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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她的罪名》 失职者 61
晓艾给苗苗穿好鞋后,就出门了。
刚把门关上,她想起手机没拿,刚想回去取,又想起手机没电了,还没充,如果现在回去充电到能开机的程度的话,至少也要十五分钟。算了,她想,时间宝贵,一会她还要回来做饭,傍晚的时候最多也就能玩个半小时,经不起多余的动作耽误。
苗苗喊着要出门,她已经在医院住了三个月了。
下午苗苗在家睡觉,她一个人去菜市场买了鱼,已经腌上了,晚上给苗苗煎着吃。
有孩子后,晓艾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她每天都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以每分钟60转,每秒一转的速度高速运行,从早上六点四十五开始,她就要思考早饭做什么,做完叫女儿和老公起床,在两人吃饭的间隙她去刷牙洗脸,在两人刷牙洗脸的间隙她又吃两口然后把碗洗了,用“时间交替大法”可以在早上多争取5分钟到10分钟,让老公和女儿多睡一会。七点二十五,按照惯例,老公送苗苗去学校,自己在家收拾会再去上班,这中间大概又有5到10分钟,就是属于她自己的。
有的时候她会发呆。看着窗外的树影,想一想自己的生活。老公是个警察,挣得不多,但名头响亮,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她嫁得好,“有个好归宿”,父母那边也满意,三叔三舅当时也是第一个赞同,后来她知道类似三叔这样的亲戚,看上的是“家里从此之后多了个靠山,警察局里有人,别人不敢欺负。”至于爸爸妈妈,则认为警察高低是公务员系统里的,吃国家粮的,旱涝保收,而且这样的男人,“身上不会有恶习的,品行不正的人,国家不会要的。”于是两人在认识半年左右的时候就结了婚,段宏飞成了自己的丈夫,老公,爱人。
陈晓艾没有不满意,一点都没有,证据就是如果你问她老公有哪里不好的,那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是,我想……”她没说出口过,就像过去很多次一样,最终话到嘴边,她选择吞咽。
该结婚的那一年,她不想结婚,她想画画,她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但没人发现她会,也没人鼓励她,她也几乎不给别人看,只是在自己的本子上画,一开始是临摹侍女图,用那种便宜的白描的小人书,后来是画一些速写的风景,开始的时候画树,然后画房子,最后是画人,最开始不得要领,使用写字的2b铅笔,后来问了人,才知道画速写一般使用6b或者碳素笔,她花三块钱买了四根,一直用到最后一厘米。
高中的时候她想学画画,按照惯例,高一的时候她就必须做决定,学美术是艺术生,最好读文科,然后在高二的第二个学期找到愿意接收自己的老师或者机构,从学校请假出去,进行美术集训,然后参加每年年底的美术联考,超过录取线后就可以参加第二年1月开始的各大高校的巡回校考,只要考中,就可以去读美术专业,进行为期4年的专业学习。
陈晓艾对流程的每一步都清清楚楚,但每一步她都「退了一步」。
在可以选择的时候,听从了别人的意见,首先是听了爸妈的,没有学美术,“这写写画画的有什么前途”,最终考上了大专,去厂里当会计;其次是听了家里亲戚的,“女孩子家,25之前肯定要嫁掉啊”,于是她刚工作没多久就迅速相亲结婚,之后又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似乎都随身携带着大喇叭,每天见着她就齐声发问:“什么时候生孩子啊?”于是她结婚后又马不停蹄怀孕了。
日子转眼滑倒了今天,她34岁了,有个女儿,有个老公,还有一份自己不喜欢但做了12年的工作。
大约在三个月前,陈晓艾出了一点精神问题,此时还没有“抑郁症”这种流行的说法,如果人表现得有点反常,老一辈的人会说“中了邪”或者“鬼压床”、“鬼上身”,稍微懂点现代科学的则会说,这可能是“精神上出了点问题”,其症状表现如下,会突然失声沉默,浑身发冷,仿佛被什么东西下了僵硬魔咒,气短胸闷,冷汗直冒。
这种症状是突然袭来的,有时候是在做饭,有时候是在看电视,还有的时候是在辅导女儿念书,去了医院,医生看不出问题,又检查了各项指标,从心脏检查到四肢,又从四肢检查到大脑,都没有发现器质性问题,最后去省城里面看了一圈,医生说,“你是心理有病了。”
丈夫从单位回来,请假陪床陪了三天,陈晓艾康复,丈夫的眼珠子红得厉害,过去三天他几乎没有睡眠,一边照看孩子,一边照顾老婆,他的领导还是同事,一有事就打他电话,他还趁陈晓艾睡觉时抽空出去了几次履行职务。
他是个好人,陈晓艾想。
段宏飞声音沙哑,问“感觉怎么样”,陈晓艾说“还好,没事,你去看女儿。”“苗苗在我妈那。”陈晓艾点头。
“对不起。”丈夫的声音变得更加低不可闻,他咬牙,“我会弄到钱,晓艾,你放心,我会让苗苗活。”陈晓艾沉默。
丈夫认为妻子的身体或者心理出现问题,是因为女儿那要人命的病又复发了,他于是更加尽力履行自己丈夫的职责,加班加点工作,争取调岗升职,下班回家会主动陪女儿,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什么让自己的“病”复发。陈晓艾能察觉出来,丈夫觉得亏欠了自己,苗苗的骨髓移植,是移植自己的,丈夫没出上力,他想用钱以及“对自己更好”来弥补。
两人的矛盾最终还是在苗苗手术后的第二个月,自己“惊恐症”首次发作后的第一个月爆发,晓艾像突然发疯了一样,她痛哭了一场,大喊大叫,丈夫没有理解她的愤怒和悲伤,认为她因为女儿的事情压力太大和他不对付,因为那天的导火线其实只是小事,小到”你把钥匙放在哪里“诸如此类,但晓艾还是「发疯」了。
为什么,我用尽了全力,放弃了一切我想要的东西,当一个好女儿,好老婆,好妈妈,还要得到这样的结局?女儿的病好像上天给她的惩罚,她流着血把一个生命带到了世界上是为什么,是为了让她受苦吗?是为了让自己和全家人都受苦吗?是为了给自己寡淡的人生画上错误的笔墨吗?不,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也有问题呢,难道,「我在怪我自己的女儿」吗?
所以陈晓艾和段宏飞大吵了一架。不是因为女儿的病,至少,「不仅仅是」。那之后,段宏飞做了决定,辞掉工作,去广州。
“钱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
那天的场景时至今日依然会浮现在眼前,是那一天,就是自己忘带手机出门的那天。
“妈妈,爸爸呢?”
“去上班了。”
“啊?已经走了?我想爸爸和我玩一会。”
“爸爸要去工作。”
“可是以前爸爸工作完也会和我玩。”
“爸爸已经去广州了,你忘了吗?”
“那我要和爸爸打电话。”
“妈妈没带手机。”
回家后,陈晓艾先做饭,等苗苗吃完,又洗碗,然后和苗苗一起看电视,教育台点播放的《猫和老鼠》,看得俩人乐呵呵的,最后她给女儿辅导了一下因为住院落下的功课,九点四十五的时候,哄苗苗睡觉。
此时,她才打开刚充完电的手机,照例在晚上十点后,她会和丈夫通电话,彼此聊一下身边的情况,但等到晚上11点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讯息。
陈晓艾查看了一下手机,这会才发现有一个未接来电,是丈夫段宏飞的,时间就是在自己和苗苗出门遛弯的那会,她拨了回去,但没人接听,再拨,还是没人接,不知为何,陈晓艾心里有点紧张,这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状况。
第三次打的时候,时间是当晚的十一点三十五分,夫妻俩从未这么晚通电话,很快,手机里又传来那个机械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漠然者 62
第十五章 2018
车在乡道上以时速60码左右行驶,张卓义开车,梁觉阳坐副驾驶,他盯着窗外的风景看,南方乡下的农田,秋收过后光秃秃,一望无际,新一季的水稻还没种下,成片的田里最多就是零星的蔬菜,远山环绕,白云飞鸟,天气很晴。
来这里度假不错,只可惜昨天学校里挖出来一具尸体,今天谁都别想休息。
“辖区的事,我们少掺合。最多,我们就是协助调查,别太上道,一会人家烦我们。”张卓义说。梁觉阳还在盯着窗外,乡镇街道的矮墙上拉出红色的长长的横幅,内容五花八门,共同点是用词非常直接,比如“不要裸聊,裸聊会被骗钱”、“指望传销致富,生活没有出路”、“强奸14岁以下幼女是违法行为”。看到最后一条横幅,梁觉阳皱眉。
城东中学体育馆挖出来的尸体,已经高度白骨化,到场法医初步判断其在地下至少掩埋了10年,骨头没有明显人为外伤,从盆骨判断其为男性,接合面判断年龄35到40之间,梁觉阳脑海中迅速出现了两个名字。
曹恒和严武。
这两个人都在2003年失踪,之后杳无踪迹。但从年龄看,更可能是曹恒。梁觉阳和刘队打了报告,刘队又和茶阳县这边同僚打了电话,目前允许协同调查,梁觉阳拜托法医从骨头牙齿里提取了DNA,第一时间进行了比对,对照样本是拜托了户籍警察,当晚就找到了曹恒的亲哥,所幸人就在茶阳县,对方非常震惊,据他说,自己和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已经超过20年没联系了。
比对结果今天上午11点就出来了,排除亲缘关系。
尸体不是曹恒。梁觉阳脑子僵了大概十分钟,但很快,他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她搬到株洲去了,大概是,我看看,2005年的事,她哥哥在株洲那边上班。现在说是在保险公司上班。”张卓义挂了电话后说。
车好不容易从乡道开上了国道,张卓义踩了脚油门,时速到80码。
和陈晓艾约的时间是晚上的8点30分,地点不是在她家,而是在保险公司的会议室,BJ40从茶阳一路狂奔,梁觉阳张卓义路上拐到一个镇子里吃了个晚饭, 一人一碗面,互相干瞪眼。一会要说的事情过于沉重,两人没胃口,就对付了几口,吃饭花了不到半小时,两人到株洲的时候正好是准点,上了楼,进去的时候对方非常周到,已经在等了。
陈晓艾穿着干练素雅的藏蓝色套装西服,剪了个短发,画着淡妆,从脸上一点没看出年近50,气色不错。她起身,问:“是梁警官和张警官吗?”
