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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她的罪名

    失落者 41


    “所以说,只要帮我这个小忙就行,你看,很简单的吧。”


    靳桐顺着小敏手指的方向,向马路对面看去,那里有一家咖啡店,店面不大,门口有广告灯牌,上面画着咖啡的图案,并配着“coffee”的英文,店铺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能看见窗户里面是桌子,搭配一排红色的皮制座椅。


    “看见了吗?就在那里。”


    靳桐看到有个短发的女孩撑着下巴坐在咖啡店里。她的造型有点像王菲1995年演出《重庆森林》的样子,这部电影靳桐是和裴晨从音像店租借回家看的,靳桐早就忘了剧情,就记得王菲的短发和墨镜。


    “那个女孩,叫Lily,你的工作就是陪她,每天晚上的6点上班,周末则从早上9点开始,下班时间不确定,得她说了算,不过她很爽快的,一般晚上9点左右就会让你回家。”


    「陪玩」,这就是小敏要求靳桐帮的忙,一开始靳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再三问“对方不是男人吧?”“没有奇怪的事情吧?”


    小敏摇头。


    “也会有这种人的吧,其实一开始我也吃了一惊,但很快就理解了,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嘛,再说她上个礼拜才从美国回来。”


    靳桐又往对面看了一眼,那个女孩正咬着吸管,一边喝咖啡一边盯着窗外的马路,完全没有意识到对面有两个人正在讨论她。


    据小敏说,这项工作很简单,就是单纯地「陪玩」,老板就是这个橙色短发的女孩。她21岁,祖籍闽南,父亲是台湾人,母亲则是广东人,Lily出生在美国,英语和美国人说得一样好,粤语则一窍不通,普通话也不是很利索,中文更是不认识几个。


    Lily1月中下旬的时候,跟随父亲回国,要待到过完年,大概二月中才离开。她很无聊,在国内又不认识人,所以想找个年龄相仿的女孩陪自己。她父亲白天给她在大学里安排了交换体验游学课程,所以需要陪伴的时间只有晚上和周末而已,Lily不想让父亲找导游,更不想让司机或者保姆跟着自己,所以她亲自在网上发送招工信息。据小敏说,她俩是在一个最近很火的聊天软件上认识的。目前这个聊天程序,还不是很多人知道,小敏说她也是刚使用不久。


    两人是在一个群里搭上了话,没说两句Lily就提出「陪玩」的工作。


    “总之,今天我会把你介绍给她,接下来的这周我很忙,这个美差就送你了。你做完这周就好了,周五我把钱给你,Lily工资已经预付给我了。”


    “多少?”


    “1500元。”


    本来有点疑惑的靳桐,听到钱后心情马上由“抗拒”变成“接受”,反正自己现在也没了工作,没有身份证再找也相当麻烦。而小敏介绍的这个工作,说白了就是给无聊的大小姐当拎包丫鬟呗,靳桐想,如果Lily是《还珠格格》里的紫薇,那自己就是金锁。


    小敏领着靳桐进了咖啡店,和Lily解释了几句,看样子两人就工作交接的事情事先已经打过招呼,小敏走后,Lily又点了咖啡,一杯给她自己,一杯给靳桐。


    靳桐以前在县里的西餐店吃铁板牛排的时候,也要过咖啡,她感觉和超市里卖的速溶咖啡没有任何区别,有一股强烈的香味,味道上则是带点苦味的牛奶。


    Lily给自己点的这杯叫「拿铁」,靳桐喝了一口,味道也有点奇怪,但比速溶的要好喝很多。靳桐来了这里一个月,除了工厂和保健品公司所在的城市边缘,以及自己所居住的城中村里的厂街宿舍,其他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她一概不知,她也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专门喝咖啡。


    这家咖啡店位于市中心的商业区,这里有好几个大型商场,靳桐是第一次看到高于12层的建筑,12层就是老家县城最高的房子。


    不过茶阳虽然小,但并不算很穷的地方,靳桐知道,在湖南北部地区,那里因为交通不便,贫困程度比南部严重得多,茶阳反倒因为国企好几个厂建址在此,来来往往人不少,以前甚至还有一个片区住的全是南下的东北人,他们爱热闹,且文艺积极分子很多,造就一片繁华。


    第一次进到大城中心地带,靳桐还是感到些许震撼。眼前这杯免费的咖啡,或许只是这些震撼的缩影吧。


    想到这,她有点心酸。


    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和朋友了,一个都没有,摆在她面前的不仅是学业问题,更重要的是生计,明天在哪里?要怎么活下去?


    “你是哪儿人?”Lily问靳桐,她跳过了名字,先问家乡。


    靳桐说:“我是湖南人。”她没说茶阳县。


    “湖南?是哪?”Lily的口音确实有点奇怪,但还是属于中文的范畴吧,靳桐想,她看过电视上一些老外的夸张口音,感觉和自己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个语系。其实粤语,靳桐也觉得就像外文,来这花了一个月时间,她也没信心能听懂,不过好在Lily完全不会讲粤语。


    “就在广东的上面……”


    靳桐还想多说两句,但Lily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关心,她没做任何回应。在咖啡店吃完蛋糕和华夫饼时,Lily问靳桐多大了,靳桐本来想说15岁,但想了一下,说:


    “16岁。”


    Lily问:


    “你不读书吗?”


    “我还在上中学,现在是来打寒假工,我要赚钱去上学。”


    “你爸妈呢?”


    “他们……也去打工了。”靳桐撒谎。


    “所以你们家都是打工的人,是吗?”Lily很认真地问。


    “是的。”


    靳桐也用叉子吃了口华夫饼,上面还有一个香草味道的冰淇淋,丝滑绵密的奶油触碰到舌头,同时散发出一种清凉迷人的甜香,好吃,好吃到想流眼泪。


    “太好了,我有个朋友想采访你。”Lily说。


    “采访?我?”靳桐惊讶道。


    “没错,今晚我们就去和她吃饭,她是我的姐姐……”想了一下,Lily说:“学校里的姐姐,叫什么?”


    靳桐小心地说:“学姐?”


    “对,senior,不是真的姐姐。”


    靳桐居然听懂了这个单词,不过想必是因为自己先提出了中文吧。


    小敏走后,靳桐全程跟着Lily,工作也很简单,其实就是帮她拿拿包之类的杂活,对方点了咖啡,自己就去柜台端过来,对方买了衣服,自己就帮拿手提袋,对方拦了出租,自己就帮开门,对方对周边环境有个什么疑问,靳桐就一五一十解答,要说这份工作的话,体力活的部分就是这么多。


    仅仅这样,一天就有200元的工资,靳桐觉得简直就像是做梦,也许Lily真的很无聊吧,需要有人说话来打发时间,自己的工作的性质就是——


    让她不无聊。


    当天晚上,两人在天河北的一家高档商场吃饭,大厦层高至少20,中间是公寓或者酒店,顶层则是餐厅,还有游泳池,靳桐还是第一次见把游泳池建在顶楼的建筑。


    顶楼有两家餐厅,一家是西餐,一家是粤菜,Lily回头问靳桐:“你想吃哪个?”


    靳桐没想到选择权在自己这,本来想脱口而出“西餐”,但想了一下,还是推荐Lily去吃粤菜,西餐,对于她这个从美国回来的人来说,恐怕怎么吃都会觉得不正宗。


    两人就坐后,Lily打了一个电话,点餐的任务落到靳桐手上,靳桐望着菜单上玲琅满目的菜品,不争气地吞了一下口水,明明下午才吃过点心,但现在她的唾液疯狂分泌,仅仅是看着菜单上的食物图片,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Lily笑,示意随便点,靳桐把菜单快速翻看了一遍,指了指烧鹅,她早就想吃了,长这么大,她还没吃过烧鹅,平时的快餐店倒也有这道菜,但动辄就要25元、30元,长得差不多的烧鸭则是5元到10元。


    Lily的电话打完了,服务员和她确认,也不知道Lily听懂没,她没有异议。


    Lily的食量很小,基本就是吃两口,她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不饿才不吃”,也不是“不好吃所以不吃”,靳桐觉得她对食物没有渴望,好吃或者不好吃,她都无所谓。


    而靳桐吃烧鹅的时候,肥润的油脂沾了她满嘴。


    吃完后,服务员拿着酒单过来,他略过了靳桐,直接给到了Lily的手中。


    酒上来的同时,Lily口中的学姐来了,Lily热情地打招呼,露出那种美国电影里的夸张笑容,靳桐看她笑得这么开心,自己也有点被感染了,一个白人女孩往这边走来,她金发碧眼,笑容灿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Alice,你可以叫我思思。”


    没想到,Lily的朋友,一个纯正的白人,说中文的水平居然这么好,靳桐放下心来。


    “Alice的课题,是研究中国工厂工人的生活变迁,她需要一个工人作为采访对象。”Lily介绍。


    “你知道的,中国改革开放已经超过20年了,我很好奇工人们生活和工作的现状如何,尤其是在加入世贸组织后……这个课题我们新闻系有一些同学在做,他们对中国很感兴趣,但有机会来中国的人并不多。”


    靳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的谈话(或者叫采访)大约进行了三十分钟,时间比靳桐想象得要长,但随着谈话深入,靳桐变得有些局促,觉得自己并没有给Alice提供她想要的东西。


    靳桐确实是来工厂打工的,但因为流水线过于劳累和耗神,她只在工厂停留了一周的时间,工作内容乏善可陈,实在没有可供添油加醋的空间,她如实阐述了自己在玩具厂的一天:


    早上七点起床,从自己的床位爬下来,去公共的洗手间上厕所,洗漱,然后换好统一发放的蓝色工服,戴上劳保手套,跟随人流进入厂区,先统一进入食堂吃饭,用钢盘打好自己那份后,有10分钟的时间解决早餐,出食堂后就是巨大的空中走廊,人群在过天桥后分散而去,每个人走到各属车间,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pass。”这是靳桐接触最多的英文,因为她是质检岗,任务就是把标有“pass”的贴纸贴合到零件上。重复重复再重复,直到下班,或者加班结束。


    Alice全程表现得很认真,且富有热情,她一直注视着靳桐,时而点头,时而追问,她抿着嘴唇,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呢,靳桐想,如果给她机会,她希望一辈子都不知道在工厂打工是什么感觉。她恨工厂。


    一个没忍住,靳桐说出了这句话,Alice追问:“hate,为什么?”


