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作品:《夫人,我要弹劾你》 京城。
不知从何时开始飘雪,簌簌的碎雪迎着风变得细重,刺辣辣地拂过干涩的脸颊,落了满京城一片素净。
宁盛将军府,庭院深邃,正有一众仆人迎着风雪点起晚灯、搬运在庭院中的木芙蓉,初雪肃穆寒人,院内枝净花荣,少有人声,因此格外宁静祥和。
“夫人,小——将军回来了!”
报信的小丫鬟生得一副机灵模样,脆生生的嗓子,还提着干活的小桶就急匆匆往府邸深处跑去。
另有一簇仆人从演武场归来,路过庭院处就能看见那小丫鬟领了个人往后堂而去。众人见那身后的人,都恭敬地停下俯身礼称“将军”方才继续赶路。
“将军回来了!”
那小丫鬟跨过门槛时不巧被绊倒,一不小心向前跌去,正好被身后一直跟着的身影护住。
“沁涟,这么高兴,也不当心摔着?”那人开口,一副中气十足的嗓音,让那小丫头本就红润的脸更艳了些。
“如今小姐成了大将军,退敌有功,咱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番,自然是要高兴了!”沁涟站稳了之后,不自觉笑着低垂下了眼跟那人拉开了距离,“夫人自从卧病就好久没见到小姐了,眼下小姐刚刚打了胜仗回来,夫人知道了肯定高兴。”
沈书澜闻言也不自觉跟着丫鬟笑起来,浓烈秀朗的眉眼随着笑意显露出十分的英气。匆匆换上的深色常服略显黯淡,却更衬得她意气风发。
她本就长得像极了她那意外身亡的兄长,此刻征战多年,更是烙了层风霜,看起来正是那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也难怪从小就在身边的丫鬟沁涟看了都不禁脸红,与她讲起了礼仪情分。
也是,在朝堂上,她是那煞星转世,粗鄙愚蠢不知礼的沈参将沈将军。可在这府邸里,她却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夫人刚刚歇下了,晚些时候见吧。你瞧瞧你,回府也不通知一声就这样一个人跑回来,倒显得我们府上跟那匈奴的敌营似的。”
闻声看去,后堂的院落方向又正巧走出一位女子。她的模样和沈书澜有几分相似,衣着素雅干练,高高梳起的发髻也无过多装饰,模样端庄大气,只是眉眼间天生有些许愁容。
“阕姐姐。”沈书澜见到她就更加开心地拥上去,一扫挺立正经,像个闺房女儿那样围在姐姐身侧。
“如今真跟个男人没什么两样了,一身的酸臭味。”沈书阕故作嫌弃地用手点了点沈书澜的面颊,“还不快换了这身衣服,这是府里,还是做姑娘家的实在点。”
“上朝打仗都是一群个臭男人,还是姐姐这儿香。”沈书澜比姐姐高了半个头,跟她讨俏皮的时候还要弯着腰故作娇羞。
“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沈书阕听她说完,又捧起沈书澜的脸担忧地左看看右看看,“朝堂上那些臭老头子有没有欺负你?”
“都是小伤。”沈书澜低头配合地给她认真地检查,“要是受了重伤就会被发现是女身,所以不敢受伤。”
她露出一个狡黠可爱的笑脸,却惹得沈书阕心疼地皱起眉头。
“你啊,偏偏要做这种蠢事……”沈书阕说着,放下手来,转身示意一边的沁涟给老夫人准备汤药,“一见到澜儿就忘了我平时教你的,去,帮着看着点夫人的汤药去。”
等着沁涟笑着一溜烟抛开,沈书阕才拉着沈书澜往自己那边靠了靠:“娘打你的那些伤还疼吗?”
沈书澜只淡淡地收起笑意,见着沈书阕那样却还是不舍得把嘴角拉下去:“不疼。是我自己执意如此,娘打我是应该的。我说过,打完那一百下,我就从此洗去女儿身,再也不回头!”
