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瓶酒,两碟菜
作品:《从小镇科员到权力巅峰》 夜色如墨,将破败的纺织厂生活区彻底吞没。
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潮湿的晚风中摇曳,勉强照亮一小片布满青苔的路面,将陈铭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空气里,混杂着家家户户窗户里飘出的饭菜油烟味,以及老旧下水道返上来的,若有若无的霉味。
这里是工厂的家属楼区,一栋栋样式相同的筒子楼,像是一群沉默而衰老不堪的巨人,无声地矗立在黑暗里。
陈铭提着那个不起眼的布袋子,根据林薇打探来的地址,找到了三号楼二单元。
楼道里没有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一步步踏上布满灰尘的水泥楼梯,来到了四楼最里面的一扇门前。
那是一扇斑驳的木门,红色的油漆大片脱落,露出了底下木料的原色。
陈铭在门口站定,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这才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随即,“吱呀”一声,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
一张苍老而警惕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人。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刀刻的一样,眼袋很深,透着一股长期的疲惫和心灰意冷。
他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充满了审视和疏离。
“你找谁?”
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耐烦。
他,应该就是张工了。
陈铭脸上立刻露出一个谦和而无害的笑容,姿态放得很低。
“您好,请问是张工,张庆民老师傅吗?”
“我叫陈铭,是县里新成立的农业产业化发展办公室的主任。听厂里的老师傅们说,您是咱们厂技术最好、最受人尊敬的前辈,今天刚到厂里,特地来拜访一下您。”
他自报家门,话说得客气又周到。
然而,当听到“主任”这两个字时,张工那双锐利的眼睛里,仅有的一丝耐心瞬间消失殆尽。
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像是结了一层冰。
“我一个退了休的老头子,早就不是什么‘工’了。”
张工的身体依旧堵在门口,没有丝毫要请他进去的意思,语气生硬地回绝道:“我们家也没地,不归你们农业办管。你找错人了,主任同志。”
说完,他便要直接关上门。
这是最典型的闭门羹,也是陈铭预料到的第一道难关。
一个被伤透了心,对“官”这个字眼充满了本能厌恶的人,绝不会因为几句客套话就敞开心扉。
眼看着那扇门就要在自己面前“砰”的一声合上。
陈铭不慌不忙,在那最后的缝隙即将消失的瞬间,他将手里的布袋子往前提了提,酒瓶和饭盒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无奈。
“张工,您别误会,我真没别的意思。”
“就是自己一个人在宿舍,吃饭没劲。听人说您好喝一口,我下午托人弄了瓶好酒,又炒了两个菜,就是想找个长辈聊聊天,请教点事。”
陈铭的目光坦然地迎着张工的审视,一字一句地强调道。
“不聊工作。”
“酒”和“不聊工作”,这两个词,像两把小锤,精准地敲在了某个点上。
张工准备关门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铭,似乎想从他那过分年轻和平静的脸上,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
门缝里的对峙,持续了足足十几秒。
最终,张工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下,他那堵在门口的身体,极其不情愿地,往旁边侧了侧。
算是默许了。
陈铭心中一松,知道最难的第一步,算是迈过去了。
他提着东西,走进了这个小小的家。
屋子里的陈设异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水泥地面扫得很干净,一张老式的八仙桌,几把掉了漆的木椅子,墙上挂着一台老旧的挂钟。
整个屋子,都透着一股属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清贫而整洁的气息。
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阿姨从里屋探出头来,看到陈铭这个生面孔,有些诧异。
“家里来客人了?”
“没你的事,回屋看电视去。”张工挥了挥手,语气依旧生硬。
老阿姨看了陈铭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房间。
陈铭也不在意,他像个来亲戚家串门的晚辈一样,熟练地将布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
一瓶包装朴素的“平江特曲”,一盘花生米,一盘卤猪头肉。
他拧开瓶盖,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在小屋里弥漫开来。
“张工,您尝尝,这酒还地道不?”陈铭拿起酒瓶,先给张工面前那个豁了个小口的搪瓷杯倒上,倒得满满的。
张工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坐吧。”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陈铭依言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端起杯子。
“张工,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地方您多担待。这第一杯,我敬您。”
说完,他便一饮而尽。
张工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也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随即眉头微微一挑。
是好酒。
陈铭没有急于开口,他严格遵守着自己“不聊工作”的承诺。
他只是像个真正的晚辈一样,绝口不提工厂的困境,也不问任何敏感的话题。
他聊自己小时候在农村,看到拖拉机都觉得新奇。
聊自己上大学时,第一次见到火车时的震撼。
聊自己刚上班时,听老一辈人讲起当年国营大厂的辉煌,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工装,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是何等风光。
气氛,就在这一杯接一杯的酒里,从最开始的冰冷僵硬,慢慢变得缓和下来。
张工的话,也从最开始的“嗯”、“啊”,变成了偶尔会主动接上一两句。
陈铭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三杯酒下肚,他看着张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状若无意地将话题一转。
“张工,说起来,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进纺织厂当工人。”
“那时候听大人说,咱们厂的布,那是全国最好的。还有那些机器,几层楼那么高,一开起来,整个地都在抖,跟打雷一样。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觉得带劲。”
这话,终于触动了张工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块。
一提到“机器”,他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就有了光。
“那是德国进口的‘环锭纺纱机’,宝贝着呢!”他放下酒杯,话匣子像是被打开了一个小缝,“当年为了把它弄进来,厂里花了多少力气……”
陈铭没有顺着他的话去问“后来怎么样了”,那样的目的性太强。
他换了个角度,用一种带着些许疑惑和好奇的语气,将前世记忆里的一些专业知识,不着痕迹地抛了出来。
“德国的机器是好,不过我听说,咱们国产的‘JWF1418A型自动落纱粗纱机’,在某些环节上,效率其实也不比进口的差,就是维护保养上要求高一点。”
“还有厂里那批老式的‘有梭织机’,噪音大,速度慢,但要是能做一些技术改造,比如把投梭方式改一改,其实织出来的布,在质感上,反而比现在那些高速的‘喷气织机’更有味道。”
陈铭说的这些,都是后世一些纺织业论坛上,资深技术迷们才会讨论的冷门知识。
他并非一味地请教,而是作为一个同样对技术痴迷的“爱好者”,在与前辈进行平等的探讨。
张工彻底愣住了。
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正视起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眼中的轻视和戒备,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遇到知音的惊讶和不可思议。
这些话,别说是厂里现在那帮只知道捞钱的领导,就连许多一线的老技术员,都未必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
当陈铭端起酒杯,用一种发自内心的惋惜语气,轻轻感慨道:
“唉,说到底,机器是死的,关键还是得看用它的人。”
“这么好的设备,这么多熟练的工人,要是能维护得当,管理跟上,再战十年都绝对没问题。现在就这么扔在车间里生锈……”
“可惜了。”
最后这三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无比地,狠狠刺中了张工内心最痛、最不甘的地方。
他那只端着酒杯的手,第一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杯中的酒液,漾出道道涟漪。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股混杂着痛苦、愤怒、不甘的复杂光芒。
“砰!”
张工将杯中剩余的白酒一口喝干,然后重重地将搪瓷杯顿在桌上。
他通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铭,一字一顿地沉声问道:
“你一个新来的娃娃,懂什么技术?”
“你今天晚上来,到底想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