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梅雨初霁藏暗涌

作品:《霁日昭昭

    江南梅雨,总是缠绵得让人心烦,将清河城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连日阴雨,连青石板路上都沁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踏上去悄无声息。


    今儿却意外放了晴,日光稀薄地透过云层,洒在沈家青瓦白墙上,也悄然映进不远处的沈府书房。


    书房内,药香与墨香交织,试图驱散空气中的粘稠潮意。沈霁和跪坐在书案前的蒲团上,纤白的手指正轻轻点着摊开在案上的一册泛黄古籍。


    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淡青色素面襦裙,乌发只用一根再简单不过的木簪松松绾住,额前碎发下,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专注地落在书页的字里行间。


    沈霁和不能言,此刻正垂眸运腕,于纸笺上写下自己对古籍上一道名为“清肺泄浊汤”的古方见解。


    她对面的家主沈崇捻须细看,眼中激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交织。这个名义上的庶女,于医道一途的悟性与灵性,像极了她的母亲,也隐约带着几分那位惊才绝艳的叶先生的影子。每每令他想起二十年前,那段在名医叶洵门下学习的短暂时光,以及他那位清丽温婉的女儿,叶如澜……也正是如今府中的柳姨娘。


    他心中暗忖,叶如澜以“还魂丹”秘方为条件,求他庇护她们母女,却只给了一首药诀短诗,称自己亦不知其解,需自行参悟。多年来,他暗中研究,始终不得其法。这秘方,如同悬在眼前的诱饵,却始终无法真正到手。


    不过片刻,沈霁和便停了笔,将写满簪花小楷的宣纸轻轻推到沈崇面前。字迹清丽工整,论述条理清晰,改动之处虽微,却切中要害,显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不错,”沈崇敛起思绪,语气温和,“黄芩增量三分,薏苡仁加至一两,此增损甚妙,更合江南时宜。霁和,你能不拘古方,因地、因时、因人思变,这很好。医者,活人之道,绝非死记硬背之功。”这天赋,终究是传承自叶家。


    得到父亲肯定,沈霁和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低头执笔又写:“父亲谬赞,女儿愚见,尚需父亲斧正。”


    她神态恭顺,并无半分得意,沈崇心中更是满意。


    正欲再考校她几个问题,书房门外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娇脆的嗓音。


    “爹,您在里头吗?女儿给您送药膳来了。”


    话音未落,书房门已被“吱呀”一声推开。


    沈月锦穿着一身鲜艳的杏子红缕金挑线纱裙,手捧一个红漆托盘,俏生生地站在门口。


    她目光一扫,看见跪坐在父亲书案前的沈霁和,脸上那甜美的笑容微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这个哑巴,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也配在父亲面前卖弄!


    沈崇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显然对嫡女这不经通传便直接闯入的行径有些不满,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淡淡道:“是月锦啊,进来吧。”


    沈月锦端着托盘走进来,将一盏青瓷炖盅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巧笑嫣然:“娘惦记爹近日劳神,特意吩咐小厨房用党参、黄芪等滋补之物炖了乳鸽,文火煨了两个时辰呢,爹爹快趁热尝尝。”


    “有劳你母亲费心,也辛苦你跑这一趟。”沈崇面色缓和不少。


    沈月锦眼波流转,瞥见书案上沈霁和方才写的那张纸,又瞧了瞧那本摊开的古籍,心中已明白几分,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立刻冒了上来。


    “哟,我当是在说什么大事儿,原来又是姐姐在钻研这些深奥的古方呀。要我说,咱们家开的是医馆,又不是太医署,认得几味药,会抓几个方子够用不就得了?何必整天钻这些牛角尖,难不成姐姐还真想当女太医?”沈月锦语含讥讽,伸手欲拿那纸笺。


