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清(二)

作品:《修仙界苦命女大:仙尊捞捞我

    四月春起,暖风盈栏。


    新芽已生出绿意的浪,伏在灰石砖小径旁。万丈高的澄澈碧空下,藤花坠于漆金的飞檐,缠着垂花柱而下,尾端轻荡在半开的门扇前。


    檐下挂着细雕玉兰的牌匾,“文史堂”的绿漆微褪,却仍透出肃穆。


    “元初太子性情温和,其命途之坎坷向来为史家所叹......兴墨一事乃珒帝之意,却使太子遭此难......”


    窗沿下横躺着一只长尾白翎雀,咂着嘴晒太阳。一只手搁在窗框上,指腹轻轻揉着小雀的背脊,再往里看,这人却是已然伏倒在桌上睡熟了。


    傅云凝把头埋在《珒史新编》里,侧看了睡梦中的同桌一眼。


    她两人昨夜相互鼓舞着去半山腰赶小蛇,追逐至东方吐白方回宿舍,偏今日遇上徐若里仙尊的早课,只睡了不足两个时辰。


    傅云凝本也是打算来文史课上补觉的,只是眼下却困意全无了。


    今日仙尊正讲到余国太祖皇帝与珒国太子少年相识的故事,傅云凝便是这余太祖不知多少代的嫡孙。


    偏巧的是,余太祖有一病弱早夭的胞妹,也唤作“傅云凝”。


    也就是说,她和她曾曾曾不知多少曾姑祖母撞名了。


    虽然傅氏到了她这一辈确实轮到了云字辈,但照理说应避开祖先名讳,避用凝字,可向来最尊礼法的余国皇室却任由太子和太子妃给她起了这名。


    任由倒也罢了,可宫中对此事态度奇怪,一边觉得她可以用着不孝敬的名字,一边又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满宫上下凡被她问及者,皆避之不及。若她逼问,那人便说“陛下之令难违,小的万万不敢忤逆”。


    而她皇祖父也只是叫她不要再提,此外绝不多言。


    儿时她不知这些,待长大些,赐她此名的父王和母妃却都已亡故了,无人能给她回答。


    虽说这一课主讲余太祖傅云卿与珒国元初太子的反目,“傅云凝”三个字只被提了一提,但见自己名于书上,尤其与祖宗并列,总归无法自在。


    这文史堂中,除傅云凝外七位弟子,仅顾容离沉沉酣睡,其余人不知已偷瞥了她多少眼。


    “太祖皇帝幼时曾为元初太子侍读,而一朝挚友反目,天下揭竿而起,珒王朝分崩离析,然太祖于群雄中起秀,定天下、安万民、创清平盛世,致大余两千年安定。”


    徐若里的嗓音有些沙哑,但每每课时,都雄浑有力,讲至动情便振聋发聩。


    今日的内容涉及太祖皇帝的发家史,徐若里自是陈情激昂,兀自高吟。


    “太祖皇帝乃家中长子,另有庶妹傅云嬿、胞妹傅云凝。”


    讲到“傅云凝”时,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几道灼热的目光投向了此时文史堂内的傅云凝。


    她耳根微微发烫,不自在地揪了揪衣摆。


    徐若里并未纠结这个名字,转而讲了下去,只是堂内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终未消失,总在傅云凝身上游移。


    沙沙一声轻响,一个被折出了两条短腿的纸团鬼鬼祟祟爬到她桌上。


    傅云凝展开来看,认出这打头狂放的几行是肖落的字迹:


    戌时三刻,凡间灯彩最盛,有高歌之所名曰KTV、有酌酒之台名字甚多不好记,可有人愿与小生同去?


    这下边是五个工笔隽秀的字:


    憾不能同行。


    又有一行写得匆匆忙忙:


    此事风险太大,若被弟子会撞见,该要受罚。


    传到她这里时,整页纸快被写满了,最后的角落里挤了小小的一行——


    满满,你的名字可有什么来头?


    傅云凝轻叹口气,无奈写道:


    不知道,真不知道。


    肖落并未再追问。此人挂心的琐事太多,什么都容易抛诸脑后。只是傅云凝自己又想着,想着,文史课下也依然抓心挠肝,难以平静。尤其顾容离悠悠转醒后,还对她道一句“似乎在某处见过,那位‘傅云凝’的小名也是‘满满’呢!与你相同”。便更令人心乱如麻了。


    然而并无多时间容她思索,因为她的言术课作业将要补不完了。


    “为什么大余国不能翻译为big fish,或者dayu,这个Midfairy和余国有什么关系?!”肖落咬着牙奋笔疾书,又刷刷两笔划去了自己全部所写。“不是?澧国叫Midsorcery?凭什么比我们多两个字母啊!”


