?就你一个傻子接。”
王静在格尔木买房子了还好说,每周能回家两天,而陈洁是连云港人,我冒昧的问:“陈姐,你有孩子吗?结婚了没?就没想过调回内地去?”
提到这事儿,陈洁抽了抽鼻子:“结婚10年了,孩子6岁。丈夫倒还好说,孩子肯定想妈妈啊。之前也动过心思,想着多花点钱调回家乡,可这地方再不好,总得有人守着不是?”
我赶紧点头,查那线路工区的老孙也说过类似的话,苦地方,总得有人守!
她望着远处的雪山,又抽了抽鼻子,声音却亮了起来:“有藏民说咱姑娘傻,守着这么个苦地方。可你想啊,再过两年青藏线电气化开通,每趟火车从这儿过,灯亮着、空调开着,都是咱这些傻姑娘守出来的!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咱这些女人,自豪着呢!”
回工区时,食堂飘来酥油茶的香味。
陈洁却没带我往食堂走,拐进了旁边一间小屋子。
墙上贴满了照片,最上面一行红漆字格外醒目:“唐古拉供电工区,零事故1823天”。
“这是咱的荣誉墙。”她抬手摸着墙沿,语气里带着珍重。
她指着左边一排照片,她轻声道:“你看这张,去年冬天扫雪的时候拍的,小张姑娘冻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
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递到我面前,声音放轻了些:“昨天跟姑娘们商量了下,给你留个念想。”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个铜制钥匙扣,刻着五个小字:“天路守灯人”,边缘还留着手工打磨的痕迹。
“陈姐,这也太贵重了……”我赶紧想推回去。
“不贵重不贵重。”她打断我,眼神特认真的说:“这不是段里发的奖章,是咱工区自己找铁匠打的。你记着,不管以后在哪儿、干啥事儿,都得像咱守导线似的,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准了。守着心里那点儿劲儿,这辈子就不算白活。”
守着心里那点儿劲儿,不算白活。
攥紧钥匙扣,我心里忽然一热。
离开北京那天,我满脑子都想着要写出好报道,要干出点成绩。可这会儿才明白“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意思。这8个字从来不是挂在嘴上的,是得像这群姑娘一样干出来的。
回了宿舍,我翻出之前拍的照片。
有陈洁蹲在雪地里比对导线的样子,有姑娘们打狼的凶狠劲儿,有小白玛顶着风雪挥手的样子,还有小卓嘎抱着小羊朝镜头笑的画面。
处理完照片,我把之前写的《冻土上的“钢轨医生”,工务段4500米以上作业组》调出来,最后检查了遍细节,确认没问题后发给了科长。
“林成,你这报道写得太活了!跟亲眼看见似的!不过有句话,哥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前两天有个叫江晓曼的去找咱站长了,你知道不?”
我跟江晓曼认识三年,她偶尔耍性子,这几个月更是动不动就威胁说“我爸是机务段副段长,有些人脉。你要是对我不好,我能让你工作十分不顺。”
她去单位闹这事儿吧,倒说不上害怕,只觉得有些丢人而已。
“科长,她干啥了?站长咋说的?”我赶紧问。
“哈哈哈!”笑声从听筒里传出来,“当时场景我没见着,但听宣传助理说,你对象楼上楼下转了三圈才找着站长屋,一进去就扯着大嗓门喊,说你家暴她。哥还不了解你?哪儿能干出打女人的事儿。”
“闹一下也好……”我盯着窗外的雪,心里那点对江晓曼的愧疚突然没了。
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真是应了那句话:你不听我的,我就不让你好过。就因为电话里吵了几句,能从海誓山盟直接撕破脸,也印证了我从来没真正进过她的心里。
转头瞥见窗边的烟,应该是厨师老张落下的,我摸出一根点上,刚吸一口就呛得直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科长,我们分了,她跟我没关系了。站长咋说的?她是不是拿她爸跟站长套近乎了?”
