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星光与情歌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可可西里可能就是这样,白天晴空万里,夜晚就狂风肆虐,后半夜的风还没停,帐篷布被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外面不停扯着布角一样。
我刚眯瞪一会儿,就被陈洁的喊声叫醒了,“姐妹们,要去检修线路了,还有40分钟天窗开始了,都起来吧!”
“我艹,这么凉!”摸黑穿衣服时,手臂不小心碰到帐篷杆,冰得我一哆嗦,一时大意开口爆出了国粹。
走出帐篷时我才发现,天还是墨蓝色的,没有光污染的地方,星星密得好像能砸下来一样。
陈洁和小吴已经背着工具包站在车旁等着了,头灯的光扫过覆着一层白霜的碎石上,倒真像星星落了地一样,盈盈生辉。
“林记者,要不你就别跟着了,好好休息休息。”陈洁说。
我摇了摇头,虽说很累,但姑娘们都能挺住,我也没什么问题:“陈姐,你就把我当成工人就行,不用特殊照顾。”
“那行,姐就不客气了,有个帮手也好!”陈洁把安全帽递给我,回头说:“姐妹们,昨晚赶狼耗了力气,今天检修慢着点,别摔了。”
接过安全帽时,帽檐还带着点她手心的温度。
小吴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个保温杯,走两步就抿一口,我猜里面是酥油茶,听老张说她胃不好,上次喝了凉挂面,疼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皮卡车在夜里开得慢,车灯劈开黑暗,能看见路边的枯草上结着白霜,像撒了层盐。
到达指定地点时,小吴先跳下车,从工具包里掏出万用表,蹲在地上接线路。
她蹲的时候,羽绒服下摆往上缩,露出里面的红毛衣,我想起她昨天说,这毛衣是她丈夫织的。
小吴自豪地说:“我老公以前哪会这个?是跟着牧区的阿妈学的,第一次织得歪歪扭扭,我还笑了他半天呢。”
正想着,小吴的手机突然亮了,屏幕对着我这边,我正好看见屏保,是她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学校门口,男人牵着个扎小辫的藏族小姑娘,背景墙上挂着经幡,写着“唐古拉山镇中学”。
小吴看见我看屏幕,没藏,反而笑了:“那是我老公,还有他班上的学生。之前他在拉萨当初中老师,天天跟我视频说学生上课睡觉,我都想把他揍醒,后来听说这儿缺老师,唐古拉山镇海拔太高没人愿意来,他倒好,没花钱调动,写申请收拾东西就来了。”
她伸手按了按手机,屏幕暗下去,手指在线路接头处搓了搓,霜化了,手上沾了点泥:“现在好啦,周末我要是不值班就去学校找他,有时候还能跟他一起去老乡家蹭饭。上次牧民给了我们一袋奶渣,他非要带回来给我,说我胃不好,吃这个养胃,结果我吃了一口就吐了,太酸了。”
说到这儿,她自己先笑出声,头灯的光晃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的小细纹。
“有些特色吧,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就比如北京的豆汁,是我这辈子最恶心的东西。”我也笑着打趣说。
我帮她递工具钳时,听见远处有狗叫,应该是洛桑大叔家的。
小吴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这儿的人都好,上次我们的车陷在泥里,是我老公学生的爸爸带着几个人来推的,还送了我们一袋青稞。”
她顿了顿,把接好的线路用胶带缠上:“以前总觉得,离家远了不好,现在倒觉得,在哪儿不是家啊,有他在,有这些人在,这儿就像家。”
检修完回到营地时,天刚蒙蒙亮。
帐篷里还留着昨晚的寒气,我把睡袋拉到胸口,掏出手机打开QQ。
小白玛的头像还是灰色的,上次分开时,她把她的QQ号记在了手心里,说:“我让阿姐教我用,到时候给你发我家牦牛的照片”。
我盯着头像看了三分钟,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后又退了出来,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一条消息也没有……
万一她还没学会QQ呢?
万一她手机没电了呢?
正发呆,帐篷帘突然被掀开,小王探进头来,喊得特别大声:“林记者!白玛多吉来找你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抓起外套就往外面跑,鞋都没穿好。
跑到空地上,我左右看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
正纳闷时候,身后却传来王静爽朗的笑声:“哈哈哈,你上当啦!”
我回头一看,她正靠在帐篷杆上笑,手还捂着肚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追着她打:“王静你耍我是吧!”
她笑着跑到陈洁身后,陈洁手里拿着个馒头,一边啃一边拦着我:“别闹别闹,帐篷顶要被你们掀了!”
小吴也走过来,手里端着碗粥,递给我说:“刚煮的小米粥,你喝点暖暖身子。”
我接过碗,粥还冒着热气,喝了一口,胃里舒服多了。
王静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还说心里没人家,一听见名字就跑那么快,脸都红了!”
“你胡说!”我辩解道:“小姑娘和我有个约定,就是作为朋友,是不是应该出来迎接?心里有什么有,你心里咋这么肮脏呢!”