    沈霁和眼睫低垂,只默默将纸抽回,理平放好。


    这无声的抗拒更激怒了沈月锦,她那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倒更觉气闷。


    “月锦!”沈崇沉声喝止,对嫡女的浮躁愈发不满, “胡说八道什么!医道精深,活人无数,岂是‘够用’二字可以轻贱的?你姐姐肯用心专研,是天大的好事。你若有她一半的心思,为父也不必时常为你功课粗疏而忧心了。”


    他顿了顿,看着幼女瞬间委屈垮下来的脸,终究心软,叹了口气:“天赋有别,强求不得。至于这药膳……”


    沈崇拿起瓷勺,尝了一口盏中汤水,点头赞道:“火候恰到好处,汤味醇厚,甚好。回去代我多谢你母亲。”


    被父亲先责后赞,沈月锦心里那点不快稍稍平复,又得意地瞟了沈霁和一眼,才福了一礼:“爹爹喜欢就好,那女儿不打扰爹爹和姐姐‘钻研’了。”说罢,转身款款离去。


    然而,书房里的两人却因方才的插曲,气氛变得微妙的滞涩。


    沈霁和只是安静地整理着书案,垂眸敛目,动作轻缓得几乎听不见声响,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与她毫无关系。


    片刻后,沈崇开口问道:“霁和,你可知道为何我不继续训斥她?”


    沈霁和轻轻摇头。


    “霁和啊,”沈崇以手抚案,“治家如用药,需讲究君臣佐使,轻重得宜。你妹妹性子骄纵,但心肠不坏,过分斥责反生逆反之心。适可而止,方是上策。”


    他顿了顿,又舀起一勺药汤:“况且这汤确实炖得不错,该赞时还是要赞的。”


    沈霁和若有所思,随即展颜,向父亲表示受教。


    见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沈崇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朝她挥了挥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这本《疫病论》你拿回去好好看看,若有心得,再来寻我。”


    沈霁和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双手接过那本厚重的古籍,抱在怀中,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沈月锦并未走远。她心中那点得意经风一吹,很快又被隐隐的不甘取代,便故意放慢脚步,在临近花园的廊下徘徊。恰见沈霁和独自从书房出来,沿着另一条小径朝花园深处走去——那确是回她小院的僻静之路。


    沈月锦心头火起,当即折转方向,自近路快步穿过花丛。


    刚拐过一丛开得正盛的栀子,果然看见那个淡青色的身影正慢步走在前面。


    “站住!”沈月锦几步上前,拦在沈霁和面前,柳眉倒竖,“沈霁和,你如今是越发能耐了!整日里装模作样地捧着几本破书在父亲面前卖弄,显得你多了不起似的!怎么?一个哑巴,还真指望靠这个出头不成?”


    沈霁和停下脚步,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嫡妹,倒让沈月锦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气短,仿佛自己只是个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


    这种认知让她更加恼羞成怒:“你看什么看?别以为父亲夸你几句你就上天了!医术再好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


    “月锦!”一道清朗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些许不赞同的意味,打断了沈月锦越发刻薄的话语。


    沈月锦回头,看见自家兄长沈云珩正从另一条小径走来,眉头微皱。


    沈云珩快步走近,先看了一眼垂眸立在一旁的沈霁和,见她无恙,才转向亲妹妹,语气带着几分责备:“大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又在闹什么?你们是姐妹,何必整日针锋相对。”


    “哥!你怎么又帮她说话?”沈月锦跺脚,“是她整天在父亲面前装乖卖好,故意显得我不用功!”


    “月锦!”沈云珩声音加重了几分,“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霁和妹妹勤奋好学,天资聪颖,父亲赞赏她是理所应当。你有这争强好胜的功夫,不如多去看看医书,精进自己的技艺。”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母亲不是新得了一副红宝石头面吗?我记得你前几日还说喜欢得紧,快去看看吧。”


    沈月锦被兄长训斥,又听提及头面,终究是小女儿心性,注意力被转移,虽仍不甘地瞪了沈霁和一眼,却还是哼了一声,扭身带着丫鬟气呼呼地走了。


    沈云珩看着妹妹走远,这才转向沈霁和,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霁和妹妹,月锦她性子急,口无遮拦,并无太多恶意。”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新配的润喉糖,虽不能……”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情绪,很快又掩去,“但或许能让你舒服些。”