    “因为好累。”靳桐说。


    “还有别的原因吗?”Alice问。


    “没有……吧。”


    采访大约在9点左右结束,Alice一直热情地追问,靳桐差点把自己为什么来广东的原因也说出来。


    “谢谢你,希望我们有机会再次见面。中国话是这么说的,后会有期,对吗?”


    “是的,后会有期。”


    在告别前,Alice还拿出了一本全英文的杂志送给靳桐,名为,中文名为《纽约客》,她提到如果自己的课题成功,最后的成果会刊登在这本杂志上。


    说话间,Alice一直保持高昂的热情,让靳桐有点吃不消,要走前,Alice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再联系”。


    失落者 42


    厂街口有一家卖肉包子的店,猪肉香葱馅的,每个五毛钱,手掌心大小,吃五个,配上一杯五毛钱的豆浆,三块钱就能吃饱吃好,靳桐从怀里掏出100元人民币,递给老板娘,老板娘又随手递给了坐在后面看电视的自己的老公。


    “包子,拿好。”老板娘头也不抬地说道。


    “烫!”靳桐手像被针扎了一样,热气腾腾的包子,装在比糯米纸还薄的塑料袋里,非常刺手,靳桐拿到后就给塑料袋系上,然后将袋子甩上两下,这样凉得快。但今天她太饿了,先拿了一个吃了起来,三口吃完不够意思,又咬下另一只。


    “阿姨,找我97。”靳桐边吃边说道。


    老板娘把钱放在阳光下左看右看,又是用手指弹,又是用指腹反复搓。


    “不对啊,你这是假币。”在蒸笼的热气腾腾的雾中,传来老板娘的声音。


    “什么?”靳桐没听清。


    “假币,这钱是假的。你自己看看,给我换张新的。”老板娘漫不经心。


    靳桐惊呆了,怎么可能?她的这张100元是之前小敏给自己的“报酬”,也就是那个当国企领导的中年男人皮包里的钱,他看上去事业有成,怎么可能会用假钞?难道他是骗小敏?不可能,那天晚上小敏请自己吃宵夜,就是用的这个钱,当时的老板怎么没说是假钱?


    靳桐拿着那种“假钞”仔细看了一下,钱沾上了老板娘手上的油污污的味道,被对折了两下,打开有清晰的折痕。靳桐当下判断:


    “这不是我的钱,我的钱没有折过。”


    靳桐看见后面的男人低下头去,老板娘粗嗓门喊道:“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拿假钱给你?”


    “是你老公!你老公换了我的钱!”


    靳桐本来以为老板娘会回头质问或者确认,没想到她直接骂道:


    “你个猪仔说什么?你是不是……”


    在她的袖子撸到肘关节的时候,三张一元人民币叠放在一起,递了过去。


    靳桐抬头,居然是小敏。


    老板娘气呼呼地收了钱,才放过靳桐。


    靳桐生气道:“为什么要给她钱?她换我的钱。”


    小敏把靳桐拉到一边,说:“这家店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夫妻俩串通好的,专门欺负外地人。”


    “难道我的钱就这样白白送给她了?那是100元啊。”靳桐急道。


    小敏做了个“嘘”的手势,她说道:“你小声点,她就是看准了你不敢报警。”


    “谁说的?我敢!”


    “哎。”小敏叹了口气,说:


    “你之前进厂是找了中介吧?中介给你的身份证?”


    靳桐点头。


    小敏接着说:“在厂里还好,厂里会给工卡和暂住证。出了厂就没这待遇了,你这样的,是黑户。你没有身份证,就办不了暂住证,没有暂住证,是要被治安队抓的,当年我就吃了很大的亏。她就是看准你年纪小,多半没有暂住证。”


    小敏说这话的时候,不远处两个治安队队员经过,小敏赶紧把靳桐往自己这边拉,两人走到巷子里,小敏才说道:


    “做客服的日结,芳姐也不会给你办暂住证,现在你没有工作了,更加办不了。”


    靳桐犹豫道:“那我该怎么办?”


    她这是第一次听说暂住证的事情,但之前确实看到过治安队队员在街上盘问,只是她完全没想到和自己有关。看到外面治安队员严厉的样子,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走到今天全靠运气。


    “被抓到很麻烦,你在我那住也不是长久之计。”


    靳桐自从被芳姐开除之后,小敏就让她住到了自己那一间,靳桐问她住在哪,小敏回到:


    “和我男朋友住。”


    靳桐惊讶道:“你不是刚从男朋友那……”


    她想说“讹钱”,但欲言又止,小敏笑道:“怎么了,谁说了我只有一个男朋友?他背着我有老婆,我不能背着他有小白脸?”


    刚才小敏又帮自己解了围,靳桐心生感谢,她决定周日拿到1500元的报酬,请小敏吃一餐饭,就回茶阳县去,正好赶上报名考前培训班,而且下个学期的生活费也有了着落。


    “Lily已经说过了吧,周日的行程。”小敏话锋一转,靳桐回答到:


    “嗯,Lily要去参加龙格华的vip客户招待晚会,她说要我陪她去。”


    龙格华是天河北最大商圈珠江新城的一家百货商场,商场主营各种高端品牌,包括不限于珠宝首饰、奢侈品箱包、瑞士名表之类,要成为这里的金卡客户,年消费至少要一万元人民币,而金卡不过是三张vip客户卡中最初级的一种,上面还有白金卡和黑卡,Lily持有的就是最高等级的黑卡。


    小敏点点头,靳桐忍不住说:“小敏,我的报酬……”


    今天已经是周五,之前小敏答应在这一天,把这一周的「陪玩」报酬1500元给靳桐,这是靳桐期待已久的日子,只要拿到这个钱,只要陪完这两天,她就可以回茶阳县,掐指一算日子,甚至可以回去过年。


    虽然她已经没有任何家人可以依靠,好朋友也不知所终,但下意识地,靳桐不想留在广东,她想要一间温暖的房子,至少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小敏说:“急什么?龙格华是大事,结束之后就给你,说不定Lily还会顺手包个红包呢。今年,你和我一起过年吧。下周就是年三十了,来我家,吃白切鸡,不是盒饭里那种,我们去饭店买,特别新鲜。”


    靳桐感激地看了一眼小敏,问:


    “真的可以吗?”


    “可以呀,为什么不行?咱们都是出来打工的,当然要互相帮助。”


    靳桐胸口发热,她太久没有感受到有人可以依靠的滋味了,其实她本来就不是那种特别坚强的人,这五个月,可以说一直在硬撑。


    小敏说:“只要把这件事做好了,就可以再也不要过这种低声下气的日子,你也想过上好的生活,对吧?”


    靳桐点头,小敏还在呢喃:


    “我们要靠自己,谁都不能依靠,我们只有自己。”


    这段让靳桐信心百倍的发言过后,小敏接下来说的话让靳桐震惊不已,之前Lily就说过龙格华vip客户招待会的事情,但最开始靳桐以为自己进去拎包就行。但没想到小敏居然有这样的打算。


    靳桐震惊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她又接受了这个逻辑,放在以前,这种事,还是学生的她绝对不会干,但五个多月后的今天,她却动心了。人的行为会随处境而改变,她已慢慢意识到这点。


    小敏的计划,从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


    “可是,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靳桐问。


    “他们绝对不敢指出来,Lily是他们最尊贵的客户,龙格华那边指着她下单来涨销售业绩,怎么可能得罪她?”


    靳桐欲言又止。


    小敏强调:


    “有时候必须冒一点险,想要的东西要靠自己争取。”


    偷窃者 43


    从住地打车去天河北,至少要35元,坐公交车或者地铁的话,一元或者两元就行,但时间则是坐出租的两倍,而且还必须走路十分钟,才能到龙格华。


    下午三点,刘伊琳花了10分钟思考选择什么交通工具,最后她决定坐出租。现在时间还早,她从冰箱里拿出在超市买的吐司、片状的芝士和番茄酱,简单做了一个三明治,中间有两块鸡肉,是她从昨天晚饭吃的烧鸡中扯下的两块鸡胸。


    她最近胖了两斤,决心减肥,这种老外最喜欢的寡淡三明治效果是最好的,味同嚼蜡,吃完保证不想吃第二个。连吃一星期,多顽固的赘肉也能掉下去。


    而一旦开了火做饭,体型就控制不住。对靠形象气质吃饭的“女销售”来说,长胖可是职业大忌。


    伊琳对着镜子,小口咀嚼三明治。每嚼一下,都要观察自己的体态。


    今年已经是在龙格华上班的第三年了,但领班杨经理依然对她的穿衣风格颇有微词,时不时会阴阳怪气两句。


    杨经理是一个45岁的中年女人,离异,孩子上初中,她前夫是体制内公务员,每个月给孩子1000抚养费,付账极不爽快,每个月杨经理都会直接在办公室打电话催。杨经理靠自己一个人,在广州已经有房,她是龙格华开业时就在的老员工,整层楼的销售都要向她汇报,包括伊琳,杨经理以前在上海干过外贸员,官僚主义,喜欢摆架子,还爱教育人。


    杨经理经常对伊琳说:“领子开这么低,你到底是想卖货,还是想卖你自己?”


