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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她的罪名

    溺水者 51


    “没有身份证吗?”


    “我只有学生证……”


    “暂住证也没有?工卡有吗?”


    “都没有,我刚从工厂辞职……”


    “辞职?是他们不要你吧?学生证上写的,你不是未满16岁么?”


    “可是很多人都是这个年龄来广州的!这个有那么要紧吗?”


    坐在前台的中年女人正在抽烟,她左手拿烟的同时还在核对靳桐的学生证,准确说是学生手册,不过首页有个人资料,包括一寸照片,以及学校的印戳。


    靳桐从网吧出来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没想到网吧都不查的身份证,在旅馆老板这,却成了必需品。


    “没有身份证也行,至少要年满18岁才能单独住店啊。而且最近,上面有通知,所有入住的旅客我们都是要严查登记的,你知不知道,最近非典型性肺炎很严重啊?SARS,明白吗?”


    “我知道了。请把学生证还给我。”靳桐小声说。


    “不过,你多花点钱也行。”老板娘拿着证件不放。


    “要多少?”


    靳桐看了一下老板背后的房间价格,但字迹已经模糊。门口的灯牌显示房间20元一晚,床位5元一晚,热水免费。她原本以为,再不济她今晚也能睡在有铺盖的床上,但老板娘的话泼了她一头冷水。


    “你是未成年,我怎么让你住床位啊?这是为你的人身安全着想。不过单独的房间还是可以,你登记一下,我收你30元,查证件的人上门,我说你是我侄女。”


    “30元?”靳桐愣了,如果花了这个钱,她身上就只有10元了。


    “很划算的,热水还免费。”老板娘指了指身后的开水壶。


    “我,我暂时不住了,我再想想……”


    “随你的便。”老板娘把靳桐的学生证放在台面上,靳桐赶紧收好。


    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在广东的一个多月里,她每天晚上心里发慌的时候,就会不停地翻看自己的学生手册,不厌其烦地重复老师每个学期给自己写的评语,还有自己每个学期各科目考试的得分——


    当然,都不出彩,也相差无几。因为她既不擅长学习,也没有特殊的兴趣爱好,所以也不存在偏科,每门课都是平均水平。


    以至于老师每个学期的评价平均下来也没什么变化:


    靳桐,


    你乖巧,安静;你上课认真,尊敬师长;你讲文明,懂礼貌;希望你成为一个德智体美劳均衡发展的好学生。


    真是敷衍,全班50多个学生,说不定有一半都是这样的评价。直到有一年的开学,靳桐偷看了身边几个同学的老师评语,那些打印出来贴在学生手册上的宋体字突然有了温度——


    你虽然调皮,但是很热心,虽然上课爱开小差,但也是同学们的开心果。


    ——这是前排男孩的评语


    你是班上的积极分子,擅长帮助老师处理同学之间的关系;你最喜欢古诗词,能流利背诵所有课文;你的偏科有一点严重,老师期待你在下学期迎头赶上,成为更优秀的好学生。


    ——这是后排女孩的评语


    靳桐一直以为,自己的评语和前后两位同学的差不多,因为从客观上来说,三人的成绩是同一水平线的,既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排名就是中不溜秋。可是老师给他们的评语却显得,靳桐想,显得像是“好好想过”。而对自己,像是模版套用。


    不过靳桐想,谁让自己在班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存在感呢?她不喜欢表现自己,大部分时候宁愿当大海中的一颗小水滴,她当然也有叛逆和反抗的时候,不过在不涉及自己原则问题时,她并不会主动争取。


    如果老师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样的性格,也就只能写出那样笼统的评价吧?


    老师的评语一般是写给家长看的,但爸爸和妈妈,谁也没有认真过这些文字,就像自己的作业写完后给他们任何一个人签字,他们都只是签一个“已阅”,至于内容,看都不会看一眼。


    回想起过去,靳桐的脑海中飘过很多细节,学生手册上老师的评语不偏不倚,是如此的普通平凡,就和她这个人一样。


    可是现在的自己,靳桐想,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靳桐一直想看裴晨的学生手册,但因为两人不是一个班的,她一直没有机会。她也想主动提出来大方地说,“让我看一看”,但又想到,自己看了裴晨的,裴晨说不定也要看她的,就此作罢。


    老师会给裴晨什么样的评价呢?


    在过去的五个月里,每当她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想一下裴晨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暑假的那天,她用力盯着欺负她的两个男孩,脸上露出像狮子一样不容靠近的神情,她的眼睛,在她不想眨的时候就可以一动不动,没人能和她对视,靳桐想,哪怕是大人也做不到。


    靳桐不自觉地将那天裴晨的样子刻在心里。


    如果是她的话,绝对不会被这点小事打倒。


    “走吧,还待在这干嘛?不住店别耽误我生意。”


    老板娘吐出一个烟圈,前台乌烟瘴气,靳桐咳嗽了一下,老板娘又连连捂住鼻子,说:


    “要咳出去咳。别传染我。”


    因为不认识路,靳桐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岗东,住宿没有着落,靳桐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也是她两个小时前在网吧得到的信息,君临保健品公司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给了自己小敏之前遗留在工位的资料,上面有一个七位数的号码。靳桐在网吧尝试搜索了一下——在一个很火的叫QQ的聊天程序,但可惜,这个号码并不是小敏的。身份显示是一位35岁的已婚男性,看来是小敏的某个客户的网络ID。


    但也因此,靳桐想起来那天,Lily的美国学姐Alice,原来她给自己留了联系方式。


    那是另一个七位数号码,当时靳桐没明白这是什么,现在知道了,只要在这个聊天程序里在线搜索这个号码,就可以找到Alice。运气很好,Alice在线。


    靳桐用自己新注册的QQ和Alice打招呼,并解释说明自己是谁,Alice发来中文,说她记得自己。靳桐顺势问了Alice的地址,Alice没说自己住在哪,只说自己每晚都会在某大学图书馆,直到十点图书馆关门。她在那所大学进行交换,同时开展自己的研究课题,顺便还教大学生英语赚取生活费。


    靳桐决定先去找她。


    靳桐出旅店的时候看了一下时间,是九点三十五分,走到这里花了二十分钟,靳桐加快脚步,刚好在晚上十点正的时候赶到了学校的门口。


    等了十分钟不到,一个戴着帽子、穿着全套运动服的高个子女孩出现,白金色的头发即使被鸭舌帽压住还是这么打眼,靳桐一眼就看到了她。


    “Alice!”靳桐喊道。


    “你好,桐。”Alice第一次叫了靳桐的名字,这是因为她为自己申请的QQ号昵称就是这个。


    “桐,你最近怎么样?”


    “我重回工厂了。”靳桐撒了个谎。


    “那太好了,我们一定有很多可以聊的。”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夜晚的广州比白天更加热闹,尤其在靠近大学的地方,有不少学生还在附近,要么准备买宵夜,要么准备在外面通宵。


    “在我的家乡,女孩不敢这么晚还在街上。”Alice说。


    “为什么?”


    “因为美国是不禁枪的。只要成年,人人都可以买,这意味着坏人也可以。”


    “我们这里也有坏人。”靳桐说。


    “是吗?我遇到的中国人都很友善,你也很友善。”Alice笑着说。


    “你的课题进行得怎么样了?”靳桐问。


    “很顺利,我觉得来这里是对的,广东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每个人都像是故事的主角。”


    “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是真正的‘希望之城’,年龄、学历、性别都抵不过赚钱的欲望和决心,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只要不懈努力,就总能找到机会,我感觉这座城市在酝酿一场风暴,人人都在创造和迎接改变。”


    Alice兴奋地描述她眼中广东所呈现的光景:


    “你也一样,桐,梦想会成为现实。”


    靳桐点点头,想找机会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不过Alice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靳桐保持倾听。


    “最近我在和交换的大学协商,想要借体育馆,举办一个慈善晚会募款,最后筹集到的钱,会全部捐给抗击SARS病毒。”


    靳桐一下没听明白SARS,花了十秒反应,这是指“非典”。


    “学校的体育馆面积不小,坐满的话大概能有……3000人?我已经联系了电视台的朋友,他们可以帮我邀请明星,桐,你想听谁来唱歌?”


    靳桐的脑海中瞬间飘过了很多很火的歌星名字,比如“快使用双截棍”的周杰伦,《壁虎漫步》的潘玮柏,这些歌星的mv,每天都在音像店循环播放,她又想起了那张脸,生日那天,她在小小的纯平彩电上出现,字幕是繁体字的歌词,写着:“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她美不美丽……”


    还没等靳桐回答时,Alice兴奋地说道:


    “1985年,这个世界上有一场伟大的演唱会,为了帮助饥荒的非洲,人们用歌唱的形式总共筹集了7000万美元的善款,组织者也是一位歌手,叫鲍勃·格尔多夫,他是我的偶像,第二年,他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提名,对了,这场演唱会的主题叫live aid,中文就是‘拯救生命’,戴安娜王妃也参加了演出……”Alice眉飞色舞。


    靳桐听不懂,Alice话中所有的人名她都陌生,夹杂的英文她也没明白意思,等Alice好不容易说完,最后一句停在“皇后乐队奉献了生涯最伟大的表演“时,靳桐终于找到机会说:


    “Alice,你有Lily的联系方式么?手机号或者QQ都可以,嗯……最好是手机号,我想和她打个电话。”


    没想到Alice脸色一变,说:“你还想做那样的事吗?”


    靳桐愣了一下,Alice缓了缓说:


    “我不会干涉观察对象的任何决策,但Lily是我的朋友,我有义务保护她的安全,嗯,财产安全。”


    靳桐吞了口口水:


    “不是的!我是想和她说对不起,她对我很好,请我吃了很多好吃的,请我喝咖啡……”


    Alice笑笑说:“我会转达你的意思,但请原谅我,要保护朋友的个人隐私。”


    靳桐咬咬牙,干脆话锋一转:“请帮助我!是一个叫小敏的人将我介绍给Lily,我是错听了她的建议,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一定要找到小敏,我必须要找到她!”


    “你找她做什么呢?”


    “她……”靳桐想大声说,小敏拿了她所有的钱,小敏害她进了派出所!小敏导致她现在身无分文且无处可去,但话到嘴边又止住,因为这个钱是Lily付的工资,而自己利用了Lily。


    “怪别人是没有用的。桐,这是你自己选的。不管小敏让你做什么,都是你自己愿意的,是因为你也想要不劳而获呀。”Alice的中文太好,居然使用了一个成语。


    Alice退后了两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口罩,戴到了脸上。


    “我要走了。桐,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人的联系方式,请原谅,作为观察者,我不能够介入被观察者的生活。”


    Alice的教养,让她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没有明显的起伏,靳桐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的行动是徒劳的。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准确形容出自己的感受,还不知道横亘在自己和Alice之间的东西是什么。


    而在当晚留在靳桐心中的只有这两个词:观察者和被观察者。靳桐想起了电视上的一档节目,叫《动物世界》,摄影师扛着长枪短炮在非洲大草原上观察动物的迁徙,比如斑马,有的斑马落后了被豹子追赶,摄影师将镜头拉近,豹子扑了上去,不消几口,斑马成了尸体。摄影师给出特写,有的还会刻意等到斑马的尸体腐烂,秃鹫从天空上盘旋几圈,下来围食后,再去拍已成骨架的残骸。


    Alice问:“我想在15天后举办这场慈善演唱会,就像当年鲍勃为饥饿的非洲筹款,桐,答应我,你也来好吗?”她露出灿烂的微笑。


    “生命完成了它的轮回。”靳桐想起了主持人的旁白。


    走回旅馆又要花半个小时,那个感觉又来了——


    靳桐快步向前,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但无奈离开了大学校区的范围后,街上的行人越变越少,她想避开那种空无一人的狭窄街巷,但去往那家最便宜旅馆的道路只有一条,路灯也不合时宜地变少,在巷口寂寞地闪着几乎可以忽略的光芒。本想咬牙进去然后快速奔跑到目的地,但刚跑了两步,她听见身后也传来脚步加速的声音,她的心脏砰砰狂跳,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暗巷,看到那个标着“床位5元”的红色灯牌时,才感到略微的安心,旅店门还没关,她冲了进去。


    老板娘被靳桐夸张的脚步声吵醒,对靳桐没有好脸色。


    靳桐连忙说:”老板娘,我要住店。”并掏出了30元钱。


    她回头,身后并没有人影。


    第二天,靳桐睡到了快12点,被老板娘催退房时,她才念念不舍从床上爬起来,她穿好衣服,拿上背包,里面仅有的是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那剩下的10元钱。


    她走路到了厂街,之前公司的仓库所在地,想从这里打听到小敏的行踪,在仓库门口等了又等,把每一个经过的人都问了一遍,但一无所获,很快就到了下午五点,而今天,靳桐只喝了一点旅馆的免费开水,滴米未进,她饿得头昏眼花,偏偏闻到了附近小吃店传来的阵阵食物香味,炒饭、炒面、炒米粉的油香勾魂摄魄,让她疯狂地分泌口水。


    她站了起来,却觉得两眼一黑,天旋地转,没走两步就撞到了别人身上,靳桐小声道:


    “对不起……”


    “你还好吗?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一个男人关切的声音传来。


    溺水者 52


    1998年秋天,长江中下游发了一次洪水,雨来的那天靳桐放学很早,学校关上门让所有学生待在教室里。门外的雨越下越大,很多同学家里都有人来接,靳桐一直等着,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离开,直到教室全空。九点多的时候,妈妈来了,两人并肩回家,一路无话,靳桐只记得那天又冷又饿。


    饿的程度和今天差不多。


    “老板,两份肠粉,一份蛋肠,一份肉蛋全放。”


    “来了。”老板把两份肠粉端上桌,靳桐把桌上的辣椒酱蒯了好几勺放进自己这盘,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吃肠粉,而是在喝。她从没这么狼狈地吃过东西,上一口还在食道里没滑倒胃,下一口就已经塞满了嘴。猪肉的荤香满口,嫩滑的鸡蛋混着辣椒酱的咸香,再加上生菜叶子的爽脆,在用米磨成的粉面中融合,靳桐用了两分钟不到,就吃完了眼前的食物。


    “老板,再来一盘炒牛河。别噎着了,我请客,你放开吃。”


    靳桐有点不好意思,填饱了肚子后她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形象问题,在一个年轻男人面前这么大快朵颐,多少有点失态,尤其,过去的一个多月,这个男人还在一直追求自己。


    “喝汽水吗?”