“傻瓜,生下来是女儿便是女儿,有什么不好。”沈书阕只是不忍地瞥过头,“你心气太高,真是活该的。”
“我只能如此,爹刚过世,兄长又这样不明不白地遭人暗算死了——家里只剩下母女三人,我看不惯那群小人的嘴脸……”沈书澜一时冲动声音大了些,惹得一旁路过的下人都侧目停了一下才看着沈书阕的身影急忙退到一边。
沈书阕不由得将细细的眉头皱得更紧,连连摇头让她平息下来。沈书澜能假扮兄长,也是她在背后一手操办。
沈府多英烈,她们的祖父乃是开国功臣,父亲又屡次平定叛乱有功。数年前,兄长沈书钧也是这般意气风发,那时父亲还在世,皇帝提携兄长令其代父出征,首次出战不出数月便大获全胜而归。先帝对其赞赏有加,有意为二小姐沈书阕指婚嫁与亲王。
可惜偏偏多年前父亲因战时旧伤去世,母亲又多病,两个妹妹年幼,兄长就如同父亲一样待她们。偏偏是二姐书阕准备出嫁前的那几日意外失踪,隔天被府里的下人发现受了重伤倒在西院的偏房里,早就断气许久。
当时是二姐当机立断让人将他的尸首抬回房内假以照料,对外只放出消息称是大将军旧伤复发病倒了。而母亲得知后以为是二姐害怕耽误她的婚期,大怒责骂。
那时二姐只是噙着泪向病榻上的母亲说:“兄长是枉死,有人要害我们沈家,我怎么能先一步出嫁,留您和澜儿在府中?我只是,不甘心让那群小人得逞,就这样害死了兄长……”
“哪怕我此生永不再嫁,我也不愿离开沈府半步!”那时沈书澜一向以为姨娘所生的姐姐向来温柔娴雅,却不知她会这样拉着她一同向母亲下跪。
而此事之后,亲王家中责备二姐那时突然悔婚失信,皇帝却看在沈书钧因旧伤复发九死一生免去了二姐的婚事和责罚。
当时跟兄长最相像也是最鲁莽的沈书澜则提出要替代兄长,找出兄长不明不白死在家中的原因。
母亲得知此事后又触怒万分,亲自用藤条将她打成重伤,最后大病一场。不过沈书澜自幼身体强健,性情又执拗固执,一百下藤鞭自是拦不住她,母亲也不愿再拦,就让她这么荒唐地做了回主。
她这一去,假替兄长不过一年,便被群臣排挤派去戍边,一直到前些日子再一次击退来犯的敌军才被皇帝召回京加以赏识。
虽说这两年的戍边磋磨了她那丫头性子,让她越发刚练冷静,却也始终没能让她接近朝堂内部一步,反而是那些党派一句话让她去一句话让她来,眼下回京,也应是那些党派争斗的结果,她性格粗大不善文墨,只能先回府请教姐姐。
“所以姐姐,你的那封信……”
话到此处,沈书阕立即止住沈书澜给了附近的下人们一个眼神,随后示意沈书澜跟着自己往院子里走。
“你这般气血刚烈,却还是要靠办成一个男人才能守得住家里,又何尝不是一种妥协呢。”沈书阕轻声叹道,“罢了,许久不见,先不说这些,眼下你回京之事蹊跷……”
沈书澜一时语塞。两年未见,家中虽无变故却也陌生,姐姐也生得几副愁容,念的都还是她临走时的事情,想必这些年娘和她也过得不是顺遂。她自小不喜文墨性情粗大,又远边数年与狼烟胡敌为伴,现在更是不知如何作答。
“快进屋吧,外面冷呢。”
沈书阕正要拉着沈书澜往自己闺房方向走,忽地又被一声叫唤打断。
“小姐,小姐!”又有一小厮从大门处前来,见着沈书澜正好也在,又突然露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叫了声“将军”。
不知是不是这小厮平常就总这样冒冒失失的,沈书澜看着面生,沈书阕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如果是城东那家的媒人你就照平常的借口打发了,夫人这会才睡下,小声些。”
“不……不是,不是媒人,也不是本人……”那小厮一开口沈书澜便知道了,估计又是上门提亲的。