王静躲在陈洁身后,吐了吐舌头。
“也不是小王想偏,老弟,其实藏族人很好的。我虽然没见过你说的那个小白玛,但我看见你手上的红绳,就知道她对你应该不错。”
陈洁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我说:“组里有一半人都在那曲或格尔木安了家。张姐你知道吧?就是前天看你相机的那个,她嫁给了格尔木的藏族老乡扎西,现在孩子都三岁了,叫诺布,会背唐诗,还会唱藏歌,上次来营地,还给我们唱了《茉莉花》,调子跑得没边儿,可逗了。”
她掰了掰手指,“还有老李,在格尔木车站开吊车的,娶了那曲的卓玛,卓玛是个医生,在镇里的卫生院上班,老李每次去那曲,都要带一大包我们这儿的野葱,说卓玛爱吃这个,炒鸡蛋香。”
我喝着粥,看了眼小吴,她正给丈夫发消息,嘴角带着笑。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绿松石和蜜蜡硌着掌心,突然想起小白玛说的“一起去看纳木错”。
中午吃完饭,大家正坐在帐篷里休息,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着“江晓曼”三个字。
我刚接起来,还没说话,就听见她的吼声:“林成,你丫死哪儿去了?前几天打你电话一直关机,我还以为你在可可西里被狼叼走了!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女朋友?是不是觉得自己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己就了不起了?”
她的声音又急又凶,像机关枪一样,我把手机拿远了点,等她吼完,才慢慢说:“这里信号不好,不是故意不跟你联系。”
“不是故意?”她的声音降了点,但还是带着气,“你要是不想好了你就直说,我一个北京姑娘,我爸是副段长,机务段追我的司机排成排,真是给你丫脸不要脸,半个月,连个消息都没有!”
我靠在帐篷杆上,看着外面的风沙,突然觉得特别烦,江晓曼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看来曾经的海誓山盟,都是骗人的。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第一次对着手机和她喊:“我要证明我的个人价值!我要证明我自己能在北京生活下去!没有什么关系,我一个人一样能行!我要记录这里的人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应该被别人看见!这里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天天看风景,是每天扛工具、修线路,晚上还得防狼!你别总用你爸说事,我他妈在《人民铁道》报上班,你爹能管着我啊?”
电话那头静了会儿,然后传来江晓曼的声音:“你丫挺能耐啊,你和我喊?我你丫让你去西藏的?早你丫跟你说那艰苦,你丫和谁他妈抱怨呢?”
我揉了揉鼻子,平心静气说:“晓曼,你就等一年不行么?我用一年时光,把坚守在这片天路上的人的最真实的一面写出来,他们为祖国奉献青春,应该被更多人知道。”
“滚你丫的!”她又骂道:“你丫心里有病!他们爱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就你丫高尚,你他妈清高!你会写,我们故事不能写呗?”
嘟嘟嘟……
江晓曼又一次挂断了电话。
这时,陈洁走过来,把她的手机递给我,“吵架了?我给你听首歌,你听听。”
她点开播放器,前奏响起来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是《卓玛》,广为流传的一首藏歌。
我以前听过一次,觉得这歌挺老气,每次在广场上听见都赶紧走开。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
歌声从手机里传出来,混着外面的风声,竟一点都不觉得老气了。
我想起洛桑大叔家的酥油茶,想起夜里头灯的光,想起小吴和她丈夫的合照,想起土豆炖面条的香味,眼眶突然有点热。
王静也跟着哼,跑调跑得厉害,却没人笑她。
小吴拿出手机,对着外面的盐湖拍了张照,“自从结婚后,我老公也喜欢听这首歌了,不单单是我在高原工作,是这首歌,在这高原的风景下有它的意境。”
我掏出手机,打开千千静听,把这首歌下载了出来。
风还在吹,歌声在帐篷里绕着,我看着帐篷外的盐湖,突然觉得,可可西里的日子虽然苦,但这些细碎的瞬间,星光下的检修、朋友的唠叨、还有心里那个关于纳木错的约定,都像小太阳一样暖烘烘的。
傍晚的时候,老张煮了土豆炖牦牛肉,是洛桑大叔早上送的。
肉炖得软烂,一咬就化,土豆吸满了肉汁,比上次的面条还香。
大家围坐在炉子旁,六个姑娘围着火,有说有笑的唱着《卓玛》,老马和老张岁数大了,点根烟坐在一旁拍着手,月光下的可可西里,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把美丽献给雪山,养育你的雪山,你把美丽献给草原,养育你的草原……”
我望着帐篷外的夜色,在这群姑娘的歌声里,好像看见了小白玛、次仁叔、拜合蒂阿姨、周民、老王的笑脸,看见了唐古拉山镇小卖部的老板,看见了我们约定好的那片被白雪覆盖的草原。
夜里睡觉前,我在小本子上写:今天听了姑娘们唱《卓玛》,才知道有些歌,要在特定的地方听才懂它的意思。就像有些日子,要亲身经历才知道它的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