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桌台上承载了一片光亮，不知何时溅上来的水星子被点亮。


    站在厨房里，魏摇芙一手握菜刀一手扶着菜，她的手钝钝地切着菜，与身畔干脆地剁着肉的魏青迥然不同。


    厨房外和厨房内又是迥然不同的。


    哪儿哪儿都在迥然不同似的。


    喜切的嚷嚷声自外而来，魏摇芙把案板上的菜拨到盘子里，她靠身向着魏青，打着嘀咕话：“他们至于吗？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爸妈和嫂子怎么对池怜阙那么热情？”


    剁肉刀咚咚邦邦地砍进肉里，魏摇芙既像是觉得震耳朵，又像是怕肉沫星子飞到自己身上，她挪身回去。


    把腰杆给挺了挺，魏摇芙不以为然道：“如果只是觉得池怜阙名气大——我觉得也可以找我合照啊，我现在名气应该也挺大的吧？”


    魏青把手下的肉处理好，他收拾残局，去洗手时目光掠了掠魏摇芙。


    “你的新剧。他们看《如影》看得一集不落，你嫂子还好，爸妈是直接把你演的角色当成了你，看到你在电视剧里和池怜阙互动，自动联想到了现实，觉得你和池怜阙般配。”


    魏摇芙退到厨房门口处的隔断前，她欹着隔断，双手抱臂，叹道：“长大和小时候一点也不一样，一回来就要莫名其妙把我和别的男的凑到一起。”


    她把头向隔断外偏了偏，视线笼了笼被人围裹着的池怜阙。


    男人站在三人中央，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般，不再装着气势兜在口袋里。站在那，像个任摆任弄的乖乖仔；任由他们拉着他拍照。


    视线跟着头收了回来。


    “上次爸更加，还要觉得詹数是喜欢我……怎么可能嘛。”魏摇芙依旧耿耿于怀。


    “詹数——”魏青旋过身来，他似有些迟疑，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爸妈的在意，尤其是爸；根本上是因为你的年纪差不多了，你从前没有谈过恋爱，不像别人家的女孩子那样，除了詹数和林知路之外的男生的名字都没听你提过”


    魏摇芙把两眉一皱，她举目望着魏青道：“那又怎么样？”


    魏青掉过身，重新处理着菜，冷不防地把声音给撂过来：“爸以为你是同性恋。”


    被魏青一句话把喉咙给粘合，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魏摇芙都有些沉默。


    桌上的菜被公筷一撮撮地夹，从前那些菜是要进魏摇芙的碗里的，而今变了轨道，通通把目的地变更为池怜阙的碗。


    王夏蕊的视线几乎不脱离池怜阙，她灿然道；“听说怀孕了，多看长得好看的人，宝宝也会变得好看。”


    沉默的魏摇芙单手支颐，她把眸子里的郁闷向内侧收了收，挑起声音道：“嫂子，不要迷信，长相看的是基因。就凭你和我哥这两张脸，生下来的宝宝肯定很漂亮——所以，其实不用盯着池怜阙看的。他一直被盯着，吃饭应该也很尴尬吧。”


    “或者，嫂子你盯着我看也行。”魏摇芙摸了摸自己的脸，稍微坐正了身子。


    她向魏青拨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眼睁睁看着妻子盯着另一个男人的感受肯定不好，魏摇芙认为自己成功对哥嫂的感情进行了维持。


    只不过代价是让她自己掉坑里。


    魏父哼哼了声，他悠悠瞩向魏摇芙道：“人家都没说自己不舒服，你就先说了，看来你很了解他啊？”


    “还不让你嫂子看看了……”


    魏摇芙的头皮仿佛是预感到魏父接下来的言论，麻了一片。


    事实是，不出所料——


    “干嘛，你吃醋啊？”


    被多道目光凝注的人成了魏摇芙。


    池怜阙的目光是其中之一。


    魏摇芙默默用自己的手掌将大半张脸给挡住，她另一只手握着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垮下去的脑袋如同无法再抬起。