    或者“真正的销售考验的是人品,不要以为可以靠一些歪门邪道取巧。我们商场是高端商场,最重要的是专业能力和气质。”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伊琳觉得,有的时候,买东西就是冲动消费,尤其那些有钱人,做生意的,谁要和你谈信任不信任?他们要的是面子,是豪掷千金的爽快,特别男人,来买东西基本上就两个目的,第一是让女人开心,崇拜自己,第二是显得自己阔气,以吸引更多女人注意。


    她只不过是采用了第二种销售技巧而已。


    销售员的底薪不过1000元,甚至可能比厂里“打螺丝”还低,如果不靠提成,生活都成问题。对刘伊琳来说,销售就是这么一门“要么成功要么成仁”的工作,表面上她看上去光鲜亮丽,穿着漂漂亮亮的小西服配高跟鞋,但实际上呢,她就是个住在城中村的打工妹,一个有固定上班地点的推销员罢了。


    今天是周日,但晚上要加班,伊琳任务繁重。


    龙格华是天河CBD最繁华的商场之一,入华的所有外国名牌,都可以在这找到门店,来这之前,她也就知道皮尔卡丹或者梦特娇之类的品牌,到了龙格华上班后,才知道还有一种名牌定义是“奢侈品”,几千是常态,上万不稀奇,贵的十几万也有人趋之若鹜。


    而今晚,对伊琳来说也是一个大好机会,来的客户几乎都是白金卡和黑卡级别,他们一年在龙格华的固定消费最少都有5万,全部都是奢侈品或者珠宝首饰以及名贵手表的潜在客户。


    想到这,伊琳放下手上的三明治,包好送进冰箱。


    出租车准时在下午的5点30分到达龙格华的门口,5点45,伊琳在更衣间换工服,旁边有的姐妹姗姗来迟,一边换衣服一边抱怨:


    “周日也要加班,真的好累啊!”


    外面传来杨经理催促的声音,今晚的招待会将在6点30正式开始,6点就能够进场,龙格华商场的6楼全部场地用来举办这次贵宾晚会,西餐自助更是下午5点30就已经开门迎客,刚才杨经理和餐厅经理通了电话,询问哪些大客户提前到场。


    伊琳负责手表柜台,这些滴答滴答响的玩意,是男人的最爱,几个大叔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围着一件只展示不卖的孤品点评来点评去,伊琳心想越是这样的,其实越什么都不会买,不过她还是笑脸盈盈地在旁边作陪。


    “要说最近的新东西可确实是很多啊,大哥大早就落伍了,call机也没人用了,现在电话都可以随身携带,叫什么?手机?对了,我儿子还痴迷玩电脑,我问他有什么好玩的,他说他在上网。”


    “什么才能创造未来?是科技啊,谁掌握了核心生产力,谁就掌握了未来,在座的我们可要有危机感了,以后科技行业才是标杆。”


    “那些小毛头算什么?手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可以打个电话么?这也不稀奇,我看大部分科技都是骗人的东西,吹呗,最后还是要靠实业。”


    “暴发户。”伊琳想。


    每个人都会向对方输出自己的学识和见解,而且非常喜欢用“xx不行,xx才厉害”这种句式来相互反驳。站在一旁的伊琳从来不参与这样的谈话,只需要微笑即可。


    当然了,当只有一位男士和自己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聊天又是另一种模式,伊琳说不上来,他们和杨经理不同,杨经理像个爱挑刺的班主任,男客人们则是通识课教师,热爱科普,上到美国的飞船怎么出现事故,下到法国红酒的种类是怎么划分,在不同的场所,伊琳从不同的男客人那学到的「知识」也不同。


    销售的成功秘诀是坚持不懈,销售的精神面貌是时刻保持微笑,而销售的好时机则是目标客户落单,看到姚舒晴经过手表柜台时,伊琳心想自己的机会来了。


    “姚小姐,来为姚会长挑选手表吗?”


    姚舒晴经过的是男表区,这里不乏江诗丹顿、劳力士等奢牌,姚舒晴点点头,伊琳想起她刚从美国回来,中文可能不是特别好,于是她马上又叫了姚舒晴的英文名,Lily,且用英文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用说英文,这次回来,我想重温一下中文,说普通话就好。”Lily说道。


    她把自己拎的爱马仕递给身旁一个不太起眼的女孩,伊琳才发现还有个人跟着Lily。


    Lily问女孩:“你觉得这块好看吗?”


    女孩脱口而出:“好看,我爸爸也有一块。”


    伊琳心想,她是谁?自己作为销售不记得客人的名字很是失职,不过也可以用甜美的微笑搪塞过去。


    “我见过您父亲,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啊,您看这一款怎么样?‘纵横四海“系列,非常经典,很适合您父亲。”伊琳介绍道。


    “嗯。”Lily随手将展示架上的表取下来,戴在手上,这块表价值十五万,伊琳在心里祈祷,快下单,快下单。


    “我比较喜欢一个人逛,我可以一个人么?”Lily对伊琳说道,她措辞略有点生硬,可能并没有不满意的意思,不过伊琳还是吞了口口水,害怕自己是不是服务不周到,好在Lily补充道:


    “我不习惯有导购,更想听从自己的心意。”


    偷窃者 44


    伊琳松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礼貌退到一旁。


    晚会的下半场是一个慈善义卖活动,随着主持人在台上说“欢迎姚会长”语毕,姚舒晴的父亲上台发言,伊琳远远看了一眼。


    姚东柏身高腿长,相貌堂堂,光从外形来说甩今天到场的其他男客人五条街。


    刚才有两位老熟客旁敲侧击问伊琳要不要出去吃晚饭,伊琳委婉拒绝。发出邀请的时候都是绅士,但只要去了就会被人看低成愿意陪老男人睡觉的拜金女。伊琳不是不懂这些老男人心里在想什么。相反,坚持自己的立场,一切看自己心情,适当拒绝,让男人以为自己可以,但绝不满足他们,反而是能够获得最大收益。


    当然了,这些都是用来对付色眯眯的男客人,如果是姚会长这样的男人,伊琳忍不住想,他一定和其他人不一样吧。


    不过这样的男人,当然也是结婚了,有老婆,也有孩子,还不止一个,Lily是他的小女儿,客户资料要是没写错的话,Lily是美国出生,美籍。


    哎,要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呢?伊琳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双鞋穿破了洞也不换。


    1994年,父亲在山西下矿,感染了尘肺,说话说两句就开始咳嗽,一次塌方后,父亲永远失去了劳动能力,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他回家的时候,已经连伊琳的名字都叫不利落了。


    那个时候自己还在读中学,每次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她的心就纠在一起。伊琳心疼父亲,但每次妈妈说“爸爸为了你肺都烂了”的时候,伊琳又只想逃离。


    晚会在晚上九点正式结束,最终Lily下单了一块价值10万的手表,据说是要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听结账的同事说,这个钱刷得不是姚会长的卡。


    “看到那边那个帅哥没,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是他刷的卡。我听说他是Lily的未婚夫,姓冯。”


    伊琳往人群中看去,没想到一眼就发现了同事口中的“帅哥”,而这个男人也敏锐捕捉到了伊琳的视线,他绅士友好回报笑容。


    伊琳的脸突然一下红了。


    当晚还有几位老客户贡献了几万的指标,这个月的业绩已经完成。


    但伊琳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刚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来上班的伊琳,前脚刚踏进龙格华,同事就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叫住了她。


    “表丢了。”


    “什么?”


    “伊琳,会场丢了一块表,昨晚你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刘伊琳觉得天旋地转,她赶紧问:


    “丢的是哪一块?多少钱?”


    “十五万……江诗丹顿,‘纵横四海’系列。”


    伊琳眼睛又一发黑。


    “经理人呢?”


    “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刚盘了帐,现在还没往公司报,如果被上面知道了,你和杨经理就惨了。”


    伊琳吞了口口水,作为在龙格华上了快三年班的资深销售,她当然知道在自己的销售区弄丢商品的下场,如果找不到东西或者偷东西的人,肯定要赔偿,她和杨经理都跑不了,在这个时刻,伊琳突然非常理解杨经理的歇斯底里,她是楼层总负责人,不管是谁出了差错,她都有连带责任。


    伊琳快步走向办公室,进门前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杨经理就坐在沙发上,铁青着脸。伊琳小声喊:


    “经理,对不起,我……”


    伊琳本来以为杨经理一定会臭骂自己一顿,没想到杨经理只是点了点头,她招手让伊琳也坐下。


    “昨天,晚会开始前,你是不是一直在男表区?”杨经理问。


    “是的,经理,我保证,我没有离开五米以上的距离过。”


    “你现在回想一下,有没有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伊琳犹豫了,昨天到场的嘉宾总人数超过70位,来过男表展示区的怎么说也有50位,男女都有,熟客生客也都有,比较麻烦的是,至少有超过30人,伊琳从来没见过,也就不可能能叫出名字,更对不上脸。


    在慈善晚会正式开始之后,所有商品就从展示架上撤下了,所以肯定是晚上八点之前的事,进客的时间是晚上6点,统共也就两小时时间,犯人就是在这两小时间作的案。


    “经理,监控呢?监控肯定拍到了吧?”


    “如果监控拍到了,我们就不用这么慌乱了。”杨经理沉声,她思考了一下,又问:


    “昨天都有谁看过那块‘纵横四海’?”


    伊琳脑子开始发热,她觉得自己浑身都烧烫了,但即使这么努力地回想,也没办法回忆起所有客人。


    “伊琳,你冷静一下,再好好回想。谁比较可疑?”


    “纵横四海”……都推荐给谁了?对了,大部分来看男表的都是男客人,但昨天,台商会长姚东柏的女儿Lily特地看了那块“纵横四海”,而且中途她把自己支开了。


    “Lily看过。”伊琳如实说。


    “Lily……姚舒晴,姚会长的女儿?”


