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夫人,我要弹劾你》 京郊,晨光熹微。官道上的薄雾尚未消散,便被一声急呵与一阵蹄声冲破。
“驾!”
一骑黑马如离弦之箭,在白雾金光的城野郊景间骤然划出一道疾风。
沈书澜伏在那马背上,来不及脱去的胄甲在风中猎猎作响,四散的头发与迎面刺来的寒风一道扑在她的脸上,让她不由得更心生几分焦乱。
前方忽地出现一个悬崖急弯,她猛地收紧缰绳,狠狠一夹马腹。骏马吃痛厉叫,后蹄一登拐出一道险转。
她侧目只见那身侧悬崖深不见底,道路两旁景色顿时模糊成一片影影绰绰的剪影,她也不由得被那干涩如利刃的风刺得蹙眉狭眼。
险。
却怪不得她心急鲁莽。
她戍边守关多年,前些日子敌兵伪装成流民从山坡突袭军营,她当机立断领兵反击将敌人全部击退,却不料被传出沈将军坑杀无辜流民之传。恰巧就在前天三更,兵营来使传报贺她此番破敌有功,皇帝特派信使快马加鞭急宣她回宫商讨国事,却又没有说明到底所谓何事。
正在她踌躇不知之际,又收到家中二姐暗中传来的一封密信。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
“此番回京有诈,暂无头绪。”
她确认过,确是二姐亲笔无疑。
数年前兄长继承父亲衣钵,数年戍边有功回京即将被升为卫指挥同知,却在庆功宴与二姐即将出嫁之际,被人发现重伤死在府中。为找出谋害兄长的凶手以及不让家中只剩母女三人受人宰割,她女扮男装假替死去的兄长。那时正是二姐沈书阕在背后大力支持。
可惜兄长那一病恰错过晋升,她也因为初入朝堂斗不过那帮腥臭的男人,不过一年就被又弹劾排挤去戍边。如今女扮男装三年有余,她戍边的这两年家中变故、朝堂党争、天子喜怒她一概不知。如今被皇帝紧急召回京城,来不及与二姐详说此事,深知这底下暗潮涌动,却只能急促赴约。
“爹的,一帮子狗官……”数年征战在背后烙下的一道大疤痕在此刻随着怒气隐隐发痛,她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朝马腹一踢,纵奔向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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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刚过一炷香,散朝的官员如潮退去。唯独一人逆流而上,所到之处青紫绯绿的官服无不避让那一身粘腻腥涩的血污。
“沈将军……”
“沈将军……”
与沈书澜官阶较低的官员纷纷弯腰垂目示礼,而相比之下,其余那些两鬓斑白、绯紫纹雀的官员则只是微微侧目,注视着她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嘴里轻轻蹦出来一句——
“沈将军匆忙。”
“有劳杜大人费心我这一介粗人。”沈书澜也只侧目一瞥,对那帮老头其余的动静充耳不闻,直破人潮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不知礼数的莽夫!”在她离去之后,那位杜大人才露出鄙夷的表情。其余的官员也纷纷一改脸上的平静矜持,向她的背影投去好奇之色。
“我听说这沈书钧先前生了场大病,病后那鬓发脱得厉害,性子却变得急躁尖锐,这府里也再不纳新。如今见了他这副样子,怕不是得了那不光彩的病。”不知有哪个爱嚼舌根的望着沈书澜的背影指指点点道。
“这你怕是不知,他虽不纳新,那也不妨碍他得空回京就夜夜流连那花柳之地啊……”另有一人冷笑道。
“哼,仗着先荣盛大将军的英名得了官职,却荒唐无礼不知收敛,今日有他好果子吃的!”杜大人扭动那朽木一般的脸骂出这番恶咒。
沈书澜这会无暇顾及那群嘴碎又小心眼的老头子,她知道皇帝这会正在御书房召对,急令本是让她一人速速回京面圣,可她却为了军中的事务和姐姐的那封信晚了整整一天才启程。
她本知此番将她召回京定有兴师问罪之意,眼下却来不及去找姐姐商讨,只能一人鲁莽赴约本就忐忑,在外面跟野男人一样住了两年,哪里有心情回府换衣服……
不知不觉间,她的脚步更快了些。一路上几乎一路异色,却都在看清她的面孔之后不禁退让,无人敢拦。
离御书房就差几步,几乎已见不到官员。就在这时,前方又陆续出现了几位身着高级官服的官员,她喉咙一紧,想必皇帝已召对结束放那群大臣出来了。
那群官员没一个省油的灯,沈书澜此时也不愿跟他们撞个正着。但有一位 模样的官员几乎已经快要走到她跟前,开口欲语……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如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沈大人。”
沈书澜顿住脚步,侧头看去。
只见一个身着青色御史官袍的男人立于阶旁,身姿挺拔如竹。面容清秀俊美,却像是覆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正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
是侍御史裴文兰。朝堂上出了名的硬骨头,弹劾奏疏能当庭把人砸晕过去的主。他早年身出寒门,官至侍御史,靠着刚正不阿的劲儿颇受皇帝赏识,却也敢逮着皇帝逆鳞反复地碰。
前些年触怒皇帝一时被贬,如今当时受弹劾的大臣因为贪污被罚,又一副冷面升了回来成了皇帝心头又爱又怕的“小媳妇”。
在她顶替兄长的头一年,这家伙弹劾她的次数就数不胜数,她和兄长能各去一次戍边有他一半功劳。
“裴御史。”沈书澜压着嗓子,模仿着亡兄略显沙哑的声线,语气不善,“有何指教?”