梁觉阳点点头,三人围着圆桌坐下,会议室不大,像是用来培训使用的,墙上有一块白板,门是半透明的玻璃门,不闷,有光,但外面看不见里面。
“你丈夫…前夫。”
梁觉阳想了一下,没用“失踪”那两个字,而是说:“段宏飞是什么时候和你失去联系的?”
“2003年6月1日。”陈晓艾答。
梁觉阳没有立刻回应,张卓义接棒和陈晓艾继续了解情况。其实聊不聊也没有很大关系,至少对鉴定结果不造成影响,今天来的目的,是要通知陈晓艾,她的前夫找到了。
在确定失踪名单上有段宏飞时,辖区民警第一时间和申报人取得了联系,申报人是段宏飞的妻子陈晓艾。经过同意后,鉴定使用的对照组是陈晓艾和段宏飞的女儿,段睿苗的生物样本,因为其曾经长期住院治疗,血液样本医院有留存。取得后对比,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经鉴定,体育馆的尸骨就是段宏飞。
马铭远的笔记本上记载的东西断断续续的,有的地方被他划掉,看不清楚字,有的页数不知为什么,有明显的被撕掉的痕迹,导致前言不搭后语,梁觉阳在第一次读的时候,注意力都在“冯应辉”相关的信息上,这就是马铭远当年一直在调查的主线,第二次第三次看的时候,梁觉阳开始注意到其他和案件没有直接关联的人物,比如“罗进保”,此人梁觉阳已经去下河街亲自找过了,于2003年出意外身亡。
其他名字,还有诸如“汪树先”和“段宏飞”,这两人都是马铭远当年的警队同事,笔记记载汪树先死于一次雨夜勘察任务,而关于段宏飞,大意是“通话,5月31日,宏飞说从广州回去后,有事要和我说。”但事情是什么,马铭远没写。
后面还有一串139开头的电话号码,梁觉阳当即就拨打了,但该号码已经是空号。
在得知尸体不是曹恒后,梁觉阳拜托辖区的同事,调一下2003年全县上报的失踪人口姓名和基本信息,在一长串名字中,他看到了那三个字,段宏飞。
段宏飞曾经是茶阳县刑侦大队一支队副队长,警龄15年,于2003年4月主动辞职,这是从档案处的同僚那里得到的信息,当梁觉阳说出2003年段宏飞的失踪时,档案室的老同事拍拍脑门,说是有这回事。梁觉阳追问,同事说:“失踪,不可能说像是刑事案件一样调查,谁失踪了都一样。而且当年,怎么说呢,广州警方做了基本的排查情况,发现段师兄,”停顿了一下,同事改口:“段宏飞,他失踪的时候,身上已经欠了快10万。”
“欠债?欠谁的?银行吗?”
“民间借贷组织吧,当年的话也不算是违法的,利率肯定比银行高,但在合法范围内。”
“他因为什么原因借钱?”
同事叹气:“因为他女儿啊。有白血病,不好治啊,并发症多,无底洞一样。”
“他辞职的原因,当时有说吗?”
“还需要说吗?”同事又叹气。“挣钱去了,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得去挣钱。”
“失踪后,除了经济状况,还调查了其他的吗?”
“查了,身份证最后是在云南勐海那边,当时推测,可能是偷渡去缅甸了,倒玉,那个来钱快。但是很危险,死在金三角那块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所以并没有出入境的官方信息?”
“没有。偷渡的话不会有的。”
不知为什么,梁觉阳虽然从没见过段宏飞,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却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他的身影。
他是怎样走向死亡的?谁杀了他?又为什么要杀了他?
而一想到这些,他又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冯应辉。
段宏飞离队已经超过15年,虽然也找到了一些当年和他熟悉的同事,但并没有问出什么关键信息,段宏飞和警队同事的关系似乎一般,虽然大家“段师兄”、“段队长”地称呼他,但对他去广州后动向熟悉的人,居然一个也没有,聊了会后没有更多的收获,梁觉阳觉得,必须尽快和段宏飞的亲属面聊,并从他们那里了解情况。
所以现在,三人才坐在这里。
“你的女儿现在还好吗?”梁觉阳问。张卓义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这个问题不妥,但梁觉阳当没看见。
“还好。”陈晓艾说,“她现在在读研究生。”
梁觉阳说:“那就好。”
陈晓艾点点头。
“2003年6月1日,你丈夫……前夫失踪前,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漠然者 63
稍微沉默了一会,陈晓艾说:“没有。他前一天和我打电话时,并没有什么奇怪。”
“你们具体聊了什么,还记得么?”
“孩子的恢复情况,还有家里面老人的情况。”
梁觉阳问:“你前夫有兄弟姐妹吗?”
“有,他是大哥,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
“后来他们没有找你前夫吗?”
“没有。他和弟妹都借了钱,关系不好。”
陈晓艾喝了口水,在两人刚进门时,她就起身,也拿了两瓶矿泉水分别给梁觉阳和张卓义,这是用来招待客户用的,上面的塑料纸封上印着泰奇人寿保险公司的logo。
梁觉阳环顾了一下办公室,瞟了眼白板上贴着的广告,“生命不会总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如果遇到过不去的坎,我们可以提供帮助。”这广告,看上去跟劝人别自杀的公益组织似的。
这种玻璃房子会议室是签署保险合同的地方。听说保险行业的主力军是中年妇女,这些“大妈”、“阿姨”、“大姐”,组成了一支强大的推销队伍,在稍微小一点的城镇,她们几乎垄断了地区的保险网络。不同保险公司之间的商业战争,本质上就是“保险大妈”们的人脉战争,这也是保险公司使用的一种伎俩,几乎无门槛地招收家庭妇女作为保险推销业务员,借由她们的人际关系网络为核心,不断向外围扩散,然后再相互打通,能卖保险的就销售保险,卖不出去的还可以拉人入伙,壮大销售队伍。
业务员们几乎没有底薪,更没有五险一金,签署的也不是劳动合同,但据说,她们中最能赚钱的,一个人就可以扛起一个区的销售,创造月百万,年千万的流水,这样的能人就有机会成为这个区的保险总代理。在微信迅速发展的这些年,如果用“微信好友”数量来衡量销售水平的话,像陈晓艾这种级别,可能光微信就有好几个号,加了千人不止。
“这就是销冠。”来之前,在车上的时候,张卓义说。
而现在,坐在眼前的陈晓艾,一位区销售能人,她的样子没什么特别,和梁觉阳脑子里的“销售冠军”那副西装革领面带微笑总是自信热情的样子不同,总的来说,陈晓艾看上去很普通。
是怎么做到的呢,梁觉阳刚想开口,陈晓艾好像知道他的心里话似的,低声呢喃:
“……没有退路的时候,总能找到办法。”
梁觉阳刚想问“方法是指什么呢”,张卓义接话道:
“陈经理,我听说在株洲,你非常出名,在这里想买保险,大家第一个想到就是你。有的人还从长沙专门过来找你当顾问。我来之前问了我妈,她都知道你呢。”
可能因为年龄相差两个辈分,坐在对面的中年女士更接近自己妈妈辈的人,梁觉阳和张卓义说话都不由自主得客气一些。
不过梁觉阳想,年龄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陈晓艾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你忍不住想要尊重和信任她。即使作为警察,他也不想用任何质问的语气和对方交流。说不定这就是一种人格魅力,拥有的人就可以吃“销售”这碗饭。
“谢谢两位警官,现在的话,我更多负责培训保险业务员,今年的销冠,应该已经不是我了。”
“是那位女士吗?”梁觉阳指了指墙上贴着的照片,其中有一位短发的中年女士,她的名字上方写着“月度销售冠军”。名字叫武亚华。
“嗯,亚华。她是今年才来公司的。”
照片墙上还贴着业务员们的个人经历和小故事,武亚华45岁,进公司前,当过家政保姆、环卫工,清洁工。
“这些经历是真的吗?”梁觉阳问。
陈晓艾稍微转头,看了一眼,回:“是真的。孩子能说话后,亚华就一直在写字楼里做工,当了15年保洁。”
“她为什么来当保险业务员?我听说刚开始做这个,底薪可能还比不上当保洁。”梁觉阳好奇。
“因为她儿子,”陈晓艾面色如常,“在18岁生日那天,小亮把他爸砍死了。”
张卓义抬眼,梁觉阳也被对方面无表情的叙述震惊了几秒,问:“是怎么回事?”
