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死谏

作品:《金华风月

    这就是中原皇帝听政的金銮殿,阿斯兰不由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他入宫这许多年,还是第一次进来这间殿宇。面阔九间,进深五间的大殿暗合“九五之尊”之意,大殿中央以六根金丝楠木贴金大柱围出皇帝御座,正对藻井。


    他便坐在御座背后,面对这间殿宇的后门,随宫人一同等候皇帝下朝。


    皇帝乘步辇,才走到殿门口,便见一红袍影子早跪下了。


    她一夜未眠,还有些昏沉沉的,眯起眼看了一会,才一挥手叫停了辇轿,问道:“爱卿何故此处跪拜?”


    那人幞头仍杵在地上,帽翅只轻轻晃了两下:“臣不敢上殿面圣。”


    来了。


    意料之中。


    从听闻郑秀清自缢她便知道,今日必有这一出。宫门跪谏还是轻的,怕不是还有死谏。


    “咚!”


    一位三朝元老猛地一头撞上大殿柱子,高呼一声“国危矣”之类的套话,血溅三尺,横尸金殿,只为求圣人收回成命,前朝旧例海了去了。


    自然,今日该是妖侍误国,求圣人赐死了。


    该说幸好高皇帝与先帝都颇为长寿么,至少没有三朝元老,两朝老臣都不算多。


    皇帝笑了一声,忽而便觉得烦躁,冷冷丢下一句:“那便跪着吧。起驾。”


    “陛下!”那个红袍膝行追玉辇而来,“陛下!臣请诛杀祸国妖侍,陛下!”


    玉辇落在御座前。


    皇帝太阳穴隐隐作痛,眼前有些发黑,却还是站直了,转身道:“还有哪位大人要上此谏哪?”


    她视线扫过底下朱朱紫紫的一团。


    倒是稀奇,今儿沈子熹魏子缓两个都跟木偶人似的站在前头不作声了,按理她俩才应该先站出来请谏才是。


    武官么,都看装睡觉的赵丰实。赵丰实闭着眼睛假寐,一副非礼勿视的样,武将也没几个愿意出来冒头的。


    “臣请圣意示下,”又出来一个红袍,“敢问陛下,郑公子因何过错,以致废黜大归?”


    皇帝这才开了口:“他言语不敬公主与先皇后,自矜高门士族,实无尊卑礼法可言,不堪为内帷入侍,故命其大归。”


    满殿寂静了一瞬。


    “臣以郑氏全族担保,秀清虽不及冠龄,却时时刻刻三省己身,从不敢有犯尊卑。”


    那红袍又开口道,皇帝才想起来,这是郑秀清那个堂姨,昨日便是送了到她府上去。


    以全族作保?那可正中下怀了。


    “莫不是朕耳力不佳,平白捏造他辱骂公主血脉不净,非我族类之言语?郑少卿,尔郑氏自矜门楣,倒也不必屈居我景氏白衣之下为此堂官。”皇帝沉声叫起左右近卫,“剥去她少卿公服,传二十廷杖。”


    这一句出来,殿里人给神仙点了脑袋似的突然活了,哗啦啦跪了一大片:“陛下三思!”


    几个近卫便进退两难起来。


    谁知道皇帝能不能教劝住呢?


    皇帝今日却很没气力装那君臣体面:“朕素知尔等文人气节,以不屈于皇权为傲,今日这廷杖便算做朕为尔等扬名许节的牌坊,但凡有再议郑庶人自戕大罪的,尽可往殿外领这二十廷杖。若有自忖体格健壮的,五十廷杖,再有意欲血溅当场,文臣死谏的,一百廷杖。”


    她一一扫过台下;“哪位爱卿愿作此先导啊?”


    登时便有几人退了两步。


    廷杖若人人都有,那名声便也作不得数了。


    至于陈德全那几个许留仙的得意门生,一早就没出列,只管随个大流给郑少卿求情——总之求情是不会犯大错的,上谏却不知何处便要触龙逆鳞。


    一百廷杖下去没人顶得住,五十廷杖出气多进气少,二十廷杖伤筋动骨一百日,更不提这都得扒了官服打。


    多没脸的事。成了,也不一定有好处有;败了,身家性命可一个都不剩了。


    她们几个没必要赌这一把。恩师常言,为政在前,要紧在左右逢源。


    皇帝惯不爱这等雷霆手段只觉镇压必有反,今日却也顾不得许多,又问了一遍:“领此杖者,或有执言上谏之清名哪?”