裴铮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墨香,与她周身血气形成鲜明对比:“沈将军凯旋,不入府沐浴更衣以官服面圣,便急着以这一身便衣而来,恐有御前失仪之险。”
沈书澜注意到那群陆续经过的大臣见着他们俩都有意侧目注视,却也都没有久留纷纷退去。
“狗官。”沈书澜在心里暗暗骂道。一个年纪轻轻的六品文官就这样当面拦住四品将军骂,也只有他这样死板冷面的人能做得出来。
“那真是我一介粗人,不知裴大人对这衣着礼仪这般有研究。古有道,女为悦己者容,看来今日更是淑男也窈窕,在下受教了。”沈书澜不急不慢地应对,不过此刻她无心跟这狗官纠缠,因此望着他那冷冽的神色也有些心虚。
裴文兰听到这番嘲讽面不露愠,垂下眼睛,紧绷住的嘴角略显稚气。这让沈书澜想起来,她这位冤家似小了她兄长整整五岁,比她本人还小一岁。她如今再看他这浓烈的眉眼却已然只见深沉。
“我自任职起便听闻沈将军与发妻恩爱有加,然前些年亡妻病故,将军久病不起之后就性情大变,喜好女色,出关前频频流连花柳女子,想必是耳濡目染那些女子所言,以男女风流艳色之事类比朝廷礼仪。也请将军,看在亡妻和家中两位未出阁妹妹份上,对此事口下留德。”
沈书澜心头一震,忽地想起自己和亡兄先后的种种反差,看向他的神色也不由得躲闪:这小子不会早就看出点什么吧?
“裴大人,我想对女人怎样不需要你一个未曾嫁娶的小童子来指点迷津。”
裴文兰却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未曾颤一下,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冷意更甚。
“是,沈将军。我一人之事属实局促卑微,不烦将军挂念,只愿将军更重国家之事,臣也算安心。”裴文兰说到这里,却将话峰一转,露出了此次交锋的大招,“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者,非是屠夫之勇。沈将军,你前日坑杀兵流民之事,可有损我天朝仁义。此风一开,日后边关还有谁敢归降?你此举与鲁莽,怎敢在此……”
裴文兰的声音酥薄,一股子书生气,却一字一句不卑不亢,怼得她哑口无言。她自小不喜诗书,多年征战又让她多了几分木讷鲁莽,眼下是真对这个伶牙俐齿的主没招。
“你——!”沈书澜顿时心头火起,若非在宫禁之内,她几乎要一拳砸在那张秀气的脸上。
“两位爱卿所谓何事?不进书房便在此喧嚣。”
突然传出一声老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陛下。”裴文兰先反应过来,对着皇帝微微欠身行礼。
“臣沈书钧,参见陛下。”沈书镧也学着小时候跟兄长打闹游戏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向皇上行礼。
皇帝一身显眼的黄袍,肚子处因为富态微微隆起,身随一众仆人从御书房迈着大步缓缓而来:“是朕急召将军一回京便来见朕,沈将军一路上不辞辛苦,不必纠结这等衣着小事。”
皇帝挥手示意裴文兰免礼,一边走到沈书澜跟前故作亲密地拍了拍她肩头沾到的松叶。
裴文兰的目光扫过沈书澜和皇帝,似乎正想要开口,便被皇帝急匆匆地打断:“裴大人,你就先回吧,朕今日有沈将军就足矣。”
“你就,改日再来吧,哈哈哈……”接着,这老头也不忘在众人面前耍宝似地笑起来,身边的大小太监也陪着挤出一声尖细的笑声,示意裴文兰改日再来。
“那臣先行告退。”裴文兰一板一眼地,连走人前也要行礼,又向沈书澜看了一眼才挺着身杆,君子一般淡淡地去了。
皇帝目送了他好久,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沈书澜松了一口气,对着她喃喃自语:“终于走了……”