“亚华的老公吸毒,喜欢赌博,回家拿不到毒资和赌资的时候,会打亚华,亚华把钱藏着,忍着,那天小亮受不了了,拿刀把爸爸砍死了。”陈晓艾依然冷淡,语气轻飘飘的,近乎面无表情。
“后来怎样了?”
“小亮坐牢,亚华想挣钱找律师,让他减刑。”
两人噤声,陈晓艾说:“如果要当保险销售的话,这是优势。这一行里,大家普遍愿意信任经历悲惨的对象。”
梁觉阳好像明白她是怎么一步步成为销冠的了,一个身患重病随时复发的小女儿,一个失踪下落不明还欠债10万的老公,一个无底洞一般的家庭,当然,还有她,陈晓艾,一切的悲惨往事不过是铺垫氛围,最后获得信任的原因是,还有一个承载那些悲惨经历的对象,一个坚强的沉默女人,一个承担了所有责任的母亲。
“会为家里买保险的,大部分是女人,女人懂另一个女人的不容易。”陈晓艾说。她目前是保险业务员的培训讲师,看来这些原理,她也毫无保留地教导给学员们了。
“你女儿的病,算彻底治好了吗?”梁觉阳问。
“……还好,不复发就没事。孩子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她没爸爸,这点是我对不起她。”陈晓艾的表情黯淡了下来,但很快,那一丝沉重的悲伤就被她很好地掩盖住,再次换上如常的淡淡的表情。
张卓义想起了什么,问:
“你的前夫……段宏飞当年有给家里留下什么吗?我听队里的同事说,当时在广州找到他住的地方了。”
“有。我带来了。”说完,陈晓艾起身,从一个靠在墙角的硬纸袋里拿出一个小物件,东西被泡沫纸包裹着,看样子大小,还不到一个掌心。
“是警察在他的出租屋找到的,我想你们肯定会想打开,所以我在家充好电了。”
泡沫纸剥落,里面是一个小的数码产品,梁觉阳一眼认出来这是个MP3,真是老古董了,现在的小孩多半没见过这个。
“这应该是他买给苗苗的。平时他听歌少。”
漠然者 64
放在桌上的硬纸壳袋露出灰色的一角,张卓义问:“方便看看吗?”
陈晓艾点点头,梁觉阳左看右看,以为这是个笔记本,张卓义说这也是你前夫的遗物么,陈晓艾说是,梁觉阳翻看了几页,里面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
“这笔记本的纸怎么这么硬。”张卓义嘀咕。
“这是速写本,纸是用来画画的。”看了会后,梁觉阳说。他伸手,再次翻动,没发现里面有什么特别。此时张卓义开始公放MP3里面的内容,都是下载好的儿童歌曲,《种太阳》《七色花》之类,后面夹了首1987年电影《倩女幽魂》的同名主题曲,梁觉阳把前几首都跳过去,唯独这首听完了。
“有什么发现?”张卓义问。
梁觉阳摇头。两人,加陈晓艾,在会议室里听了十五分钟,也没发现MP3里面有任何有价值的内容,除了歌曲之外的部分,只有一段25秒左右的录音,前面都是杂音,到10秒开始有人说话,是一个女声,听上去是数码产品的销售,正向段宏飞介绍MP3的功能,“长按的话可以随时录音,很清晰。”
“什么都能录到吗,可以当录音笔用吗?”接着传来的居然是一个略微沙哑的男声,梁觉阳张卓义对视一眼,明白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段宏飞,一段15年前的录音,说者已成亡人。
梁觉阳看了眼陈晓艾,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这段录音她早就听过了。
“苗苗,儿童节快乐!爸爸今年送你一个你最想要的礼物,奖励你这么勇敢,健健康康从医院回家啦!”
那个“啦”字,尾音拉得特别长,一听就知道,是成年人在刻意模仿孩子的语气。录音的质量,在今天看来并不算特别好,噪点多,背景音也有点嘈杂,甚至还夹杂了销售小姐介绍产品特点的声音。25秒,录音戛然而止,看来在“啦”字结束后,段宏飞按下了“停止”键。
这段在购买时无意留下的录音,应该只是测试,说话的人没来得及重新录一遍。梁觉阳看陈晓艾,她正在用纸杯喝水,喝完后纸杯拿在手里,一直拿着,捏出了痕迹。
“刚才我们听到的,就是MP3里面的全部内容吗?“张卓义确认。
“嗯。”陈晓艾点头。
四首儿歌,一首电影原声,一段25秒的录音。加起来可能不到15MB,就是段宏飞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梁觉阳问:“除了我们和当时受理段宏飞失踪案件的警察,还有谁听过MP3里面的内容吗?”
“他在茶阳县刑侦大队的同事。也是警察,但并不负责受理失踪案件,他是刑侦科的。”
“叫马铭远?”梁觉阳问。
陈晓艾点头。
张卓义问:“除了速写本和MP3,当时在出租屋还找到别的东西么?”
“其他的话,都是一些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我已经……”
“丢掉了?”
陈晓艾低头,用双手握着一次性纸杯的底部,两个大拇指按压着杯口。
MP3的内置电池,过了这么多年,已经难以储存电量,刚才又是公放,梁觉阳再想打开的时候,发现已经电量不足了,陈晓艾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古早充电器,将接口对上,充上了电。这是一支小小的“爱国者”牌子的MP3,在当年来说价格不便宜,小孩拥有它,都恨不得挂脖子上出去炫耀。
“为了给苗苗治病,宏飞借了不少钱。那年我身体不好,也住院了一段时间,他去广州前答应苗苗买礼物,我不让,觉得浪费钱。”陈晓艾最终把杯子放在了桌面上,梁觉阳看见纸杯皱皱巴巴,上面有指甲抠过的痕迹,陈晓艾的双手叠放在一起,右手的大拇指扣压着左手的虎口。
“他都和谁借钱了?”梁觉阳顺着问。
“和我以前单位的领导,塑料二厂厂长。”
梁觉阳回:“冯延祥?”
“嗯,99年年底的时候借了两万,这个钱,宏飞去广州前一个月的时候才全部还清。其它的是苗苗第二次病发时欠下的手术费,好几万。”
陈晓艾说:
“第二次手术的钱,他没告诉我是从哪来的,也不说手术到底花了多少。”
梁觉阳回想了一下马铭远笔记本上的内容,他问:“你记得段宏飞的手机号吗?当时在广州使用的。”
陈晓艾说了一串数字,梁觉阳没接话,张卓义问:“怎么了,你问手机号做什么?”
马铭远的笔记本上,在段宏飞的名字旁边,有一个139开头的手机号,梁觉阳本以为是段宏飞的,但并不是,段宏飞的手机号是中国联通的,136开头。
难道他当年在广州的时候,使用的是另一个手机号?梁觉阳说出自己的疑惑,但关于这点,陈晓艾也不知道更多。
房间是封闭的,没有窗户,张卓义觉得有点闷,站起身,把小会议室的玻璃门打开,三人进来的时候,外面的办公区还有几个人在零星地加班,能听到他们在笔记本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打字,现在则都完成工作离开,梁觉阳刚才就觉得房间内灰蒙蒙的,其实是因为外面所有的大灯都关掉了。
张卓义把外面的所有大灯都打开,整片办公区突然明亮了起来。
梁觉阳拿起那个速写本,它的纸张很硬,且凹凸不平,这是绘画用纸的特性,方便将铅或者炭印刻在纸上。
“你用过这个本子吗?在上面……画画什么的。”梁觉阳问。
“没有。”陈晓艾回答。
“也没写过字?”
“没有。”
“段宏飞会画画吗?他为什么要买一个速写本?”梁觉阳问。
陈晓艾没说话。
梁觉阳翻看空白的速写本,他用指腹摩擦速写纸的边缘,捻起其中一页,放在灯光下确认。
“怎么了?”张卓义问。
“这里有印记。”
“什么印记?这不是白纸么?”
“有铅笔么?”
“我这里有。”陈晓艾递过来一根。
梁觉阳用铅笔小心涂抹,8个数字出现在纸面上。准确说,是8个数字的印痕出现在纸面上,有人曾经在这张纸的上一页写过东西。
“这是什么?”张卓义问。
预判者 65
长沙今年特别热,即便10月底了,正午的太阳一样磨人,气温高达32度,日头高悬,不容直视,如果不特地挑选阴凉的地方行走,不消5分钟,背上就能渗出汗来。
周原想了一下,还是把外套脱了下来,她穿一件夹绒的灰色卫衣,吸光存热效果良好,对今天的气温来说,确实有点多余。
过马路的时候红灯时间高达70秒,周原有点不耐烦,于是索性站在马路牙子旁边,点了根白色点8中南海,抽了半根,灯绿了。
马路对面,就是岳麓山的东门,大学毕业后,她就没来过岳麓山这一带,因为觉得这里人太多,挤。长沙几乎所有叫得出名字的高校都汇聚于此,校区没有围墙,全部重叠在一起,学生宿舍也几乎都在一条街上,部分生活区和教学区没有明确分界线。周原从地铁口出来后沿着马路行走,一路上迎面而来欢声笑语的不是在校大学生就是游客,吵吵嚷嚷。
2011年她高考结束填报志愿,她的分数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北京上海都不成问题,不过她还是填报了省城长沙的学校,当时妈妈的身体不是特别好,为了往来三甲医院拿药看病方便,母子二人就干脆来长沙住下,好处是这里的房价多年来一直保持在相当合理的水平,所以租房住很便宜。
过去为了读书,房子就租在岳麓山附近,现如今周原的银行存款,已经能让她搬家去山上,那里是富人别墅区,和山下是两个世界,景色优美,人少清净。
装修的事还没弄完,做防水的师傅打电话过来,周原草草应付两句。
中南海烧到屁股的时候,周原到地方了。这所知名大学的图书馆,她刚踏上台阶,对面响起年轻男人的声音:
“你来了?我用学生卡带你进去。”男人挥挥手。
陈靖一,周原看了他一眼,还是和过去一样,发型穿着都没变。过去指大学时期,两人是2011届传播与媒体研究专业的同学。而现在,陈靖一还在本校继续深造。
“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没经过社会的毒打。”周原迈着轻快的步伐上楼,三步做两步,一步上两个台阶。对陈靖一挪揄。
陈靖一笑道:“什么眼神?干净纯洁?”