    “谢谢。”靳桐接过健力宝,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刚才吃下肚子的肠粉才算顺利来到了胃里。


    “所以,你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对吗?”


    吴俊杰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干炒牛河,把这盘热气腾腾的食物推到靳桐的面前,靳桐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中慢慢咀嚼,吞咽,假装没听见提问。


    吴俊杰递过来一张餐巾纸。


    “你还想吃什么,我帮你叫。”吴俊杰说。


    “不用了,谢谢。我吃饱了。”靳桐放下筷子,她刚吃了几筷子干炒牛河,有了牛肉下肚,饱腹感一下上来,现在她感觉自己才算活过来了。


    在厂街口遇到的,唯一肯停下来帮助自己的人,是那个在玩具厂上班的男孩,他从靳桐离开后,就雷打不动,每天下午下班后都在厂街这块等靳桐,过去的一个月,他笨拙地示好,请吃饭,送蛋糕,请喝健力宝,还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束玫瑰花(后来得知是月季),送来的时候还在滴着水,吃完饭后花瓣就谢了,他还不好意思地说“抱歉”。


    小敏说你傻,有男人请吃饭有什么不好,一点损失都没有,但靳桐认为非亲非故,这样不好。


    “你啊,还是年纪太小,根本什么也不懂嘛。”


    “可是我觉得,他好像……”


    “不是好像,他想要你当他女朋友。”


    “嗯,如果我不想当他的女朋友,又总是让他请客吃饭,这样不就是在占便宜么?”


    靳桐和小敏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说过自己也曾经在网络聊天室里和各种各样的男性有过交锋,她并非什么也不懂,相反,她觉得自己看穿了男人——他们的付出从来都不是无条件的,如果不满足他们的期待,他们总有一天会觉得自己被骗,从而凶态毕露。


    比如任哲。靳桐只在极其偶尔的时候,还会想起这个人的名字。


    “如果这个男人觉得你在占便宜,那就不是真的喜欢你。真正喜欢你的人,怎么付出都只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他们怕亏欠你。”小敏说。


    靳桐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会有这样傻的人么,她问。


    “会啊,爱情会让所有人变成傻子。”小敏笑着说。


    在玩具厂时,吴俊杰的位置在靳桐旁边的旁边,进厂第一天,他就主动过来搭话,问靳桐是哪里人,年纪多大了。靳桐谎称自己18。


    上初三后,她的身高突然涨了一大截,原先是个一米五五的小个子,父母消失不见后的三个月,就好像要迅速长大成人一般,她直接蹿了十公分左右,变得和裴晨差不多高。


    吴俊杰完全没怀疑靳桐在说谎,他在休息的间隙,愉快地谈论起自己。他今年21岁,老家是广东的,不过那个地方靳桐没有听说过,他说普通话略带一点口音,但比年纪大的本地人还是要好很多。他出来打工已经三年了,“我也是18岁的时候出来的。”他试图找到和靳桐的共同点。他先在电子厂工作了一年,后转到纺织厂上班,但纺织厂喜欢招女工,在忙季过去后没有活干,给男工们只发放基本生活保障,所以他又辗转来到了玩具厂。靳桐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在玩具厂当普工一年半了,他的工资比身边人要稍微高一些,一个月大概能拿1400元左右,课长会提拔他当组长,最晚年底就能升职。


    吴俊杰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几分钟,但那时的靳桐满脑子都想着,怎么赚到钱,怎么去上补习班,怎么考到长沙去,她想读书,想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她并没觉得自己会在工厂里待多久,事实时,她连半个月都没待到。靳桐辞职的那天,吴俊杰一直追了过来,非要把一罐健力宝塞到靳桐的手里。


    “好男人是硬通货,通常来说,他们在市面上是不流通的。”靳桐又想起了小敏的话。


    “都早早被人挑走了!一个真相,到了年纪的男人如果没结婚,要么是自己条件太差劲,要么就是,他有问题。”


    “什么问题?”靳桐问。


    “什么样的问题都有啰!所以,一定要好好把握,要早一点把他们拿下。”


    小敏的“教诲”还时不时回荡耳边,靳桐喝了一口健力宝,酸甜刺激的味道,她喝得有点着急,突然就呛到了,她猛地一咳嗽,鼻涕眼泪齐飞,她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吴俊杰又从口袋里拿出餐巾纸,他放在桌上,转过身去。


    靳桐抽了一张餐巾纸捂住自己狼狈的脸,随着刚才的喷嚏,眼泪本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她用“自己被呛到了”这个借口,没有去抑制自己的泪腺,于是一滴、两滴,数滴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她一直用纸巾捂着,一张被捂湿了,她又伸手再拿了一张。


    吴俊杰问:“好了吗?”


    靳桐“嗯”了一声,他把脸转过来。


    “我有个同事回去过年了,要年后才来,她让我帮她给盆栽倒水,钥匙放在我这里。我和她说一下,你先去住那吧。”


    靳桐小声问:“可以吗?她会答应吗?”


    “会的,没关系,她是我老乡。”


    马上就是大年三十了,靳桐本以为自己要流落街头,但好在遇到了救星。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吴俊杰,但心中又突然生出担心,害怕他提出要自己当他的女朋友这件事。吴俊杰在广东打工,想找一个女朋友,和她结婚,然后一起赚钱回老家盖房子生孩子,靳桐觉得这无可厚非,他看中了自己,所以才关怀备至。


    “会占男人便宜的女孩才能拿捏住他们。在男人面前,千万不要做好人。”


    小敏的“教导”又冒了出来。


    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总说,“不知羞耻的女孩才会早恋”,早——恋——,意思就是男孩和女孩走到了一起,他们的关系比朋友要多,多的那一层是什么呢?靳桐想,其实就是性,学校谈性色变,但实质上这种行为的根本又是什么呢?女孩们娇羞地说这是爱情,那“爱情”又是什么?靳桐不知道,从同龄女孩的话题来看,爱情就是《那小子真帅》和《流星花园》,里面的男孩高,帅,有钱,特点是只爱平凡无奇的女主角。


    但靳桐却越来越觉得,“爱情”,也只是一种生物行为罢了,和动物世界里野马迁徙,鲑鱼跃溪没有区别。


    也许是因为15岁生日那天的遭遇,靳桐想否认“爱情”这种捉摸不定的词,但有时候她又会想到裴晨随口说的话,“真正爱一个人就是接纳了他的内心,这是危险的事情,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你呢,你喜欢谁?”靳桐问。


    裴晨没回答。


    靳桐看着吴俊杰想,我喜欢他吗?我爱他吗?很快她得出答案:我只是暂时落难,朋友关心自己,我没有拒绝这份关心。


    于是靳桐接过了吴俊杰递过来的钥匙,并记下了他说的地址。


    “除夕……除夕我不用加班,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吴俊杰有点不好意思。


    “嗯。”


    一天后,吴俊杰带了好几个菜来找靳桐,有档口买的烧肉、卤菜,饭店买的一条清蒸鱼,他还带了几把清爽的绿叶蔬菜,利用出租屋的厨房开火做饭,烧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现炒小菜,靳桐将热菜咽下喉咙。不知道是谁放的的烟花朝着天空,砰砰响了三声,灿烂的火花,漫天星斗,外面的天空亮了起来。


    “火花是为了努力的人存在的。”吴俊杰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靳桐没反应过来。


    “我想要看到自己的火花,为了成功我愿意付出一切努力。”吴俊杰呢喃。他带来了一打啤酒,靳桐喝了两口,吴俊杰则已经喝完了三瓶,他的脸有点红。


    “什么算是成功?”靳桐问。


    “至少不能是现在这样的生活,每天在流水线上做一样的动作,这样下去无论做多少年,也不可能有进步。”


    “是么……”


    “这个世界就像金字塔,一层一层,一级一级,越往上,人越少,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会留在底层。小惠,我不想待在底层。”


    小惠是靳桐的假名字,她在玩具厂借用的身份证,吴俊杰一直这么叫她,她也没想过要纠正。


    “男人没有钱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傻子在做无用功。如果一个男人没有钱,所有人都会看不起。”吴俊杰又喝了一口啤酒。


    靳桐递过去一张纸巾,吴俊杰接了过去,说:“对不起,我脑子有点乱,说胡话了。”


    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因为除夕夜仍然人在异乡,在外面鞭炮声响的时候,吴俊杰不再诉说,沉默不语,出租屋里有一台信号不太好的二手纯平小彩电,小彩电上面顶着两盆盆栽,靳桐住进来后负责浇水,绿油油。春节联欢晚会的歌舞节目正锣鼓喧天,靳桐把声音往大了开,“难忘今宵,难忘今宵……观众朋友们,我们明年再见。”


    不知道是为了避嫌还是怎么,房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这是一个合租房的一间,隔壁两个房间,一间住着一对小年轻夫妻,两人目测都没有超过25岁,过年加班没有回去,为了三倍的工资和一些米面津贴,墙壁薄,靳桐能听到隔壁收音机放出来的声音的回响,以及他们的床摇动时,女孩发出的潮湿的呻吟。还有一间是另一个年轻女孩,她单身,早晨在房间里大声朗读英语:“hello,hi,how are you?I‘m fine,thank you!”


    读英语的女孩和住在自己这间的女孩以前是同学,今天白天的时候,靳桐和她聊天,得知两人都在厂里,去年刚脱离普工的岗位,双双走上了主管的位置,但在厂里,所谓主管,也不过是管理流水线上比自己资历年轻的女工,工资能多上200元罢了。


    隔壁的女孩说她过年不会回去,回去就要相亲结婚。


    “现在就结婚,不如干脆杀了我。”她说。


    在电视里响起最后一个节目的歌声时,靳桐看见吴俊杰脸上滑过了一滴眼泪,很奇怪,像是突然来临,又像是压抑了很久没忍住爆发的情绪,靳桐只能以自己的心情揣度那一滴眼泪,他很快就擦去,他把啤酒倒进玻璃杯,她听见他咕咚咕咚吞咽的声音。吴俊杰想把手放到了靳桐的手上,靳桐躲开了。


    “我想要去更高的地方,小惠,你愿意陪我么?”


