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卷青溪月第二章沉睡的呓语与往昔的尘影

作品:《灵曦辞

    离开喧闹的主街,转入镇西的巷道,仿佛一步踏入了青溪镇的另一个维度,一个被繁华遗忘在阴影里的角落。


    这里的石板路不再齐整,碎裂凹陷处积着前夜的雨水,倒映着两侧低矮屋檐割裂出的一线窄天。空气中那股混合着食物香气与勃勃生机的温暖气息骤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潮湿墙角滋生的厚厚青苔散发的土腥气、陈年木料在阴湿环境中缓慢腐朽的沉闷味道,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铁器生锈后弥漫在空气中的微腥。


    苏晚走在前面,步子又急又快,那双磨损严重的布鞋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略显凌乱的“啪嗒”声。她不时回头,用那双盈满水汽的明亮眼睛飞快地瞥一眼,确认那道青色的身影是否还跟在身后。她那瘦小的背影在狭窄而晦暗的巷道里,显得愈发单薄,像是一株在墙缝中艰难求存、随时可能被风吹折的细草。


    沈清辞沉默地跟在后面,步伐依旧平稳,青布衫的下摆偶尔拂过湿滑的青苔与墙角的污渍,他却浑不在意。他的目光看似平静地扫过沿途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黄泥的土墙,几处用竹篾勉强修补的、歪斜的篱笆,以及从某些虚掩的木门后隐隐传来的、夹杂着叹息与焦虑的低语声。


    “……叫不醒,真是邪了门了……”


    “张家的也是,睡了一天一夜了……”


    “都说湖神发怒了呢……”


    零星的对话碎片飘入耳中,都与沉睡有关。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几分。这嗜睡症,果然并非孤例,已如无声的瘟疫,在这片贫瘠的角落里悄然蔓延。


    苏晚的家在巷子最深处,一间几乎被邻家高耸砖墙的阴影完全吞噬的矮小土坯房。柴门虚掩着,门轴因缺乏油润而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她一把推开,急促地朝着昏暗的屋内呼唤,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希冀:“阿婆!阿婆!我把沈大夫请来了!镇子上最好的大夫来了!”


    屋内光线极为昏暗,仅有一扇糊着泛黄窗纸的小窗,吝啬地透进些许被过滤后的、浑浊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狭小空间的轮廓。家徒四壁,是这个词语最真实的写照,然而,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倔强的整洁,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土炕上的草席虽然破旧,边缘都已起毛,却洗刷得呈现出一种干净的灰白色。炕头一个小小的、漆皮剥落得如同地图般的木柜上,摆放着一只粗陶罐,里面插着几支刚刚采摘还带着露水的紫色野菊花,为这极度的清贫增添了一抹顽强而动人的生气。此刻,这股令人安心的气息里,却顽固地掺杂着一丝不和谐的、如同铁锈放置过久后产生的微腥气,若有若无,却无法忽视。


    土炕上,一位老妇人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床打满各色补丁、却清洗得干干净净的薄被。她面容枯槁,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一头银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在枕畔整齐地铺散开。她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得甚至有些过于悠长,面色带着一种异样的、极不自然的红润,仿佛正沉浸在一场不愿醒来的、过于甜美的梦乡之中,与外界的焦虑隔绝。


    然而,她那干瘪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却在微微地、持续不断地翕动,发出极其微弱、却如同蚊蚋般执着不休的呓语。


    “……疼啊……好疼……”


    “……别哭了……求求你……别再哭了……”


    “……光……湖底的光……它在叫我……在叫我回去……”


    声音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像是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但沈清辞敏锐的听觉,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反复出现的、如同咒语般的关键字眼——“湖底的光”。


    苏晚扑到炕边,那双小手紧紧地、几乎是痉挛般地握住阿婆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枯瘦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她带着压抑的哭音,俯在老人耳边,一遍遍地呼唤:“阿婆,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晚晚啊……沈大夫来了,他一定有办法的,他一定能治好你的……”


    沈清辞没有多言,他步履无声地走到炕边,如同影子般融入了这片昏暗。他没有立即诊脉,而是先静静地观察了片刻。他的目光掠过阿婆那红润得近乎妖异的脸颊,最终落在她露在薄被外、搭在炕沿的手腕上。那里的皮肤松弛,布满褶皱,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种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却又莫名刺眼的金色纹路。那纹路细密如网,不像是自然的血管分布,反倒像是某种活物,正随着脉搏微微搏动。


    他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稳稳地搭在阿婆的腕间。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但在这温热的表层之下,一股阴寒的暗流瞬间沿着他的指尖,直刺心扉,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脉象看似平稳,甚至比寻常她这个年纪的老人更显浑厚有力些,但这股力量,却透着一股虚浮的躁动。在这看似生机勃勃的表象之下,潜藏着一股极其阴险狡诈的暗流。仿佛有无数外来的、带着灼热与腐蚀双重属性的淡金色灵力细丝,正如同无数微小的、贪婪的水蛭,牢牢地缠绕、吸附、并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老人本身已如风中残烛的微弱生机本源。这灵力的性质,阴冷而粘稠,带着一种他刻骨铭心、既熟悉到颤栗又憎恶到极点的气息——与他十年前,在碎星崖那个血腥之夜,从师父最后爆开的灵光边缘,以及那扭曲妖兽周身感受到的那一丝逸散的污染灵力,同出一源!绝不会错!