周原回笑:“是清澈愚蠢。”
两人穿过安静的自习区域,按下电梯开关,目的地在图书馆5楼新开的咖啡厅,据陈靖一说,因为那里的咖啡一杯售价高达人民币28,学生们都避而远之,负一楼就有8块一杯的美式,10块一杯的拿铁,实在没必要提高自己的消费。
周原笑,负一楼过去是她打工的地方,当时的工资是四块五一小时,学校里开店的老板简直不把兼职的学生当人,但这样的价格,居然还有一堆人和自己竞争。陈靖一就是其中一个,不过周原用自己“高超”的实力,狠狠将对方淘汰了。害得陈靖一最后只能去做奶茶店兼职,价格跌至3块5每小时。
两人坐下后,陈靖一说让周原请客,周原大手一挥,上了一杯美式给自己,一杯拿铁给对方,同时把小吃菜单上价格最高的五样点了遍。东西上齐后,周原正要开口,表明自己今天来的目的,不过陈靖一说不急。
“在看那个之前,我们先复习一下。还记得我们大学时候做过的那个心理测验么?”
“沙漠刮来一阵风那个?”
“是沙漠立方体。”
“嗯,记得。”
周原也喝了口美式,嫌淡,放下准备再要个加浓。
“我们读大学的时候,你说任何心理测试都是不准确的。记得吗?做完之后我们对结果,你还把我骂了一遍。”
“好像是有这回事。”
“你说仅凭心理测试几道题,就想知道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这是不可能的,你觉得人的回答都是随机的,随心情,或者干脆就随天气,简单来说,你当时认为,心理学都是伪科学。”
“嗯哼。”周原打了个响指,拜托店里闲着的大学生再做一杯。
“如果是随机的话,想必结果不会一模一样吧。怎么样,准备好再做一遍吗?依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把题目和答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周原不置可否,表示自己可以安静听题。陈靖一满意点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原,开始报题:
“请想象你正在一片绵延无边的沙漠里,而在这片沙漠里有一个立方体。”
“嗯。”
“请告诉我,这个立方体有多大?它离你有多远?以及,它是什么材质?”陈靖一认真发问。
“立方体么,挺大的,直径是1米,不,一米6吧,和我一样高。它在我的头顶正上方,不会太远,不超过一米,它的材质——”
周原略微思考了一下,说:“是上了漆的木头,深褐色的漆,就像装修时的木地板材质。”
陈靖一把周原的答案写下,接着问:
“看到立方体之后,你的注意力转向另一个对象,楼梯。请想象一下,沙漠里的楼梯在哪里?它靠近立方体还是远离立方体?楼梯是用什么材料制成?”
“它靠近立方体,准确说,就直接搭在立方体上,我可以顺着它爬上去。材质的话也是木头,上了深褐色的漆。嗯,白色漆也行,总之不能太艳丽。”
陈靖一若有所思,喝了口咖啡。
“现在你在沙漠中看到了一匹马,请描述一下,马是什么样的?马是运动中,还是站着不动?如果马奔跑的话正跑去哪里?”
周原说:“马是一匹纯白色的马,它正在奔跑,嗯,从立方体的下面开始奔跑,一直往沙漠的尽头——”
周原还没说完,陈靖一从裤兜里摸出一张A4纸。
“你的答案没有变过。4年了,几乎一字不差。”
周原愣了一下,陈靖一打开折叠的A4纸。
“这是你四年前的答案,我在来之前写好的。可作弊不了。”
周原扫了一眼,没说话。陈靖一说:“你现在还觉得心理测验的结果完全是随机的么?”
周原笑,说:“你怎么确定我不是故意记住了答案,刚才不过是照着又念了一遍?”
她说道:“沙漠中的立方体,代表‘自我’,立方体越大材质越坚硬,代表测试者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相反,如果立方体很小,材质柔软颜色淡,则代表测试人的‘自我’人格尚未发育完全;而‘楼梯’是代表测试者和朋友之间的关系,而‘白马’——”
周原接着笑:“是代表我对‘伴侣’的看法,如果马靠我很近,说明我正处在恋爱关系中,如果马离我很远,说明我对谈恋爱没兴趣。”
陈靖一被周原的话堵了两秒,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周原说:
“还是那点东西,荣格和弗洛伊德,所谓心理测验,人们对外部世界的反应或者看法,将折射出其内心,这叫‘投射’,几乎所有这种实景类的心理测验都在使用这个原理。”
陈靖一无奈,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认输,周原觉得好玩,继续进攻:“所以心理测验对我来说已经无效了,不管你问我什么,我在思考如何回答之前,都会先思考出题人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他想知道什么?他在预设什么?他想听我回答什么——”
“你的意思是——”陈靖一狠狠喝了口28块8的拿铁,说道:
“你预判了我的预判?”
周原笑,不说话,陈靖一说:“你又在用沉默装高深。”
周原没憋住笑,说:“我不能是累了吗?”
预判者 66
午后的阳光飘进了窗,打到两人坐的沙发卡座上。
陈靖一喝了口咖啡,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有时候又觉得你没有变化。阿原,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可以相信我,至少。”
他用手撑着下巴,露出一个“路飞”式的微笑,这是周原的形容,因为陈靖一有一口炫丽的白牙,白得有点不像话,跟假的似得。
“至少,你比我聪明,所以我肯定是害不到你的。”
周原说好好好,陈靖一才说今天的正题:“你这周发的邮件我已经看过了。今天我约了虞教授,她最近在忙教研,带研究生,不过今天刚好在图书馆整理资料,可以接待我们。”
周原点头,陈靖一说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还可以悠哉悠哉喝会咖啡,但周原已经从随身背着的超大号coach水桶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开始马不停蹄剪辑视频,陈靖一说要这么忙吗?周原回,我的钱都是自己辛苦挣出来的,哪像你,大少爷。
两人不说话,一点四十五的时候默契对视,周原收好mac,陈靖一放下手机,周原买单,两人朝楼下走,多功能放映室旁边是学术资料馆,这里学生进来要预约,老师进来则随意,两人进去的时候,虞教授好像刚忙完,坐在门口的沙发上休息。
两人进门的同时,虞教授回头,站起身来,对二人露出微笑,招呼两个年轻人到到沙发这边坐。
周原在读本科的时候就听过虞璟教授,她是发展与教育心理学专业研究生导师,隔壁警察学院犯罪心理学客座教授,80年代曾经公派留学美国,以前还在公安局挂职锻炼过。
其实不用陈靖一出面,周原也自信能约到虞教授,两人曾在一次犯罪心理研讨会上见过面,周原回忆了一下,那应该是2016年年底,当时国内一起尘封多年的连环强奸凶杀案件告破,得益于dna技术的发展成熟,以及数据库的完善,犯罪嫌疑人高勇被警方逮捕,虞璟教授因此在电视台接受采访,周原就是在场的观众之一。
因为当年打定心思要做罪案研究类的博主,周原关注了很多国内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犯罪心理学领域,虞璟教授成名已久。又因为对方是女性,周原不自觉地讲对方当作自己对标的榜样。两人在当时的会场进行过交流,后来也在微博彼此关注,可以说是“网友”。
陈靖一很热情,自告奋勇帮忙联系,周原不想凉他的好意。
“虞老师。”周原打招呼。
“小周。”虞璟笑着回答。她的齐耳短发已经有些花白,但仍有光泽,她面容温和无丝毫疲态,尤其那双眼睛,炯炯有神,非常坚定。
“虞教授,今天真是太谢谢您了。”陈靖一露出男大学生的笑容,也在旁边打了个招呼。虞教授同样微笑点头。
“邮件小陈已经转发给我了。小周,你想说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不过请容许我问一下,这个人,你是出于研究课题的目的向我咨询,还是说,你的生活中,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呢?”虞璟问。
周原回答:
“他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虞璟点点头,说:“那我的建议只有一个,就是离他远一点。”
周原下来的时候,提了三杯冰咖啡,她拿起自己的那杯美式喝了口。
虞璟继续说:
“关于犯罪者人格的讨论,在国内对于公众而言,还算不上热门话题。不过国外在这一块的研究已经较为成熟了,总体来说早年流行的是两个流派,第一个是意大利犯罪学家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他曾在监狱进行人类学调查,解剖了大量罪犯的尸体。”
周原点头,回:“龙勃罗梭通过超过300具的尸体数据发现,罪犯们在身体构造上似乎存在某种共性,比如意大利最凶恶的土匪头子维莱拉头颅枕骨部位,就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处,它的位置……就像低等动物一样。”
听到“低等动物”四个字时,坐在旁边的陈靖一发了会愣,周原注意到了,他原本想要喝咖啡,听到两人的对话后,手又缩了回去。
“‘天生犯罪人’理论曾经统治了西方犯罪心理学很长一段时间,当然,龙勃罗梭的理论提出已经超过100年,从上个世纪开始,学术界不断有人反对龙勃罗梭,认为这样粗暴给人贴上‘罪犯’标签的行为,不亚于纳粹迫害犹太人。”
“本来就是这样,凭什么用身体构造来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犯罪可能?”陈靖一忍不住说。
周原没理会陈靖一,说:“而第二个流派,其实更早,也就是刑事古典学派的代表人物,边沁所持观点,即犯罪是理性的,它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精心算计,是一种精确的‘任性’,其目的是追求快乐。”
虞璟点头,补充道:“贝卡里亚也持相同观点,认为人会为了追求‘快乐’而犯罪。”
陈靖一不解道:“会有这么变态的人么?犯罪会获得快乐?”
