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灵曦辞

    接下来的两日,青溪镇的天空仿佛也染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翳。镇上患上那怪异嗜睡症的人家,不出所料地又添了三户。


    症状与苏晚的阿婆如出一辙,皆是沉睡不醒,面色异样潮红,口中反复呢喃着破碎的呓语,内容都离不开“灵脉在哭”、“湖底有光在召唤”之类的词句。一种无声的恐慌,悄然缠绕在每一个听闻此事的镇民心头。往日里人声鼎沸、充满讨价还价声与家常闲聊的集市,也因此显得冷清了许多,即便有人往来,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忧色。


    沈清辞依旧每日辰时出现在老槐树下,青布衫,小马扎,粗布摊,“义诊”木牌,一切如旧。只是前来问诊的人,神色间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虑,话语间也忍不住提及那诡异的嗜睡症,或是邻里间类似的传闻。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淡金灵力的微腥气息,似乎比前两日更浓郁、更活跃了一些,如同无形的潮水在无声上涨,缓慢地侵蚀着这片土地的生机。


    他开出更多的“驱灵符”,备下更多的凝露草与安神花,但他心知肚明,这终究只是扬汤止沸,暂时延缓症状而已。每当完成一次诊治,送走一个满怀忧惧的病患,他独自收拾摊子时,望向忘忧湖方向的目光,便不可避免地深沉一分,那湖水的幽深,仿佛也映入了他的眼底。


    这日黄昏,天色比往日沉得更快,也更彻底。沈清辞仔细地将最后一份草药包好,收入药囊,又将那方青石砚台和秃笔擦拭干净,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返回那间临河的、可以暂时隔绝外界纷扰的简陋小屋,而是信步朝着镇东头的忘忧湖畔走去。他需要亲自去感受,去确认。


    越是靠近湖边,那股熟悉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灵力残留感就越是清晰可辨。湖畔比往常更为冷清,在那一处孤零零伸向幽暗湖面的小小木质码头上,一个佝偻而固执的身影却如同钉在那里一般,与这萧瑟而压抑的暮色几乎融为一体。


    是陈伯。他手里正捧着一盏刚刚点燃的浮水灯。灯身是用最普通的宣纸糊成,素白无纹,显得朴素甚至有些寒酸,只在侧面用墨笔简单而稚拙地勾勒了一朵半开的莲花。昏黄的烛光在薄薄的纸壁内里不安地跳跃、摇曳着,将那朵莲花的影子放大、扭曲地投在灯壁上,在暮色中看去,竟仿佛有了生命,在随着火光微微颤抖。


    陈伯小心翼翼地将这盏承载了他全部希望的灯俯身放入水中,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一点微弱的火光,随着略带寒意的晚风,晃晃悠悠、身不由己地缓缓向深不可测的湖心漂去。他双手合十,布满老茧的手指紧紧相扣,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低低地、反复地祷念着:“湖里的神仙……过往的仙人……不管是什么,求求您,发发慈悲……让我家老婆子醒过来吧……她跟着我吃了一辈子苦,没享过什么福,一辈子老实巴交,连只鸡都没敢偷摸过邻居家的……求求您了,让她醒过来吧……我愿意折我的寿……”


    沈清辞静默地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枝条已开始泛黄的低垂柳树下。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盏在愈发昏暗的天地间、孤独漂流的一点微光上。奇异的是,在那看似微弱摇曳的烛光映照下,灯影周围约莫一尺见方的湖面,那仿佛掺入了金属粉末的灰金色湖水,似乎真的变得通透了些许,连那一直顽固萦绕不散的微腥气息,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淡了那么一瞬。而那一点微弱的灯影光晕,竟隐隐与他灵觉中清晰感知到的那淡金灵力的阴冷、侵蚀特性,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坚定的对抗。虽然力量悬殊,如同狂风中的萤火,随时可能熄灭,却又顽强地、一次又一次地重新亮起,固执地守护着那一小片水域的纯净。


    这绝非错觉!这最普通不过的人间祈愿,这凝聚了最纯粹担忧、挚爱与渺茫希望的信仰之力,竟真的能对那诡异而强大的灵力污染产生一丝净化的效果?这个发现,像是一颗投入万年冰湖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带着温度的涟漪。这或许……是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截然不同的路径。无关仙法,无关灵力,只关乎人心。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急促的、属于孩童的脚步声,混合着轻微的喘息声,从他身后的岸上传来。他甚至无需回头,便能从那脚步的节奏与气息中,准确地分辨出来者是谁。


    “沈大夫!”苏晚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小手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小脸上因为奔跑而布满红晕,额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头上。 “我按您说的,按时给阿婆用了药,焚了符!她真的睡得安稳多了,额头也不那么烫了,也不再说那些让人害怕的胡话了!”她先是飞快地报告了好消息,随即语气一转说道:“但是……但是我放心不下,又偷偷去看了隔壁也睡着了的李爷爷!还有巷尾的王叔!他们……他们家里人也说,他们睡着前,都跟阿婆一模一样,像是中了邪似的,死死指着湖的方向,嘴里嘟囔着湖底有东西在发光,在叫他们的名字!”


