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树甩着枝桠，染了冬色的草在风中婆娑。


    魏摇芙立身在院子里，她的手掌抵在额头上，微微下低的脸上，眼睛是闭着的。


    卷发跟着风扬曳，下唇在齿间受着啃咬。


    “太没出息了。”


    风一拂便散的声音。


    魏摇芙仍在喃喃：“太没出息了。”


    被她批为“太没出息”的，是与池怜阙待在车里的魏摇芙。


    那一个魏摇芙面临着池怜阙的反问，脑海里“你希望我待多久”不断周游。


    她真切地感知到了自己面部的滚烫，她仓惶。


    仓惶道：“这哪有我希不希望的份，这个当然要看你的意愿。其实我觉得我们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你去福州、厦门玩都可以的；或者再去周边的省份兜一兜转一转。”


    “我的意愿没多有力，如果有好朋友希望我留下来，我会很愿意。”他的手徐缓地从方向盘上落下来，整个人都欹在车座椅上。


    没有口罩的遮挡，狐狸眼和他的鼻与唇积蓄力量，有轮廓提供助力，留了魏摇芙满目的俊丽。


    和那对浅色的瞳子相望着，魏摇芙一时哑然，她偏了瞳子，烁动着眸光。


    心想，是否要装聋作哑；心想，装聋作哑是否有用。


    她绕着弯道：“除夕的时候……年夜饭应该是越多人一起吃越热闹高兴吧？你喜欢热闹吗？”


    眼睛试探性地瞟向他。


    “不知道。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池怜阙慢吞吞地把脑袋转开，他目视前方——不对，眼睛垂了眼皮，视线在哪里？


    魏摇芙受不住车内的氛围，她几度想直接拉开车门奔下去，几度想跃起来，难以自在。


    索性直白：“所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算了，你愿意吗？”


    池怜阙仍把持着迤迤然：“有好朋友在就喜欢，有好朋友在就愿意。”


    魏摇芙的大脑仿若是安装了自动翻译系统，她咽动喉咙。


    ——有你在就喜欢，有你在就愿意。


    她不断地向自己申明：禁止自作多情。


    明明自己最清楚答案，明明自己神思明晰，知晓“禁止自作多情”才是在骗自己。


    “我——我可能不会在饭桌上待很久哦，我今晚就准备要直播了，先宣传宣传茶叶，然后问问我爸他们，商家上架的商品有没有做好链接和宣传图之类的。除夕那晚，我是要在直播间里的。”


    迤迤然变成了当：“知道了。”池怜阙携这的慵懒劲散了个干净，他重新直起身，手也把握住了方向盘。


    魏摇芙小心翼翼地瞟他，想咬自己的舌头，纠结一番后又问：“所以，你还会待多久？”


    “不会待多久，明天或者后天走。”


    平白觉得他语气冷薄，魏摇芙的心坠了坠，她刚想含糊带过再道别一次，身体已经向车门扭转，手也总算要把门打开——


    但池怜阙倏地道：“不喜欢热闹的场合，能通过网络直播看到好朋友更不错。你提醒了我，关于宣传茶叶和助农的事情，我跟你说过的。”


    “我可能也会直播。”


    “噢，那拜拜咯。如果是明天走，那你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吧，然后早点休息。”魏摇芙的大脑受到语言冲击，她胡乱地扯出词句来接茬。


    在听到池怜阙的“再见”以后，她直溜溜地下了车。


    反身匆促地把门关上，她瞎摆了几下手，喊了声：“路上注意安全。”随即便一头冲进了院子里。


    脚步刹停在院子里，魏摇芙成了自语着“太没出息”的魏摇芙。


    举起手凑到唇前，她哈了几口气，搓着手往屋子里走。


    时间归至夜晚，魏摇芙当晚开了直播，初体验称得上不错。


    这般的直播，持续到除夕夜。


    茶叶没被她老实推荐，先前的直播给了她经验——提前准备小本子，在本子上简要介绍安溪铁观音。


    “对传统铁观音感兴趣的可以入手一泡试试看，这个不是红心歪尾桃的啊我强调一下，只是有观音韵的。因为红心歪尾桃的——嗯……这个不在普通市场上销售，但是从严谨意义上来说，它才是传统。”