    “昨天她买了了一块10万的seiko,之前在看那块‘纵横四海’时,她说想自己一个人挑选,我就走开了,后来有两位熟客拉着我聊了一会……”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这次晚会是邀请制度,来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vip,以季度消费5万,年20万的水平来看,谁也不会偷窃吧?伊琳正纳闷的时候,同事说:


    “那也不一定,有的人有偷窃癖好,再有钱也喜欢顺手牵羊。”


    杨经理瞪了她一眼,意思是客户的闲话最好是少说,伊琳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我想起来了,昨天跟Lily一起的那个女孩,她也看了那块表,她还说自己的父亲也有。”


    “她是谁?”杨经理问。


    伊琳却叫不出名字,那女孩看上去年纪不大,按道理应该是哪位老板的女儿,但她实在没印象。


    “查宾客名单!”


    杨经理下令道,三个人看来看去,硬是没找到比Lily更小的客户,不,整个名单上的年轻女孩本来就不多,小于22岁的,Lily是唯一一个。


    “她是Lily的朋友,我听见她们聊天了。”伊琳回忆道。


    “她怎么进来的?”杨经理问。在场的销售们都没说话,这是安保那块的责任,没有登记她的个人信息。


    伊琳忍不住问:“经理,我们要不要找Lily问一下?”


    “不行。”杨经理思考了一下,斩钉截铁说:“商会每年给龙格华创造超过500万的流水,私下姚东柏也是我们的大客户,我们不能得罪他的女儿。”


    “只是Lily的朋友吧?宾客名单上没有她,我们只要找Lily问一下……”


    “如果真是Lily的朋友拿的,我们主导查处小偷,姚会长面子上很难看。如果不是Lily的朋友拿的,我们无端诬陷,又会给姚会长留下不好的印象。”杨经理叹了口气,她人好像变小了,缩在沙发里,不见往日中气十足的样子,感觉一下老了10岁。


    伊琳咬了咬牙,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也有责任。龙格华的员工制度,她记得,如果销售丢失了贵重商品,虽然不需要原价赔偿,但当月工资会被扣除,当月提成全部取消,而且,伊琳记得,商场会解雇给公司造成巨大损失的员工。


    伊琳看了眼杨经理,杨经理的脸色似乎在说伊琳的猜想没有错,这件事必须有人负责。


    自己从小地方来广东,好不容易靠自己站稳了脚跟,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一切?


    伊琳开口说:“杨经理,先别报给公司。我有办法,你相信我,那个可恶的小偷,我一定能抓住她。”


    暗访者 45


    第十一章 2018


    捞刀河北岸的凤凰村发现一具女尸,死者陈尸在一处农民自建房中,死者初步检验为窒息身亡,从现场的勘验来看是上吊。


    死者衣着完整,屋内没有强行入侵痕迹,死者随身财物也没有被盗,证件齐全,城北派出所的警察很快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梁觉阳翻看卷宗,他在来之前上微博看了蓝底白字的警方通告,上面写道这个女人姓靳,而卷宗上信息更具体,死者叫靳如桦,53岁,湖南茶阳人,这些信息来自她的身份证,在和籍贯所在派出所核对过后,目前也作为证物被保存。


    来这里前,梁觉阳顺便打了个外勤报告,说自己要去城北派出所了解情况,张卓义在旁边赶另一件案子的报告,不忘挪揄:


    “刘队觉得你最近消极怠工啊。”


    “我是按流程办事。”


    “要按流程,你的报告当天就该写完了,怎么了,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一切好像不是看上去那样。”


    “哪样?”张卓义喝口水,说:“难道不是向军把严通杀了?”


    “是,这证据确凿。”


    “那不就行了,你是不是太较真了?我们是警察,又不是搞精神分析的,抓到人就行了。”


    梁觉阳没答话,张卓义也不再自讨没趣,最近队里没有新案子,他到点下班就走了。梁觉阳下楼抽了根烟,吸到第三口的时候,来了个微信,他上三楼赶在对方下班前拿到背景调查。两天前他打了个报告,刘队允许了,于是拜托同事查询的信息目前反馈到位,不过负责查询的同事也一样一头雾水。


    “你查他干嘛?”


    “和前几天的当街行凶案有关。”


    “那不早就抓到凶手了吗?”


    快下班了,同事打了个哈欠,把背景调查从电脑上调出。


    冯应辉,男,1971年生,籍贯湖南茶阳。曾在1998年涉嫌组织传销活动被拘役,最后判刑10个月,在茶阳县监狱服刑。


    “98年啊,我看看,那是撞枪口上了。传销就是那一年开始严打,不过打了这么多年也没除了,这东西生命力太顽强了,无孔不入,我姑父被骗了十几万,连我这个当警察的侄子的话都不听。”


    “你查这个人做什么?”同事说到:“他现在是美籍。我看看,2003年的时候和一个美籍台胞结婚,后来去美国了。”


    “好的,我了解了,谢谢。”


    “要我说,这种东西会流行也是有原因的。”同事用手推了推眼镜。


    “什么?”梁觉阳问。


    “人太空虚了,一旦空虚,就容易被不安好心的东西侵入。我姑姑得病死得早,表哥离家上大学后,我姑父就开始沉迷传销,那症状,是绝症。”


    同事感慨了一番,最后说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和他说就行。


    总之,警务系统里能查到的冯应辉的资料很少,还不如马铭远笔记本里的多。


    在湘春路老平房找到的马铭远的笔记本上记录了16年前的一起案子,梁觉阳小时候其实对此有一点印象,但碍于年纪小,而且他那个时候注意力也根本不在这上面,相关细节、人名早就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两件事,第一是在案发前一年,马铭远因为工作调动去了茶阳县。第二就是这起案件本身的概况,马铭远在茶阳的时候,遇到过一起至今未破的案件。


    案发前一年,马铭远在追查一个叫齐倩的女孩,她是自杀身亡,她的“男友”就是冯应辉,但在口供中,冯应辉否定了这件事。


    而2002年那起发生在茶阳县的至今未破的坟地男裸尸案件,也和冯应辉有关。


    案子本身并不稀奇,全过程在马铭远的笔记本上详细记载,死者叫王威,是当地一个混混,他被人击打头部致死,脸部、下体有被利器刻意毁坏的痕迹,尸体被埋在在下马乡的坟地。对此案的整个追查过程,马铭远也记录了关键节点,当时的案件嫌疑人之一,就是“冯应辉”。


    马铭远在笔记本中写了两个字“怪物”。谁是怪物?冯应辉么?


    笔记本上更让人无法忽视的记录,却并非王威案件本身,而是一起“殉职”事件。


    马铭远在追查王威案件线索时,雨夜至下马乡坟地,当时同行的为副队长段宏飞,以及来队里实习的年轻警员汪树先。当晚10点10分,汪树先在调查坟地时,遇到一个身份不明的穿着雨衣的人,马铭远给的简称是“雨衣”。雨衣开枪打伤了警员汪树先,晚上11点46分,汪树先在医院抢救无效身亡。而那把夺走汪树先性命的手枪,则是一把51式,警制,是一把警队的失枪。


    当晚茶阳县所有警察几乎都出动,同时动员了超过100名群众参与调查,对下马乡一带进行封山围剿,但既没有找到凶手,也没找到那把枪。


    案件搁置,在第二年,也就是2003年,快年底的时候马铭远调回长沙,又过了半年不到,马铭远就离开了家,之后梁觉阳再没见过他。


    穿堂风吹过,感觉莫名有点阴森,不过可能是心理作用,毕竟这栋房子不久前才死了人。


    把梁觉阳从马铭远的笔记中拉回来的,是老板对房子滔滔不绝的介绍:


    “我们长租最少是半个月起啦!不然还赚什么钱?这里房租很便宜的,400块一个月,你骑这个共享单车十五分钟就到那个金霞苑。那里房租多少,我这里多少?性价比没得说。”


    发现尸体的时间是10月16日,也就是一周前,靳如桦入住的时间是10月11日,当时她和房子的屋主口头约定的租赁时间是半个月。


    五天内就自杀身亡,如果早就决定要死,何必租半个月?


    梁觉阳没有亮明自己的警察身份,也没叫张卓义过来,单独一人也不能拿到正式口供,不过真要走流程,他还得说清楚自己今天为什么要过来,以及为什么觉得这两起案件之间有必然联系。


    他干脆就扮想要租房的人,开始和老板扯闲谈。


    “确实不贵,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吗?”


    “有啊,我们是包水包电,你自己扯根网线上网就行。”


    “行,我看看。”


    梁觉阳刚说完,房东却问道:“小伙子,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是出版社编辑。”梁觉阳随口胡诌了个职业,这是那个总喜欢麻烦自己录电台的初中同学的职业,梁觉阳借来一用。


    “编辑?出版社?哦哦。那你是个文化人。”


    梁觉阳咳嗽了一下,如果年书籍四舍五入为10本,也可以叫文化人的话,那他勉强也算吧。


    “哎哟,你别介意,我们当房东的,也稍微了解一下房客哈,我不是说你会在这里违法犯罪,我没这个意思。不过,我平时不住这边,所以还是想找个靠谱点的租客。你要是能租三个月我还有优惠……”


    房东一个劲介绍自家房子的优点,看来是不打算把“这里死过人”这件事如实相告了。梁觉阳没戳穿,靳如桦的死已经以自杀结案,他也不是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来这本来就没有由头,干脆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房东放松警惕。


    门开了,没有想象中因为闭塞产生的怄味,房间一直开窗保持通风,进来后只觉得有一丝凉意。房间已经被彻底打扫过了,梁觉阳特地看向地面,是那种老式的淡黄色瓷砖,抹得干干净净。


    房间的正中间,梁觉阳抬头,是那种悬挂天花板的老式风扇,这是上世纪90年代自建房的特色,风扇是绿色的,能看出它历经沧桑——尤其在有人使用它上吊之后。


    两天前,“小小周”,也就是那个专作罪案调查的网络博主周原,提到这个姓靳的女人曾经去过天盛,她和裴晨以及严通都有碰面。在城北派出所,梁觉阳还得到了一些死者靳如桦的基本信息,没想到真有“惊喜”。


    靳如桦,是曾经茶阳县塑料二厂副厂长靳卫国的女儿,而巧合的是,她还是15年前,那个死亡的女孩,靳桐的姨妈。


    而向军的DNA,又出现在靳桐死亡的现场。在向军杀死严通的前一周多,靳如桦来长沙。来做什么?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恰好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自杀了?