    那天晚上,吴俊杰问靳桐,“可以当我女朋友吗”,这种仪式感在小敏看来就是“不够上道”,但却没让靳桐反感,他至少问了,问了,自己就有回答好或者不好的权力。


    靳桐没有回答。


    吴俊杰的身上有一股热气,只要靠近他,就会感到一阵温暖,“小惠”,他喊道,靳桐一阵恍惚,她不是小惠,过去不曾是,未来也不会是,小惠,对了,这个女孩又是谁呢?她的身份证被押在中介手上,负责派发日结工作的大姐说:“你就用这张,你就叫小惠。”那真正的小惠又去了哪?靳桐不是小惠,但在这个当下,她又感觉自己可以是,顶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反倒让她变得没什么顾虑。她不讨厌吴俊杰,虽然对方一点也不了解她,连名字叫得都是另一个人,但靳桐需要被人呼唤,被需要和被期待令人感觉良好,她一个人的时间太久了。


    天亮的时候,新年第一天开始了,窗帘拉开,南方的暖阳照射进屋内,小彩电上摆放的盆栽娇艳欲滴,吴俊杰帮靳桐把窗帘拉上,还带来了早饭。


    靳桐睁眼看向他的脸,年轻,青涩,他长得不讨厌,靳桐想,他没有那么强烈的侵占的感觉,从长相上就是个温和的人,靳桐想,他至少不会伤害自己。


    初七的时候工厂开工,吴俊杰说厂里新空出了一个质检岗,课长欢迎靳桐回去,包吃包住,而且不收保证金,还会将上次扣下的7天工资一并发放。


    只是没想到,这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溺水者 53


    从广州东站出来是林和西路,左手边是广州建国酒店,穿过林和西以及紫金路交叉而建的广州东站广场后,就是中信大厦。


    靳桐往窗外看去。


    这里是广州第一高楼,总共80层,坐电梯登上顶楼如果中间不停的话,总共耗时180秒,顶楼已开放给游客参观,从透明玻璃幕墙往外看,饱览天河区风光,大厦的正前方是一片巨大的绿地,讲解的礼仪员小姐说,这是中心城区最大的空地,占地面积超过10万平米。


    再往前是始建于1984年的天河体育中心,靳桐看见它标志性的金色圆顶和波浪水纹般的外墙,据礼仪员小姐亲切介绍,这个设计吸引和聚拢来自瘦狗岭的财气。


    “中信广场的底商三层都只设置玻璃幕墙,财气畅通无阻,进入内部拱形商业区后蒸腾向上,中信广场所在天河区的中轴线,周边没有比这更高的建筑。金龙灌顶,骑龙而上,大厦的落成改变了天河的格局,将这股财气惠及整个广州甚至华南地区。来这里登顶的游客朋友们,今年的财运肯定是不会差呀!”


    “来广东,就是来发财的啦!”


    “遍地是金嘛。”


    靳桐跟在一个旅游团的后面,听到有游客这么说。旅游团大部分是中老年游客,戴着上面写着“羊城”两个字的红色太阳帽,跟随这位穿红马甲声音洪亮的礼仪小姐,正在站在中信的顶楼,向四周望去。


    靳桐也随大流挪动步伐。


    明天就要进厂,这次的心情和上次已经截然不同,一个半月前,她来广州打寒假工,希望带着至少1500元钱回到茶阳继续学业,租房子,交补习班的钱,然后还能留下一点吃饭和应付生活,这件事听上去艰难,但并没有超出靳桐的理解范围,因为身边的女孩不少都是这么过来的,比如住在隔壁的小爱姐姐,虽然她最终没有回去上学,而是变成了外婆嘴里的不干不净的“小姐”。


    礼仪员提醒大家,可以从室内移步到室外,门打开后,靳桐感到一阵强风袭来,“啊,太大了”她心想,广州的中心城区一览无遗,纵横交错的马路,远处茂密绿盛的山脉,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的强光,以及正对面的空地,那些走动经过的人只能化作一个个小黑点儿……


    顶楼一同下来的,还有好几位外国友人,在中间的时候出了电梯,他们是来补办签证的,中信大厦设计全为写字楼,中间大部分为办公用,马来西亚、意大利等领事馆在此设有驻地。


    随着电梯落下到一层,靳桐心中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落下了。旅游的客人去底商吃饭,靳桐跟着其他散客一起,离开大厦,她要走至少30分钟,才能在自己该去的街头巷尾找到一家快餐盒饭,红色菜单,上面写着“两荤一素 6元 一荤一素5元 送饭送汤”,点上一份5元的套餐能吃饱,或者拐弯去吃4元的加了一个煎蛋的粉面。


    她早就没有钱了,现在身上的钱是和吴俊杰借的,吴俊杰说可以不用还,但靳桐还是想着,等工作之后拿到工资,尽快还清。在进厂前,她想来广州最高的地标看一看,鬼使神差,她就想见见大人嘴里这座南方最发达的城市,为此花光了身上所有钱。


    一切从今天开始就要正式改变了吧!


    过完年,不到两周就要开学,自己注定无法在那之前赶回学校,没有补习班,没有升学,没有考试,当然,也没有姨妈、姨父和表哥小宇。


    初七,借住房间的女主人回来,靳桐搬到了工厂统一给女工配的宿舍(男工因为人数太少,则没有这个待遇),八人一间十分拥挤,再次过上了吃住全包但也没有任何自由的生活。押放身份证的中介大姐再次找到那张“小惠”的身份证,“跟你挺像的,我都分不出来。”大姐说。靳桐用它顺利进了厂,一切好像和刚来的时候没有变化。除了吴俊杰。


    周末的时候吴俊杰会接她去合租房,两人一起吃饭,合租房厕所厨房公用,这两个区域是混在一起的,虽有门帘遮挡,但在同一个隔间,排气扇都共用同一个。


    房间大概15平米左右,不算小,但两个人活动还是太拥挤了。大部分时间,吴俊杰要在流水线上加班,周末也不例外,大部分工人都靠加班挣钱,不过吴俊杰比别人加得更多,因为他想要当组长,这是个表现的机会。


    靳桐开始买菜、做饭——现学的,她以前完全不会,但不知为何,在吴俊杰的出租屋里,她开始自觉承担起这些家务活动,人们好像默认是女人做这些活,于是她也默认,不用别人提醒或者更多学习,在家中,妈妈就是扮演这样的角色,一切顺理成章。


    三月的时候,靳桐和吴俊杰,还有当时接住合租房里的两个女生,还一起在周末的时候去了广州长隆游乐园,两个女生分别都叫了一位男伴同行,靳桐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只是在晚上九点放烟火的时候,看见其中一个男生亲吻了自己的女伴,另外两人则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吴俊杰看着靳桐,准确说是靳桐看烟火,但吴俊杰看着她,她觉得自己那一边的脸在发烫。


    日记就这样平平无奇地滑到了四月,靳桐周一到周五两点一线,周末则三点一线,漂泊的日子终于迎来了安定。


    四月中旬,那天是周五,靳桐刚下班,她去档口买了半只白切鸡,又去菜市场挑了两把青菜,青菜用水煮熟就行,不需要她那糟糕且不熟练的厨艺,回到出租屋,她钻进厨房捣鼓,所做的其实只是把白切鸡摆盘,煮熟青菜以及蒸热前一天剩下的米饭,拿米饭出来的时候,因为太烫,她的手抖,装着白饭的碗掉在地上,米饭全部撒了出来,直冒热气,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时候,吴俊杰下班回来了。


    他已经调到另一条生产线,专门生产用于出口的玩具,这一批次要得急,他已经连续加班了一星期。


    进房间的第一件事,他开始喝啤酒,靳桐以前不知道他这么能喝,一次半打不在话下,吴俊杰喝酒后脸很红,一开始靳桐有一点害怕,有的男人喝了酒后会打人,打完后又不记得,继续喝完继续打,但好在吴俊杰没有这毛病,喝酒只会让他变得话多。抱怨,大部分是关于组长、课长以及被扣钱的理由有多傻逼。


    靳桐把买的白切鸡和刚刚烫熟的青菜端了上来,吴俊杰空着手等,问:“饭呢?没有饭吗?”


    靳桐说:“刚刚不小心洒掉了。”


    “洒掉了不会再煮吗?我不是给你钱了吗?”吴俊杰有点不耐烦。


    他用筷子在装青菜的碗里挑了一下,靳桐说:“我去拿蚝油。”


    “小惠,对不起。”吴俊杰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好,他说:“我太累了……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你相信我的对吧?”


    靳桐点头。


    五月中下旬的时候,四月的工资终于发下来了,工厂会压上大半个月,以此来减少人员变动,靳桐数了数存款,加上加班费,居然超过了2500元,钱到手,她的念头又动了起来,这样下去,明年过年之前,她就有将近10000元存款,这完全可以够她完成学业,还能前往长沙念书,甚至生活费都绰绰有余。


    周末的时候,吴俊杰叫了朋友来出租屋吃饭,女孩是当初将房间借给靳桐的那个同事,她男朋友在厂里面管人事,吴俊杰等升任组长已经快半年了,本该在过完年就完成的升迁至今还没有动静,人事的男孩说:


    “说服课长就行啊,你那个证书拿到了吗?”


    两人带了一打啤酒来,菜则是靳桐去买来摆盘和烧制的——女孩夹起一筷子,说:“小惠做菜真好吃啊。”


    她的人力男友笑道:


    “不像你,每次都只会在熟食档上买现成的。”


    两人笑,靳桐也笑了起来,但刚笑没两秒,她感到有些不自在,看到吴俊杰正盯着自己,一闪而过的阴霾,靳桐没笑了,两个客人走后,喝了三罐啤酒的吴俊杰问:


    “你刚才笑什么?”


    “他笑,所以我也笑了。”靳桐如实回答。


    “他?是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女的?”


    “他们一起笑的。”


    “有什么好笑,你告诉我,哪里好笑?”


    靳桐皱了皱眉,她不想多说也不想解释,因为吴俊杰一旦喝了酒,管它是白的还是啤的,就会变得不可理喻。


    “他们笑了,所以我也笑了,这只是一种自然反应。”


    “那你为什么不对我笑?”吴俊杰问。


    “啊?我……”


    “你对他笑,不对我笑。”


    靳桐还没来得及回答,吴俊杰说:“你喜欢他?”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是不是想走?你想回去?要离开我?”


    吴俊杰捏着空啤酒罐,使劲,铝制罐身被挤压变形,发出咯吱的声音,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是不是和他睡了!”


    靳桐莫名其妙:“我没有。”吴俊杰说:“他是人力,工资比我高,还可以给你涨薪水。”


    靳桐无语,突然她想起以前听过的话,越是懦弱的人,喝完酒后话就越多。


    吴俊杰站了起来,把啤酒罐往房间角落里砸,结果啤酒罐又弹了回来,砸中了他的眉心,“啊!”他大喊了一声,又把桌布从餐桌上抽了出来,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捡的碗筷刷刷落地,好在其中大部分是一次性的,但还是砸烂了两个饭碗,瓷器的碎片落在地上,吴俊杰一脚踩了上去,马上发出惨叫,“啊!啊!”声音大到靳桐头疼,他又开始嘀咕:


    “为什么半年了还不给我升职?我每天都加班,干到10点!”


    “下次就行了,再去试试?””他今天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吴俊杰冷不防说。


    “什么?人力吗?”


    “你看不出,因为你是女人。你是个……”


    吴俊杰说:“只会待在家里煮煮饭打扫卫生的女人!”


    靳桐不想和喝醉了的人计较,但又觉得,也许他这个时候说的话才是真心的,她反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


    吴俊杰好像没听到,瘫在墙角开始打鼾。


    还真是方便啊,酒这种东西,不管说了什么,第二天就说“我喝多了”,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拿这个当挡箭牌,“我那是喝多了嘛!”这句话,在过去四个月里,靳桐至少听到了5回。


    靳桐本来决定第二天就收拾行李买车票回去,但因为两件事绊住了脚步,第一,这一个学年只有两个月就结束,就算回去,今年也考不上;第二,她还没有存到10000元,2500元能顶什么事呢?想到这,她又咬了咬牙,开始想吴俊杰的好处——


    人在弱小的时候会自己洗脑自己,说服自己别人很优秀,而自己要依靠他人。就像溺水的人会把任何能抓到的东西当作救命稻草。这根本不是事实,而只是出于生存的需要。选择一个垃圾一样的伴侣,或者选择一份垃圾一样的工作,都是这个道理。毕竟人会因为底牌的不足,而导致连出牌的机会都没有。


    吴俊杰就是这样的牌。靳桐事后回想,她在手中空无一物的时候摸到了一张牌,舍不得打出去,因为打完就没有了,game over,游戏结束。于是她一直拽着,直到成了一张烂牌。


    但她那个时候没想到的是,其实自己也是别人手里的一张牌。


    晚上睡觉的时候,靳桐回到了宿舍,即使吴俊杰说服自己“再留一会”,虽然吴俊杰喝醉了会发疯,但平时几乎没有任何越规的行动,关键是,他不打人。


    姨父会打姨妈,爸爸也会打妈妈,她看到过,动起手来时,仿佛对方是个动物,不,人就算虐待动物也不会露出那样的嘴脸,靳桐觉得,那个样子,就好像对方是自己这辈子最厌恶的人。


    人为什么要和最厌恶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呢?那就是婚姻?