    令魏摇芙无颜的午餐结束后，虽说魏父和魏母想把池怜阙留下来吃晚餐，甚至预备去收拾出一间房来给池怜阙住，但池怜阙婉拒。


    送池怜阙离开的任务落到了魏摇芙的肩膀上。


    相顾无言地走在路上，魏摇芙仰首望着高远的黑色电线缆，脚下的水泥地一步步地踩，既踏实又不踏实。


    熟悉的家乡，多了个熟悉而又不那么熟悉的人——于是，迥然不同。


    风的刺寒让魏摇芙踏实了少许，她使劲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把氧气往肺里抓。


    “你的车停在很远的地方吗？早知道一开始就让你开车了。”


    午后的巷道阒寂无人，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是风之外的生气。


    池怜阙慢着脚步，他停住，眱向魏摇芙道：“累了？那你先回去吧。”


    轻和的语气，使魏摇芙的不熟悉占领高地。以为有调侃，以为有揶揄。


    被他的轻描淡写引出不自在，魏摇芙转了转肩膀，脊梁骨跟着转动的肩膀直起来，她扬着下颌道：“我还是很懂待客之道的。况且，你走丢了怎么办？我还记得蜀州的事情。”


    如果她的眼睛敢看他，或许这番话会更显得定实。


    “那就麻烦你让蜀州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相信你。”依旧是轻和，只是他的眼神不那么轻和，倒与“空朦”更贴合。


    没有力气似的声音。


    池怜阙脸上的口罩锁在了他脸上一般，魏摇芙想去窥探他的神情，不得而终。


    两个人各怀心思。魏摇芙绞尽脑汁，她妄图知晓他怀着的心思。


    上天赐予她灵光。


    “你——”


    这道灵光似乎不太容易发散出来，魏摇芙的嗓子拉着音，卡顿着。


    掸落的一眼，捎带她的踌躇回到池怜阙的眼睛，他傲然道：“直说。”


    “你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原生家庭？”


    谈“家庭”，平白古怪。魏摇芙的嗓子被勇气催逼着畅通，她紧促又道：“我没有怜悯你的意思，更没有想揭你伤疤——我也没有认为那些事情是你的伤疤。”


    她的舌头要打结，说什么都无法满意般。


    池怜阙寂然地关注着她的神态变化，目睹她苦恼地揉头发，听着她叨叨哝哝。


    “好吧我承认我对你的想法里有我的主观，但是！我绝对绝对没有要和你对比的意思，我真的真的只是有点担心你——诶？”


    遽然间被拉入池怜阙的怀抱中，撞了满鼻腔的雪松香，魏摇芙的大脑失去挑剔措辞的能力。她整个人都卡顿。


    他的手臂自她身体双侧向后绕，束紧的。


    她的手臂茫然地悬在他的腰侧，涩滞的。


    “好朋友，应该也是可以拥抱的吧？”


    明明谁都心知肚明。


    魏摇芙回以他沉默。


    “我说过，我会想要一些补偿。”


    霎时，魏摇芙觉得自己仿佛又站在了台市。台市的那个小渔村，村里的某栋房子里。


    或许这就是，踏实又不踏实。


    捏脸成了拥抱，亲密感一如从前。


    “你为什么会想到……原生家庭？”跟在末尾的四个字似乎令他陌生，清晰地咬出来。


    问出来没两秒，池怜阙转瞬又闭紧了嘴。


    他微微下低的头予以她升了温的浅息。其实并没有升温，只是他向她靠近。


    悬在他腰侧的手臂终于不再茫然，魏摇芙环住他，手掌在他的后背上拍打。


    “好朋友当然可以拥抱。”


    “为什么提到原生家庭？因为真的很好猜。春节，大多数人都用来团圆，除此以外的人，各有各的原因；而我知道了你过去的一些经历。”


    往后，没有所以，毋须再“所以”。


    她的声音，在冷冽的风里，给了池怜阙除拥抱以外的温柔：“你其实，是个缺爱的小孩吧？”


    拥抱她的人无言，魏摇芙想看看他的脸。


    别扭地把头往上抬，她的眼睛向他脸上看。池怜阙没摘口罩，他的眼泪浸在口罩里。


    “其实，在饭桌上，我就觉得你有心事。你的话很少哦，被我家人围着的时候好像也不太适应，很僵硬——是不适应那种氛围吗？还是想到了什么呢？”


    魏摇芙用着哄小孩的姿态，她抚拍他背脊，轻缓道：“如果让你难过了，我跟你道个歉；不好意思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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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拥着她的人缓缓直身，笼在她后身的手挪开。