    果然是它!它竟然真的再次出现了!


    尽管十年间,他隐姓埋名,行走于人间烟火,踏遍山川河流,试图追寻这力量的蛛丝马迹而不得,但它那独特的、令人作呕的烙印,早已深深刻入他的灵魂深处,融入了他的骨血,成为了他噩梦的底色,他绝不会认错!可是,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青溪镇这个偏僻的角落?出现在一个与世无争、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凡人老妇身上?这仅仅是巧合?还是……一个针对他而来的、精心布置的阴谋?抑或是,有更庞大、更黑暗的漩涡,正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悄然酝酿?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阴冷粘腻的触感,以及那灵力中蕴含的、仿佛能侵蚀灵魂的恶意。


    “沈大夫,我阿婆她……她到底怎么了?”苏晚紧张地看着他,大眼睛里像是盛满了破碎的星光,希冀与恐惧在其中剧烈地交战着,几乎要将她瘦小的身躯撕裂。


    “嗜睡症。”沈清辞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沙哑,仿佛这三个字也带着千斤重量。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屋内,窗台上晾晒着的一些常见的车前草、蒲公英根,可见苏晚平日确实如她所言,认识并采摘草药贴补家用。这女孩在如此困境中展现出的坚韧与赤诚孝心,像一根极细却无比坚韧的针,在他冰封了十年的心湖上,不容抗拒地刺开了一个微小的孔,一丝陌生的、带着刺痛的温度,悄然渗入。


    他走到屋内那张唯一、且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木桌旁,将随身的药囊轻轻放下。他没有动用那些预先包好的、用于应对寻常病症的草药,而是如同一个谨慎的猎人,重新仔细地挑选了几味——凝露草,性至寒,叶片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传说能清解天地间的异气瘴疠;安神花,花瓣呈淡紫色,有宁心定魄、安抚惊悸之效;还有一味极其少见的、名为“断尘根”的干枯根茎,色泽灰黑,表面布满奇异的螺旋纹路,这是他这些年探寻各地人迹罕至之处,发现的少数几种能微弱干扰、甚至暂时隔绝那淡金灵力侵蚀的奇异药材之一,极为珍贵。


    他将这几味药材在桑皮纸上细细铺开,彼此搭配,形成一个微妙平衡的小阵。接着,他取出那张空白的黄符纸,以及那方沉甸甸的青石砚台和笔锋已秃的狼毫。他提起一旁陶罐里储存的、带着一丝土腥气的清水,以一种近乎仪式的缓慢与郑重注入砚台之中。随即,他以指为引,指尖并未凝聚任何可见的、属于仙门正统的璀璨光华,而是催动了一丝他十年来于红尘万丈中磨砺出的、更为内敛沉静、却与天地众生隐隐共鸣的精神力量,悄无声息地融入清水之中。清水微漾,表面泛起一层极淡的、肉眼难辨的乳白色光晕,仿佛凝聚了月华的精华。


    他执起那支秃笔,笔杆已被摩挲得温润。他蘸饱了这蕴含着他独特意志与力量的“墨”,屏息凝神,将全部的心神集中于笔尖,缓缓在黄符纸上勾勒起来。笔尖游走,轨迹并非正统道门驱邪符箓的刚猛凌厉、霸道绝伦,而是更为繁复、柔韧,带着一种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古老意蕴,仿佛在编织一张无形之网,旨在疏导、安抚、乃至暂时隔绝那外来的侵蚀,而非强行驱逐——那会剧烈消耗阿婆本已不多的生机。这是他结合自身对那淡金灵力的深刻理解,以及十年医术钻研、观察万物生克之道,自创的“驱灵符”。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阻力,消耗着他不少的心神与气力。


    苏晚屏住呼吸,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完全看不懂那符文中蕴含的深奥,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清辞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极致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离的专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伤,如同无形的雾气笼罩着他。她看见他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沿着他清瘦的颊边滑落;看见他勾勒那些复杂符文时,那总是平淡如古井深潭的眼眸里,似乎有剧烈的、被强行压抑的痛楚与回忆的碎片,如同水下暗涌,一闪而过。


    终于,当最后一笔以一种圆融的姿态与起笔相连,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时,符纸上原本流动的微光骤然内敛,沉淀下去,只余下朱砂般的鲜红纹路,静静地烙印在黄纸上,隐隐散发出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沈清辞几不可闻地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将那张完成的符纸拿起,触手微温,递到苏晚面前,仔细交代:“将此符,在她枕下焚化。记住,灰烬勿散,需小心收集,置于窗台,承受夜露。”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