    他的小竹马边澜往椅背上一靠,搂着怀中的小狸虎,两眼一闭就是叹息:“我学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不知道,徐上仙说三万里空虚外的仙人说的是这种语言,我们得要学了才能跟他们说话。”傅云凝不管不顾又毅然决然地在“setback”后写下“座位后面”,“反正我连半个所谓三万里之外的仙人都没见过。”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顾容离憔悴地把《英语》往边上一推,拿出一本《灵语》兀自叹息,“我为什么要学会和三百多种灵物说话。”


    傅云凝笔下一顿,长叹一口气。


    她也没有写灵语作业。


    这灵语比英语更难百倍,有些乌里呜哇,有些哼哼哈哈,还有些像卡了痰的沙嗓,她在上次测验中只读对了一个发音为“啊”的词。


    “言术课是在......明天卯时?我还能写完吗?”


    “反正我是写不完了,能请假吗?”


    “反正我是不能了,浣余不会给我批假的。”肖落下定决心般猛地将书一拍,“清余写完了吗,借我——”


    “他早上交了。”


    一锤定音般,肖落遗憾道:“那便是死局了,但愿徐若里罚轻点吧。”


    *


    “起床!快起床!”


    “......嗯?”


    “早上有技术课!快快快来不及了!”


    傅云凝断片了一瞬。


    她还是没法像肖落一样坦然面对空白的作业,辗转反侧到深夜,还是带着两本砖一样厚的书出门了,直至寅时一刻才终于将每道题都答上。彼时心神涣散,几要撕书捶胸而骂,但终与课业妥协,老实完成。


    她没有任何心情地把上下眼皮撑开,一本硕大的书正悬于半空,张牙舞爪唾沫横飞地怒骂她。


    这是太清门弟子人手一本的“禁令书”,黑金书皮,大如椅背,说话间书封一张一合,像要吐出獠牙来。这是除弟子会外,专门用来监督她们言行举止的,没有人比这些面目可憎的书更清楚太清门的规矩。


    太清门有令,所有弟子须随身携带禁令书,不可以任何形式丢弃或损毁它们。但这条规定无人在意,她们拿到此书的第一日,就将这些讨厌的东西五花大绑关进了衣柜,反正只要不放出去,它们也无法向谁去告状。


    这种虐待禁令书的事并非第一次出现了,已是太清门的传统。起先上仙们还会制止一下,后来禁令书一代比一代骄纵,逮着上仙也是一顿痛骂,他们便默许了弟子们和禁令书斗法。


    今日不知怎的,她这本书自己咬开了锁绳,大清早跑来寻她晦气。


    “小兔崽子敢捆本禁令大人!看我不好好参你一本!你完蛋了!昨天吃饭是不是骂了言术课作业?给我写三万字检讨来!我定要——”


    砰!


    顾容离轮着自己的禁令书砸晕了它。两本书重重两声砸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书事。


    看着顾容离重新将它们捆起关住,傅云凝扼腕一声,开始摸索自己的衣服。


    她往旁边一望,西侧两张床上推着整齐的被褥,沈亭歌和穆锦锦大概已出门有一会儿了。


    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两只竹编的兔子在墙上蹦跳追赶。卯时二刻......来得及。


    两人风驰电掣地赶到膳堂门口时,也不过三刻罢了。


    太清门斥巨资养的灵物活得最是舒坦,懒懒地躺在路中央,一副岁月静好之象。但不是所有灵都那么安逸,也不是所有灵都是好脾气。一颗歪七扭八打地洞的石子不小心把落叶钻了个洞,那落叶挺着劲腰跳起大骂。


    昏沉的早八,这道骂声成了唯一的生气。


    顾容离似乎想去调节纠纷,但按经验来说,经常会演变为加入骂战,于是傅云凝速速将她带离了。


    蒙蒙亮的天光罩得太清门像覆了氤氲之色,庄严与奢华间不觉多了些晦暗。


    傅云凝把气喘匀走近膳堂时,里头只有傅知意一人,见她们进来,不自然地低下头,一眼过后便不再看她们,也不说话,只是认真啃着手里的馍馍。


    傅知意不愿和她们接触,傅云凝便也不去招呼他,挑了几样清淡的早点便坐了。


    “黄金糕黄金糕......哎呀蒸酥酪......炖骨蛋花粥!”