    “你不需要道歉。”


    池怜阙的手无处安放似的，落在身体两侧；低着头，像在罚站。


    他凝视着魏摇芙的眼睛，坠下来的眼神堆放认真，脸上的口罩闷化了他的声音：“该道歉的人是我。”


    “抱歉。突然抱你，很冒昧；你什么都没做，却因为我的情绪向我道歉，这一点的错也在我；打扰了你和你家人的午饭时间，抱歉。”


    魏摇芙却骤然敞开了嗓门：“你有什么可道歉的？你感到抱歉的这些，对我来说也不是错误啊。好朋友之间抱一下怎么了？好朋友来家里吃顿饭怎么了？好朋友感到难过了，难道还是好朋友的错吗？”


    街道确然空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但构成街道的房子里，可不全是空的。


    暗处的旁观着的眼睛的主人忍无可忍，窗子被一把拉开，一道嘹亮的粗犷破出来：“你俩还是好朋友啊？嘿！那个男生！你怎么还在跟她做好朋友？表白啊！我还以为你俩谈了呢！”


    魏摇芙的眼睛立时瞪大，她本能就想把脑袋扭过去，然而池怜阙突然伸过来的手控住了她的脑袋。


    她目睹着控制着她脑袋的人扬头。


    池怜阙冲着楼房里探出脑袋的人道：“会努力的。”


    魏摇芙的眼睛只恨自己不能瞪得再大些。


    在听到后方的窗子被哐哐关上后，魏摇芙古怪地望着池怜阙问：“你干嘛？”她压着声。


    桎梏着她脑袋的人放下手。


    池怜阙反问道：“你没戴口罩，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被认出来……魏摇芙思及便利店事件——那她可以准备提头面见李雅楠了。


    “那还是你反应快哈。”她讪讪道。


    对于池怜阙回复那位掺和一嘴进来的大哥的话，魏摇芙没追问。


    她最后仍然是把池怜阙送到了他停车的地方，虽说最后剩下的那段路是靠着池怜阙自己认的。


    副驾驶的车门由池怜阙拉开，他动了动眼珠。


    领了他示的意，魏摇芙一弯身便钻进了车里。


    在他来到驾驶座上坐下时，魏摇芙觑了他一眼，撩撩唇角道：“你租的车还挺低调。”


    他乜了乜她，从鼻腔里泄了声出来：“哼。”


    车被发动，魏摇芙靠在椅背上，她当上了人形导航，一张嘴咕嘟个没完。


    人形导航不大称职，她猝然道：“我会祝你新年快乐的。”


    看似把她的话当耳旁风的人转过脸来，池怜阙简略地睄了她一眼，眉梢扬了扬，“怎么？”


    “快过年了。我会祝你新年快乐，会祝你每一年都快乐——我说话还是很灵验的。”魏摇芙嘴巴在承诺，脸却朝着斜在身上的安全带。她拨着这条黑带子。


    池怜阙无声地眄去她面孔上的眼神中，仿佛蓄积着芜杂的情绪。


    “是吗？希望是这样。”


    我也会祝福你，虽然我说话不灵验，也不相信“新年快乐”一类的祝福能成真。池怜阙在胸腔里自顾自地表达。


    但是，希望是这样。


    大费周章。


    的确还不如一开始就让池怜阙开车；魏摇芙坐在车上，从车窗里向外瞧，瞧着自家的屋房。


    “再见哦。”魏摇芙解开了安全带。


    “再见。”池怜阙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他侧着脸睃着她。


    她的手放在车门内拉手上，首先道别的人似乎在不舍。看不明白她的踟蹰是什么。


    魏摇芙转头看向他，犹疑着问道：“你……会在这里待多久啊？”


    对上她清明明的眼睛，池怜阙欲要作答的唇掀一半即停，他把问题还给她：“你希望我待多久？”


    任意一个狭小的空间，或许都拥有使人心跳加速的能力。车里充盈暖气，魏摇芙恍惚觉得窒息。但窒息的感受会出现得这么迟么？


    她想去捂心脏感受跳动频率，但她在他的视线里，变得不适应。


    他在她的家人面前僵滞，她在与他独处时被简洁的问题催生梗涩。


    当真是，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