“如果换一种说法呢。”周原说:
“追求快乐,换一种说法,说不定是想要‘避开无聊’,或者说,也可能是想要‘避开痛苦’,叔本华不就这么说么,‘人生就像钟摆,在无聊和痛苦之间两级摇摆。’”
美式咖啡里面的冰块融化,周原看着颜色变得越来越淡的杯中液体说道:
“「快乐」并不是一种持续状态,更像是一种‘瞬时的体验’,「快乐」对人们来说,就像一颗小药丸,吃下去就能短暂治疗「痛苦」和「无聊」,我们生活中一切娱乐行为,其实都是这个目的,不管是旅行、美食、还是恋爱……如果想要避开后两者,那就要不停吃下药丸。放在‘犯罪者’的心态上去理解,他要通过不停地犯罪,不停地伤害他人,来避开自己人生的……”
周原想了一下,说:“来避开自己人生的空洞和虚无,以及时不时袭来的不可名状的痛苦。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虞璟点点头,说:“10年前,我还在公安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案例,当时逮捕了一个系列强奸杀人犯的凶手,他累计作案超过10起,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自己的一点快乐,就要夺走别人的生命吗?她们也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有的还有孩子。”
周原喝干了最后一口美式,看陈靖一的一口没动,伸手去够,陈靖一下意识把咖啡递到周手中。
虞璟说:“那个男人家庭条件非常好,他不用上班也有用不完的钱,他结婚了,有老婆还有孩子,但是他却对我说,是那些女孩活该,她们生来就是要被他弄的。”
陈靖一忍不住问:“他是精神病吗?”
周原回:“我想不是。”
虞璟点头,说:“他不是精神病。根据我们的走访,他身边的人都反应,他平时并没有异常表现。”
陈靖一露出了“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虞璟说:
“这种人,是警察和犯罪心理专家都最厌恶的类型,你没有办法和他交流,从表象上也分析不出他为什么要杀人,除了‘为了快乐’,似乎没有别的解释。你逼问他,他也会告诉你,他就是想要这么干,他高兴这么干。”
周原说:“反社会人格。”
虞璟喝了口咖啡,没点头也没否认。
陈靖一皱眉:“听了这么多,我怎么感觉,专家们好像认为‘犯罪’这件事,都是个人原因啊?要么是大脑结构有问题,要么是人格缺陷?”
预判者 67
虞璟说:“当然不是,人的大脑,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极度复杂的宇宙,科学至今为止也没能参透大脑的全部奥秘,所以,对于一个个体而言,不管他做出什么行为,都是复杂的多种元素叠加所导致,没有任何单一的元素可以占到百分百的比例,来决定一个人是否犯罪。”
陈靖一忍不住担忧道:“阿原,这个人到底是谁?你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人?”
周原没接话,端着那杯冰美式嘬来嘬去,纸做的再生吸管被她咬得都快掉渣了。
陈靖一问:
“虞教授,甘肃连环杀人案的那个凶手,高勇是不是也是这种人呢?因为‘快乐’而要犯下连环强奸杀人案?”
虞璟也端起冰美式喝了一口,说:
“他不算是。”
“额,这个有什么决定性依据吗?”陈靖一好奇。
周原接话道:“你看过高勇在看守所里画的那副画吗?”
陈靖一摇头,周原干脆掏出手机,划拉了两下,很快就在网上找到了那张图,她用微信同时转发给了陈靖一和虞璟教授。
这是一张简笔画,画面上主体只有三样东西,一个是一栋奇形怪状有点像是寺庙的房子,一棵种在房子旁边的树,还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侧面,从发型和体型上看,就是凶手本人,他背对着房子,朝着那棵光秃秃的树站着。
“很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不穿衣服?一般普通人画自己会画裸体吗?”陈靖一问。
周原说:“网上关于这幅画的说法有很多,但我最倾向于这个说法:这栋房子和凶手童年所居住的房子外形有七八分相似,代表的是他过去的家,他背对着离开了童年的住所,说明对家庭和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的背弃,而赤身裸体,则说明他被捕之后,终于可以不用再装了。”
“装什么?”
“在人群里装作一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中年人。”
“这幅画难道能说明他的内心……”刚说完,陈靖一就觉得自己属于是自打耳光,来找虞教授之前,他才让周原做绘画类的心理测验,并认为画面上呈现的东西可以反映人的内心。那么同理,这一副简笔画同样可以。
周原说道:“不管是象征意义上的童年、家还是他用赤身裸体所表现出来的‘羞耻心’,这些情绪都有情感指向,结合他被捕后的,对于自己两个儿子前途的担忧,可以看出,他保留了基本的人的感情。所以我的推断是,他并非全然的反社会人格,也不是龙勃罗梭所说的‘天生犯罪人格’,他的内心依然会受到人类社会约定俗成的价值制约,他因为情感和欲望而犯罪,也因为情感和欲望而停止犯罪。”
最后一口美式喝完了,周原说:“所以简单来说,我认为他的犯罪原因并不复杂,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失权而将屠刀砍向更弱者的胆小鬼罢了,11起案子,他甚至奸杀了一个8岁的女孩。”
说到这里,周原不屑地笑了一下,说:
“人类历史上有统计的连环杀人犯,相当一部分专门屠杀女性,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英国开膛手杰克,他每杀害一人,都要将受害者的内脏、器官剖出带走一部分,而且每一次,他都会写信给警方示威,或者给媒体炫耀,仿佛自己是一个技艺高超的解剖能手,或者一个审美独特的艺术家——但如果要我说,我会请问这些觉得自己可以名垂千古的杀人犯们一个问题。”
周原顿了顿,说道:“如果你们真的这么‘伟大’,为什么是杀害比自己弱小的女人呢?你们的‘伟岸’靠残忍夺走弱者的性命才能证明,你们——怎么不在夜晚尾随一下男子橄榄球运动员,并和他们一较高低?在我看来,大部分罪犯的底色都是懦弱,自卑,和愚蠢却自认为聪明,他们靠伤害她们,来喂养自己那残缺可怜的自尊,来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管什么‘天生犯罪人格‘或者’反社会人格‘,都不外如此。”
好像是发泄一般地说了这么多,周原并没觉得不好意思,陈靖一有点不知所措,虞璟并没有对周原的看法发表评论,也无论断,只是问道:
“小周,从你邮件里的描述来看,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和我们今天讨论到的三种犯罪可能都不太一样,又或者,他同时具备这三种类型犯罪的特征。他拥有极高的理性,会挑选合适的猎物,同时又有畸形的欲望,所以会不断做出操纵和控制他人的行为,同时,我也认为,从他过去的经历上可能也存在某种创伤,以至于他必须不断掠夺来弥补自身的某种匮乏。”
陈靖一又忍不住问:“他到底是谁?阿原,我很担心你。”
虞璟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道:“小周,关于这个人的一些描述和事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是他亲口告诉你的吗?”
周原说:“不是,有一部分是我查到的,有一部分。”周原想了一会,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但最后还是开口道:“有一部分,是一个警察告诉我的,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公安系统了,很多年前……他对这个人进行了长达数年的追踪。”
虞璟没有追问,她目前已经不在公安挂职,作为老师,她能提供的帮助多为理论上的,或者从实践中得到的一些经验。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思考和抉择,她自觉自己除了提供对方所需求的帮助,并没有其他干涉和指导的权力。
“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虞璟说。
周原笑:“虞老师请放心,他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但也是一个擅于伪装和躲藏的猎手,依我的了解,他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也不会直接对我或者其他人做任何事情……那个警察也告诉我,说他更擅于通过影响他人,来达到操纵的目的,继而行恶。”
陈靖一不甘心,他说道:“这么坏的人,为什么不报警把他抓住?我们现在就报警,或者请求帮助。”
“如果有证据的话,十几年前就抓到他了。”周原默默说道。
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屏幕,是一条未读的微信。
预判者 68
和虞璟教授表达感谢并告别后,周原独自一人去了图书馆的三楼阅览室,这里大部分是通识书籍,也包括一些心理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著作,刚才虞璟教授提到的几点,周原想当场再从学术的角度去确认一下,不过更要紧的是,她想停下来整合思考一下。
但陈靖一没给她这个机会,下午四点,周原拎着书风风火火,正要下楼,陈靖一在后面喊:“阿原,你的外套忘拿了。”
周原回头,接过卫衣,说谢谢,正要走,陈靖一又跟了上来,他说:“我们先去吃饭吧,你没吃中饭,喝这么多咖啡,有点伤胃。”
正经的上一顿是上午10点半吃的,陈靖一提醒,周原才发现自己确实肚子饿了,难怪刚才有点头晕,但因为在想事,一下把吃饭给忘了。陈靖一说学校的第四食堂承包给了一家曾经负责五星级酒店厨房的团队,味道虽然没有特别惊艳,但特别干净卫生,而且环境很好。“我请客,你不是请我喝咖啡了吗?”
