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河畔救危启兰因
作品:《霁日昭昭》 翌日,天色将明未明,昨夜一场暴雨洗尽了清河城的尘嚣。青石板路上积水未退,映着灰蒙蒙的天光。
西苑小门“吱呀”一声推开,沈霁和提着药箱,悄无声息地侧身而出。她回头望了望沈府高墙,确定无人察觉,才轻轻带上门,踩着湿润的石板路向沈家开设的济安堂行去。
雨水浸湿了她的绣花鞋,凉意从脚底蔓延。她步履不急不缓,目光掠过沿途店铺——李记包子铺刚开张,热气腾腾;钱掌柜的杂货店尚未卸下门板;几个孩童赤脚踩水,被母亲呵斥着拎回家。
一切静谧如常,她却微微蹙眉。昨夜那场雨太大,城外的河水怕是已涨上岸了。想到那些临河而居的贫苦人家,她不由加快脚步。
“二姑娘来了!”小学徒阿福正在洒扫,忙迎上来接过药箱,“张大夫刚还念叨,说今日城外义诊,少不了姑娘帮手。”
沈霁和浅浅一笑,取出纸笺写道:“可都准备妥当了?”
阿福连连点头:“药材车已装好,就等用过早饭出发。姑娘吃了吗?灶上还热着馒头。”
她摆手示意不饿,步入后院。几张木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几位大夫和学徒正用早饭。见她进来,纷纷点头致意。
沈霁和回礼,目光落在张大夫身上。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医师是济安堂坐堂大夫,也是少数从不因她不能言语而轻视她的人。
“霁和来得正好,”张大夫咽下食物,“方才有人来报,城外河水暴涨,淹了不少民居。咱们得赶紧出发,伤者恐怕不少。”
她神色一紧,立即点头,取了个馒头揣入怀中,示意随时可出发。
匆匆饭后,一行人拉着满载药材的板车,踏着泥泞道路向城外行去。
越近城外,灾情愈显触目。低洼处民居已被淹半截,百姓拖家带口往高处迁移,不少人身上带伤,或拄树枝为杖,或被亲人搀扶。见到医馆队伍,纷纷围上来求助。
“大家别急,排好队,一个个来。”张大夫高声安抚,指挥学徒支起帐篷,摆放药材器具。
沈霁和很快投入救治。她不能言语,问诊全靠纸笔,却效率惊人。纤白手指或执笔疾书,或拈针施救,或调配药方,动作行云流水。她那沉静专注的神情,无形中给了慌乱灾民莫大的安慰。
忙碌整日,日头西斜,张大夫吩咐收拾回城,却见沈霁和比划手势,指向不远处河岸。
“怎么了?”张大夫问。
沈霁和凝眉示意有人需助,不待回应便提药箱快步走去。
泥泞河滩上,一身影半浸水中随波浮沉。她小心走近,见是年轻男子,浑身伤痕累累,衣衫浸透血水,面色苍白如纸,却掩不住眉宇俊朗。
她蹲身探他鼻息——还活着!
正当她欲查伤势时,指尖刚触衣襟,那双紧闭的眼蓦地睁开。
沈霁和呼吸一滞。
那是极亮的眼睛,墨玉瞳仁在斜阳下折射锐利光芒,如鹰似隼,却又因伤痛蒙着朦胧。他就那样直直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模样刻入心底。
瞬息之间,眸光又黯淡,眼缓缓闭上,仿佛方才清醒只是错觉。
沈霁和按住狂跳的心口,稳神细查伤势。刀伤、箭伤深浅不一,最重是左肩箭伤,几乎穿透肩骨。这般伤势,绝非普通百姓能有。
她犹豫片刻,医者本能终占上风,起身招手,指地上的人。
回城马车中,沈霁和守在伤者旁,不时为他拭去额汗。男子昏迷中仍紧蹙眉头,似深陷噩梦。她忍不住端详他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挺,虽无血色,却自有清贵之气。
那双眼眸模样,已深印脑海。
回馆后,张大夫清出僻静厢房安置伤者。沈霁和亲自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轻柔熟练。待一切妥当,已是傍晚。
晏昭在剧痛与药香交织中恢复意识。他没有立即睁眼,而是凭本能感知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缓缓睁眼。
门“吱呀”推开,一身影逆光而来。晏昭眯眼,见是身着浅青衣裙的姑娘,步履轻缓走到床前。
四目相对,姑娘明显一愣,似没料到他已醒。但她很快恢复平静,从袖中取纸笔低头书写:“你醒了。感觉如何?”
晏昭迅速打量她。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容貌不算绝色,但清秀婉约,尤其双眼明亮澄澈,如山间清泉。不知为何,他竟觉这相貌莫名顺眼。
“多谢姑娘相救,”他嗓音沙哑,刻意流露出虚弱,“这里是?”
“清河城,济安堂。”她写答。
晏昭注意到她始终未说话,心下疑惑,但也不便多问。他尝试撑身,却牵动伤口,不禁吸口冷气。
姑娘急上前扶他,药香愈清,是从她身上散出的。那味不似寻常脂粉,而是多种药材混合的清新气息,闻之令人心安。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他语气诚恳,“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沈霁和。”她纸上写下名字,墨迹清秀。
“光风霁月的霁,春和景明的和……”晏昭微勾唇,“好名字,很配姑娘。”
她又落笔:“阁下是?”