    魏摇芙顺口咕叨着，她的视线在弹幕屏上扫了扫，好巧不巧地瞧见了一段倾诉。


    她紧急出手，把那条被顶上去的弹幕给翻回来。


    【一两风：芙芙，我是从《迷山》了解到你的。之后一直关注你各方面的讯息，一边觉得自己喜欢的人很值得，一边羡慕你身上的生命力。芙芙，长大一点也不好。芙芙，我好累，我想停下来。】


    点进“一两风”的主页，得到的只有对方的头像——是她曾经发在微博的自拍照。TA的主页连简介都是空白的。


    加快了跳动的心脏施加不安，魏摇芙紧盯着屏幕束手无策，她轻蹙额心道：“这个——‘一两风’，你还在吗？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能不能跟我连麦，我想跟你聊聊。”


    迟迟没等到“一两风”的连麦申请，魏摇芙急忙道：“你不说话也可以的，你听我说。”


    看着不断增加的连麦申请，魏摇芙看着列表里好几个“一两风”，只觉头疼。


    “算了……”她把身给收了回去。


    “有很多人改成了这个ID，那我就这么说吧。”


    魏摇芙后背靠在椅子上，她的眼睛向窗外望了望，不完全的黑。


    依然有烟花在放，孩童的嬉闹声仿佛也模模糊糊地和烟花一起放。


    “今天是除夕夜。”她的眼睛依然没把目光放回屏幕上，嗓子如同被强制性消减了音量：“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没回家，我不知道没回家的人有多久没回过家——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没有家。”


    魏摇芙低着下巴，她把头放正，眼睄到了屏幕上。


    “长大对于一些人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在职场上，窝心的烦恼或许不比青春期要少，甚至，青春期可能还有可以倾诉的朋友，现在却没有。我知道的，有人的压力特别大，但是面对那些在意自己的人的时候，偏偏不得不假装没有压力，假装快乐。”


    和柔的女声略微迟疑：“还有的人，可能认为自己没有被在意过。”


    “我有个朋友，我感觉他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也想说给他听。”


    屋子里亮堂堂，烟花似乎都被显得黯淡。


    “咻！”——


    魏摇芙抱住自己的双臂，她仰靠在椅背上，扬起下颌看着天花板，眼睛逐渐失去聚焦。


    “未来，我们谁都无法保证它会好起来；或许现在就一点也不好，或许现在就有满分的糟糕——但是不要欺负自己；很苦很累的话，就自己对自己好。”


    魏摇芙把脑袋点回来，她正视着屏幕，神采间可见丧气，笑得勉强，“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很擅长安慰人，说不出很厉害的东西。”


    “那个‘一两风’啊，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你喜不喜欢吃蛋糕？我给你订个蛋糕吧，你私信我。”


    看着滚动不停的弹幕，以及迅速增多的“一两风”，魏摇芙眉头一紧，脸上端起严肃，不悦地强调：“假的不要来找我，我会拉黑。这种行为非常、非常不尊重人，很像是在把他人的苦难娱乐化，我非常不喜欢。”


    “那些伪装成‘一两风’的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知道TA目前正面对着什么吗？好玩吗？”


    弹幕有不少人对魏摇芙的观点予以支持，批评着那些跟风改名的人；但同样有人认为魏摇芙过于较真。


    忽地，直播间里跃出多枚火箭升空的特效，上方出现滚动字幕——


    【感谢[池怜阙]在[魏摇芙]的直播间送出的10个火箭！】


    特效来得突然，魏摇芙愣眼看着标金的ID。


    金钱发挥力量，池怜阙的弹幕如鹤立鸡群。


    【池怜阙：除夕快乐】


    他是在让她不要不开心吗？


    大略是因为和池怜阙打了不少交道，魏摇芙突然间擅长于翻译他的话外之音。


    立时，她直播间里的观众成了锅沸水。


    魏摇芙简直想捂眼——扑面而来的“嗑到了”、“我嗑的CP是真的”充斥着。


    “除夕快乐呀。”她把舌头捋直，前倾着身压靠在桌沿上。


    她把CP粉的弹幕无视，自顾自地兜回先前谈的“一两风”事件上。


    “要快乐哦‘一两风’。你的昵称很特别，希望你的精神世界可以和你的昵称一样，做自由从容的风，不要为难自己。累了就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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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扛不下去不要硬扛，一步一步往前走嘛，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有奇迹。”