    沈霁和轻轻摇头,表示不必。


    “收下吧,”沈云珩轻声道,眼中藏着难以察觉的情愫,“今日之事,莫往心里去。”


    沈霁和这才接过,点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她抬眼看向沈云珩,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算是感谢他方才出言解围。


    “一家人,不必多礼。”沈云珩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怀中抱着的厚厚古籍上,叹道,“《疫病论》?父亲竟将此书也给你看了。此书深奥,你若研读中有不明之处,尽可来问我。虽说……以妹妹之聪慧,只怕为兄也指点不了你什么。”


    沈霁和闻言,浅浅一笑,再次敛衽行礼,姿态谦逊。


    沈云珩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肌肤在稀薄的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心中不由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爱怜与悸动悄然滋生。


    他迅速移开目光,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天色不早,妹妹快些回去吧,莫让柳姨娘担心。”


    沈霁和点点头,不再多留,抱着书转身,沿小径缓缓离去。她未直接回偏僻的西苑,而是绕道去了府中的小药圃,仔细查看了几种防治时疫常用药材的长势。


    天色愈发阴沉,风里带着浓重的水汽,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即将来临。


    是夜,雷声轰鸣,暴雨如倾,仿佛要将这天地彻底清洗。


    百里之外,一匹快马正冒雨狂奔。马上男子衣袍已被鲜血染透,身后数道黑影紧追不舍。


    “殿下,往前就是清河了!”护卫大喊,声音淹没在暴雨中。被称为殿下的青年咬牙勒马:“分开走!清河会合!”


    追兵渐近,箭矢破空而来。青年猛地侧身,却仍慢了一瞬——一支利箭狠狠刺入他的左肩。剧痛炸开,他闷哼一声,几乎握不住缰绳。他强忍痛楚,猛夹马腹冲向河边,试图借水流脱身。


    就在这时,又一声箭啸掠过,坐骑凄厉哀鸣,中箭的前蹄猛地跪倒在地,将青年狠狠摔向浑浊的河岸。


    雷声轰鸣,闪电如利剑划破天际。湍急河水裹挟着他向下游冲去,鲜血在身后漾开淡红,旋即被雨水冲散。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看见远处微弱灯火。那方向,正是清河城。


    沈府锦瑟堂内。王氏斜倚在贵妃榻上,听着窗外滂沱雨声,描画精致的眉头微蹙。


    心腹张嬷嬷垂手立在一旁,低声回禀着西苑柳姨娘近日又对着旧物垂泪,以及济安堂今日繁忙的景象。


    王氏冷哼一声:“十几年了,还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做派。若非当年她父亲那张‘还魂丹’的秘方,老爷岂会容她带着不明不白的野种进府?”


    王氏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眼神幽深。


    她想起沈崇当年带回身怀六甲的叶如澜时,提及那能助沈家扬名立万的秘方,以及他眼中对叶如澜那份未尽的旧情,心中便是一阵膈应。


    她默许叶如澜进门,一是为秘方,二也是因早已看出,那孩子绝非沈崇骨肉,构不成真正威胁。只是这些年,那秘方如同镜花水月,而沈霁和那丫头却日渐显出不凡的医术天赋,沈崇对其愈发看重,甚至连自己儿子云珩都……这让她心中那根刺,扎得愈发深了。


    王氏眼底闪过一丝冷厉:“西苑那边,仔细盯着点。”她指尖鲜红蔻丹轻敲榻沿,“还有济安堂,霁和那丫头近日似乎颇得老爷看重。”


    “是,夫人。”张嬷嬷心领神会,低声应下。


    与此同时,清河城外的官道上,几匹快马踏碎泥泞,马上之人黑衣蒙面,眼神冰冷,正沿着河道细细搜寻,似在寻找什么重要的“失物”。


    风雨未歇,暗流已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