沈书澜见这老头的样子,不禁也露出笑容。看来不止她一人深受其害,皇帝也巴不得这裴文兰闭上嘴走远点。
“皇上,这次急召臣回京所谓何事?”不过沈书澜那根弦一直紧绷着,此刻见到皇帝更是又提了几分不安。她性子急躁,不等皇帝回过神来,就凝重地看着他问,“如果是刚才裴大人说的……”
“诶诶……”皇帝急忙挥挥手,看起来也烦她那一副心思凝重的粗人模样,“岁末天寒,回屋再说。”
沈书澜又将目光放到一旁的太监侍从身上,随后点头跟在皇帝身后进了御书房。
谁知一移步殿内,那皇帝甩手支开人就管自己坐下,头也不抬不看沈书澜一眼:“沈将军戍边可有……”
沈书澜接过皇帝的迟疑,补上:“已有一年又十个月。”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算来,过了年关沈将军就二十有五了。”
“是。”沈书澜心生疑虑,不知这皇帝急匆匆地召她回京,怎么一见面就跟她聊起家常来了?
皇帝抬眼,瞥见了她那副迷茫的神色,随后老脸一翻露出一个笑容:“是这样。沈将军多年在外战功赫赫,前些日子大破敌军有功,如今也到了如此盛年,朕想调你回京,升为指挥同知。”
“……”
这本就是兄长三年前就该有的职位……
“朕听闻,沈将军自四年前痛失发妻,至今未再娶。如今正是功成名就凯旋而归之际,这朝堂上下,文武百官的千金,可以中意之人?”那老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似乎是抓准了她在弹劾的奏章里那贪财好色不顾姐妹的形象,也不跟她装模作样。
什么?
“臣……”沈书澜一时被这皇帝的脑回路转懵了,连兄长亡妻不愿再娶的借口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见她迟疑,皇帝又故作亲和地起身跟她拉近距离:“哈哈,是这样。我如今有一小女,名号宁安公主,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将军是否记得?”
宁安公主?
沈书澜抬头一愣。她可不是他那长兄,全然不知公主什么时候与兄长有过一面之缘,而至今都惦记着他……
这宁安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骄纵蛮横,却是当今最具盛宠的贵妃当年难产所生,皇帝最心疼的小公主,如今想来,在这帮子老算盘手里也是幸运的“大龄未嫁”了。
“陛下此番急召我回京,是为了此事?”
“非也非也……”皇帝乐呵呵地笑起来,侧过头不露君颜,“是我看你,一把年纪家中也无兄弟帮衬,只留两位妹妹在府中照顾卧病的老母。只怕再让你远驻关外,家中姐妹花容月貌耽而未嫁,恐生怨言。”
“是臣无能,拖累家中妹妹。”虽明面是如此,可这糟老头怎么知道二姐是故意借兄长大病母亲卧床坚持退去婚约,而自己就是如今眼前站在他跟前的大将军,她只得垂目谢绝,“但臣四年前痛丧发妻,自觉无福,发誓不愿再娶……”
她不知道此番回京只是因为那骄纵的小公主的一时兴起,还是这朝堂之上又有用他这枚棋子之意,将她从远边推回这明争暗斗之地——这小公主,怕不是皇帝想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不急,三日后,我会照公主之意为沈大人在春水围园大办雅会,宴请百官,祛寒迎岁,也为将军接风洗尘。彼时,公主也会赴宴,将军若无意,见完这一面即可。也算了却我小女这一念。”
“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怎么听都像是一场鸿门宴。
她此刻,只想见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