    她又凑近了些，郑重其事地说道：“不、准、伤、害、自、己。”


    魏摇芙坐正身子，臀下的椅子被她挪得靠前，她低了低脸，可惜道：“如果我是歌手，要在线下见到我会不会更简单呢？”


    “因为，我其实，还挺想见见你们的。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哦，我会时不时翻翻私信的——就像朋友那样；把我当树洞也可以，不过我是个会突然回应人的树洞。”


    【一两风：芙芙，我是真的。你刚刚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谢谢你[大哭]我真的没想过我的弹幕居然会被你看到被你在意，我感觉我浑身又有力量了！感觉自己好幸运！！】


    “我的回应能够让你有力量，我才是幸运的那个。”魏摇芙进了TA主页看了看，确认过是她要找的那个“一两风”后发去了私信。


    直播捱到快0点，魏摇芙看着榜一的头像，她闪了闪眸子。


    在时间跳成0:00的刹那，魏摇芙莞尔道：“新年快乐。”


    微张的唇略作停顿，魏摇芙又道：“也祝那些一个人过新年的人新年快乐，来跟我聊天就不是一个人了哦。希望大家今后的每一年都快乐；缺少的，都能够拥有。”


    新年仿佛眨两眼就过去，一如多轮试镜；抱着紧张煎熬，熬出了头，开心却仅仅只有一阵。


    当魏摇芙踏上保姆车时，她满眼疲累。


    齐笑笑不同于眼一闭就要睡的魏摇芙，她捧着手机，激动道：“芙芙芙芙！你知道你过年的时候涨了多少粉吗？当时那个便利店的视频被翻出来，我都提心吊胆的，结果你居然涨粉了！”


    “然后就是你直播涨的粉——芙芙！你的好运连连啊！你看，连涨那么多粉，现在又成功得到了《盛世》女主的角色；芙芙，我觉得我要跟着你升天了。”


    魏摇芙无力地举起胳膊捂住自己的耳朵，气若游丝：“你已经念了好几天了——这早都过去了。”


    “怎么会过去！”齐笑笑一嘴的不赞同，她偏过头定眼看着瞌睡中的魏摇芙，小圆脸上的眼睛明灼。


    “你涨起来的粉丝又没有掉，积累的好名声也依旧在啊——而且，《如影》也大爆了诶。”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叨咕个没停：“《如影》的badending效果特别好，你和池怜阙的CP粉数量激增……而且，刚好你这头进组，那头《森林日记》就播出。”


    “芙芙，你肯定能火遍大江南北的。”齐笑笑打鸡血般的鼓励没把魏摇芙打动，后者早把脑袋一歪，睡得世事不管。


    实际上是装睡。


    只不过，装着装着，魏摇芙便真的睡了过去。


    即将进组，魏摇芙抓紧了剩下的时间，用以看《如影》。


    让她动了看《如影》的心思的功臣名为好奇心。


    她的确无法理解，她和池怜阙怎么会有那么多CP粉。


    一路看下来，魏摇芙最真切的感受是——拍摄时的感受，和亲眼看完全片的感受，截然不同。


    屏幕中是她与池怜阙的一场对手戏，拍摄时不觉有他，而今，魏摇芙平白觉得自己是在看自己的某一段记忆。拍摄时没有的感情，在翻出记忆时迟钝地诞生。


    她看着那个“她”。


    “让他们溜溜冰咯，溜了冰了，想走也走不了。”——“她”的父亲在门里，声气轻蔑：“没达标的，老规矩。”


    跟着“她”父亲的弟仔规矩地应声，他们用着“她”听不大懂的黑话，然而东拼西凑着，也使“她”明白那些钱的来路不净。


    瞬时，曾经“她”躺在草地上和“阿昭”的对话切入。


    背景音成了那句——“希望这个世界不再有人受苦。”


    放在温室里娇养的大小姐欲要冲进房中，遽然间出现的“阿昭”将“她”捂嘴带走。


    她看着那个“她”。


    看着“她”蹲在地上哭到失声。情不由己，自己的眼眶也湿润。


    站在“她”面前的“阿昭”久久无言，良久才蹲下，伸出手生涩地抚摸“她”发顶。


    屏幕里的人是大小姐和她的阿昭，屏幕外的魏摇芙反复向自己强调。


    那不是她，也不是池怜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