这几年向姐姐提亲的人数不胜数,常常是这户的媒人刚走那户的就赶着上来,不过都被姐姐以父亲病逝守孝和母亲卧床为由拒绝了,姐姐在家书上只是寥寥几笔,沈书澜没料到会是这般如饥似渴。
而如今她凯旋回京,那想要跟戍边有功的宁盛将军攀上关系的更是伺机而动。
“你别着急,慢慢说。”沈书阕耐心地安抚他。
“是一位小郎生,模样生得是俊俏,那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大。”那小厮歇了会才如是说道,“我才说了没几句,他就说要我回来找将军……”
这时沈书澜才有些反应过来,看来此事好像跟她关系更大一点。
“生气?我们家又跟他无冤无仇,何故跑到我们这儿来发怒?”沈书阕有些不解,转头看向沈书澜。
“他说自己是裴姓的御史,一定要亲自见大将军。”此时这小厮朝着沈书澜迟疑地看去,“我说了将军不在府上他偏是不听,要守着大门一直等少爷见了他才罢休,说什么也不走。这天气寒冷,我怕怠慢了给府里惹麻烦。”
“御史?”沈书阕微微侧目思索。
“这个姓裴的狗官,还有完没完,追着我骂……”沈书澜气道,“不见!”
那小厮看着为难,又望向了沈书阕:“小姐,这……”
沈书阕看那小厮左右为难的样儿正要望着沈书澜开口,眼神流转间又正好落到院中的雪景上。
碎雪愈发地大了,砸得院中所剩的草木凋落零败,天色渐晚不亮不暗,让人看着就感到一股寒意。
“仇人见面,肖门立雪。你就见见吧,总归是你的公务事,说不定见了之后反能生出几分眉目。”
“姐姐!”沈书澜这会说话开始变得有些急了,说的话也开始孩子气起来,“这狗官总是故意为难我!我刚回来他就跟我吵!”
“你现在撒娇也没用,我可不是皇帝,怠慢不起那‘小狗官’。”沈书阕见她这副大将军着急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你要是真怕他,就知道少做让百官嚼舌根的事。”
“谁怕他了!我们不是有急事要说吗?”
“好了好了,我不掺和你们官场上的事,只是,你现在不愿见他,明儿上朝也还得见。说不准人家找你有急事呢,你不想知道那狗官想跟你说些什么?”
沈书澜挤出一个不满的表情,却也不知道怎么作答。
“谁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还追到我家门口……”
她也回头望了眼这气势泼张的初雪,常年戍边的体质穿着这身不抗冷的便装也有些发寒,更不用说那娇生惯养的文官了。只是她不明白,那姓裴的为什么偏偏要现在上面来急着见她?
“——这狗官。”沈书澜咬牙,冲出屋檐便横跨院落疾步走向大门。
到底所谓何事?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今早他那副身姿傲然的样子。
召对结束,似乎当时正有一官向她迎面走来,见她模样开口欲语,却被他打断。
那人是谁?她却全然没有印象,记忆都停留在裴文兰那副清秀的眉眼上。
“裴文兰!”她急得还没等仆人将大门打开就把大门一掌拍开。
大门外雨雪霏霏。却不见有一小文官在此等她。
沈书澜迈步出门,正往左一看。
却见有一太监领着一队携箱提礼的仆从而来。领头的公公她在皇帝身边见过,这会是皇上在御书房说要给她的赏赐正好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雪如碎玉而下,砸在她的肩头。沈书澜正想回头寻裴文兰的身影,却先见着赏赐的礼队。无奈她只能对诏下跪,将满腹的疑问和怒火都埋进眼前的雪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