两人到地方,这个点没人吃饭,包厢也可以随便坐,看菜单,周原发现这是家粤菜餐厅,虽然也有湘菜小炒提供,但主要食物都偏清淡,价格也比其他食堂高出一倍,难怪没什么学生过来。
草草点了几个菜,周原开始往嘴里塞,完成“喂饱自己”这个任务,倒是陈靖一,不紧不慢,一口一口,还对部分食物使用上了刀叉,可谓姿势优雅,周原瞥了一眼,发现和他的吃饭姿势比起来,自己的架势犹如坐牢18载刚刑满释放的中年犯人,同时还透着股上辈子是饿死鬼这辈子投胎又进了饿牢的架势。
“你吃这个。”陈靖一给周原夹菜。周原点头表示感谢,嘴里依然是来者不拒的咀嚼。
据说,人吃饭的习惯,有两次养成的时候。第一次是在婴幼儿时期,也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口欲期,这个时期婴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依赖于母亲的喂养,高度以自我为中心,从母体获得的安全感会让婴儿产生错觉——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母亲的乳房也由自己控制,和自己是一体的。教育心理学专家们建议母亲在孩子的口欲期尽量满足婴儿,因为只有这样,婴儿才不会有食物匮乏的记忆,不会有被人抛弃弃之不理的感受,才能够安全地形成良好的自我,于是长大后,这个孩子——心理专家们判断,这样的孩子的自我是健康的,他懂得分辨什么是“爱”,也有能力爱与被爱。
而相反地,口欲期没有被满足的婴儿,长大后非常容易形成“替代性饮食”,表现在暴饮暴食无节制,或者,心理学家又做出引申,口欲期没被满足的孩子长大后“缺爱”,会不断寻找“爱”来补偿自己。
周原在看见陈靖一吃饭的姿势时,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人的母亲,一定非常爱他,爱得有分寸,有尺度,所以他即便只是在食堂吃一份几十块钱的套餐,也能如此优雅。
当然了,人的饮食习惯,还有第二次养成的机会。周原想,那就是在青春期,孩子真正和父母分离,意识到自己是世上独立的个体,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试图重塑自我,所以——周原想到,大部分人第一次减肥,第一次染发,第一次按照自己的喜好买衣服,也是在这个时期。人不仅会开始注意自己的外形,也会对自己的各方面习惯产生“被注视”的心态,例如,不要粗鲁地进食,吃饭的习惯,会因为他们在意自己的外在形态而自觉地克制。
但这些选择,统统受到一个硬性条件的制约,那就是家庭经济水平。人的从容不迫和优雅品位,其实都是被刻意培养出来的,周原看着陈靖一,陈靖一笑了一下,问:“我脸上有东西么?”
周原摇头,说没有。
他有一个经济水平超出平均水准之上的家庭,周原想。
不过这个答案,早在读大学的时候,在周原还对心理学没有太多涉猎和研究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不是她聪明,而是人人都知道,陈靖一的父亲,是湖南省最大的一所公立医院的外科主任医师,兼医学院客座教授,据说在全国都是叫得上名号的著名医生,而他的母亲则是本校中文系的老师,他因此和本科时期学校任教的每一位老师都认识。
书香门第,且有钱。
这是个少爷。周原给他下了判断。
“我不喜欢虞教授刚才提到的说法。”
周原把黑椒牛柳咽下去,说:“什么说法?”
“粗暴地把人分成‘天生犯罪人格’、‘反社会人格’。”
周原“哦”了一声,问:“那你认可‘精神病’是存在的吗?”
“嗯,我认可,大脑病变,器质性问题,所有三甲医院都设有精神科。”
“龙勃罗梭提出的‘天生犯罪人’,也是大脑病变,统计数据表明,相当一部分罪犯头盖骨凹陷或者缺失。”
“……这个不算。这是反推,不能这么证明。”
周原又吃了一口客家豆腐,觉得这道菜不仅品相让人食欲大开,味道也是相当惊艳,忍不住又吃了一口,吃完她擦了擦嘴。
陈靖一继续说:
“太粗暴了。现在的心理学不都这么干么,那些公众号最喜欢这么写了,动不动就是‘反社会人格’、‘自恋型人格、、’边缘型人格‘,有的出版社还喜欢取这样的书名,比如《教你识别12种危险人格》,怎么能这么粗暴,我们凭什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危险的?”
周原说:“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对待这些人?”
陈靖一说:“哪来的‘这些人’、‘那些人’?我们难道不都是人类么?我认为取名标签化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表现,关键是,我们不该对人们进行这样的分门别类,或者划分某种界限,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和我们一样的人,或者干脆将他们排除出‘正常人’的行列,这样他们不是太惨了吗?”
正常人类么。周原咀嚼空心菜的时候,也在大脑里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如果在犯罪产生之前,我们就对人们进行危险与否的判断,同时分门别类,我想只能滋生出更大的不平等,诞生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人与人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么。周原在心中重复。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周原突然问。
“名字?”陈靖一露出疑惑的表情。
“嗯,靖一,是什么意思?”
“是爸爸妈妈给我取的,靖是妈妈给的,是希望我健康平安,一是爸爸给的,很明显,他希望我成为第一名。‘优秀’的意思吧。”
周原说:“你的爸爸妈妈爱你,所以把心中认为最好的字给了你,你知道吗,在农村,在乡下,很多小孩只有自己的姓氏,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者名字非常潦草,陈小狗,你敢想象这样的名字是成年之后写在身份证上的吗?还有女孩的名字,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娣’,招娣,梦娣,来娣,引娣,盼娣,这就是女孩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叫这些名字的人。”
“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周原说:
“所以,也不要因为‘没见过’,就认为这个世上没有「危险」的黑暗人格。我想告诉你的是,虞璟教授提到的,犯罪心理学历史上对于危险人格的划分和判断,并非全无道理,你从来没有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所以判断他们不存在,你从没亲眼见过黑暗,你用课本上学到的东西衡量一切,所以才无法真正描述黑暗,在我看来,将所有人都同化成自己能够理解的样子,认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这是另一种偷懒。”
陈靖一没想到周原一下话这么多,还想开口,但周原又补充道:
“但你会这样认为,或者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因为没必要。”
“没必要什么?”
“你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你没有必要去接触和了解这样的事情,黑暗的,肮脏的,危险的,那些会把人吞噬掉的像毒蛇一样的亚种,你所处的安全的环境,有人建立起牢不可摧的屏障,将这些你无法理解的东西挡在了门外,所以我才说,你没有必要去了解,也不会有内驱力,因为你时刻都是安全的。”
所以,在一个安全的,食物充足的,充满了爱的环境中长大的你,才会如此天真和自以为是啊。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善良的,正义的,认为自己看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就是你们这些少爷的世界啊。
后面这一段,周原没有说出来。
让周原有点意外的是,陈靖一并没有反驳她的话。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等菜上齐大概花了二十分钟,而吃饭,周原只花了15分钟,吃完的时候她抹了抹嘴,说了一声谢谢,就穿上外套,拿起自己的包,准备离开。陈靖一说等等,周原问还有事么?陈靖一被问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走了两步,他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
“阿原,我们很久没见了。三年了,毕业后,你好像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你不和我联系,也不和任何一个同学联系,聚会你也从来不来。我只是……好不容易见了面,我想再和你多聊聊。”
周原问:“你想聊什么?”
“我想知道,大三那年,在美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交流。”
周原在楼梯口转角处停下,陈靖一以为她要开口,露出期待的眼神,周原弯下腰,把自己的鞋带系好,说:
“我想去学院看看。”
预判者 69
从图书馆出来,就直接走上了马路,河西大学城的特点就是校区、生活区和市区没有明确分界线,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新闻与传媒学院在前方不远处,走路的话几分钟就到了。
陈靖一走在周原身旁,周原放慢脚步。新闻学院到了。
“你为什么学传媒?”
到达门口时,周原突然问了陈靖一一嘴。
“我很崇拜乔治·威尔金斯,他是世上最伟大的战地记者。你呢?”陈靖一问。
“我很崇拜默多克,因为他很有钱。”
陈靖一笑,周原回头强调:
“我没开玩笑。”
陈靖一叹气,说:“阿原,太不公平了。”
周原问:“不公平什么?”