    苏晚小手不自觉地又攥住了衣角,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出来前……把阿婆托付给隔壁的张婶照看了。……沈大夫,我知道我不该随便跟出来,让阿婆一个人……可是,我害怕……我害怕如果我不跟着您,就再也找不到救阿婆的办法了……”


    她仰起小脸,努力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那强装坚强的模样,比直接的哭泣更让人心头发涩。:“沈大夫,大家都这样,肯定不是巧合,不是什么普通的病症!阿婆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是这湖……是这忘忧湖真的出了问题,对不对?”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消除的颤抖,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与无助,而是混合了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想要拨开迷雾、探寻背后真相的决心。


    沈清辞缓缓收回望向那渐行渐远、最终被黑暗吞没的浮水灯的目光,那一点微光曾带来的启示沉入心底。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苏晚被暮色笼罩却异常明亮的小脸上。她眼中的执着与寻求答案的渴望,映照出他内心同样的疑问与抉择。


    他沉默着,这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无言的确认。镇民们指向高度一致的诡异行为,陈伯浮水灯带来的那微妙却真实的净化现象,空气中日益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的污染气息,还有苏晚这对异常能量流动格外敏感的体质……所有的线索,此刻都如同被一只无形而精准的手,共同指向了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邃、幽暗的忘忧湖。


    避无可避,也无需再避了。


    他忽然抬起手,动作流畅而毫不犹豫,解下了一直悬于腰间、触手冰凉的那柄逐月笛。在苏晚骤然睁大的、充满惊讶与不解的目光中,他将那半旧的、笛身泛着温润光泽的竹笛,平平地递到她面前。


    “拿着。”


    苏晚彻底愣住了,眨了眨眼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看着那柄沈大夫从不离身的笛子,又抬头看了看他平静无波的脸,迟疑了一下,才下意识地伸出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的小手,极其小心地接过了那柄竹笛。笛身入手,竟带着一丝沈清辞残留的体温,比她想象的要沉甸许多,那是一种沉淀了岁月与故事的重量。笛尾那被摩挲得边缘略钝的“守心”二字,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指腹上,带来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安定感,仿佛通过这笛子,与眼前之人生出了某种微妙的联系。


    “我下去看看。”沈清辞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吃饭喝水般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然而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在此处等候。若见湖心泛起不同寻常的、剧烈的异样波澜,或是一炷香的时间燃尽后,我仍未回来……”他顿了顿,目光如有实质,扫过苏晚那双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紧紧抱住逐月笛的小手,“便吹响此笛,用力吹,不必顾忌音律,只需让它发出声音。”


    他没有解释吹响之后具体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交代她若真到了那一步,该去何处寻找援手,或者该向谁求救。但这简短的、近乎遗言般的指令和托付,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苏晚的心上。他将自己用了十年、视若性命的法器,交给了这个相识不过三日、来历不明的小女孩。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用力地、几乎要将脖子点断般重重地点头,将怀中的逐月笛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里:“我记住了!一个字都不会错!沈大夫,您……您一定要小心!我……我就在这里等着您!”她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却被她强行压抑了下去。


    沈清辞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他毅然转身,面向那片在暮色中如同巨大深渊入口的幽暗湖水,神情恢复了惯有的冷寂与专注。他从怀中取出那张师父遗留的、边缘已因无数次摩挲而微微磨损发毛的避水符。符纸是以特殊的灵脉石粉混合至阳朱砂绘制而成,能引动并安抚水灵之气,短暂辟开水路。


    他指尖一动,并非动用自身受损的仙道根基,而是极其精妙地引导着周围天地间游离的、浓郁的水汽灵韵,丝丝缕缕地注入符中。避水符无火自燃,幽蓝色的火苗一闪而逝,化作一道淡蓝色的、表面有细微银色符文如游鱼般流转不息的光晕,如同一个坚韧而透明的巨大水泡,将他从头到脚严实地笼罩其中。


    他没有丝毫犹豫,踏步向前,径直走入了那泛着诡异灰金色的、冰冷的湖水之中。湖水在他身前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温和地推开,无声地向两侧分开,形成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微微荡漾着波光的通道,而他身后的水壁则在他走过之后,缓缓合拢,不留痕迹。他的身影,那袭青布衫最后一点颜色,很快便被更深沉的昏暗与湖水的浑浊所吞噬,彻底消失在那片未知的领域。