    顾容离马不停蹄地在众多食物间奔走,等在傅云凝身边落座时,盘子上已经堪堪能说是一座小山了。“我娘上个月收到膳食费明细的时候吓坏了,以为我在太清门养了三个人。这也不能怪我嘛。诶你说这是什么法术啊,他们怎么知道我拿了哪些东西吃,不会放了眼睛花在这里监视我们吧......”


    顾容离在一旁喋喋不休,她一吃到好吃的就高兴,一高兴就讲个不停。傅云凝小口喝着粥,一边应着她话,一边抬头看向几桌开外的傅知意。


    这少年生得干净漂亮,青涩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去的稚气,却是修眉如柳叶,眉目似含情,纯澈中挂一抹彩,恰似在不谙世事的孩童眉间,点了一笔明艳惊尘的朱砂。


    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偏生内向不爱说话。


    傅知意笔直地坐着,侧对傅云凝。旭日半出,他清瘦的身体和秀气的侧脸被一缕阳光勾出轮廓,变成了单薄的剪影。


    顾容离在百忙之中抽空注意到了傅云凝的目光所向。


    “你确定他不是你家的人吗?”她凑近耳语道,“他那双眉眼可像你呢。”


    “我让皇兄去宗庙查了。”傅云凝同样耳语道,“真不是我家的。”


    “啊?奇怪了,你看他下颌那颗痣......有点淡,你是不是也有一颗......”


    傅知意吃饭时非常安静,规规矩矩地一点声音也没有,愣谁看了都得说一声乖。他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甜糕,理了理白袍袖口下微微泛白的青色腕带,起身时刻意避开了两人的视线。


    傅云凝目送他清瘦的背影从回餐台到膳堂门口。肖落说傅知意的内向,但她总觉得他是在顾忌些什么,以至于他本该英挺的身姿都略有些拘束感。


    她们出膳堂时正巧撞见飞奔而来的肖落和边澜。显然这两人是睡过头了,并且婉拒了傅知意的叫唤。


    “抱歉抱歉让一下哈哈我们去拣两个包子......”


    傅云凝和顾容离往技术堂走去,那教室偏远,太清门的小路又蜿蜒复杂,两人兜兜转转,却转到了太清堂门口。


    傅云凝无奈扶额,可一阵异样却毫无征兆地爬上心头。


    她一口气顿在喉间,愕然抬头。


    青灰瓦顶层层叠叠,檐下两盏朱红宫灯垂落灯穗,未点亮时也透着沉敛的贵气。紫檀木正门大开,傅云凝所站之处恰能望见里头的光景。


    高阔屋内,四根鎏金缠枝莲纹立柱顶天立地,屋顶的雕花藻井暗暗流光,映在大堂西侧的九九八十一扇紫檀木门上。


    “怎么了?”顾容离问道,随傅云凝望向那一整面墙的檀木门。


    “你觉不觉得,这些门怪怪的?怪......”


    怪吸引她的。


    虽然不可理喻,但傅云凝注视着这些小门,想去拉开它们的**就越发强烈。


    “哎......这些门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浣余上仙说了,上有诅咒,也不知道这么邪乎的东西干嘛放在太清堂里。快别看了,走吧。”顾容离轻轻推了推她。


    傅云凝回忆起初入门那日,浣余的再三告诫。


    “每一扇木门都被烙上了上古神咒,触者受诅,开者即死。”


    “太清门所有弟子,好自为之,切勿好奇心作祟,更不要妄想自己能侥幸逃脱咒力。”


    “走吧......”顾容离见她出神,不由得有些担心。


    一位中年上仙从大堂西北角的小门中出来,一手横平摊开,上方悬浮着数十大袋马饲料。


    这八十一扇檀木门铺在西面墙上,旁有一间杂物室,常堆放着教学用具、养护清洁物品等各类琐物。最常来杂物室的就是这位舍罗上仙,他的马儿们需要日日照料,所需物品多堆放在此。


    傅云凝轻轻颔首,将目光从檀木门上移开那一刻,却有从泥沼中拔身而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