“你对我太不公平了。你从来不给我了解你的机会,你总是事先判断,认为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试着和我说说呢,也许我能懂。”
周原心想,怎么会懂,人和人之间相互理解是痴人说梦。不,也有例外,但这个例外不存在我和你之间。更难跨越的鸿沟是,周原心想,靖一,是你认为我们之间并没有鸿沟。
人无法理解自己认为不存在的东西。而之所以认为不存在,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和自己一样的挫折,一样的经历。
“今天来学院做什么?周日,没有人在的。”陈靖一找了句话给自己台阶。
周原没说话,陈靖一不再自讨没趣,只是说:“阿原,至少下次给我机会,让我能够找到你。”
周原挥了挥手,说找她很容易,可以上她的社交平台账号下留言,她每个月会回复粉丝来信,不过至于什么时候回复,回复谁,那要看她心情。陈靖一无奈,但笑了笑没说更多。
“保重阿原,有事叫我。”他挥手。
周原点头,独自上楼。
她刚用陈靖一的学生卡,从图书馆借了两本书,今天还有个任务,不过在完成这任务前,她想一个人待会。进了学院,她轻车熟路找到以前的专业课教室——旁边的自习室,这里比图书馆的人更少,是开设给本专业学生自习使用,周原读书的时候,每到想事情的时候都爱来这。
曾经她就是在这间小教室,起早贪黑,每天只睡6小时,用尽全身力气考出了专业第一名,又在两个月内考过了英语,最后以雅思总分7.5分和几乎一分没扣的专业课水平获得了去美国交换的机会。从小到大,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有时候班上的同学感慨说,“你可真是个天才啊”,周原都是笑。她太清楚了,她不是天才。她没有任何出错的空间,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会全力以赴。姐姐放弃了升学的机会,说:“你只管读书,其他的我会帮你搞定。”妈妈则年复一年地做最辛苦而回报却几乎可以不计的工作。两位亲人已经为她付出太多。
周原每次回到这都百感交集,但也感到心安,因为她知道,自己获得的任何成就,都靠她的坚持和努力,她除了这两样什么也没有。
像是某种依赖路径,又或者像是一个安全的母体环境,总之,这间教室让周原觉得放松,让她有种错觉——她从未离开过,只要回来这个地方,她还是那个20岁时候的样子,没去美国,后面的一切都没发生,以及,那些已经过去和尘封的事情她也一概不知。
坐下后,周原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太阳终于准备下山,夕阳的一点点余晖,安静,温柔。周原拿出电脑,打开那封PDF文件。
前几天她从茶阳县城东中学的“秦老师”那里得到了一份学校校报的扫描件,时间久远,年份是2002年,当年城东中学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校内作文比赛,秦老师说,“这是唯一能找到的关于裴晨初中时的信息了。”
而就在刚才,在图书馆,陈靖一去上厕所的时候,周原把这封PDF的文件给虞璟教授看了,周原没有说这是谁的作文,也不说为什么需要虞璟教授看,她只是问:
“虞老师,单看这篇作文的话,你觉得,写下它的人是什么样的性格?”
虞璟在公安锻炼的时候,工作是犯罪画像,也就是说,可以通过任何和嫌疑人相关的蛛丝马迹推测出这个人的身高、体重、长相、工作、家庭关系以及性格和受教育水平,犯罪画像在国内发展了几十年后目前更趋成熟,很多公安都会请犯罪画像师参与侦破案件,定位凶手。
即使撇开这点不谈,就算是普通心理学领域,作文这种具有创造性思维的文字,也可以看出作者性格。
从秦老师那得到的署名为“裴晨”的作文,标题名为《斗鱼》。
全文大概是700多字,讲述的事挺简单,概括就是,主人公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都会经过一家花鸟鱼虫市场,店主把各式各样的鱼缸直接摆放在店门口揽客,于是主人公每天回家前,都会去看一会鱼缸中的鱼。
鱼缸中有两条鱼,一条红色的金鱼,眼睛很大,一条黄色的鱼,不知道什么品种,没有长鳞片。红鱼会攻击黄鱼,追着它跑,抢走它的食物,撞击它的身体。追逐的过程中,红鱼也受伤了,它的鳞片脱落,身上浮起发黄的断壳。
老板不想要这两条鱼了,“品相不好,卖不出去”,他这么说。我问老板可以送给我吗?老板说可以,他用塑料袋装水,然后把两条金鱼都抓入了塑料袋中,我把它们带回了家。用一个透明的汤碗装着。
虞璟沉思了几秒,问写这篇作文的人年纪多大,周原有点诧异虞璟教授的问题,因为犯罪心理学,看作文应该很容易得出出作者的年纪。周原回答:“12岁或者13岁,是初中生。”
虞璟点头,周原按耐不住好奇,又问了一遍:“虞老师,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扫描件是校报,所以同一版面上还印着其他孩子的作文,虞璟没有正面回答周原的问题,反而提问道:“你看这些孩子的作文是什么感觉?”
周原压根没读过,虞璟说的时候她才顺便看了一眼,看完后说:“没什么特别,写得很好,但……”她一下不知道怎么形容心中的感觉,虞璟说:
“不管从哪方面看,和其他同龄人相比,她都是个早熟的孩子。”
周原点点头,这是她的感觉,但不是全部。
“客观世界是我们内心的投射,选择呈现的事物、选择呈现的方式、以及描述被呈现事物时所使用的信息承接方式,都意味着某种深层的潜意识。”
虞璟说:
“但这些,都还无法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她指了指电脑屏幕上pdf的下半截,也就是作文《斗鱼》的最后一段。
红鱼一直攻击黄鱼,它好像认定在这个碗中,两个只能活一个。我希望它们不要死,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投喂很多鱼食,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谁也不吃。没过几天,黄鱼死了,浮在水面上。我把它捞了出来,鱼缸变成红鱼的了,食物也都是它的。
生命就是这样的么?想要活着,就要靠杀死另一个。如果是的话,红鱼大获全胜了,我想她赢的原因是她有鳞片,而黄鱼没有。
昨天回家后,我想把红鱼放进更大的碗中,但没想到,失去了黄鱼作为竞争对手的红鱼,也死了。
作文戛然而止,当然也可能是秦老师找到的扫描件就是残缺的,不过目前的看上去,作文就是结束了。不得不说,这是一篇颇有观察力的作文。周原读书的时候并不擅长写作文,基本上靠模仿范文拿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作文拉不开分,从来不是她苦心修炼的首选。但即使是她这样不擅长的人,她也发现,《斗鱼》是一篇有点特别的作文。
不仅仅是早熟,和细微敏锐的观察,更重要的是,她——裴晨,周原想,裴晨下了一个不像是初中生喜欢下的判断,尤其在左边作文引用李白杜甫王昌龄,右边则用爱迪生和牛顿举例的对比下,这篇作文有一些尖锐和刺痛的东西。
虞璟说:“青春期的孩子已经开始认知这个世界,并且在迈向成人的道路上,会用尽一切方式证明‘我’是‘我’,但其实这种行为反而证明了,他们的自我并不成熟。”
周原的眼睛好像长在了屏幕上的pdf里,她盯着那句话看,
“想要活着,就要靠杀死另一个。”
“而这个孩子……她已经提前完成了‘我是谁’的课题,并开始用她的「自我」观察外部世界,同时对有别于自己的事物下明确的判断,主体性很稳固,善于思考而且胆子很大。”
当虞璟说到“胆子很大”时,周原的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接上了。
对,就是那种感觉。观察到什么是一回事,明白了什么是另一回事,但把自己观察到的事情和想明白了的事情,直白告诉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周原想,这就是她,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而裴晨有和她相似的地方,她们——
周原想,她们,说不定是一样的人。
告别虞璟后,周原的脑子里都是裴晨的那篇作文,但同时那个问题模糊的答案又像是一把利剑悬挂在她的头顶,或者像一大片模糊不清的阴影,正冒着冷气逼近。猜想的所有过程都不过是薛定谔的猫,在打开盒子之前,任何判断都可能只是她的想象。
手机震动,这回是电话,周原接听,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你上次拿的烟头,是谁的?”