    “陛下,郑少卿想是悲伤过度失言,廷杖还请陛下三思。”


    魏容与总算站出来说了一句话,带着刘立本也跟着帮了两句,权当给郑少卿一个台阶下,也给皇帝一个坡。


    谁知郑少卿毫不领情,一点不起身,高呼道:


    “臣不敢再议郑庶人不敬先皇后之罪,但妖侍已至非除不可之时!


    “妖侍祸国,外犯我边,内惑我主,陛下,异族当道则正统不立,正统不立则难为服天下,切不可再为之行桀纣无道之事!”


    阿斯兰忍不住站起来。


    长安叫了两个内侍拦在他身前。


    “公子,万勿冲动。”


    郑少卿这一通话,倒有不少人跟着跪下:“妖侍误国,当即刻诛之!”


    想是早安排好了。


    看来不少人一夜没睡。


    “……想来今日无事要奏了?”


    皇帝身形晃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还有谁要言诛杀阿斯兰?”


    前排几人望了一眼,终究还是跪下来:“陛下,切不可为一蛮夷之子乱朝纲而毁正统,而今不诛之,怕来日寒边疆将士之心,恐非圣君所当为。”


    “好啊,”皇帝怒极反笑,“正统之言都出来了,下一句便该是祸乱血脉了?蟠龙柱就立在这,有谁想触这个柱大可血溅当场!”


    没人撞。


    “那也好,今日必要许了你们以性命换清名的愿望,来啊,先赐郑少卿一百廷杖!”


    “陛下!”沈晨终于动弹了,“廷杖当审慎啊!陛下!”


    皇帝越发高声道:“拉下去!沈子熹,再求情连你也……”


    她一句话没说完,轰然栽倒下来。


    皇帝身侧伺候的宫娥内侍显见着没经过这等阵仗,早已是呆若木鸡,惶惶然不知所措,连前头几排的文武大员也干瞪着眼睛钉在当地。


    从来无病无灾容颜不老的圣人今日金殿上竟当堂昏厥过去!


    “传太医啊!”还是妖精率先一步反应过来,一步冲上去搀稳了皇帝,“如期!去叫太医!”


    “哎……哎!”如期教妖精吼了一道总算反应过来,转身小跑去偏殿叫太医。


    阿斯兰狠命推开内侍,径直冲上高台。


    大臣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敢茫茫然先跪下时候,后殿猛然冲出一个华服男人,吓得前排几个朝臣一凛,本能地便往后退了半步。


    许多朝臣只听过阿斯兰名字,只知皇帝在内对他爱幸无度,此时才算真正见到他面目一次。


    他眉毛压低,眼皮上翻,怒目逐一扫过文武百官,却终究是一语不发,同妖精一路搀扶皇帝坐回御座。


    “景漱瑶……景漱瑶……”他轻轻推开翼善冠,手搭上皇帝额头。很烫。皇帝一时昏过去醒不过来,只半张着口呼吸,脸上浮上几分酡红。


    只怕是昨夜里风寒未能祛净。


    侧殿随侍的陈院使还当是哪位大人年事已高,争执起来接不上气,没想着竟是圣人一头栽倒,惊得三两步爬上御座台阶,袖子一挽先把上了脉。


    “陈院使……皇帝她……”阿斯兰早做好了被陈院使凶一顿的准备,什么爱幸无度、房中不知节制、好端端地要出去淋雨之流都想好了,却没想到陈院使沉着脸,全然是一副严肃神情。


    “陛下此番是先染了寒气,又数次急火攻心,才致此凶险……”陈院使仍摸着脉搏,“到底陛下正值盛年身子康健……”


    妖精瞟了陈院使一眼:“六十了,年轻个屁。”


    “陛下保养得宜。”陈院使也瞪了妖精一眼,“此番虽凶险,只要陛下能醒过来便也无碍,不过是一点夜来风邪。”


    “能醒么。”阿斯兰忙抓住陈院使,“她能醒么!”


    “臣先着手为陛下施针通开经络,再开一服安神驱邪的方子,大人尽先熬了吧,且让圣体歇着些。”陈院使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陛下是肝火郁结,寒热相冲,须先解了郁结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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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精没搭话。


    “怎么解?”这是阿斯兰问的。


    “解不了……”妖精叫如期带了几个内侍抬来轿辇到后殿,才又朗声道:“退朝!长安!带了人送大人们回值房!”