    看完房子出来,走三分钟不到就就是捞刀河北岸。


    河堤年久失修,长满杂草,过去轿车抄近路,把河堤上的水泥路碾压得稀烂,乡镇府就干脆把这一段封了起来,现在机动车非机动车都不准走,行人倒是畅通无阻。捞刀河是湘江的一级支流,河堤上能饱览风光,尤其傍晚,水面波光粼粼,偶有小船划过。


    梁觉阳站上河堤。这里已经是长沙近郊,和市中心截然不同的景象,大片农田连成一片,一望无际,往北走是汉回村,再北就是丁字镇。


    选择租房在这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便宜吗?


    脑子里的东西一团乱麻,梁觉阳想起小时候,自己把家里的闹钟拆掉了,所有零件横七竖八摆放在桌子上,但不管他怎么努力,也拼不回去。


    马铭远回来后看了一下,点出问题关键:


    “你没发现,少了个弹簧?”


    “啊?”


    “少了东西当然拼不回去,你再找找,比如说什么茶几下啊,沙发缝里啊。”


    刚上小学的梁觉阳,用了宝贵的周末时间,把家里翻箱倒柜,为了找那个弹簧,连电视上的《七龙珠》播到天下第一武道大会他都没看。


    找到弹簧的时候,已经是周六的黄昏了,马铭远说得没错,自己确实弄丢了零件。


    但令人懊恼的是,就算弹簧找到了,当天那个闹钟,梁觉阳也没拼回来,由此他判断自己几乎是没有什么机械才能,这辈子当个科学家发明家肯定是没希望了。


    但马铭远却表扬了他。


    “你居然真的找了一整天。”


    后面的话让梁觉阳高兴不起来:“你的才能就是坚持,这可是很可贵的啊!像我,哈哈!”


    近来记忆总是时不时杀个回马枪。


    晚风吹过梁觉阳的脸,江面上,夕阳正在往下沉。


    看到这番景象的人,会因为什么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靳如桦这里暂时进入死胡同,如果要找到有关她的更多线索,也许需要再去一趟茶阳县,不过去之前,梁觉阳还有另一个任务。这或许是一把钥匙,解开这乱七八糟的人物关系之间的谜团,又或许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待解决的疑问号。


    “精确性也很重要啊。钟表就是这样的东西,丧失了精确性的话,就一秒也不愿意多走了。”


    马铭远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又出现在脑海中。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张卓义。


    “别说我不配合你啊。来吧,到岳麓山这边来。”


    欲望者 46


    岳麓山总共有三个门可以上山,东门是正门,从地铁口荣湾镇下车,步行五分钟就能抵达验票口,东门可以坐索道,也可以步行上山,这里也是游客最多的一个入口。


    站在东门的梁觉阳又接到张卓义的电话:


    “怎么还没到?”


    “我在东门了。”梁觉阳答。


    “来南门,你走那个外国语学院,那里有个咖啡厅,拐过去有个铁门,直接上山,我在门口等你。”


    梁觉阳踩了10分钟共享单车才抵达目的地,张卓义已经有点不耐烦,他提到自己还没吃饭,梁觉阳识相,给买了份手抓饼,双蛋双酱不要菜,递上。张卓义咬了口,说:“走吧,他在山顶等我们。”


    两人开始登山,岳麓山不算高,以梁觉阳的脚力,半小时多点就能上去,不过他从来没在晚上爬过岳麓山,感到有一些新鲜,从山上往下看,灯火闪烁,星星点点。他上一次爬山,是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和爸妈一起,那样的日子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童年消逝得过于突然,紧接其后的青春期,内外的剧变让他应接不暇,多年来他总是觉得诧异,不明白日子是从哪天起开始从正轨错开。


    大部分的记忆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家睡觉,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窗外下雨的声音额外明显,因为住得是平房,雨水打在屋檐上,又从屋檐上滴落地面,两次水击打的声音形成奇异的节奏,先大后小,先脆后闷,那节奏好像故意附和着他的心跳,形成共振,雨击打一次,心脏就跳动一下,而这种规律带来的只有失眠。


    “你上次说,想知道严武和于汉强的情况。”张卓义问。


    “对,查到了吗?”梁觉阳问。


    “你能跟我说,你从哪得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么?”


    “是我爸的笔记。”


    张卓义停下脚步,“你从来不提你爸。”


    “在队里不好提,贺书记和刘队以前都是我爸在二支队的同事,尤其贺书记,和他在警校是一届的同学。”


    “我不是说在队里,你平时也不提。”


    “提他做什么?”


    “我的感觉是,你好像在刻意避免提到他。”


    “有么?”梁觉阳问。


    “马队当年是自己辞职离队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忌讳……”


    梁觉阳沉默了会,突然停下来,张卓义纳闷:“你怎么不走了?”


    梁觉阳开口:


    “他害死太多人,在茶阳的时候,没打报告带实习警察夜返犯罪现场,间接让汪树先殉职,在长沙的时候,刑讯逼供嫌疑人,后来那三个未成年,报复,把我妈打残疾了。”


    两人吭哧吭哧爬山,又是将近十分钟没说话。


    “我爸当年在查一个叫冯应辉的人,他认为汪树先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而向军,1998年在监狱里毫无理由打过冯应辉,我觉得他俩应该认识。”


    “谁俩?”


    “冯应辉和向军。”


    “你查到了吧,冯应辉早就出国了。”


    梁觉阳点点头,说:


    “当年,马铭远还查到冯应辉有两个来往比较密切的人,一个是他的司机,叫于汉强,这个人,我们上次在龚守银处也得到过信息,他在监狱里被向军打过。另一个算是他的跟班,第一次做庞氏骗局,组传销时就跟着他,卖那个台湾产的保健床垫,在广东湛江那边,应该赚了不少钱。”


    张卓义说。


    “这个人就是严武。”


    “对。”


    “先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于汉强和严武,你都找不到人了。于汉强已经死了,向军出看守所后,他就在里面死了,死因说出来你都不信,他吃桃子过敏,给吃死了。”


    梁觉阳说:“哪来的桃子?”


    “买的呀,还能是什么,监狱,还有看守所,犯人都可以买水果,种类还挺多。”


    一个知道自己吃桃子过敏的人,会主动买桃子么?梁觉阳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严武呢?”


    “他消失了。”


    “消失?”


    “这么多年了,基本是两种结局,要么是死了,尸体没被人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没确认身份。还有就是跑路了,那几年跑去东南亚的人也多,泰国?缅甸?他赌博输了100多万,欠高利贷。”


    “他的家庭关系呢?家人没找过他?”


    “算是个好消息吧。严武有个哥哥,你猜叫什么?”


    “严通。”


    “这是麦芒掉进针眼,凑了巧了不是?我一查户籍,发现严武的爹妈早年离婚,严武有个亲哥,哥归了妈,他则跟着他爸爸。严通跟他妈一起迁过户口,但没改过姓。”


    终于找到联系了么,梁觉阳心想,闹钟里的那根弹簧,是不是就是严武?


    “之前我们查人的时候发现,严通的母亲前几年已经去世了。”


    “对,他爸也很早就死了,弟弟又失踪了,你别说啊,这么大一个公司老板,其实是个孤家寡人。看来有钱人的生活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张卓义发表了一番“知足常乐”的感慨后,两人抵达了广播电视塔,再走五分钟不到就可以抵达山顶,梁觉阳一路上来没有任何气喘,张卓义又不禁感慨:“不愧是练过的,体育生。”


    线索提供者目前在山顶悠闲喝着咖啡,等两个下班的人民警察过来了解情况,他是之前提供过严通信息的前同事,现在在河西天马学生公寓附近开粉店的周雪友。今天梁觉阳过来,是因为周雪友说,当年报社的老编辑廖仲来长沙了,当年柴建明举荐严通来报社任职,第一轮就被人力资源部打下来了,是主编廖仲破格收了严通。


    廖仲以前是湖南著名记者,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于武汉大学,在广州待了几年,回长沙后又在电视台做了几年新闻,之后转入报社,参与过多起重大事件的调查报道,包括不限于洪灾、冰灾等灾害以及次生灾害现场调查,以及三聚氰胺、非典等国民大事件的跟进,廖仲也是报社的最后一任主编。周雪友可以找他打听更多严通的往事,张卓义本来觉得没有什么太大必要,毕竟人都死了,凶手也已经抓到了,但梁觉阳还是很执着。


    两人推门进去,梁觉阳第一眼看到周雪友的光头,他旁边坐着个白头发的瘦高男人,60岁上下。


    “我可以坐下吗?”梁觉阳问。


    “梁警官,别客气,辛苦你晚饭时间爬山。主要是廖老师今晚就得回永州,一会九点多,他儿子开车在东门接他,错过今天,再想面聊就不方便了。”周雪友说。


    “你好,我是廖仲。”廖仲抿了口咖啡,缓缓开口。


    梁觉阳点头:“廖老师你好,听说你是当时第一个接触他的编辑,后来严通能进报社,也是因为你破格招聘了他。我听说当年报社招人非常严格,是怎么想到让他……”


    “让这个一没学历二没经验的人来当记者,你想问这个对吧?”