“是她弟弟的。”周原答。
“结果出来了,可以确定没有亲缘关系。”男人说。
新生者 70
第十六章 2003
房怡出生的那年,是知青返乡潮的最后一年。
当时的政策是,留在当地结了婚的知青自动丧失返乡资格,房怡的父亲为了回城,当机立断和妻子离婚,他什么都没要,包括孩子。他走前给刚出生的房怡一把长命锁,挂在房怡脖子上,上面有她的名字“怡”。
三年后,母亲改嫁给村里一个叫李力的养猪的男人,彼时,独生子女政策开始严格实施,李力说要生孩子,家里只能有一个,说“她不是我的,我不要。”母亲说,这不影响,还是可以生,小怡还可以帮忙带孩子啊,李力同意了,孩子出生,是个男孩,李力高兴坏了。
房怡有记忆起就在照顾弟弟,夏天给弟弟扇扇子驱蚊,冬天给弟弟盖被子翻身,上小学后,她回家要帮李力喂猪,把弟弟背在身上,干完活把弟弟放下,背上混合着汗味和尿味,导致她一整个夏天好像都是臭的。
房怡的任务,还有给弟弟泡奶粉,那种罐装的,里面自带调羹,一次四小勺,先放温水再放奶粉,摇匀,静置,然后追上正在到处乱爬的弟弟,把奶嘴塞入弟弟嘴中,有一次她实在追累了,跑不动了,弟弟“咯咯咯”直笑,仿佛觉得这场追逐是一场游戏,房怡精疲力竭,口干舌燥,泡出来的牛奶已经凉了,奶奶说“凉了的牛奶别给弟弟喝”,房怡正好口渴,就干脆咕咚咕咚自己喝了,结果奶奶看见了,冲上来给了房怡后背一下,刚喝下去的牛奶,一半“噗嗤”一下,吐了出来,还有一半勉强滑进了喉咙。
浓郁的奶香,从未尝过的鲜甜的味道,奇妙的口感,可惜这些体验都没超过3秒,另一半也因为后背被奶奶巴掌的二次重击,没能顺利抵达胃部,在食道里打了个滚,把房怡呛住了,“噗”一下,也吐了出来。房怡咳嗽,把牛奶咳得到处都是,最后自己把地拖干净。
上初中后,房怡课业变得繁忙,每天大概5、6点才放学,赶不上喂猪的时间,也没法形影不离照顾弟弟,李力说:“我养不起了,吃喝拉撒不是钱?”他要求房怡离开这个家,母亲含泪说:“你好好读书,等妈以后赚了钱,肯定让你上大学。”
于是房怡被妈妈送回了娘家,由外公外婆看管。顺便一提,母亲的眼泪像刀刻一般深深留在了房怡的心里,可惜她许下的承诺却比空气还轻,别说上大学,她连高中的学费都差点没给得起。
继失去爸爸后,房怡又失去了妈妈。外公外婆对房怡的看管不能说不精细,但总的来说,他们只知道这孩子要吃饭,饿不死就行,房怡初二的时候吃过一块过期的蛋糕,是外婆从别人家孙子满月酒上拿回来的,放在桌子上,因为天气太热,隔夜后坏了,外婆还是给房怡吃了,房怡拉肚子拉了三天三夜,差点得了痢疾。房怡只要一紧张就想上厕所,到初三的时候,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于是有的同学走过她时会捂着鼻子,说上一句“味道像垃圾桶”。为此,房怡特别注意个人卫生,校服每天都换洗。
房怡所生活的茶阳县总共有五所中学,为了不让同学的嘲笑如影随形,她放弃了直升本校的机会,考进了一所离家最远的高中,总算摆脱了“臭垃圾桶”的外号,虽然新的环境,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但她却觉得重获新生,仿佛以前都是弯着腰,而今终于可以抬头做人。
高一的时候,语文课老师布置了一篇周记,命题,叫《我的梦想》,和小学时每个人都想当科学家不同,进入青春期后期的同学们大胆发挥自己的想象,有的想当歌星,有的想当足球运动员,有的要当作家,还有的直说梦想就是赚大钱。房怡写的“我想要有一个家,我想结婚,生孩子,给孩子找一个可靠的爸爸,当一个负责的好妈妈。”
如果说坏运气一直笼罩着房怡,那么17岁时,她的好运终于降临。在她看来,说是梦想成真也不一定,一位复读高三的学长喜欢房怡,学长成绩不错,长得也健壮高大,还是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总之他给人一副非常可靠的感觉,两人在一次校内的篮球比赛认识,学长上场打前锋,房怡是那个在学长进球后送水的观众。她腼腆地学着班上其他女生的样子,把那瓶娃哈哈送给了学长,学长温热的手覆盖住了她的。
在繁忙的课业之余,两人放学经常相约一起回家,感情升温,成了男女朋友。学长对房怡无微不至,周末还邀请房怡来自己家做客,房怡去了,发现学长的父母都不在家,学长让房怡进自己的房间,两人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坐到了床上,坐着坐着就抱在了一起,抱着抱着又躺了下去。房怡紧紧抓着学长的手臂,没有任何抗拒,欢迎自己爱的人用他的方式「爱」自己。
母亲还没来得及告诉房怡一件关键的事情,那就是避孕。偷尝禁果,对男人来说是一时的释放,瞬间的快感,然后洗澡换条内裤就行,但对女孩来说不一样,这是身体结构决定的,不公平,但一点办法都没有,无知的后果承担的人只能是自己,而因为对自己“无知”这件事本身都缺乏认识,等房怡发现的时候,肚子鼓胀,梆硬,像一个小圆球,月经超过两个月没来,房怡才赶紧偷摸着跑到小诊所问,医生说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
此前和学长的关系一直在暗地里进行,有一回放学,房怡看见学长在前面,她兴高采烈冲上去,抓住学长的小臂,呼唤学长的姓名,学长正和班上的同学走在一起,他把手一甩,撇下了房怡,房怡以为学长没发现是自己,又喊了一声,再次冲过去,学长回头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周末,房怡去学长家楼下等,学长下来了,说父母不在,赶紧上去,房怡说,昨天你为什么不理我?学长说有吗?房怡说你看见我了,为什么不理我?学长说当时正忙呢,这不是快考试了吗?别说这么多了,时间紧迫,赶紧上来。
房怡说我来月经了,学长一愣,说哦,房怡说我们上去吧,学长说算了吧,我爸妈快回来了,下次吧,对了,你每个月都是啥时候啊?
知道自己怀孕后的房怡,独自一人去了小诊所,满大街小巷的“无痛人流”广告用一种公开透明的方式,告诉了她妈妈没来得及说的事情,不过决定去做手术,并非是为了身体健康或者继续学业之类,而是房怡想,如果肚子继续变大,学长可能不喜欢。
在小诊所吃了药后,医生说“跳一跳”,房怡没反应过来,医生不耐烦,“跳一跳啊,把它跳出来。”他指了指厕所的门,房怡进去,跳了一下,跳了两下,跳第三下的时候她感觉什么东西下坠了一下,血流了出来,但和来月经时流血的感觉不同,不是液体,像是血块。
做无痛人流的钱一半是房怡平时打暑假工攒下来的,一半是偷了外婆的,很快外婆就知道了,打了房怡一顿,房怡没说钱用去哪了,手术完第三天,她又去学长家了,平时每周六的下午三点两人都默契相约,因为学长的父母酷爱打麻将,这个点铁定不在,两人可以共处三小时时间,平时学长会准时下来接房怡,但那天没有,房怡上去敲门,也没人回应。
在学校里再次见到学长的时候,房怡冲过去,学长把手一甩,说“你烦不烦”,房怡说怎么了?学长说“别再来找我了。”房怡愣了会,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这不是很正常么,我们又没有结婚,难道还要去登记报备一下吗?”房怡说:“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吗?”学长说:“我从没这么说过。是你自己贴上来的。”
学长最终复读成功,考上了省城的本科,在6月结束后离开学校,也彻底离开了房怡的视线,期间她每天照常在学校里上学,但实际上完全是行尸走肉,她精神恍惚,一天中有知觉的时间不超过三小时,有时候是上午10点反应过来自己在上课,下一个有感知的时间就已经是放学时候,吃饭、喝水、睡觉都成了机械版执行的动作,她不知饥饱,也感受不到痛苦或者悲伤,想流眼泪也流不出,因为不知道可以哭给谁看。
她本来想对学长说“我们其实有过一个孩子”,不过在学长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同时站在自家楼下说了一句:“那你就再上来一次吧,最后一回我会让你舒服”时,房怡闭上了嘴。
失去学长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哪里缺了一块。这也许不是心理作用,因为切实来说,她就是缺了一块,那一块从她的子宫里流了出去,从下水道消失,那是她肉体的一部分,现在看,说不定也成了灵魂的一部分。
……
“那之后,你怎么样了呢?”坐在旁边的一位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问道。
“我……”房怡的回应被打断。
“叮叮”铃声响起来了,标志这个环节结束。
“好了,大家,刚才的交流是不是已经让彼此相互了解了呢?不管你来自什么地方,不管你过去有什么样的经历,来到了这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家人的含义是什么?我们要相亲相爱、互相帮助。诚实勇敢地袒露心扉,只有我们愿意诚实面对自己,才能让‘爱’诞生。”
房怡回过神来,庄大师已经上台去了。他的普通话非常标准,他拿起麦克风发言,对刚才的交流活动做发言总结。
“请大家牵起身边人的手,好吗?”庄大师微笑。
“让我们看见、接纳、理解这一切吧。”
音乐响起。
一种神奇的体验,前所未有。在大庭广众下,在众人包围着自己的时候,在诉说了从小到大那些不为人知的,想哭却一直没有哭出来的,那些细小的时刻,她缓缓开口,眼泪就这样默默地淌出。房怡好似一个赤身裸体的新生婴儿,却并不因毫无遮挡而觉得可耻,她在这样的许可和接纳中只觉得久违的安全。
“只有「爱」和「善」可以拯救我们,请大家大声说,’我要去爱,我很善良‘,好吗?一、二、三,让我们大声喊出来。”庄大师说。
“我要去爱,我很善良。”
“我要去爱,我很善良。”
“我要去爱,我很善良!”
在被温暖的伙伴们充满了爱与善意的包容和理解中,房怡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她要做的是一项真正的人类事业,在这个家庭中,大家彼此帮助,相互看见,心灵与心灵紧密相连,忘却烦恼,抚平痛苦。
听从吧,就用这项事业,一起朝着幸福的彼岸前进吧。房怡已明白她的人生要怎样做,跟随那道希望的光芒,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