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可可西里的夜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皮卡车在碎石路上颠簸,暮色漫过远处盐湖时,车停在土坡下的空地,这里背风、地面平整,是她们常选的扎营点。
随着夜幕而来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车窗上“噼啪”响,我推开车门,寒气瞬间灌进车里,带着草原的泥土和枯草味。
我这才明白,陈洁昨天反复说“别跟来”的意思,这里是可可西里边缘,距离唐古拉山镇近一些,但夜风也带着不饶人的硬劲,若是深处无人区,危险可想而知。
“老弟,你说你跟着遭这罪。”陈洁踹掉车轮上的泥,从后备箱取出几块木板,是之前从废弃工地捡的,用来防止春融陷车的,我又学到一招。
陈洁和小王各搬一块,我、老马、老张每人拿两块,按陈洁说的往后轮底下塞。
夜风太大,木板不好塞,陈洁用膝盖顶着板边说:“老弟,踩住另一头。”
三个帐篷已经支好,是白天先到的同事趁着没风时候搭的,此时,帆布被风扯得紧绷,总感觉像是要被掀走一样。
陈洁指着三顶帐篷:“老弟,左边那个是宿舍帐,住六个姑娘,中间是厨房帐,你和老马、老张挤挤吧,右是工具房不能睡人,委屈你了。”
“陈姐,你这是说哪去了,分明是我给你们添乱了。”厨房帐门口堆着防潮垫和军绿色睡袋,上面“中国铁路”的字样已褪得浅淡,应该是用好久了。
帮老张搬高压锅时,我拉了拉帐篷的拉链,“咔哒”卡在中间,怎么拽都不动。
陈洁听见动静过来,从口袋掏出擦机器的布,蘸了点随身带的机油,往拉链齿上抹:“以前在唐古拉山扎营,帐篷拉链冻住,我们用体温焐了半天才拉开。什么事儿得顺着性子来,急不得。”
厨房帐篷里,铁灶是用石头垒的,老张守在旁边,拿根铁钎子时不时拨弄灶里的干牛粪:“今晚吃面条。”
他看见我进来,指了指灶边的袋子:“格尔木带来的挂面,耐煮,在这地方吃着暖和。”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袋子旁放着个玻璃罐,装着深绿色咸菜,前几天老张说是牧民给了点野葱,混着萝卜腌的,我尝过,味道还不错。
王静在厨房帐里剥蒜:“林记者,你没见过我们换物资吧?上次在沱沱河附近,我们用两罐午餐肉跟牧民换了块酥油,张叔当场煮了酥油茶,香得很。”
老张点了点头:“在这地方牧民缺米面,我们缺新鲜东西,换着来比等补给车强,补给车有时半个月才来,菜都蔫了。”
说话间,高压锅阀冒起白气,老张赶紧调小火:“这高压锅是老伙计,跟着跑了三年。上次在风火山,锅沿漏了,我用胶布缠了缠,照样能用。”
他刚把面条盛进三个搪瓷碗——碗上“格尔木市总工会”的字已模糊。
我正用筷子拨面条,就听见帐篷外有人喊“老张”,声音裹着风发飘,还带点熟悉的藏语腔调。
掀帘一看是洛桑大叔,扛着粗布袋子站在风里。
那袋子口没扎紧,露出几个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他看见我,咧嘴笑了起来:“林记者,你也在啊。”
把袋子放地上时,我才发现他手背冻得通红,指节缝嵌着泥,指头上有个没包的小伤口,已结了薄痂。
“家里种的,刚挖的,给你们添菜。”洛桑拍了拍袋子,土豆滚了滚发出“咕咚”声:“卓嘎本来想来,说要唱新学的藏歌,她阿妈说太晚了,就让我把这个带来。”
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递过来,里面是几块青稞饼,还带余温:“我早上烤的,给你们当点心。”
老张赶紧从厨房帐跑出来,攥着两捆未拆封的挂面,包装印着“优质小麦”,还是新的,边角没折。“老哥,这土豆不能白要。”
洛桑愣了愣:“你们干活辛苦,吃几个土豆算什么。”
“那可不行,”陈洁说:“您上次还帮我们找过丢的测零仪,那仪器找不回来,我们还得跑格尔木,多耽误事。这次换物资,别跟我们客气。”
“呵呵呵。”洛桑推辞不过,把挂面小心放进藏袍衣襟:“那我不客气了,下次你们路过我家,我让卓嘎煮酥油茶。”
王静拿起一块青稞饼,掰一半递给我,打趣说:“林记者,尝尝我烤的,有没有你的小白玛烤的好吃。”
几个姑娘也起哄说。
“你能和林记者的小白玛比吗?”
“王静,你想截胡啊。”
“有点儿臭不要脸,公然调戏记者大人!”