    “没错。”


    “因为他很想当。”


    “就这么简单?”张卓义在一旁补充:“不能因为他想当就让他当吧?”


    “那就要看有多想了,我还真没见过这么能坚持的人。让我想想……第一次是2004年,那个时候我们报纸的销量还非常好,严通第一篇给我们投了个黑煤窑的调查报告,是他亲自进去收集的资料,有照片有录音,还有他亲眼所见的文字记录。他把调查记者该做的事都做了。”


    “调查记者?”


    “你看过那个美剧《火线》么,原著就是一个调查记者在警察局实习了一整年写的。就像侦探一样。”


    “严通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他去黑煤窑做什么?”梁觉阳问。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我问他是不是被抓进去的,或者说是为了赚钱。以前有人专门去黑煤窑卧底,拿到证据后就去敲诈那些私开煤窑的老板,让对方出高价买下他们的证据,讹钱。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干这个。”


    “所以他不是?”


    “还真不是。他想把那篇调查直接送给我们报社,连稿费都不要。”


    “居然会有这种事?他是不是曾经有亲人死在煤窑里了?”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我问他是不是因为私情,他否认了。不过他说自己认识一个女孩,她的父亲就是在黑煤窑里落了一身病,我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严通说仅仅是认识。我想可能不止是认识这么简单,但他也不肯说更多的原因。”


    “当时那篇报道发了么?”


    “没有。”


    “为什么?”


    “在那边开矿的,都不是单纯的煤头子,和地方势力勾连太深,媒体采信源头要可靠,他没有任何编制,我们不能只拿他一个人的消息源直接发。”


    “是不敢吗?”梁觉阳问。


    廖仲笑,说:“后来河南那边有记者过去卧底,有的煤窑用未成年劳工,这件事捅出来后,我们就把报道再次核实信源,整理之后一起发了。当时很多媒体都在说这个事,形成了热议,我们也为舆论贡献了一份力量嘛。”


    周雪友补充:“当年我们报社也辉煌过呢。梁警官,你知道吗,全国最多的调查记者就在湖南。”


    “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现在时代不同了,自媒体时代,人人都可以探寻真相,群众最终会辨别真假,我们那个时候,只不过是先掌握了渠道而已,没有那么了不起。”廖仲喝了口咖啡。


    “话不能这么说啊,廖老师,普通人怎么能和受过专业新闻训练的人比?”周雪友略不甘心。


    “再后来呢,后来严通依然给报社投稿么?”梁觉阳继续问。


    “写啊,强拆、烂尾楼、儿童拐卖……他对不公平的事好像特别敏感。”


    之前周雪友评价严通是个“油子”,没想到廖仲的评价却偏正向。


    “后来严通是怎么离开报社的?”


    “我把他开了。不过实际情况是,他主动辞职,但请我公开开除他。”


    廖仲的话一出,周雪友也愣了,看来是不知道这一茬。


    “请问原因是?”


    “他去‘爱善汇’卧底,回来后把看见的所有事情写了篇报道,登报后就有人给报社打电话,说要弄死他。2012年互联网已经起来了嘛,新闻一出来就是发疯一样地转,对方怕了。严通不想给报社招麻烦,就干脆自己不干了。”


    “爱善汇……”


    “也是早年的头号传销公司了,98年打过一回,换了个名字才改的爱善汇。2012年那一次工商局和公安局彻底把它查封了。”


    “严通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是吧,不过他自己可能不这么觉得。”


    “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有点理想的人,这肯定没错,不然不会选择做这行,但更多的时候,我感觉他就像个机器,就好像身上带着什么任务似的。我觉得他被一种很强烈的东西驱使着,不知疲倦地前进……不过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吧。至少有一个阶段是。”


    廖仲说:


    “人一辈子好像总是为了做点什么。我们都是某种事物的奴隶,做坏事的人是,做好事的人也是。只有被这种欲望驱使,不断行动,人才能感觉到安心。”


    梁觉阳反问:“廖老师你呢,你也是吗?”


    “我?”廖仲笑了。


    “我已经过了那个时候了,人变老了就自由了,因为没有什么欲望了。”


    廖仲没有再解释,他看了眼手机,说:


    “我得走了,梁警官,如果还有想了解的事,你再找我。”


    从咖啡厅出来后,张卓义问:“怎么样,你现在想通了吗?向军为什么要杀严通?”


    之前从唐泰东以及龚守银那里得到的所有信息,张卓义也是知道的,现在他脸上的疑惑表情,梁觉阳猜想他和自己的心情差不多。他通过调查走访,分别得知了两个人的人物画像,向军和严通,一个杀人凶手,一个受害者,他们在凶案发生的那一天前,都有各自的生活轨迹,原本就像两架轰隆隆的列车,在自己的轨道运行,但在那一天,轨道却相交了,两辆列车撞到了一起。


    那是谁让他们相撞的呢,梁觉阳还是想到了那个名字,在每个人的故事中他都若隐若现,像个串起所有事件的关键人物,又像个从未参与的旁观者。


    笔记本上还有个信息,他想再次确认。


    伪装者 47


    丈夫裴育民开卡车上路的第三天,儿子的班主任就打了个电话过来,要求家长去学校一趟。


    吕燕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做饭,做儿子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


    先放姜葱焯水,然后送进高压锅里10分钟,最后回锅八角桂皮生抽老抽耗油盐,炖煮熟透后转入砂锅煨制,出锅前撒上葱花小米辣即可。这道菜耗时久,繁琐,前前后后要四十五分钟时间,虽然在中间也能抽空做点别的,比如切菜或者洗菜之类,但完成这道菜还是个大工程。尤其是最后放进砂锅煨制,这一步火候掌握至关重要,放水的多少也将直接影响排骨的口感。


    如果做得不对,裴天佑一口都不会吃,上次就是水放多了,他说:“这是干嘛?煮汤?”


    吕燕马上把排骨又回了一遍锅,铁锅受热快,开大火收干汤汁,再次端上来,天佑却还是一筷子不动。


    “肉太硬了。”天佑说。


    所以这次一定要成功。吕燕接到电话的时候心不在焉,注意力都在眼前的高压锅上,时间快到了,等气一出,排骨就可以转入砂锅。她不想再出错,儿子痛快地吃饭,才能让她觉得身心舒畅,享受作为一个全职妈妈的成就感。


    天佑在房里,关着门,不知道做什么,大概是玩电脑。吕燕想,这个年龄的小孩都爱玩电脑,尤其男孩,很正常。


    “裴天佑最近经常逃课去上网,请家长到学校来一趟。”


    “哦哦,张老师,情况我知道了,我会去学校的。”


    对面的张老师好像叹了口气,说:“孩子的爸爸呢,这个年龄的男孩需要爸爸管教。”


    张老师说得很委婉,吕燕也就装傻,17、8岁的男孩在学校里比较调皮是很正常的事,“敢和人打架才像个男孩”,这话则是丈夫裴育民亲口说的,吕燕想也对,打别人总比被别人打强,说明儿子以后在社会上不会受人欺负。


    说到打人,吕燕久远的记忆突然往外冒,那是好多年前,在丈夫裴育民的老房子里,那双看了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直楞楞地瞪着自己,像是归巢的野兽发现了敌人的气息,她毫不客气地用眼神表露心声:这里不欢迎你。


    明明一句话也没说,但吕燕能感觉到狭小房间空气的局促,直到尴尬的气氛被裴育民的一个大嘴巴子打破。吕燕的身子抖了两抖,那个女孩即使挨了一巴掌眼神也没收敛。她恨自己,不,说不定她想杀了自己。


    以后你就会懂的,她想说,但又觉得自己没立场。大人的事情要怎么讲呢,她酝酿了一下情绪,但还是闭嘴了。


    丈夫和前妻的女儿一看就处在青春期,在她的眼里,自己就是一个凭借腹中胎儿上位的无耻小三,破坏了她父母之间的婚姻,让她爸爸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让她的妈妈成为被抛弃的可怜女人。


    吕燕这样解读裴晨的愤怒,她的眼神里有种愤恨的力量,吕燕想,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呢,也许在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报复吧,那种眼神叫不甘心。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吕燕想,你爸爸爱我,我也爱你爸爸,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我们在肉体和心灵上都能彼此慰藉,我们还有了爱的结晶,一个聪明健康的儿子,至于你,你只是你,承载不了任何东西,连成为婚姻的纽带都没有可能。你得接受这些,这就是命。


    吕燕好几年后才明白裴晨的眼神,其实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那是伤心,是因为没有得到爱后的深深的失望,同时还伴随着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不可能的一种痛苦。她的人生正在失控和滑落,她明明知道但无法阻止,那是受伤了但选择强撑的眼神。


    这种感同身受,在吕燕发现丈夫裴育民在外还有一个情人时,彻底侵占吕燕的身体,当然在这之前,其实也有预警。


    毕竟发现丈夫嫖娼也不只一次,他的手机微信里有几个是鸡,她一眼就能分辨清。而当她只是小声问“这个人是谁”的时候,丈夫就暴躁地一个嘴巴子过来时,吕燕明白了一件事,他俩之间没有爱情,连温情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殆尽,丈夫能抽自己女儿的巴掌,那就一样可以对老婆的脸毫不客气。


    但这不怪裴育民,如果不是那年生意失败,凭借他的能力,现在肯定是老板了,他是有本事的,十几年前下岗,他是同龄人里面第一个下海挣到了钱的,吕燕记得,十万块钱,在2003年, 这不是小数目。


    后来他也是被坑了,裴育民是个有抱负的人,听他描绘自己的理想,吕燕也时常感觉生活充满了希望。能跟着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男人,自己比别人幸运,现在他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作为老婆,自己也有责任。


    而且他还是给钱了。吕燕想,作为货车司机的裴育民,常年在外,每月挣的钱悉数交到家里,她还奢求什么?当然了,他没说实话,留了多少,吕燕没数,但也装不知道。婚姻在某一刻开始,就是靠她的“装”来维系,装不知道丈夫在外的行迹,装这个家庭温馨幸福,装两口子一外一内,相濡以沫。


    “烦死了!我现在不想吃饭,别管我!”