晏昭早有备答:“在下薛景明,洛水人氏,随家中商船行至清河地界,不料遭遇水匪,拼死搏杀中负伤落水,幸得姑娘相救。”
他一边说,一边暗观沈霁和反应。她面色平静,只轻点头,在纸上写:“薛公子好生歇息,晚些再来为你换药。”
这般反应,要么极擅掩饰,要么真心信他说辞。晏昭更倾向前者——这姑娘眼神太明澈聪慧,不似易被蒙骗之人。但既然她没有立即戳穿,戏便还要演下去。
“沈姑娘,”他唤住正要离开的她,露出感激而虚弱的微笑,“大恩不言谢,待景明伤愈,定当厚报。”
沈霁和回头看他一眼,眸光微闪,最终只颔首示意,悄声退出房间。
掩上门刹那,她回看床榻上面色苍白男子,眉头几不可察蹙起。这人言行得体,应对自如,看似无破绽,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些伤口,绝非普通水匪所能造成……
晏昭凝视合上门扉,嘴角笑意渐失。他清楚追杀他的人不会轻易放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他重伤在身,这医馆倒是难得藏身之所。而那个救了他的哑女……
他想起她沉静如水的眼眸,和身上令人安心的药香。暂且在这里养伤,似乎不错。
“霁和?”熟悉声音自院中响起,沈霁和蓦然回神,见母亲“柳姨娘”提食盒站院中,目光却落在她刚走出的房门上。
她急上前挽住母亲手臂,指厨房方向,示意去那边说话。叶如澜却拉她,压低声音问:“那房里是谁?我方才看见你从里面出来……”
沈霁和知瞒不过,只好取纸笔简写“今日义诊所救伤者”。
叶如澜眉头紧蹙:“什么来历?你一个姑娘家,单独出入男子房间,若他心生歹意……”
“他是商贾之子,遇水匪受伤,”沈霁和继续写,“医者眼中无男女,唯有病患。”
叶如澜叹气,深知女儿性子外柔内刚,一旦认定的事,绝不轻易改变。她拉女儿进厨房,放食盒桌上:“娘知你心善,但也要多加小心。这世道不太平,莫惹祸上身。”
沈霁和点头,表示自己会谨慎行事。
“不说这个了,”叶如澜打开食盒,端出碟桂花糕,“娘做了你爱吃的,快尝尝。”
沈霁和眼中顿漾笑意,拈起块糕点,却未入口,而是递到母亲唇边。
叶如澜笑道:“你这孩子,娘是给你做的。”却还是张口接了,甜香化开舌尖,甜到心里,却化不开眉间忧色。
沈霁和自己也拿块小口吃,眉眼弯弯。她拉过母亲手,在她掌心写:“娘手艺最好了。”
叶如澜宠溺瞧着女儿,为她倒杯热茶:“慢点吃,别噎着。”
余晖透窗,将母女二人身影拉长重合,温暖宁静。沈霁和望母亲日渐染霜鬓角,心中酸软。在这深宅大院,唯有母亲真心待她,从不因她不能言语而少付半分关爱。
暮色渐沉,沈霁和送母亲至医馆门口。
“今日真不随娘回府?”叶如澜担忧问,“你独自留医馆,娘不放心。”
沈霁和摇头,在小册上写:“伤患需夜间照料,张大夫年事已高,我留下帮忙。馆内还有多人值守,母亲宽心。”
叶如澜轻抚女儿面颊,终妥协:“你终究是长大了……那你自己小心,明日娘再来看你。”
送别母亲,沈霁和转身投入忙碌。她先查看其他伤患情况,又去煎药。
药香弥漫小房,她守着药罐,盯着跳跃的火苗,又不自觉想起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那样的人,当真只是普通商人?
药煎好,她小心滤出药汁,端碗来到厢房。
“沈姑娘。”晏昭见她进来,立即要起身。
沈霁和摆手示不必,先放药碗,然后细查伤势。换药时,她动作极轻极柔,生怕弄疼他。
晏昭默注她专注侧脸,忽然开口:“姑娘不能说话,是天生的吗?”
沈霁和动作一顿,随即点头。
“是在下唐突了。”晏昭语气歉然,“只是觉得姑娘这般好人,老天爷不该如此待你。”
沈霁和抬眼看他,见他目光真诚,便微微一笑,示自己并不在意。
换过药,她方在纸上写:“该喝药了。苦口良药,公子忍耐。”
她端碗喂他。晏昭十分配合,偶尔因牵动伤口而轻哼,引沈霁和不得不调整姿势,让他靠更舒服些。
晏昭喝完药,竟露些许委屈神色:“确实好苦。姑娘可有蜜饯?”
沈霁和微怔,没料他突然撒娇,旋即从袖中取出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蜜渍梅子——原是母亲给她解馋的。
晏昭取枚放入口中,眉眼舒展:“甜了。多谢姑娘。”
他笑起来时,眼角微弯,竟有种少年人的明朗天真,与先前那双锐利眼眸判若两人。沈霁和不由多看他一眼,浅浅一笑。
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初绽的花,清浅却动人。晏昭一时怔住,竟忘言语。
沈霁和未察觉他失神,只贴心地在纸上写下注意事项,嘱咐他好生休息,便端空碗离去。
回房后,她推窗望月,心思纷杂。想起灾民,想起母亲忧色,也想起……那双令人心悸的眼。
而厢房内,晏昭躺在床上,转头侧目,望着那同一弯月,眼神深沉。
追杀者不会罢休,这医馆非久留之地。尤其是……那位沈姑娘。想起她沉静眉眼和药香,他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她如幽谷芷兰,与他所处世界格格不入。
他不该将她卷入,但形势所迫。
夜色渐深,医馆内外一片寂静。
而西苑之中,叶如澜对灯独坐,心神不宁。雨声淅淅沥沥,而那被刻意遗忘的恐怖往事,如同窗外沉甸甸的夜色,压得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