    还没想明白时,突如其来的变故又再次教会了她新的道理——想明白是没有用的,对实际发生的事情于事无补。你尝试去理解每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就是可笑的,你不需要去理解,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人们的行动并不基于理智,甚至也不基于感情,当然,也不是偶然。根本没有偶然。


    人的一切行动,是基于自身的欲望。


    五月中,靳桐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天花板发黄,墙皮脱落,回南天的水汽让墙角潮得发黑,哪怕雨季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这个房间给人的感觉依然是浸着水,用手摁压墙壁,说不定能挤出水来。


    醒来的时候身边摸索着爬上来一个人,但不是吴俊杰。靳桐大概花了五秒看清了他的脸,其中伴随着他的一个哈欠,一次皱眉,一次砸吧砸吧嘴。男人年龄大概40上下,身材矮胖,穿着一件白色背心,下半身只穿藏蓝色三角裤。


    是课长。


    “我说清楚啊,你别误会了,我可没强迫你。你男朋友让我留宿的,他说你很会照顾人,你自己睡过来的啊,我可是怎么推你都推不走呢,不信你去问你男朋友?”


    说谎,靳桐想把拖鞋塞进课长的嘴里。


    “小吴呢?小吴!是不是在客厅?小吴!你的申请我给你通过了啊,你明天升职,去跟人力说一下,工资加500!”


    靳桐走到客厅,发现吴俊杰还在睡觉,口水从他嘴角流出来,半张着嘴的样子仿佛是痴呆,哈哈,她笑了一下,穿好了衣服,衣服里有她偷偷藏好的现金,缝在外套的内衬里。她抄起了桌上的烟灰缸,想了一下,犹豫了,因为她一下竟不知道谁更无耻。


    靳桐回想起昨天晚上吴俊杰递过来的饮料,喝完后她就没有意识,如今回想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恶心地快吐出来。


    她举起烟灰缸,往课长的………膝盖上砸,一下,两下,三下,她听见课长嗷呜嗷呜地一顿狂叫,没睡醒的男人想站起来,但马上失力,居然跪在了地上。


    “你……你!小吴,你还不给我过来!”


    烟灰缸开裂了,靳桐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而吴俊杰听到课长的呼唤,马上冲了过来,“课长,你没事吧?”


    靳桐不再回头,她再一次逃跑,在5月的艳阳下。


    夜盲者 54


    第十三章 2018


    10月27日,徐国平的左眼皮一直在猛跳,以至于在麻将房围观的时候,坐在左手边的大爷警惕地问道:“你眼皮跳什么?是不是在打暗号?”


    “你有病,谁打暗号?你上下手我都不认识,我看热闹。”徐国平莫名其妙。


    “你看就看,眼睛别挨到我的牌上。”大爷毫不客气。


    “那是因为你水平差,糊一把这么小的,不如不打。”徐国平继续开大。


    “你说什么?”大爷怒了。


    “哎,哎,别打架啊,又不是年轻满哥,一个得有60了吧?你多大?55有了吧?”


    徐国平一愣,突然意识到这个“55”是在指自己,他觉得有点精神恍惚,一个摆子没打稳,挤出人群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晕眩的老毛病又来了。上一次犯病是晚上喝完酒回家,半夜11点的时候晕倒在楼下,凌晨的时候被老婆发现送医院,才没出大事,“轻微脑震荡”,医生诊断道。医生提醒,年纪大了的人要时刻小心,尤其不要随便摔跤,很容易摔出毛病,“浴室里必须有防滑垫,老人在洗澡的时候出意外的几率很高。”徐国平边听边敷衍点头,全程魂游天外,老婆拽着他的胳膊扶他离开医院,他都没缓过劲来。


    也是因为晕眩的毛病,他提前退休了。


    徐国平退休后,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老”字,55,他自觉还是个壮年呢,怎么会和“老”这个字搭边呢?但一切似乎又都在提醒他,岁月的流逝就像是手中的细沙,三十年时光一晃而过,明明昨天才是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今天就已经迎来了光荣退休……


    “徐老师,谢谢你这么多年对学校的尽心尽力啊,你的学生个个都会记得你,桃李满天下!”


    同事们在宴席上高举酒杯,徐国平热泪盈眶,一个接着一个敬过去,席上的都是比他年轻的老师,有几个才20来岁,其中有一个甚至是他当年带出来的学生,如今真正继承衣钵,在“教育”这项事业上发光发热……“教书育人”,30年来徐国平一直为自己的职业而骄傲,在岗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充实而富有激情,所以——


    退休后他只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受,一切东西好像都丧失了精确度,他什么也掌控不了,包括自己的左眼皮。


    但今天还有大“任务”,不能再耽误了,下午五点的时候,徐国平在小卖部买了一瓶冰乌龙茶,打开后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觉得神清气爽,左眼皮不跳了。他一边往城东中学走,一边给女儿打电话。他想要分享自己的喜悦——昨天校长告诉他,校友捐赠下来了,学校的体育馆将迎来翻修,但学校匀不出人手监工和对接,这事徐国平有经验,就交给徐国平这个退休老教师来帮忙,所以——他徐国平又上岗了,任务重大,学校体育馆的安全施工全看他了。


    “爸啊,你都退休了,怎么还去给人家当白工啊!校长给你钱吗?”女儿在电话里发牢骚。


    “你说的什么话啊!这是为人民服务,再说,学校里谁有我的经验丰富?15年前就是我看着体育馆建起来的,多不容易啊……”


    “行了爸,别在那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了,我是怕你累着,你晕眩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你爸啥呢?爸还年轻着呢,对了,你那个相亲相得怎么样了,看上了吗?”


    “爸!说你的事呢,又来关心我做什么?”


    “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给我听好了,爸爸是不会害你的,女孩子家家的,还是要早结婚,找个人照顾你啊。”


    “得了爸,谁照顾谁啊?这么多年,还不是我妈照顾你?你记得吗,上一次学校让你监工的时候你也晕倒了……”


    徐国平尴尬地笑两声,上一次监工的时候自己晕倒了吗?那可是15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自己刚满40,可是意气风发啊。


    “行了,闺女,别担心老爸,爸爸什么事都没有。爸爸就是不放心你啊,30岁了,还不找……”


    啪,电话挂断了。


    徐国平的感慨还没发完,一肚子“真心话”只能吞回去,暗叹两声“子女不知父母忧”,悻悻往学校走去。


    城东中学在茶阳县算不上什么好学校,当然也不算最差,就是个中不溜秋。学校的规模不大,但人数不少,属于初中部和高中部合并办学,大部分高中部的学生都是本校直升。


    因为生源一般的缘故,每年的本科升学率也只有堪堪的36.5%左右,多年来都在此基准线徘徊,但徐国平从没放弃过任何一个学生,作为语文老师的他还兼职班主任,在岗的每一天他都为学校为学生谋福利,15年前也是,他为学校拉来了投资,修缮体育馆,这可是30万的大工程,他徐国平硬是让学校一分钱都没花。


    “爱善汇。”徐国平还记得那家公司的名字,就是他们出了钱给城东中学修建了室内体育馆,到今天,体育馆的正上方还有金字标语“运动强健体魄,爱善汇聚人间。”


    作为语文老师,徐国平曾经对这句标语的对仗水平提出过异议,但校长说拿了人家的捐赠,总得有所表示,“公司的名称暗藏在标语里,沉静内敛,寓意深刻,冯总,咱们这次的合作真是双赢啊。”


    在饭桌上,校长对对方公司的总经理敬酒,被叫作冯总的年轻人也举杯回敬。徐国平对他印象深刻,以至于15年了,还对酒桌上的一切历历在目。


    冯应辉实在是太像一个电影明星了,他长着一张英俊而又深邃的脸,不,说深邃有点过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个突兀或者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五官和脸型的搭配相得益彰,一切都是刚刚好得让人舒服。真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当年的徐国平这么想。


    “如果女儿的相亲对象长着这张脸,她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结婚了。”如今的徐国平这么想。


    徐国平继续往前走,经过江畔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风,风把地面上的沙尘卷了起来,吹得徐国平睁不开眼睛,风还把花粉或者粉尘之类的东西吹进了他的鼻腔,搞得徐国平涕泗横流,还打了个大喷嚏,徐国平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揉眼睛,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已经看见施工队的人在进进出出了。


    今天是周末,学校里没人,校方代表只有自己一个,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进到体育馆的时候,挖掘机已经到位了,徐国平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动地基?”


    施工队队长说:“是啊,咱们这次是大工程,首先就是把这个水泥地要换掉,咱们要把体育馆里铺上木板地,赛场规格的。”


    这一次的校友捐赠,据说捐赠方是一家MCN公司,徐国平从来没听说过这三个英文字母,女儿解释说MCN是英文简称,全称是Multi-Channel Network,中文意思是多频道网络。


    “啥网络?”


    “爸,你不用了解那么多,总之,这是一家经纪公司,他们有钱得很,旗下很多大明星。”


    据说这家公司的名称叫“天盛”,此次对学校体育馆的捐赠款项高达100万。


    不过,体育馆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要翻修呢?


    徐国平在施工现场走动,为了通风,施工队事先将馆内所有窗户都打开,微风习习,传来阵阵凉意,徐国平望了一眼窗外,感觉今晚可能要下雨。


    他坐到体育馆的观众席上,拿出女儿送给他的无线蓝牙耳机,戴上后开始听歌,音乐声盖过了嘈杂的施工挖掘的声音。


    他听得是一首老歌,叫《祈祷》,日本曲子改的,演唱的是王杰和王韵婵。


    让宇宙关不了天窗


    叫太阳不西沉


    让欢喜代替了哀愁啊


    微笑不会再害羞


    让时光懂得去倒流


    叫青春不开溜


    ……


    窗外有雨漂了进来,徐国平突然想起,15年前,体育馆施工的时候也下了雨,不过那个时候不是秋季,好像是初夏的时候。雨开始下的时候是傍晚,爱善汇的工作人员也在一起监工,其中有一个还带了一瓶好酒,几个男人喝得畅快,徐国平完全把老婆的吩咐忘得一干二净,他不胜酒力,喝得迷迷糊糊。


    又是一阵风吹来,夜降临了,和着雨一起,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是晚秋。年的刻度是季节,人生的刻度又是什么呢?徐国平想,也许就是一个又一个相似的瞬间,午夜梦回,同样的场景会将两个不同的时间接口紧密联系在一起。


    徐国平摘下了耳机,此时体育馆内部地面的作业已经进行到一半,挖掘机轰隆隆地铲土,据队长说,先要把地基整平。


    挖掘机上下挥动的前臂像一张血盆大口,队长提醒他站远点,别挨得太近,危险,但徐国平不知怎么的,好像着了迷一样地越探越近,挖掘机作业的声音又勾起了他过往的回忆。


    岁月不饶人啊!徐国平再次感慨,不过他的记忆很快会被新的情绪所覆盖,等下一次见到挖掘机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呈现的绝不是怀旧,而是一种更直接更浓烈的感情,以至于他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都要冷汗直冒,鸡皮疙瘩从脖子上直接长到脚踝。


    那毫无疑问是一具人的尸体。不,语文老师徐国平想,这不能叫尸体,而应该叫“尸骨”。


    一具骷髅正挂在挖掘机的铲斗上,以一种诡异的倒挂着的姿势,它的头本来还连着颈骨,黑黢黢的眼窝,在和徐国平对视的那秒,头掉了下去。


    骷髅的头滚到徐国平的脚前时,徐国平的左眼皮,又不自觉地跳了起来。


    失踪者 55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茶阳县,梁觉阳和刘队打了招呼,把局里的BJ40开上了高速,这车是越野车,但平时都在市区里开,梁觉阳一直觉得浪费了它的越野性能,等自己开上高速的时候才发现,还不如开那台凯美瑞。


    纯越野车是硬挂,长时间乘坐舒适性较差,下高速的时候,梁觉阳已经觉得屁股有点硌得慌,不过在去县城的路上走乡道的时候,越野性能又发挥出其特有效果,他抄了条地图上都没有的土路,灌木丛生,坡度陡峭,沙尘乱飞,但越野车可谓如履平地,畅通无阻,抄近路后,他赶在下午五点半的时候,到了茶阳县刑侦大队。


    车子还没停稳,张卓义就匆匆忙忙从楼里出来,做了个“我要上车”的手势。


    “你来得正是时候,走,把车开去城东中学。等会,车怎么这么脏?你开泥堆里了?”张卓义一屁股坐在副驾驶,梁觉阳咳嗽一下,问:


    “别管车,现在怎么回事?”


    “快,先跟着前面同事的车。”


    梁觉阳一脚油门,方向盘一打,BJ40又拐了出去。


    “就在刚才,城东中学体育馆挖出来一具白骨化尸体,县局里也是刚接到电话,现在要赶往现场。法医先去了。”


    尸体?梁觉阳问:“谁报的案?”