    敲门后,听到天佑的声音,同时房里传来“砰砰砰”的枪击声,那是天佑痴迷的一款游戏。


    这时候门铃响了,吕燕想起来, 是早上那位打过电话的派遣公司的小姐。


    丈夫和这一趟货物所属的货运公司并没有签订合同,这家公司在业务繁忙的时候会从派遣公司要司机,派遣公司也相当于中介,会给货车司机提供单子,再从中抽成。这种模式尤其适合裴育民这种入行不久的货车司机,因为他没有自己的车,需要货运公司或者中介公司提供。


    “公司最近有海外派遣的业务,您丈夫在家吗?我可以上门和他沟通交流。”


    “他不在,出去跑车了,去广东的单子。”


    “没关系,我可以把相关的资料和文件带过来,他现在在跑车不方便,我可以和您介绍,这样等裴师傅方便的时候你们再一起商量。名额只有1个,这两天最好能决定。”


    对方这么说之后,吕燕连忙说好,裴育民总说自己需要东山再起,“只是缺少一点本钱”,这次说不定是个好机会,中介公司来的这位小姐说:


    “这次的活,一个月的薪资有3万人民币。”


    吕燕连忙报上了自己家的具体地址,并答应对方在中午的时间可以来拜访。


    “你好,我是利丰劳务派遣公司的人力,我姓周,你叫我小周就行。您是裴师傅的家属吧?”


    “对,我是他妻子,我们之前打过电话。”


    吕燕把小周迎到客厅,天佑的房内又传来阵阵枪响,紧接着是一声:


    “草!草你妈!”


    门打开,一个一脸青春痘的男孩出来,吕燕对一天24小时最多露面5分钟的儿子,感到有一点陌生。随着门开,里面传来呛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烟雾,裴天佑猛吸了口嘴里的红塔山,又说:“这人谁啊?”


    小周看了他一眼,微笑。裴天佑把烟屁股摁灭在客厅的烟灰缸里,吕燕说:“一会吃饭了,儿子,把你房里的垃圾桶拿出来,我倒一下。”


    “你不会自己去拿?”


    吕燕抿了抿嘴,没说话,门又“砰”地一声关上。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这个海外派遣的工作,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


    “其实是这样,利丰也是想为我们司机师傅提供更多机会嘛,所以和海外公司也签订了合同,只要我们出人,他们就给钱,老外的活很好干,一天时正常上下班。”


    “哦哦,可是这么简单的话,为什么他们不在当地找人啊。”


    “发达国家的人力太贵了嘛,货车司机其实是个技术活,时薪最少都要50刀,换成人民币就是250、260,一天下来就是快2000人民币。而且他们那边本地人罢工严重,动不动就这也不干那也不干,我们输送劳力过去正好满足他们需求。”


    “听上去是挺好的,我们这边要做什么准备吗?”


    “到时候准备好身份资料就行,公司会准备签证的。”


    “哦那这样挺好的,今晚我和老公商量一下……”


    厨房传来开锅的声音,吕燕知道是排骨好了,她拿着宣传单站起身,一边看一边朝厨房走去。回来的时候,对面的年轻女孩正把一张湿巾纸扔进桌上的烟灰缸里。


    吕燕说:


    “周小姐,不好意思,呛到你了吗?”


    小周说:


    “没关系,只是烟没灭干净。”


    这位人力资源部的周小姐在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离开。她走后,吕燕在想晚上要怎么和裴育民开口,丈夫前几年和人一起投资了一家饭店,把家里的钱赔了个底掉,这几年他一直嚷嚷需要一笔本钱重新投资,如果一个月能挣3万的话,很快就会有新的本钱吧?说不定,吕燕想,只要两人踏踏实实,裴育民赚到钱之后也许就不再需要外面的那些莺莺燕燕。


    海外务工,她之前也听说过,确实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如果丈夫能好好干,说不定……吕燕看了看儿子的房间门,里面依然是噼里啪啦的枪战声,儿子高考肯定是不行了,要有机会能跟爸爸一起去国外涨涨见识也不错。


    晚上九点多,裴育民回家了,裴天佑出门去了,估计是去网吧了,晚上他都选择出去,吕燕知道儿子是不想和他爸撞到。


    “老裴,这个机会你要不要好好考虑一下?每个月能挣3万呢……”


    “砰。”裴育民从冰箱里拿出易拉罐啤酒,喝了口后,把啤酒放在玻璃茶几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是不是嫌弃我赚得少?”裴育民说道。


    “啊?不是,育民,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想要做生意……”


    “你个败家娘们懂个屁啊!你懂什么叫投资么?你懂什么叫复利么?就他妈盯着那点死钱看!”


    滋啦,啤酒的泡沫溅到吕燕的脸上。丈夫毫无理由地骂了吕燕一顿,看到他的火越来越大,吕燕感到一阵害怕,裴育民掐住她的脖子,她差点背过气去,她感到那双粗糙的手在解开自己的皮带,很快,硬物就抵住了她的身后。


    “不要在这,天佑等下回来……”


    战场勉强转移到房间里,一场毫无前调也不需要征求任何同意的性事,在裴育民醉醺醺的状态下,粗暴地开始,又草草地结束。


    “你毁了我,他妈的,都是因为你!”男人边抽动边喊道。


    裴育民喘着粗气,完事后,他倒在床上,很快睡着,打起了呼噜。


    吕燕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她上星期把烟灰缸换成了不锈钢的,很轻,之前的那个玻璃的已经被裴育民摔烂了,而再之前的那个,则在裴育民心情不好的时候,用来扔向自己。


    放空的时候,吕燕总是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或者,思考任何一件她所担忧的事情,都只会加重她的焦虑和恐惧,所以她只能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中午来家里的人力资源部的周小姐的脸。


    虽然一点也不重要,但吕燕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周小姐。


    但这种联想很快又在脑海中烟消云散,她觉得身心俱疲,她太累了。


    等她从沙发上醒来时,她再次决定好好经营自己的婚姻,收拾茶几时,那些宣传海外务工的资料被她一股脑塞进垃圾桶,打包,扔到了外面的垃圾站里。


    昨天发生的小插曲她已经忘了,今天第一件重要的事,是给丈夫和儿子做早饭。


    坠亡者 48


    再次来到湘江边上的时候,已经是案发后一周了。


    周六,梁觉阳一大早从自己的住处坐地铁,从湘江中路站出来的时候,大概是九点多一点。此时沿江风光带已经热闹非凡。尤其在靠近湘江一桥的地段,市政没有进行二次翻修,建筑都是90年代留下的,走廊、绿化带、包括公共厕所,都是以前的样子,靠近一桥200米,有一片休闲区,这里聚集的都是附近的“老口子”,打牌的,下棋的,吹拉弹唱的,地上摆了个二维码收款的,梁觉阳经过的时候,有个老头和老太扭在一起,地上的音响放“刘海砍樵”,围观的老年人摇头晃脑。


    过马路就是以前的下河街小商品市场,不过目前这里经营不善,楼层利用不佳,店铺率不高,集中在一层二层三层,且大部分做批发。


    非要形容的话,这里感觉不像商场,所有商贩都和摆地摊的差不大多,20一件的衬衫砍价能还到15,50一双的运动鞋最后20也能拿下,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二手旧货,有人说是外贸尾单,也有人会悄悄地提醒这是死人衣服。


    下河街商贸城所在大厦是长沙著名烂尾楼,基本每个长沙人都知道这里,“簸箩货一条街(指质量差的水货)”,本地人都这么形容。


    梁觉阳的笔记和马铭远的笔记上,都出现过一个名字,罗进保,此人是茶阳县塑料二厂的锅炉房工人,后下岗前往长沙讨生活。狱警唐泰东曾提供一个信息,向军和工人罗进保相熟,入狱后,想要把欠罗进保的钱还给他。而马铭远的笔记里则记录一个关键信息,2002年年底,马铭远回长沙,去下河街找当时在那摆摊的小商贩罗进保,对方明言,1987年,在保安室犯下强奸案的并非向军,而是二塑厂厂长的儿子冯应辉。


    马铭远记录了罗进保在下河街的店铺门牌号,16年过去了,罗进保很有可能已经搬走,但抱着应查尽查的原则,梁觉阳还是用自己休息日的时间过来确认。


    到店的时候,这里开着门。梁觉阳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一个梳着学生头的女孩朝这看了一眼,她问:“你想买什么?”


    梁觉阳问:“你家大人呢?”


    女孩正在玩手机,心不在焉:“不在,你要买什么和我说就行。”


    梁觉阳进店,这是一个一楼的门面,主营杂货,杂货的意思就是什么都有,左边挂着各种款式的童装,右边又摆满了一些常用的家居用品,扫把,拖鞋,拖把,水桶等。他往里屋望了一眼,没人,他试探问:“老罗在吗?”


    女孩疑惑:“谁是老罗?”


    话音刚落,一个骑着三轮车的中年妇女抵达店门口,她喊了声:“来帮忙。”女孩不情不愿放下手机出去迎接,两人看年龄大概是母女。货物放好后,女孩回里屋玩手机,梁觉阳对女人出示证件:


    “你好,我是长沙市刑侦大队二支队刑警,梁觉阳。”


    “警察?怎么了?”女人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梁觉阳问:“你认识罗进保吗?”


    女人抬头,说:“他是我前夫。”


    “前夫?”


    “对啊,警官,怎么了?我现在二婚了。”


    “罗进保现在在哪,你清楚么?”