    然后,他将桌上那几味精心搭配好的草药,用新的桑皮纸仔细包好。他的手指再次翻飞,灵巧得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很快,又一只栩栩如生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振翅飞向自由的蝴蝶,出现在他的掌心,与之前赠与老农的那一只,一般无二,仿佛是他无声的印记。“这些草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滤去药渣,每日午后,日影西斜之时,服用一次。”


    苏晚双手接过那带着微温的符箓和那只精致的、蕴含着生机的草药蝴蝶,像是接过了全世界最沉重也最珍贵的希望。她眼中强忍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们落下。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近乎虔诚地点头:“嗯!我记住了!一个字都不会错!谢谢您,沈大夫!真的……真的谢谢您!”她看着手中那只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草药蝴蝶,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温暖的潮流,仿佛这冰冷的、苦涩的药包,也因此带上了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守护之意。


    她依照吩咐,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符箓在阿婆的枕下点燃。一缕极淡的、带着凝露草清冷与安神花恬淡香气的青烟袅袅升起,并非直冲而上,而是在枕边盘旋缠绕片刻,才缓缓散去。随着那带有净化力量的青烟弥漫,阿婆腕间那若隐若现的、令人不安的淡金色纹路,似乎真的淡化、消退了一丝,而她口中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碎的呓语,也渐渐低微下去,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安的沉寂,只剩下悠长而平稳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屋内轻轻回响。


    沈清辞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有效。这证明他的方向是对的。但也仅仅只是暂缓。如同以冰雪覆盖燃烧的炭火,火焰虽暂熄,炭核却仍在炽热。治标,不治本。真正的根源,在于那持续不断产生淡金灵力的源头。不切断源头,这一切都只是徒劳的延缓。


    他沉默地收拾好药囊,将青石砚台和秃笔重新归位。这里弥漫的气息让他感到熟悉的压抑,那灵力的污染更是如同钥匙,强行打开了他尘封十年、不愿也不敢轻易触碰的记忆闸门,太多的血腥、背叛与无力感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必须离开这里,回到他那可以隔绝外界、独自舔舐伤口的临时栖身之所。


    “沈大夫!”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框时,苏晚那带着怯意和一丝残留惊惧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这次声音更小,如同蚊蚋,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阿婆睡着前,除了不停地说胡话,还一直……一直指着忘忧湖的方向,怎么拉都拉不回来……她说……她说湖底有光,那光在叫她,在哭……沈大夫,忘忧湖底,真的……真的有东西吗?阿婆她,是不是被湖里的什么东西……给缠上了?就像是……像是镇子上老人们讲的,那种不干净的东西?”


    又是忘忧湖!湖底的光?召唤?哭泣?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这与那阴魂不散的淡金灵力几乎同时出现,绝非偶然!难道说,这诡异污染的源头,并非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下,就隐藏在那片他三年来因其静谧平和而偶尔驻足、却从未想过要深入探究的忘忧湖底?那个承载着青溪镇无数祈愿与传说的湖泊,其深邃的湖水之下,竟然掩藏着如此诡秘而危险的真相?


    他缓缓地、几乎是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身上,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不仅仅是她那双眼眸中纯粹的恐惧与求知欲,更是她周身那微弱得几乎无法被寻常修士感知、却与周遭天地灵气,尤其是与那水汽、与那远方湖泊,产生着一种极其隐晦共鸣的奇异气息。这女孩,似乎天生就对这类灵异、对天地间异常的能量流动,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这究竟是福是祸?


    “湖底,”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着什么,终是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是带着某种警示的沉重意味,“很深。不是你该去,也不是你该探寻的地方。”那里可能隐藏着远超她想象的危险,那危险与他过去的噩梦紧密相连,甚至可能……与她那奇特的感知力也脱不了干系。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停留,像是要摆脱什么追逐一般,径直走出了这间被悲伤与诡异笼罩的小屋,将那扇发出哀鸣的柴门在身后轻轻掩上,也将苏晚那满是未解疑惑、担忧以及一丝被拒绝的委屈目光,关在了那一片昏暗之中。


    重新走在狭窄而晦暗的巷道里,午后的阳光挣扎着挤过狭窄的屋檐缝隙,在他身前投下明明灭灭、支离破碎的光斑。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尖抚过腰间那始终冰凉的逐月笛。笛尾那被岁月磨砺得有些模糊的“守心”二字,此刻在他的触碰下,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如同幻觉般的暖意,又像是一副无比沉重、镌刻着过往誓言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他的灵魂。


    十年避世,隐于市井,本以为可以借此远离仙门纷争,像个幽魂般游荡,只求一个水落石出的真相,告慰师父在天之灵。


    如今,风雨似乎已携带着熟悉的腥气,迫在眉睫。


    而这风雨欲来的中心,竟是他暂时栖身的、这片他本以为可以获取片刻安宁的平凡土地。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简陋屋舍,越过镇子的边缘,笔直地投向那忘忧湖所在的方向,眼神之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有警惕,有追忆,有一丝深藏的恐惧,以及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名为“责任”的星火。


    那里,平静的湖水之下,究竟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又与他的过去,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联?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