    “城东中学的退休老师徐国平,他负责监工体育馆的改建。”


    两人只开了十五分钟不到,在路上张卓义简单说了一下从茶阳县同僚那边打听到的情况,过了两个路口,等了一个红灯,下午五点五十五,两人到了城东中学,停车的时候,梁觉阳看到工程队的皮卡也停在校内,几个迷茫的工人还在进进出出,还有一些住在附近的学生围观。


    体育馆里已经被挖得坑坑洼洼,据施工队长说,这一次的改造主要是对建筑内设施的翻新,第一步就是要把水泥地面重新修整,换成木制地板,同时把主席台挖掉,改成正对大门朝向并增加面积,那具白骨化尸体就是在主席台下挖出来的。


    梁觉阳抬眼,看见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正贴在主席台的上方,是一句标语:


    “运动强健体魄,爱善汇聚人间。”


    他正对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标语感到疑惑时,张卓义说:


    “真赶在一块了,城东中学的体育馆,是十五年前,‘爱善汇’出资援建的。”


    茶阳县刑侦大队的同僚和法医已经开始处理现场,梁觉阳和张卓义并非辖区刑警,此时只做旁观。不过法医还是共享了信息。


    这是一具成年男性骸骨,身高一米七二到一米七六之间,通过初步检查死者的耻骨联合面,推测年龄大概是35到40岁之间,尸骨虽然被挖掘机从地基中铲出,但整体形态还算完整,没有缺失,从尸骨暂时不能明确死者死因,但其有骨裂现象,不排除生前遭遇重创死亡。


    “这怎么办,完了,孩子们怎么办?学校怎么办?我……我怎么办?”在一旁喃喃自语的男子就是报案人退休老师徐国平。


    刚才派出所的同事已经先和他对过基本情况,正式的笔录一会要晚点回所里做,梁觉阳站在旁边听了几句,大部分时候,徐国平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他还没从“震惊”这个状态中脱离。


    “徐老师。”所里同僚离开后,梁觉阳上前一步。


    “怎么办……怎么会这样?”徐国平太阳穴突突跳,他不得不使劲揉平。


    “徐老师,我有几个问题想和你了解一下,这个是我的证件。”


    “长沙刑警……你……”徐国平喃喃道。


    梁觉阳没管对方的疑问,继续说:


    “刚才我听同事提过,这座体育馆是一家名为‘爱善汇’的公司出资援建的,建成时间是2003年的8月,当时正放暑假,工程队在学校里驻了快两个月,当年负责监工的也是你,徐老师,是这样吗?”


    徐国平点点头。


    “尸骨埋于地基之下,只有可能是在施工建馆之前人就死了,尸体就已经存在了。”


    徐国平又点点头,他双眼透着股迷茫。


    “校体育馆所选位置,原来是城东中学操场的一部分,过去学校建了个双向敞开的大棚当室内体育馆,一直都有学生使用,主要是用来打篮球和排球,当年的地基就是水泥,要挖开它填埋尸体,必定会有痕迹。”


    “是这么说没错……”


    “在平时,没有人会把尸体埋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这不符合逻辑,除非是学校正巧在施工,那么往挖开的地基里放上一具尸体,水泥浇灌,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梁觉阳的目光聚焦,徐国平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简直要刺穿自己。


    “徐老师,所以我推断,尸体就是在2003年暑假,操场施工的那段时间里埋在体育馆的,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埋尸,你对这件事,有印象么?”


    徐国平先唯唯诺诺,听明白梁觉阳意思后又大吃一惊,额头上细汗冒出,吞吞吐吐道:“梁警官,我……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当年,我代表学校监工,白天晚上全住在这里了,施工队在我就在,我没看见有人……”


    “嗯。”梁觉阳在笔记本上记录。


    徐国平悻悻低头,又陷入到一种“不敢相信”的状态之中,梁觉阳继续问:


    “当时建体育馆的资金,是你拉来的,能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啊……”徐国平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徐老师啊,你就好好回忆吧,事情都这样了,咱们最要紧就是找到凶手,在您眼皮子下做这种龌龊事,玷污学校这么神圣的地方,得有多卑鄙?”张卓义适当煽风点火,徐国平听了,觉得警察好像没打算怪自己,有了定心丸,点点头,才开始忆往昔。


    “当年难啊!我们学校没钱,升学率一直不好,导致生源一年比一年差。出不了成绩,也就更没有办法和教育局申请资源,没有好设施,也没有好老师……最后就是恶性循环。这个情况到今年也没有多大好转,梁警官,你懂吧,做教育不容易。”


    梁觉阳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学校的基础不好,要怎么办?短时间要提高成绩实在太难,我们校委会思来想去,不如说做一个体育特色的强校,我们学校过去在体育上出过一点成绩,送了几个人去省队。想到这个方向后,我就提出,一定要建一个好的体育馆。”


    梁觉阳抬头,感觉进入正题。


    “可是我们没钱,只能出去找人,2003年新年刚过,我就和几个老师一起,请县里面做生意的那些老板吃饭啊,求出钱给我们建体育馆嘛,我们可以挂名,就像那个‘逸夫教学楼’,还有‘田家炳实验中学’,对吧?我听说香港有钱人邵逸夫和田家炳到处给捐赠的嘛,这说明他们有钱人很热衷教育!不过我们找了三个多月,一直碰壁,我还去深圳出差了两趟,最后还是没谈下来。”


    “您快进一点,是什么时候‘爱善汇’决定给学校援建体育馆呢?”张卓义插嘴。


    “2003年的6月6日。”徐国平幽幽道:


    “那天很热,暑假马上就要来了,原计划高考结束就动工的体育馆一直动不了工,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想去广州再见几个老板,之前一直碰壁,没想到遇到一个大善人,他也是咱们茶阳县的老乡,著名台商……姚东柏的准女婿,以前二塑厂长冯延祥的儿子,冯应辉。”


    梁觉阳沉默不语。果然是他。


    晚来风急,人群渐散,六点过后天色渐暗,有雨滴从未关的窗户飘进,呼呼的风声和细碎的雨滴声,配着这挖掘到一半的施工现场,以及地上那具还没来得及收殓的骸骨,竟有一丝阴森的感觉。


    而徐国平似乎还在他那15年前的回忆中无法自拔,关于那个年轻人,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他决定挑最关键的向警方阐明,以精准概括他心中那位恰时出现的慈善家:


    “他真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我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真的,他应该当明星。”


    和茶阳县的同僚打过招呼后,梁觉阳和张卓义又回到县刑侦大队,和目前负责靳桐案件的警察接头,对方在档案室吃灰了半小时,才把当年相关的资料调出,“档案在网上也有存,不过更详细的还是在这。15年,还好,东西都还保存着。”


    下午学校体育馆发现尸骨是个小插曲,此次来茶阳县的要紧事还是先搞清楚靳桐的案子。


    梁觉阳翻看,张卓义再次重申之前打听到的情况,即靳桐三代以内的所有亲戚,父亲,母亲,姨妈,外公,外婆,要么是失踪,要么是死亡。


    “非正常死亡。”张卓义补充,其母靳如芸是登山坠崖,当时登记为‘人身意外’,姨妈靳如桦,警方通报,其于10月11日至10月16日之间,于捞刀河北岸回迁房出租屋上吊自杀。


    梁觉阳把目光移到两位老人的名字上,一个心梗发作,一个酒醉沉河,死亡时间前后相差不到一年。这是靳家的两位长辈,靳桐的外公外婆。


    梁觉阳的视线再移到那个唯一的外姓人“曹恒”上,后面的记录很简单:


    失踪。


    最后还有那个花季年龄就不幸逝去的少女,靳桐。


    在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张卓义果不其然“啊”了一声,梁觉阳问怎么了,张卓义说,是马队,刚才还没留意,原来当年靳桐这个案子是马队跟的,后来换了人,但一开始是马队。


    梁觉阳“嗯”了一声,张卓义问档案室同事:“当年最开始和马队搭档的警察,段宏飞,现在是什么情况?调岗去哪里了?我们能找到他吗?”


    同事把一个纸箱子从墙角拖过来,在里面翻翻找找,间隙抬头说:“他没当警察了。”


    梁觉阳沉默,张卓义问:“你在想什么?这件事你和马队说过了吗。如果我们想了解当年情况,找他也许是最快的。”


    梁觉阳依然不语,张卓义拍他一下,梁觉阳沉思了一会,说:


    “城东中学的骸骨,有可能是谁?”


    失职者 56


    第十四章 2003


    不知道是汽车本身要保养了,还是司机踩离合器的方式有问题,每次起步的时候,段宏飞都感觉这出租车瞬间加速,踩刹车时则更夸张,点刹是不可能的,一脚猛踩,不系安全带说不定人都要飞出去。


    晚高峰,7点半,司机也很不耐烦,把玻璃摇下来对后面怒喊:扑街啊!挤死你好吧?


    这车开得段宏飞想吐。“一寸光阴一寸金,大佬,你坐我的车赚大了啦。”司机说。带着粤语腔调的普通话,是本地人最大的尊重,行至路程一半时,电台里传来新闻播报员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


    非典型性肺炎已经席卷全球32个国家和地区,进入六月,情况将有所好转……


    世界经济加快复苏步伐……


    7点45分,出租车停在“碧海蓝天”的门口,段宏飞下车,确认了门牌号,正要关车门,一只手伸了出来,“哥,等等,我还在呢。”


    段宏飞撇了成磊一眼,没说话。成磊付了车费,抬头看见“碧海蓝天”四个大字,问段宏飞这是哪,感慨简直就像皇宫。“洗浴中心。”段宏飞说。


    成磊不好意思,用手抠头,扣下来两片头皮屑,一捏一弹,继续扣,好像为自己的没见过世面感到惭愧,但没走两步,又嘴里发出感慨,胆怯的心情被新奇取代。他刚来广州一个月,一线城市在他眼里主要是高楼大厦,这种金碧辉煌风格的建筑他也是第一次见。成磊老家河南安阳,之前一直在东北当兵,说话中原腔“中、中、中”的,还混杂大碴子味。


    他今年刚复员,南下广州打工,在一家私人安保公司工作。


    现在,他和段宏飞是同事。同事,这个词段宏飞品了一下,心里“蹭”地冒出一团火,想起了点不愉快的事,但当下不是反刍的时候。他交代成磊:


    “你在外面接应我,手机拿好,我发1你赶紧进来,我发2。”


    段宏飞说:“你就报警。”


    成磊好像接到了什么光荣任务,立刻点头,站得笔直,大喊了一声:“是!”他把段宏飞当领导了,段宏飞说没事别立正了,你已经不是当兵的了,成磊才反应过来,说报告!哥,对不起!段宏飞又说,别讲对不起,我不是你领导,也不是你哥,成磊才又点点头,段宏飞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每个年轻人总是长着一张相似的脸,认为这个社会自有一套安全的秩序和规则,他们只要找到对的领路人,就可以高枕无忧。20岁的通病,段宏飞想。不吃几年苦,根本不会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运转逻辑,没有人有义务帮助和教导你,也没人会为别人负责。


    他把手机放进裤兜,走进“碧海蓝天”的大厅,不得不感慨商品经济和自由贸易给社会主义国家带来的好处,活了30多年,他从没来过这么豪华的地方,这种规格的建筑,在湖南县城里高低得是个政府部门,但在广州,这里居然是个澡堂。


    当然,“碧海蓝天”不是普通的澡堂,它是休闲娱乐一体的洗浴中心,洗澡按摩只不过是其服务的一部分。南方人都好这口,段宏飞这点倒是没觉得稀奇,长沙那边更夸张,都不洗澡,专门“洗脚”,这样的地方统称“洗脚城”。


    过去在县里的时候,类似的地方,是刑警重点监查的对象,洗浴中心人员混杂,里面多的是老百姓不知道的肮脏交易,比如赌博,吸毒,嫖娼。


    以前自己是警察,来这种地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执法。段宏飞从来都觉得一身正气,但今天,他来到这里,面对熟悉的配置,却只觉得……算了,他心想,他不找原因,原因只有一个,所有心里涌上来的莫名其妙的往日不再的感觉,原因都很简单:他不再是警察了。这件事就连他在公共厕所拉屎的时候都经常会想起,过去,他习惯性以警察的思维观察和思考身边的一切事情,但现在,他告诉自己,段宏飞,你不再是警察了,你已经辞职不干了,你拥抱伟大的市场经济要去挣钱了,你他妈最好记住这点。


    拿到带着号码牌的钥匙时,段宏飞才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把手机带进浴池,那坦白说今天的活,他一个人就够了,还带个成磊,实属多此一举。他把全身的衣服都折叠好,放进柜子里,短裤袜子也捏成一团塞了进去,长达一米五的浴巾系在腰间,往写着“男宾”方向的浴池子走。


    他要找的人就在这,而且很好认,尤其在这种大家几乎都没穿的情况下。


    刺青,刺青,玫瑰刺青。


    段宏飞眯着眼睛开始寻找目标,很快,进来不到一分钟,他就锁定了目标。一个身材不错的男人,他打量道,看年龄大概是二十多岁,从步态来看,不会小于20,但也肯定没到30。


    那男人没穿拖鞋,光着脚走来走去,一小块浴巾挂在裆部,晃来晃去,他还没有要出浴池的样子。段宏飞独自坐在角落,背靠墙壁,假装休息,实则眼睛一秒都没离开那个“玫瑰男”,同时,他的余光也在观察浴池的情况,7个在水里,4个在躺椅上,还有3个人站着,其中一个就是“玫瑰男”。他此时正在和另外一个中年人耳语着什么,段宏飞听不到,也看不见他的口型,中年男人身材发福,但不是那种纯粹的肥胖,而是“脂包肌”,健硕,胸口都是毛,体重说不定超过180斤。


    玫瑰男在“脂包肌”的衬托下,像个白条鸡,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脂包肌”嘿嘿直笑,二人朝着门外走去。


    段宏飞站起来,跟上去,在“脂包肌”捏了一下“玫瑰男”的屁股时,他叫了一声“那边那位,你等一会。”


    “谁?你叫我?”