“分了啊?真分了?”李科长的声音顿了下。
“真分了,直说就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科长的声音:“兄弟,别受这事儿影响工作。要是在高原扛不住,哥立马派个人过去替你。”
第二口烟慢慢适应了,我望着远处洁白的雪山,吐了个烟圈:“真分了,我们连婚都没结,哪儿来的家暴?他爸是副段长,本来就看不起我一个东北人,还能让姑娘跟我同居呀?我就想知道站长咋说的,给她面子了没?”
李科长又在那头乐出声:“宣传助理在旁边听得清楚,站长说你一个人敢走遍天路,单位特别重视,新闻站要重点培养你这样的。明年招干部,就选你这种有冲劲、敢做事的年轻人,除非你自己写申请走,不然,谁来要人都不放。站长还说他管不着家暴,让她找法院起诉,几句话就给她打发回去了。”
说到这里,李科长声音柔了柔:“哥们,分了再找呗,你这么优秀,好姑娘多的是!对了,你让我打印的照片寄出去一周了,估计快到了,别忘了给那群姑娘送去啊!哥先挂了。”
没想到,当晚照片就到了,还附了几个U盘。
我把照片和U盘分给供电段的姑娘们,供电段的姑娘们围着照片叽叽喳喳,笑得合不拢嘴,小卓嘎那份,亲自拜托老马开车带我去的牧场。
她接过照片时,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在草原上,照片可是个稀罕货。
小卓嘎举着照片冲阿妈喊:“阿妈你看!这是叔叔拍的我和雪山!”
夜晚,陈洁给我发了条短信:“老弟,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有女朋友,有些话姐本不该说,但你明天要走了,姐还是得告诉你。你手上那个,知道是什么结吗?”
多次有人提起过,别说,我还真有些好奇,便回了一条短信:“小白玛说,是她妈去庙里求的平安绳。”
叮咚!
短信立马回了过来:“你听没听说过十里不同俗?那确实是平安绳,但加了蜜蜡和绿松石,还打了那种结,意思就不一样了,就成这里周边藏民姑娘向心上人表白的心意结了。”
心意结?
我看着短信,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蜜蜡:“什么意思?陈姐,快点儿告诉我吧,别卖关子了。”
看着短信,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你仔细看看,蜜蜡是雪山的暖,冬天揣在怀里能捂热,绿松石是纳木错的水,清亮的很,中间的金刚结是藏人说的韧劲儿,不管风多大都扯不断。加上平安绳绕三圈,意思就是她愿和你一起走遍苦难。这太明显了,姐虽说不是藏民,但也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绝对没看错。”
一条手绳而已,这么多讲究?
忽然,我想起她之前红着脸说“我等着你,一起去看纳木错”,想起她送奶茶时躲闪的眼神:难道说,小白玛真的对我有意思吗?那QQ怎么没消息啊?
第二天,离开唐古拉时,工区的姑娘们都来送我,陈洁把一个装着酥油茶的保温壶塞给我,边塞边说:“路上喝,暖身子,别冻着。”
车子开出工区,我回头望了眼。
姑娘们还站在门口挥手,围巾在风里飘得老高。
看着这群姑娘,我突然想明白了。
打开笔记本,写下了本趟采访的第二篇结尾语:【一个人宝贵的价值,并不是能力,而是能够“经得住平凡,耐得住寂寞,受得起时间的考验。”
所谓天路,并非单纯定义为这条震惊世界的高原铁路,而是姑娘门把导线误差控制在2毫米,是姑娘们想家、想爹、娘和孩子。
是她们天生女儿身,却拥有男人的魄力打狼群,是她们迎着风雪唱歌,雪地住帐篷,种种艰苛的条件下还坚守荣誉的平凡的铁路人走过的路。
而这些事凑在一起,就成了那条横跨冻土的天路,成了无数人心里的“天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