    但前排还有人浑不转身。


    郑少卿仍立在那里,高声道:“即便陛下圣体有恙,也不该你这金毛儿以阉宦之身代天行事!正为有尔等胡儿惑乱圣听蒙蔽天子,以至今日!”


    她这一呼,倒有不少重臣应和。往日瞧不上许党的几个世家子纷纷附和起来。


    “我等奉君朝圣,而今主事者当推长公主而非此阉竖!”


    长公主今天告病。


    妖精也不由眯起了眼睛:景漱瑶都挑的什么人,养狗还讲究听话呢!他一只手缓缓摸上腰间短匕,只捏了一把刀柄又放开,仍旧架着皇帝去就步辇。


    冷不防前排一人斜跨出一步,拦了妖精去路:“黄毛胡狗安得主圣事?”


    这帮人是笃定了皇帝今天要驾崩是吧?!妖精心头忽地火起,青眼睛一瞪,正要发作时候,却没想见寒光一闪,倒是阿斯兰先自腰间抽出弯刀,刀尖直逼这群文臣:“你们人人满口仁义道德,说着唯皇帝是天,却逼得皇帝昏迷不醒,现在又要管皇帝家仆了!实则连马刀都提不动,杀不得我一座铁骑!”


    他一开口,原本已退出去的朝臣也不由转过头来。


    刀尖之下,郑少卿没有说话,却另有后排书生替她骂起来:“陛下便是受你蛊惑,才残害郑小郎君这般忠良贤德之子,你这厮狼子野心,妄图挟恩宠育帝嗣谋朝篡位夺我中原河山,而今破灭已极,掌宫权不得,只得在此狺狺狂吠,你以为凭蛮力便能屈我中原忠良?”


    尚未走出去的几个朝臣见大势不妙,赶忙加快脚步跟着内官出门去。


    再留片刻可就是血溅三尺流血五步证汉人之心了!哎哟万一陛下醒了呢?就算陛下不醒就此龙驭宾天了,万一长公主和陛下一条心呢——谁不知道燕王和陛下一个鼻孔出气,长公主还和陛下是双生呢!


    郑氏家大业大势力大,今天这下要能逼死那两个胡儿是真能把控几天朝堂的,和他们这些科举上来的能是一路人吗!他们哪有那许多门生故旧!


    跑吧赶紧的!


    阿斯兰刀尖往前递了一寸:“我从来只敬三个中原人,收我妇孺的杨九辞,夺我屏东林的赵殷,驱我部族的皇帝。你这样只会尖叫的老鼠,杀了也就杀了。”


    话虽如此,他的刀却终究只停在郑少卿衣襟之外。他转动刀尖,寒光依次照亮拦路这几人面色。


    阿斯兰一一看过去,有牙关打战仍往前挺身的,有垂目敛眉身子却纹丝不动的,还有打量片刻终于缩了腰回退的。


    有沽名钓誉之徒,也确有勇于任事之辈。


    妖精轻声笑了笑:“你这会杀一个,他们就会以被杀为荣,何必多纠缠呢,送景漱瑶回去才是正经。”


    他声音很轻,若非两人几近并肩阿斯兰也只怕听不真切。


    妖精冲当先那人咧开嘴笑了笑,脚下一转一扭一滑一立,便泥鳅似的抱着皇帝到了后殿门,步上轿辇,再没人拦得住了。


    他倒是轻松。阿斯兰瞥了妖精一眼。他知道一切,但他选择了留给皇帝解决。


    一线微光忽而扫过阿斯兰灵台:他知道皇帝必定会醒。他的权柄来自皇帝,只有皇帝不倒他才能稳操宫权,他知道皇帝会醒,一切只关乎时日。


    现下该去栖梧宫守着皇帝。


    阿斯兰忽而松了一口气,横过刀刃换了个格挡姿势:“按你们中原的规矩,我既然进了宫,就是皇帝的男人,自然由她安排,只要她下旨,要杀要剐我都遵从,还是说……”他想起来皇帝套人话时候的说法,“你们早知她醒不过来?”


    谁敢说天子油尽灯枯呢!这是大殿之上,言语之罪可是千真万确抵赖不得的,更别说那漠北胡儿手里有刀。名正言顺了,他大可先斩后奏,长公主一时半刻也说不得什么。


    但是阿斯兰另续了一句:“如果她真的……你们不用多虑,我自会为她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