    “玫瑰男”回头。


    段宏飞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钥匙,递给“玫瑰男”,说:“对啊,这是你的钥匙吧,你看,松了。”


    他指了指“玫瑰男”套在右手手腕上的手环,由号码牌、钥匙和塑料环三部分组成,现在只剩下手环和号码牌还在“玫瑰男”的手上


    “哦,哦,好。”“玫瑰男”反应过来,收下钥匙。段宏飞和他对视一眼,发现自己的猜测没错,这是个年轻男人,年龄可以精确到24岁到26岁之间。


    “脂包肌”也看了段宏飞一眼,段宏飞故意装没看见。他手心里藏着一片钥匙,所有动作完成仅在一瞬间,他用指缝间藏着的刀片迅速割断了“玫瑰男”的塑料手环,而且精准控制在塑料环和钥匙之间的缝隙,那里用细绳连接,在看到这个构造后,段宏飞就迅速想出了今天任务的处理方法。


    用自己的钥匙,和对方的钥匙互换。他的时间紧迫,必须要赶在对方发现之前,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目标物件,是一块Seiko的手表,这是雇主丢失的私人物品。找到小偷“玫瑰男”,拿回Seiko。这就是他的任务。


    目前他就职的私人保安公司,承接各种安保服务,私人保镖,大型重要会场安保,财物转运,保险调查等等等等。但像今天这个任务,老板说,临时加的,不是常规,有人有需要,我们帮一把,钱给挺多,比一般多。段宏飞没犹豫,接了。谁交付的任务,他随口问了一嘴,但事实上,他没兴趣知道,市场经济的产物,有人需要,就有人提供需要。


    这份工作是之前当警察的前辈介绍的,对方于1997年,香港回归之后离开警队,在广州打拼了6年,据说车房都有了。


    “宏飞,别忘记我们曾经当过警察,这是好事,不过现在,我们是为私人老板服务,我们现在就是市场经济的一环,明白吗?你明白,就有钱赚。”


    那位已经40岁出头的前辈是这么说的。前几年,体制内下海挣钱的人不少,甚至还有的单位会鼓励下海,有的人留职谋生,走得恋恋不舍,但也有的人赚得盆满钵满,过年回县的样子意气风发,混得再差的也比以前富,这是段宏飞看到的事实。


    “风云变幻啊,宏飞,你知道我们正处在什么时期吗?21世纪,万象更新,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只要你肯干,你就有钱赚。广州,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北京上海都比不了!赚钱,在这里就是最简单的事啦!”


    是的,前辈说的没错,才来一个月左右,段宏飞就已经在那家安保公司赚到了一万人民币,这要放在以前,上班,得半年才有这么多,还得把津贴也都算进去。


    今天的任务,酬劳很高,整整1万,安保公司抽水四分之一,成磊是自己叫来的帮手,事先说好的,分给他1000,对方没有任何异议,也觉得这钱赚得实在太开心。自己还剩下六千五,划算。


    第一期的手术费和营养费,段宏飞已经寄回去了,女儿的病确实把家底掏空了,不过段宏飞想,按照现在这个节奏,他有信心让女儿康复,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至少那天,在“碧海蓝天”的他,就是这么想的。


    失职者 57


    段宏飞看了一下挂在更衣室墙上的钟,时间是8点15分。


    他刚才换钥匙的时候,看见对方手环上的号码牌为“19”,现在自己的钥匙在对方手上,必须要赶在对方发现之前,打开他的柜子。


    段宏飞穿着拖鞋假装漫不经心来到19号前面,旁若无人插入钥匙,他翻找里面的东西,除了衣物之外,还有“玫瑰男”的钱包,打开看,有他的证件,300元现金。


    年轻男人叫郑浩英,名字挺洋气。出生年份1980,23岁,和自己猜的大差不差,段宏飞继续翻找,但却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手表呢?不在柜子里?没带出来?他大脑飞速转动思考,Seiko价格非常昂贵,完全就是和珠宝首饰一样的东西,放在家里倒是也有可能,但是手表不就是用来戴的?男人戴表的目的就是为了装逼,怎么可能把它锁在家里?


    根据安保公司的老板吩咐,这块表是“玫瑰男”郑浩英偷来的,但目前还没有从黑市上流通出去,这块表价格逼近10万,就算是黑市,价格也至少有5万,这么大件的东西,消息灵通点的人,上一秒成交,下一秒就能知道,但目前没有任何消息走出,表肯定没卖。所以老板给的指示就是让段宏飞把表拿回来,至于什么手段,让段宏飞自己发挥。


    段宏飞首先质疑任务的合法性,老板说绝对合法,之后出示了一张Seiko的购买证明,商场是广州天河商圈最大的龙格华,“看见没,只有购买者才会有这个,一表一证,一证一名。”段宏飞没有看到购买者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商品信息、图片、以及一堆乱七八糟他看不懂的手写英文。


    “实在不信,你找到人可以当场问他,不过除了Seiko,别的不要多问,客户会不高兴。”


    看来计划A,偷偷把表“偷”回去,已经行不通了。段宏飞关上19号的门,锁住,取下钥匙,回到自己的“6”号柜子,刚准备换衣服,就听见更衣室的门被推开。


    “他妈的,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他听见有人骂。


    然后就是一声闷响,哐当两声,段宏飞屏住呼吸,从柜子与柜子的缝隙中往门口望去。先进来的是那个白条“玫瑰男”,准确地说,他是摔进来的,紧跟着进来的就是“脂包肌”,破口大骂的人也是他。


    此时更衣室里没有别人,只有段宏飞,“玫瑰男”郑浩英想躲开,但是“脂包肌”力大无穷,一下子就抓住他的胳膊,郑浩英看见段宏飞在,马上投过来求救的目光,段宏飞无动于衷,他打开自己的柜子,打算穿衣服。


    就在刚才的30秒里,他确定了一件事。郑浩英就是小偷,而且是惯偷。还是那种“仙人跳”惯偷。


    他已经不是警察,没有必要多管闲事,何况,偷东西被人发现,就是以前在县里、村里,也是少不了一顿打的,打也打不好,出来后继续偷,一点小教训,是他们应得的。


    可段宏飞还没穿上衣服,准确说,内裤都还没穿上时,两人就打到跟前,郑浩英好像抓到救星一样,躲过来并且大喊:“帮我!”


    “脂包肌”横笑一声,身上的脂肪和肌肉一起抖动,他像一座山一样过来,气势汹汹,准备一拳头砸向郑浩英,郑浩英躲到段宏飞身后,但因为没穿拖鞋,脚滑,一下没站稳跪在了地上,本该他挨的那一拳差点砸到了段宏飞身上。


    段宏飞侧头,“脂包肌”的拳头把后面的铁皮柜子砸出了一个坑,段宏飞“啧”了一声,在“脂包肌”出第二拳的时候抓住他比碗口粗的手腕,擒拿了一下,让他扑了个空,且重心打滑,差点脸朝下摔在地上。


    “我是警察。”刚说出来,段宏飞就后悔了,但来不及撤回了,这只是他在遇到冲突时候的习惯性口头禅,因为在过去,如果不事先告知,对群众来说,这是袭警罪,要进看守所。但今天,他的嘴太快了。


    “哼!”


    “脂包肌”吃了憋,往这里看了眼,走了。段宏飞看见他手上戴着块金表,看上去价格不菲。


    “谢,谢谢!”郑浩英说道。说完他想走。


    “等会。”段宏飞打算将错就错,他说道:


    “你偷东西了?”


    “啊?没有,他瞎说的,我没偷东西,我……什么也没干。”


    “是么。要么我们回所里聊聊。”段宏飞眯眼看他。


    “……”郑浩英沉默了两秒,突然说:


    “你不是警察。我没见过你。”


    段宏飞没承认也没否认,继续盯着郑浩英,不是对视,而是看着他的额头,这是警察在审讯的时候经常对犯人使用的方法,看额头,会给人造成压迫感。段宏飞不是预审队的,但基本技巧还是会一点。


    “你第一次和他弄?”段宏飞开口。


    郑浩英吞了口口水,喉结在动,他退后两步,想打开自己的柜子,但是钥匙怎样也插不进去。


    “怎么回事……”


    段宏飞说:“你的钥匙在我这。”他亮了一下右手腕上的钥匙。


    “你到底是谁?”郑浩英试图提高分贝质问,他身高不矮,和段宏飞差不多,体格也并不瘦弱,尤其在离开“脂包肌”的衬托。但他毕竟只有20岁多点,在被段宏飞一看一质问下,气势渐弱。


    “上周,你还和谁弄过?在哪?厕所?还是开房了。”段宏飞的用词,让郑浩英更没了气势。


    “你抓我走吧,流氓罪,还是扰乱社会治安?伤风败俗?呵呵,随便,我认。”郑浩英说。


    “你没有犯这种罪。”段宏飞说。


    “我也不是警察,抓不了你。”


    郑浩英本来面如死灰,听段宏飞说自己不是警察后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段宏飞就说:


    “那块Seiko的表你放在哪里了?给我,今天就可以当作没见过。”


    郑浩英愣了会,点头,说“那钥匙……”段宏飞递给他。


    “你的名字,户籍地址,出生年月,我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别耍花样,带我去拿手表,那不是你的东西。”段宏飞手快,在柜子打开时,迅速拿走了郑浩英的钱包,他把身份证从里面抽出来,把钱包还给他。


    郑浩英咬咬牙,说:“在我家。”


    段宏飞吹了声口哨,说现在就跟他去。郑浩英穿好衣服,段宏飞才意识到自己也是裸着的。他回到6号柜穿戴整齐,拿出手机给成磊发了一个数字3,这意思是”不用等了,你先回去。”


    出来的时候,成磊已经不在了,段宏飞叫了一辆出租车,让郑浩英先进去,他也跟着坐在了后排。


    两人一路无言,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半,是城中村,距离广州火车站不远。


    段宏飞出了车费,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一栋民房,郑浩英说:“在顶楼。”


    这是一栋建在城中村的自建房,楼与楼之间的间距非常狭窄,接近0,一根手指都插不进,这一带全是这样的违章建筑,段宏飞看一眼,就知道最上面两层都是后来搭的,防火消防有大问题。楼道一样灰暗、狭窄、不开灯能见度几乎为0。


    打开房间的门,郑浩英开灯,段宏飞先没进来,环视了一圈情况,发现没有可疑,他脱下皮鞋,光脚进了房间,郑浩英看到后,给他拿了一双拖鞋。


    郑浩英翻箱倒柜了一阵,最后在床底的鞋盒的夹层里拿出了那块Seiko,交到了段宏飞的手上。


    段宏飞对着那张从老板那里拿到的商品照片左看右看,郑浩英说:“不是假的。Seiko的编号,每只表都是独特的,这么短时间,我不可能做一个假的出来。”


    段宏飞这才放心,收下,准备走。


    正要出门,郑浩英说:“你不想知道这块表是谁的么?”