顿时,帐篷里一阵欢声笑语。
这饼有点硬,但嚼着有淡淡麦香,还带点酥油味,和上次小白玛给的不一样,小王饼里像加了点糖,甜丝丝的。
老张把面条盛进碗,每个碗里舀几块土豆,还浇勺汤。
我端着碗,坐在帐篷角落的石头上慢慢吃,土豆炖得软烂,一咬就化,面汤带自然的甜,偶尔嚼到细沙也不硌。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么艰苦的地方,我吃这普通的东西却觉得特别的香,饭量也大了不少。
王静在班组里最年轻,十分活泼:“每次吃张叔煮的面,都觉得比城里大餐香。”
陈洁点头说:“在这地方待久了,就喜欢吃实在的东西。”
吃完面条,老张收拾碗筷,王静帮着灭灶火:“林记者,这个是生存技能,得把火星都踩灭,不然风会把火星吹到帐篷上,那样容易着火,还容易一氧化碳中毒。”
的确,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一点。
我跟着陈洁检查了一遍工具,确认都收好了才说:“还行,没忘带啥。”
她声音比白天哑了点,该是累了。
白天在梯车上拧了一天螺丝,晚上还要住帐篷,我突然觉得,她们在这干活比我想的辛苦得多。
大概凌晨两点,我睡得迷迷糊糊,被帐篷外的狗叫声惊醒。
是洛桑大叔家的狗,叫得凶还带点急促。
接着就听见陈洁的喊声,裹着风很清楚:“快起来!有狼!”
我赶紧爬起来穿衣服,手忙脚乱差点掀翻睡袋。帐篷里寒气更重,穿衣服时手指发抖,牙齿忍不住打颤。
我掀开门帘时,看见远处草原上有几点绿光忽明忽暗,是狼群的眼睛,在夜里格外吓人。
同时,风里传来狼的嚎叫声,低沉刺耳,还夹着羊群发颤的“咩咩”叫,听得人心里发紧。
陈洁已拎着手电筒跑在前头,橙红色工装上的反光带在月光下锃亮,王静跟在后面,攥着根小铁棍。
“老弟,你拿这个!”陈洁看见我,把另一把手电筒塞给我,“照着狼群,别让它们靠近羊圈!”
我接过来,手心全是汗,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之前没有想过能正面碰见狼群,此刻,只能手足无措的跟着几人往羊圈跑。
洛桑大叔已在羊圈旁,拿根鞭子使劲抽空气,想赶跑狼群,羊群挤在羊圈角落缩成一团,有的还在发抖。
“小王,守住左边缺口!”陈洁声音比白天亮不少:“老张,跟我去右边!”
王静赶紧跑过去,把木棍在石头上敲得“咚咚”响,声音在夜里传得远,狼群听见往后缩了缩。
老张拿铁锹站在陈洁旁边,盯着狼群方向:“这些狼最近常来,可能找不到食物了。”
我举着手电筒,光束照在狼群身上,能看见三只灰褐色的狼,毛色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它们盯着羊圈,喉咙里“呜呜”低吼,却不敢往前冲,我们在洛桑大叔的指挥下,用手电筒光交叠成一道亮墙,把它们挡在了外面。
风里全是狼嚎和羊的颤抖声,看着身边的陈洁、老张和小王还有其他四个姑娘我又不怕了,女人都不怕,我怕啥?
有只狼试着往前挪了挪,陈洁马上举手电筒直射它的眼睛,大声喊:“滚!”狼被吓得退两步,夹着尾巴不敢再动。
老张趁机用铁锹拍地,“嗵”的一声,另外两只狼也往后退。
洛桑大叔绕到羊圈后面,用石头堵上了缺口。
刚才有块石头被风吹倒,露出个小缝,狼群就是想从这钻进去。
十几分钟后,狼群终于退了,不甘心地在远处站了会儿,喉咙里“呜呜”低吼,最后,转身跑进草原深处,绿光渐渐消失。
洛桑大叔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要是没你们,今晚我的羊就遭殃了。”
陈洁也擦了擦汗:“大叔,您别客气,上次我们测零仪丢了,还是您帮着找回来的,那仪器值不少钱,找不回来我们还得受处分。您帮过我们,我们帮您是应该的。”
洛桑大叔笑得更开心,拉着我们往他家帐篷走:“走,去喝杯酥油茶暖暖身子,你们刚才跟狼耗半天,肯定冷了。”
卓嘎已经醒了,她阿妈抱着她,看见我们进来之后起身倒了几碗酥油茶。
茶刚煮的,还冒着热气,喝下去暖乎乎的,从喉咙暖到肚子里。
洛桑大叔坐在羊毛毯上,跟我们聊以前的事:“前年冬天也来狼群,那时候你们还没在这干活,我一个人赶不走,最后是隔壁牧民过来帮忙才赶走的。后来你们来了,帮我们修围栏,还常换物资,我们日子好过多了。”
陈洁喝了口茶:“我们在这干活,也离不开你们帮忙,有时候车子陷泥里,是你们帮着推,缺东西时,也是你们给送。咱们互相帮衬,在可可西里才能过得下去。”
老张也点头:“是啊,这地方苦,光靠自己不行,得互相帮衬。”
喝了酥油茶身上暖和多了,洛桑大叔送我们到帐篷外,往手里塞了几个干肉串:“这是风干羊肉,你们带着,饿了吃。”
回帐篷的短短两百米,风比刚才小了点。
陈洁走在前头,橙红色工装在月光下很柔和,我用小本儿借着月光,边走边记着刚才的一幕。
【三月一日,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几个女人有和狼搏斗的魄力,正如那句话说的,哭的时候没人哄,你就会学会坚强。】
王静双手背在身后,跟在我旁边小声说:“林记者,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虽然苦,但挺开心的?”
“嗯!”我点了点头。
回到帐篷,身上还带风的寒气,心里却暖烘烘的。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绿松石和蜜蜡贴着皮肤,好像也沾了厨房帐的烟火气,还有洛桑大叔家酥油茶的香味。
我掏出小本子,借着手机微光又写了一句:风沙里的土豆面条,帐篷外的手电筒光,还有热乎的酥油茶……
可可西里的暖,从来不是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