    水下世界的光线随着下潜迅速衰减,很快便只剩下头顶水面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昏暗光感。越往下,湖水那股沉郁的、仿佛混合了金属与腐朽物的灰金色就越发明显,视野也变得模糊。水草稀疏,颜色黯淡,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偶尔能看到一两条模样古怪的小鱼,也是远远地便惊恐地摆尾逃开,似乎本能地畏惧着这片被污染的水域所散发出的不祥气息。


    那股淡金灵力的气息在这里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郁而活跃,像无数看不见的、带着粘液的触手,在水中肆意挥舞、缠绕、蠕动着,甚至试图穿透避水符那层淡蓝色的光晕,将那种阴冷的侵蚀力传递进来,光晕表面不时泛起细微的、被抵抗的涟漪。


    沈清辞运转起十年来在红尘跌宕中磨砺出的、远比寻常仙门弟子更为敏锐和坚韧的灵觉,如同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仔细地感知着周围灵力流动的细微方向与强度变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所有散逸的、无孔不入的污染之力,都隐隐指向一个共同的、强大的源头——那位于湖底最深处、被最浓郁黑暗与淡金迷雾所笼罩的某个特定区域。


    他沿着倾斜的、覆盖着厚厚粘性淤泥的湖床前行。脚下传来的是一种令人不快的软腻触感。周围的寂静是压抑的,放大了所有的细微声响——水流划过避水符光晕时持续不断的、低微的嘶嘶声,以及他自己沉稳的心跳声。在这片死寂与诡异并存的深渊里,任何一点异动都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他前行的步伐微微一顿,骤然锁定在前方一片显得尤为浑浊的水域边缘。在那厚厚的的淤泥中,似乎半掩着什么物件,正散发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灵力波动。那波动极为奇特,其中既夹杂着那令人厌恶到极点的淡金污染的阴冷与腐蚀性,又似乎隐隐透出一种……他十分熟悉的、属于凌霄阁制式法器特有的、规整而内敛的灵力纹理!


    他立刻加快了下潜的步伐,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滑到那处淤泥旁。没有丝毫迟疑,他俯下身,徒手插进那冰冷刺骨、带着浓烈腥臭**气味的淤泥之中。指尖很快便触碰到了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边缘规整的硬物。他动作放得更轻,更缓,小心地将周围的淤泥一点点拨开,避免引起太大的动静,也避免损坏那物件。


    终于,那东西的全貌显露出来。他将其从淤泥中小心地挖出,捧在掌心,借助避水符散发的淡蓝微光,仔细端详。


    那是一枚玉佩。质地是上好的、灵气盎然的羊脂灵玉,即使在如此昏暗的水底,也能感受到其内在蕴含的、曾被精心温养过的温润光泽。玉佩的形状是标准的圆形,寓意“周行不殆,守护圆满”,边缘雕刻着繁复而精美、绝无可能被仿造的缠枝凌霄花图案——这是凌霄阁内,唯有长老及以上级别、或立下大功的核心弟子才有资格佩戴的身份标识!


    此刻这枚本该清光湛湛、流转着纯正仙门灵力的玉佩,光滑的表面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的淡金色纹路!那纹路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正不断地从玉佩内部汲取着其原本纯净的灵力,又如同呼吸般,持续向外散发着令人极度不适的污染灵力。玉佩本身蕴含的、代表着凌霄阁正统的纯净灵力,正在被这诡异的淡金力量缓慢地侵蚀、污染、同化,这个过程,仿佛一场无声的谋杀正在他眼前上演。


    沈清辞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冷的玉佩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那痛感却远不及他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这绝非偶然失落!一枚凌霄阁核心成员的身份玉佩,绝无可能凭空出现在这远离仙门势力范围、平凡无奇的青溪镇湖底!并且,它竟然成为了这诡异污染灵力的一个散发源,一个节点!是有人故意放置于此?是谁?是那玉佩原本的主人,还是……别的什么人?目的何在?是为了滋养这湖底可能存在的、更庞大的什么东西?还是为了……测试这污染对生灵与环境的具体效果?或者,更可怕的是,是为了测试……这异动是否会引来特定的“有心人”?比如,一个十年前就该死去的、对此类灵力异常敏感的前凌霄阁首徒?


    无数的疑问,伴随着冰冷的寒意和一股压抑了十年的愤怒,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他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一个巨大无比、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的边缘,而这枚散发着不祥光芒的玉佩,就是那漩涡中心,向他投下的第一块、带着嘲讽与恶意的探路石。


    他紧紧握着这枚冰冷刺骨的玉佩,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淬了冰的刀锋,死死地插向那更深的、被愈发浓郁的黑暗与翻滚的淡金迷雾所彻底笼罩的湖心最深处。那里,如同巨兽蛰伏的巢穴,是否还隐藏着更多、更惊人、更直接关联着他过往与未来的秘密?他必须去,也必须找到答案。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