    失职者 58


    啪嗒一声,段宏飞用手指敲击了一下墙上的电灯开关,玄关处的灯也亮了。这时可以看清楚整个房间的样貌,郑浩英住的是一室一厅,城中村私房顶层建筑特有的格局,因为是后期搭建,客厅很小,基本上可以说就是一个宽一点的过道。


    为了拓宽房屋使用面积,郑浩英把客厅到天台的隔板拆了,方显得宽敞,厅里放了一张餐桌,两把椅子,还有个一看就是二手货的布沙发,茶几都没有。城中村的特色,这里的房东人手几十套房,但不会对任何一套房做装修和配套。


    郑浩英站在卧室门口看段宏飞,目不转睛。


    一路上两人似乎都出于自己的原因避免眼神接触,郑浩英是心虚,段宏飞则是不想咄咄逼人吓着对方,他最近有在刻意收敛眼神,他不想任何人察觉到他过去的职业。干一行爱一行,不要把上一份工作的习惯带到下一份,是他的行事准则。


    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昨天进安保公司接下今天的任务前,段宏飞看见公司楼下的马路牙子边,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很新,洗得也干净,这车在县里稀罕,在广州则多得是,大街小巷到处穿,没什么稀奇,但段宏飞还是条件反射多看了一眼。


    从公司所在大楼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步态判断,大概是三十来岁,戴着棒球帽,没看清楚脸,他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扬长而去,段宏飞回头,看见车牌号码,他心里默念了几遍。


    上楼后,老板说有个临时来的活,非常规,需要个老手,做事要利索,要懂得看形势,有手段但也有身段,要求是绝对不能把事情闹大,且完成速度越快越好。


    段宏飞问谁下的单啊,老板说你别问,说了不是常规任务,段宏飞又问合同都没签?老板说绝对是合法的,段宏飞看了一眼办公桌,上面有个纸杯,装着茶水,没人喝,他用手摸了杯身,还是滚烫的。


    郑浩英打了个响指,说:“你知道那块表多少钱么?10万块!Grand Seiko,精工的高端线,全球限量,在大陆,可能只有你手上那块,孤品。”


    段宏飞将视线从郑浩英的额头往下移,移到他的鼻梁,这可以减轻压迫感,平视,以前审讯的时候,采用怀柔政策或者唱红脸的时候他经常这样,效果挺好。


    看段宏飞没打断,郑浩英继续说:


    “同价位,比Seiko奢侈的表多了去了,劳力士,百达斐丽,江诗丹顿……再不济也有欧米茄,但是这个人,戴了一块Seiko,Seiko还有低端线,最便宜的不过一千块钱。”


    “什么意思?”段宏飞说。


    “什么意思?”郑浩英走过来,“男人买表买的是什么?做工吗?款式吗?还是真和商家宣传的广告语,买永恒的时间?当然不是,买表,买的就是身份,这是给别人看的东西。一般暴发户首选就是瑞士那几个奢牌,同等价位,几个人会选择Seiko?说明买的人不仅懂行,而且完全不在意‘性价比’这东西。”


    段宏飞低头看了一眼那块据说价值10万的表,被郑浩英这么一渲染,它的重量好像都增加了几分,段宏飞干脆把它戴在自己的手腕上,拿在手里反而碍事。


    郑浩英转身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滋啦”一下打开递给段宏飞。


    “他不是一般的有钱人。资产已经大到10万块根本都不是事儿的程度,所以,咱们就把它拿下,有什么关系?这对于有钱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要几年才能买得起这种东西?”


    段宏飞懂了,原来郑浩英的意思是要和他平分。


    “我有路子,最快明天就能脱手了。”


    段宏飞接过啤酒,但没喝,握在手里,凉快。他一屁股坐在那张灰色旧沙发上。


    “你还没说他是什么人。”


    “我怎么没说?有钱人啊。”


    段宏飞又把视线从郑浩英的鼻子往上挪到额头,郑浩英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他没有告诉我他是谁,这是实话。池子里,人跟人碰到一块,性致上来了,看对了眼就做,前后就是几十分钟的事情,何必在乎对方是谁呢,知道了只会影响发挥。”


    段宏飞没说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的习惯,当人的需求没有得到即时满足时,容易自乱阵脚,常常会做出一些下意识的举动以换取某种确定感和安全感,所以段宏飞喜欢用沉默逼出对方下一步的行动,如果再加上注视,常常能搞得对方心虚,抬不起头。这招数段宏飞自诩纯熟,和马铭远的路数不同,后者只喜欢一个劲往前冲,最容易中别人的圈套。


    结果郑浩英慢慢悠悠晃过来,段宏飞本来叉开腿坐着,郑浩英站在他两腿之间,他突然用手摸了一下段宏飞的大腿内侧。


    段宏飞始料不及,往后退了几公分,这动作被郑浩英捕捉到了,郑浩英哈哈大笑:


    “「警察」先生,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段宏飞摸了两下那块据说价值10万的Seiko,说:“很好的提议,但是这么做,你和我都会被判刑。”


    郑浩英露出一个“你真无趣”的表情,站了起来,段宏飞问:“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郑浩英说:“我可不敢,你不是真正的警察,保不了我。”


    “那你怎么敢偷他的东西?”段宏飞问。


    “因为我吃准他绝不会报警。”


    原来如此,段宏飞心下有了几分判断。


    这个人绝不会让人知道自己去“碧海蓝天”的真正目的。


    “所以,咱们就把表拿下又如何?他不会报警,因为报警,他就必须要说出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做了什么。”


    10万么……如果真的能卖掉,能拿多少?5万?如果能赚到这些钱,也许能回家去陪伴老婆孩子……也许……


    段宏飞觉得自己头痒,痒得头皮屑都变多了。


    那块表的重量这时才真正显现出来,但还没等段宏飞思考,在郑浩英好似戏谑地说了句“男人敢做不敢当”时,突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中年女人念念叨叨着进来了,“开这么多灯干嘛?不要电费啊?”


    “妈?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啊,今天厂里生产线没活,儿子,这位是?”


    “我同事!”


    没等段宏飞反应,郑浩英抢先说道。


    “阿姨您好。”段宏飞斟酌了一下年纪,把到了嘴边的“姐”改成“阿姨”。


    “哎呀!浩英的同事啊?欢迎欢迎,儿子,切点水果来啊,你叫什么名字呀?也是做互联网的嘛?我儿子说现在这个互联网真的是很火,国家的政策这么好,你们年轻人要好好干。”


    郑浩英露出“孝顺儿子”的标准笑容,段宏飞起身,郑浩英推了他两把,阿姨进了厨房,两人到了门口,“吃点我刚买的水果”,阿姨说,郑浩英说:“妈!你又买这么多!”


    阿姨说这话的时候,段宏飞已经站在了门外,郑浩英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只黑色中性笔,在段宏飞手背上写字。


    “这是我的手机号。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段宏飞从怀里摸出包软白沙,拍了两下,烟头露出,他用嘴叼着,郑浩英识相,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不要告诉我妈,什么都别说。”


    “什么”的意思,自然也包括自己在澡堂子里那点事。


    段宏飞猛吸一口,郑浩英突然说:“哥,我真想过好日子。”


    段宏飞说好日子不在澡堂子里。郑浩英说哥,你不懂,我们这样的人……


    段宏飞注意到,他又一次用了强调句。


    我们这样的人。


    “各人有各命,哥,我只是想改命。”


    段宏飞没说话了,他把门关上前,听见郑浩英妈说,你同事怎么走了?他抚摸着那块手表,机械表的指针一秒一秒挪动。


    失职者 59


    “听你说话口音是湖南人吧?哎,我也是啊,老乡,你哪里的啊?我嘛,我是常德滴,你听得出来不?你来广州多久了?哦刚来啊,哎,出来混都不容易……”


    下雨了,雨点打在车顶,咚咚响。


    司机把收音机的调频转了几个圈,终于赚到一个普通话频道,“粤语听不懂啦,多少年也听不懂”,司机一直在寒暄,段宏飞则一直心不在焉。


    电台里的主持人是一男一女,正在用一种“拉家常”的方式播报新闻,其中还夹杂着听众来信和点歌,“现在我们的尾号为1xx6的听众朋友陈先生点了一首歌,是张国荣先生的《倩女幽魂》,这首歌呢是1987年徐克的电影《倩女幽魂》的同名主题曲,由黄霑先生作词作曲,其实啊,它还有个名字,叫《路随人茫茫》……陈先生希望把这首歌送给谁呢?送给你的朋友是吗?您的朋友也姓陈是吗?啊,不是陈,是程对吗?好的,就让我们一起来听这首《路随人茫茫》,也祝福陈先生和他的朋友程先生,还有我们的听众朋友,今晚都能有一个好心情……”


    人生路 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 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 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心爱


    路随人茫茫


    ……


    南方人有一种天赋,即听广东地区的人说粤语,大概率听不懂,但是听一首粤语歌,却能把意思理解得七七八八,这种无师自通和“一眼就能看懂繁体字但不会写”的感觉差不多。在第二遍听到“路随人茫茫”时,段宏飞把车窗摇了下来。


    外面有雨飘了进来,上个月回南天才结束,空气中还是弥漫着回潮的湿润,司机叹了口气,说:“多么好的小伙子啊,为什么呢?他的每一部电影我都看了,我最喜欢《纵横四海》,你呢,老乡?”


    段宏飞沉默,司机继续自顾自地说:“你知道我喜欢哪句台词么?阿海说‘我追求的是刹那的光辉‘,而阿占却说‘刹那的光辉并不代表永恒”,年轻时,我真的好爱前面那句话,可是现在,我喜欢阿占说的,如果爱一个人,就要和她永远在一起,永恒比瞬间重要。”


    段宏飞依然没接话,行车路漫漫,几乎每个司机都憋得难受,他们并不是需要听众对其做出多么热烈的回应,也许只是想找个机会释放表达欲。


    最后司机说:“男人啊,随着年纪增大,能抓住的东西越来越少,重要的东西也会变得越来越少。我到最后才明白,拼命是为了什么?只是想让老婆孩子都过得好一点而已。”


    段宏飞问:“到龙格华商场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最多10分钟。”


    段宏飞低头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价值10万的Seiko,此时显得额外沉重,手表显示时间是晚上的九点四十五,龙格华是晚上10点关门,段宏飞预感自己要赶不上,他让司机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小一点,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老婆,他深吸一口气,接通后叫了老婆的名字,先问家里好不好,再问父母家里好不好,最后小心翼翼问女儿好不好,听到老婆说“在睡觉呢,睡前还看了会书”时,他暂时松了一口气,苗苗的病虽然难治,但好在当时发现得早,干预也早,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后逐渐好转,前阵子已经从医院回家。


    知道女儿没事后,段宏飞才小声问:“你还好吗?刘叔给你介绍的工作还能适应吗?”妻子陈晓艾说:“我没事。刘叔很照顾,下午四点就让我走。”


    两人又沉默,自从女儿得病以来,两人极有默契,尽量不在日常交流中互相传递负能量,这也是经验教训。女儿刚得病那一年,两人几乎要被压抑无救的情绪所压垮,段宏飞当警察,本来白天压力就够大了,晚上回家神经已经十分衰弱,妻子白天也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当时刚知道孩子得病时的感觉就是天塌了,两人四处借钱看病,之后妻子又是漫长的陪床,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倒不是说天天吵架,但因为无法排解的焦虑情绪,都很容易说出一些伤人的话。


    段宏飞那个时候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是人的承受痛苦的能力是有限度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压力到了临界点后都会变得不像自己,什么原则,什么品格,都会消失殆尽;第二则是,上层建筑由下层基础决定,生活中的痛苦,其实百分之九十可以由钱解决。谁有钱,谁就有决定性的话语权,就算在死神面前,都可以用钱买到时间。


    “你……别太辛苦了。不要担心我和苗苗,医生说她康复的几率还是很大的,我会好好照顾苗苗。暑假结束,她就回学校去,没问题的。”妻子安慰道。


    段宏飞鼻子有点酸,觉得自己没用,妻子问他:“你好好吃饭了吗?你的胃不好,少吃冰的,如果太热,就喝点凉茶。”


    段宏飞“嗯”了一声,妻子说我挂电话了,段宏飞说好。


    在距离龙格华还有5分钟车程时,段宏飞又给成磊打了个电话,成磊几乎是提示音响起的第一秒时就接了,段宏飞问到了吗,成磊说到了到了,又问:“哥,搞定了吗?”


    从郑浩英家所在的城中村出来,段宏飞就给成磊打了个电话,说半小时后到龙格华来,成磊没多问,马上说好!段宏飞感觉电话对面的他似乎已经立正站好,感叹号从电话那头百米冲刺钻过来。


    下车后,正好是9点55分,商场还亮着灯,但是大门已经半关,段宏飞在门口等了一下,保安出来了,段宏飞闪到一边,没让他看到自己,保安正要关门,成磊上去了,和保安说了几句话,保安跟随他走到另一边。


    计划成功,段宏飞见状,马上蹑手蹑脚过去,偷摸着就钻进了大门,当然,钻进去之前,他指挥成磊把大门口的监控给“打到另一边去”,不过成磊回,龙格华大门口没有监控,段宏飞才反应过来这里虽然豪华,但也只是一个商场。


    之前还在队里的时候,大家一直在讨论天网系统,消息是,国家层面将在2004年大力宣传和推广公共场合监控设施的安装,没想到,赶在这之前,“便宜”让自己占到了。


    段宏飞戴上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原本是预防非典的口罩,又戴上鸭舌帽,钻进门后才几分钟,就听到保安把卷闸门关上的声音,然后很快,灯就全黑了。段宏飞拿出打火机照明,朝着楼层办公室走去。


    Seiko是龙格华卖出去的,这个信息,在老板给自己看购买证明的时候,段宏飞就暗暗记住了,上面有购买人的签名,只不过当时被遮住了,老板不会透露客户的信息,郑浩英也不肯说那人是谁,那么唯一能确认身份的地方就是龙格华,当然,这种事情也可以等第二天来找工作人员旁敲侧击,但段宏飞有点按耐不住心情,他有事情想要确认,而这件事越早越好。


    昨天在安保公司楼下见到的黑色桑塔纳2000,是外地牌,准确说,是茶阳所在地级市的牌照,大大的一个“湘”排头,他只看了一眼,马上就认出,这就是去年9月坟地裸尸案发后,他和马铭远在茶阳县排查车辆中的一辆,而且好巧不巧,这辆车的主人就是冯应辉。同一个牌照和款式的车当时正停在他家的后院。当然,痕检做过里里外外的检测,从物证信息看,车并不是运送尸体的那辆。


    而更巧合的是,昨天那个开车的司机,段宏飞撇了他一眼,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脑中往下窜,顺着他的脊梁骨,好像要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做出警告,提醒段宏飞“注意这个人”,前后大概花了15秒的时间,段宏飞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2003年新年之后,也就是差不多四个月前,自己在队里接手了一起意外坠亡案件,发现尸体的现场是云霄山脉的瀑布附近,那里地形复杂,峡谷幽深,也就是过年的假期会有一些背包客户外旅行,平时可以说人迹罕至。


    发现的尸体身上带有证件,名字靳如芸。尸体已呈白骨化趋势,骨骼部分还有缺失,当时法医判断,估计是被野兽叼走了一些,尸体的样子……粉碎性骨折,死因是高空坠亡。


    段宏飞眯着眼朝高空看,法医说,是悬崖,她从悬崖上摔下来了。


    死者生前签字购买了一份人身意外险,泰奇保险公司的调查员小姐提醒段宏飞,要小心保单的受益人,靳如芸的丈夫曹恒。


    而这个男人,昨天出现在段宏飞眼前。


    失职者 60


    段宏飞看了眼车窗外,出租车行至天河体育中心。


    天河体育中心的原址是天河机场,又叫“瘦狗岭机场”,在白云机场建成之前,是广州民航史上投用时间最长的机场。天河机场于1984年废除,体育中心拔地而起,正对华南第一高楼中信大厦。


    每个来广州的人都很难不注意到这。


    也许是因为曾经是机场的缘故,这里的上空,又叫“城市天际线”,车又疾驰了几百米,经过中信广场的时候,司机说:“城市中轴线嘛,要聚财的,不过听说,广州塔要建了,比中信高。”


    出租车在夜里飞驰,每一个健谈的司机似乎都是外地人。不,也许是因为见到老乡,他们的话才变多。这里湖南人太多了,段宏飞想。


    “哥,你要找的东西拿到了吗?”成磊问。


    段宏飞的两根手腕上都光秃秃,Seiko正静静躺在他的外套内口袋,沉甸甸的,车开一下,口袋晃一下,司机踩刹车,表撞得胸口疼。


    段宏飞没回答,成磊也没追问,他就是这点好,段宏飞想,一点坏心思都没有,像个小孩,做事干净利索,执行力强,废话少,你不想说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多问。成磊说:


    “哥,下次有活还叫我,我乐意跟你。”


    段宏飞说:“你为什么来广东?”


    成磊说:“挣钱。”


    前面的司机咯咯直笑,成磊说:“哥,我没见过世面,你别笑我,我16岁就去旅顺当兵了,我没读书,也没文化,我们连队有人爱学习,我不行,看不进去,字凑在一块连成排,我看得眼睛疼。我喜欢唠嗑,东北战友教我的,唠嗑——哥,你知道啥意思不?就是聊天!我喜欢聊天,聊天多有意思,都不用你认字。哈哈。”


    “小伙子,从这个身材外形,确实看不出你当过兵啊。”司机插嘴。


    “看不出吧?大家都看不出。”一米六五的成磊笑道:


    “我是我们连队的学雷锋标兵,连续5年呢,我们平时也不全是训练,我们去镇上给老人剪头发,给小孩当代课体育老师,当兵可好了,我们连长总表扬我……”


    顺路到的时候,成磊还在滔滔不绝,段宏飞心里有事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倒是坐在前面的司机,和成磊你来我往,快下车时成磊问段宏飞:


    “哥,今天老板把我介绍给一个小老总,叫严武,听说他是卖保健床垫的,就那种睡一觉就能治病的那种。”


    段宏飞一惊,问:“能治什么病?”


    成磊说:“能治癌症。搭配啥凝胶枕,有磁性。”


    段宏飞还没来得及追问,司机说:“哎呀,你们别上当了,什么凝胶,什么磁性,骗人的,谁卖啊?是不是日本那边来的?”


    成磊说:“啊,是骗人的啊?”


    段宏飞问:“你买了吗?”


    “我没买啊,太贵了,一个床垫要一千多。我睡木板子就行,加个草席,特凉快。”


    “没买就好,这些死扑街,心太黑。”司机啧啧啧了几声。


    段宏飞打开车窗,从怀里摸出一包白沙烟,夹出一根,给成磊,成磊摇头说他不会,段宏飞叼在嘴里,问司机能抽烟么,司机说能,开窗抽就成,段宏飞找打火机,没找到,成磊说他有,给小老总买烟的时候顺的,给段宏飞点上,段宏飞吸了,觉得肺里暖和,吐出来,心里轻松。


    “老板给你介绍的活具体是做什么?”


    成磊习惯性抠头,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估计是当兵时的习惯。


    “老板没说,他让我跟着严老板,听严老板安排,说严老板让我做什么我就照做。还有刘勇也和我一起。”


    段宏飞沉默了会,问:“多少钱?”


    成磊喜道:“两个人一起,一万五。”


    这数字,前排的司机都惊呼了。


    段宏飞想,可能是当私人保安,成磊和刘勇都是当过兵的,而且是特种兵,身手好。平时安保公司给派的活,也就是五百一千的,昨天自己接下的这单性质特殊,价格才这么高,现在成磊这单价格也不低,段宏飞想,到底要去干嘛?难不成要挡子弹?


    成磊下车时还是一副精力充沛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和段宏飞招手,说等自己从河南老家回来的时候给段宏飞带特产,赚完这笔钱他要回去一趟,他姐姐刚生完孩子,要去喝孩子满月酒,“给我侄女包个大红包,给我姐姐、姐夫,还有我妈妈爸爸带礼物。”


    司机挂档,一脚离合器,一脚油门,车又在夜里动了起来,段宏飞给老板发了个短信。


    “东西拿到了。”


    过了两分钟,老板回:“明天送到公司来。下午三点。尾款明天当面给你。”


    段宏飞回“好”。


    第二天,段宏飞起了个大早,洗脸的时候发现,手上的墨水一直洗不掉。段宏飞搓了两遍,昨天郑浩英写在他左手虎口处的那一串电话号码才模糊了一点点。


    段宏飞坐在窗户边发呆,租的一室一厅,搬进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突然想起当年他曾造访过马铭远的出租屋,苦口婆心劝说他回长沙去,一个三十好几的男人没必要为了点面子“自我放逐”,对,他当时使用了这个词,“自我放逐。”


    出租屋就在一楼,窗户有防盗网,但花坛里的三角梅还是长了进来,姹紫嫣红。段宏飞再看墙上的挂钟,发现已经快九点了,他收拾了一下自己,出门,他把Seiko放在口袋里,为了带它,他又穿了昨天那件夹克,汗味熏鼻。


    他在大街上游荡来游荡去,在麦当劳坐了一个小时,吃了一包薯条——苗苗的最爱,苗苗还没吃过麦当劳的,吃的是盗版,叫麦肯基,但苗苗还是觉得好吃极了,把番茄酱都嗦溜得一滴不剩,段宏飞为薯条花了四块五,没尝出味,吃完了才想起,没放番茄酱,最后他把番茄酱一股脑都挤在嘴里,咂吧两下,吞了下去。


    中午十二点,他又在路边小店草草吃了碗猪脚粉,然后就去商场吹空调,太热了,衣服实在穿不住,他把衣服脱了,把Seiko戴在手上,于是在他进商场后,共收到了大约5次的侧目,投来目光的多半是时装店或者钟表柜台的售货员。


    走到一家售卖电子产品的店铺时,段宏飞停了下来,一个年纪20岁上下的女孩迎了过来,用甜美标准的声音说:“大哥,你想买什么?看中我们最新出的MP3了吗?现在这个可比随身听方便多了。”


    “MP3?”段宏飞问。


    “对,这是用来听歌曲的,从网上下载后,可以直接导入,非常方便,目前我们有刚上的新款,名牌哦,你看,这是索尼的,这是爱国者,这是明基……”


    “要怎么下载歌曲?”段宏飞问。


    小妹说:“很简单的,大哥要是不会,我可以帮忙下,你想听什么?”


    段宏飞说随便,小妹就从电脑里调出名为“Music”的文件夹,这里都是之前客人点名要下的歌曲,每个月更新的音乐榜单歌曲也都在里面,小妹随机播放了几首,问段宏飞行不行,段宏飞说:


    “有小孩爱听的歌吗?小女孩。”


    售货员心领神会,歌曲下载好后,小妹把耳机递给段宏飞,段宏飞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图标,小妹问:“要这首?”段宏飞点头。


    “现在MP3功能真的很强大,可以当收音机用的,很清晰哦,还可以录音,最长可以录5分钟。”


    “按哪里录?”


    “这。”售货员耐心指挥,“长按——”


    “然后说话就可以了。”


    段宏飞按了一下,没反应,售货员纠正,“要长按3秒,然后松开,说话,再按一下,就停止了。”


    段宏飞试了一下,想说话又觉得不好意思,售货员说:“您看见什么就念什么。随便念,录得非常清楚。效果比磁带好多了。”


    “这款多少钱?”


    “爱国者啊?这是最新的,体积非常小,你看,还没有我的食指长呢,这一款的话目前售价,16MB的是399元,32MB的是599元,更划算……”


    段宏飞点点头,说自己要了,要399的就行。


    天太热了。


    距离下午三点还有时间,段宏飞回出租屋了一趟。


    坐在床边,把新买的MP3打开,又左右捣鼓了一下,他对电子产品一窍不通,水平像个小学生。


    他在床上睡了一会,大概两点半的时候,他起来了,洗脸的时候又使劲搓自己的虎口,想要把那串数字洗掉,废了好大力,终于看不太清楚了。


    安保公司就在隔壁大楼,段宏飞刚到楼下时,就发现了目标车辆,那辆黑色桑塔纳2000,又停在路边,和上次一样的位置。


    段宏飞摸了一下手上那块据说价值10万的表,不再犹豫,上楼,交货,签字画押(意思是「货」已到位),老板打了个哈欠,把装钱的信封给了段宏飞。


    下楼后,段宏飞打了个出租,司机问去哪,段宏飞说:“你下来,车停路边就好。”


    师傅一头雾水,段宏飞从信封里摸出500元,说“今天你的车,我包了。”


    师傅莫名其妙,接了钱,两人坐在店里吃肠粉,段宏飞给司机也点了一盘,先付的款。刚吃完,人出来了,那人径直走向桑塔纳,门开又关,两分钟后,他打转向灯准备从车位里出来了,段宏飞说:“走,跟着他。”


    车越开越向南,离开老城区,往新区的方向去了,司机打了个哈欠,说:“兄弟,你是不是在抓小三?还是,你是私家侦探啊?”


    段宏飞说:“跟紧点,他欠我钱。”


    桑塔纳最终停在一所大学的后门,戴帽子的男人停好了车。


    段宏飞下车,司机师傅说:“兄弟,祝你成功。”


    因为坐车时间有点长,段宏飞差点没站稳,他盯着那所大学的门匾看,字体龙飞凤舞,一时没有分辨出来到底写了什么,他把手放在眉梢处遮挡强光,太阳高悬在头顶,晒得人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