    “他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十几年了!他2003年就死了啊。”


    “是怎么……”


    女人说:“哎呀他不长眼睛咧!晚上送完货回来,骑三轮车啊,从河堤上摔下去了,你看到没,就对面,湘江一桥那边,他摔死了。留个女给我,我一个人带……”


    女人喋喋不休,梁觉阳又朝屋内看了一眼,发现这家门面是商住两用了,里面有厨房,还有一件卧室。


    “罗进保死了后,一分钱没留下,就只有这家铺面。”女人似乎还有点愤愤不平。


    “罗进保死前,有和你叮嘱过什么……”虽然得到相关信息的机会渺茫,梁觉阳还是开口问道。


    “说什么啊,钱也没有,遗言也没有!一个死鬼!不过怎么又有警察找他,未必他犯过法?警察同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找他做什么?”


    梁觉阳心想,女人嘴里的警察应该是马铭远。


    “那天下河街堵了,发洪水,那个警察穿雨靴来的,水都快到他的腰了。两个人也是悉悉索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问他他也不肯告诉我。”


    梁觉阳没出声,女人开始念叨:


    “他要是犯过法你要跟我讲,哎,算了,犯过也没事,反正人都死了,什么都没了!你别告诉我崽就行,她年纪小,大人的事情别让她掺合,而且她不姓罗,跟我老公姓。”


    想了一下,女人说:“还有啊,别跟别人说你是警察,这些堂客们要晓得了能策我大半年。”她指了指路口几个往这边看的街坊。


    张卓义打来电话时,梁觉阳已经从下河街出来,他穿过马路回到湘江边上,这里聚集的大爷大妈更多了,“刘海砍樵”的音乐分贝声也增大,舞池中间又多了三对搭子,男的戴帽子,女的拿花扇,你来我往踩着调。因为周围的环境太吵,导致梁觉阳听不清张卓义在电话里的声音,张卓义挂断后,直接发了个微信语音过来:


    “你坐今天最早的大巴到茶阳这边来,没车就叫个网约车走报销。”


    梁觉阳打字:“怎么了?”


    “向军的DNA不是留在15年前的命案现场了么,我刚过来和茶阳县的同僚了解情况,这个案子,现在可以说,只有我们警察关心了。”


    接下来是一段语音。


    “向军案发后第三天,也就是周一,这边的同僚重启调查靳桐的案件,结果发现她家几乎所有亲属都死了,外公,外婆,妈妈,姨妈,全没了。”


    梁觉阳听完,楞了几秒,旁边《刘海砍樵》的音乐还在循环播放:


    海哥哥你带路往前行哇


    我的妻你随着我来行哪


    ……


    “她父亲呢?”梁觉阳想起了什么,问:


    “靳桐的父亲去哪了?”


    张卓义回:


    “失踪了。2003年就没这个人的任何踪迹了。”


    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梁觉阳启程去茶阳。


    溺水者 49


    第十二章 2003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会在哪里结束,仿佛是飘在半空中的鬼魂,能看见那具名为“自己”的躯体在行动着,但意识和身体已经分离,无论怎么努力,那具身体也由不得自己。


    靳桐好像被什么声音吵醒,睁开了眼,她梦见自己溺水了,咕噜咕噜喘不上气, 一个激灵醒来,她冷汗直冒,松了口气,但四周的环境又让她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16岁以下不会留案底,按照法律,初犯也不会拘留。这是你的车票,回家去吧。”


    房间里装了一个摄像头,靳桐抬头的时候,门开了,警察示意她出来。墙上的时钟显示是凌晨五点多,接警前台的电话还在响个不停,形形色色的人络绎不绝。


    “拿回来了……吗?”靳桐问,警察摆手说: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问题。”


    靳桐抿了抿嘴,警察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20元钱,他让靳桐收下,路上买饭吃,买水喝,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乘务员。


    “快过年了,回家去。好好读书,听见没?”


    靳桐木然地接过那20元钱,还带着一点手心的温度,眼前的警察手汗重,那几张钞票有点汗津津的。


    “现在的家长,可真是不负责任。”


    “留守的吧,现在都是这样啊,不打工怎么赚钱?”


    靳桐听到他在和同事说话,猜想警察已经试图联系过自己的父母——当然没结果,父母为了躲高利贷,已经杳无音讯快半年了。


    才半年不到,她从一个学生变成了小偷。


    两天前,靳桐听了小敏的计划,将那块价值15万的江诗丹顿从柜台取走,偷偷放进Lily的包中。她本来就负责帮Lily拿包,这件事实在是小菜一碟。


    用小敏的话说,这是绝对不可能被发现的。事后龙格华发现表不见,就算怀疑到自己身上,商场也不敢直接找Lily对峙,最多也只能报警,而等警察查到自己头上时——


    小敏说:“你早就和Lily分道扬镳。你们联系都是用Lily提供的小灵通,她没有任何关于你的信息和联系方式,她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靳桐点点头,小敏说:“所以这个计划万无一失。而且警察根本不会用心找的,每天那么多杀人案都破不完,他们哪有空关心龙格华丢的奢侈品啊。”


    小敏的话减轻了靳桐的负罪感,也是让她答应计划的关键。


    “再说这些贵得要命的手表啊钻石啊,商场都是买了保险的,最后不过就是保险公司出一笔钱罢了。你知道他们每年能赚多少吗?分我们一点怎么了?我们比那些大小姐更需要这笔钱啊!”


    是的,计划就是这样,里应外合……小敏认识龙格华上班的一个服务员,很清楚商场里的监控分布,人员调度,工作换班时间,以及哪块安保更不负责任,就是在这样的掩护下,靳桐顺利地将那块“纵横四海”从龙格华里带了出来,她无法形容那种心情,恐惧,紧张,但这些情绪又只持续了一瞬间,说不定连15秒都没有。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期待,一种渴望,一种幻想……小敏说得对,她比谁都更需要这笔钱,她有权力拿回属于自己的生活——


    她的生活需要钱,只有钱才能切实地解决她的困境。


    但这些都在第二天就宣告破灭,在拿到那块不属于自己的手表后的第二天下午四点不到,警察就找到了靳桐。当时靳桐正在一家沙县小吃店里吃两块钱一份的葱油拌面,正在犹豫要不要加一份蒸饺时,便衣警察就走了进来。他们静静地等待靳桐吃完最后一根面条,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并把她带回了派出所。晚上九点,排着队审问犯人的派出所才来了警察负责提问,靳桐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一个女警察递过来一份盒饭,打开后里面是烧鸭和青菜,虽然菜和米饭都有点冷了,但吃起来依旧无比香甜。


    在害怕的时候,她的食欲变得特别旺盛,仿佛只有肚子吃饱才能获得一点点安全感。


    在靳桐咽下米饭时,对面的警察开始自顾自地说起“发生了什么”。


    警察这么快找到人,是因为龙格华的一位员工,在发现表不见了的第一时间,就推测出“谁是小偷”,靳桐听到这两个字时,脸上一片燥热,她不敢抬头和警察对视,对所有的问题都不敢正面回答,到最后只能点头或者摇头。


    来报警的是那位女员工,以及Lily。


    Lily和自己本来就不是朋友,靳桐心想,她们连熟人都算不上,Lily从头到尾没关心过靳桐叫什么名字,所以就称呼自己为“那个湖南人”,靳桐听到警察这么转述时,又觉得脸上燥热无比,觉得自己好像给家乡人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整个链路清晰的前因后果中,靳桐只能把一切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你说的那个小敏,姓什么?”警察问。


    “姓周,周敏。”靳桐有气无力。


    出派出所时,天已经亮了。靳桐好久没见过这么早的城市,派出所外的那条街已经开始热闹,叫卖早点的声音不绝于耳,靳桐恍惚,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只在派出所待了一个晚上,她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警察买的车票,发车时间是今晚的19点30分。


    靳桐满怀心事地走路到了厂街,不远,半小时就走到了,她浑浑噩噩地走入那条熟悉的小巷,仓库的大门就在街巷的尽头。


    打开宿舍门的前一秒,靳桐有一丝异样的担忧,门并没有从内反锁,钥匙也顺利插了进去。小敏的宿舍门开了。


    但在踏进房门的一瞬间,她想到警察的话,自己因为未满16岁,所以不用负刑事责任,那小敏呢?她好像已经超过20岁了,要不要提醒她?昨天把江诗丹顿给了小敏的那个“男朋友”,也就是龙格华的服务员后,自己就顺利得到了2000元的报酬,加上之前陪Lily的“工资”,小敏也按照约定给了1500元,拿着3500元的靳桐心花怒放,将所有钱都用信封装好,又用胶带缠上,放进了被套里——这一点,她没有告诉警察,也没有告诉小敏。


    “如果顺利出手,我会分一大笔钱给你。”小敏说。


    靳桐吞了口口水,问:“多少?”


    “不少于这个数。”小敏伸出两根手指,靳桐问:“两千?”


    “是两万。你知道那块表多值钱么?黑市上出打对折也有6、7万。”


    小敏信誓旦旦,并邀请靳桐在三天后的除夕,和她一起去她男友家过年,靳桐那个时候以为,自己颠沛流离的日子就要结束……


    虽然拿不到这两万元,但自己手里的钱已经够下个学期的生活费和学费了,还可以报名补习班,只要以高分考到省城去,吃和住都由学校提供,自己就又可以回到学生的生活。


    以前那么不起眼的普通日子,如今居然成为了渴望和奢求。


    靳桐叹了口气,她拉开自己藏钱的被套拉链,将手伸了进去。


    被套里是被芯,其他什么也没有。


    溺水者 50


    从酒店的车票代售点离开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四十分了,靳桐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找到这么一家车票代售点。


    “不是说了吗,我们这里不能办理退票业务,你要办理的话需要去火车站大厅。”


    “我去过了,他们那里说必须要亲属陪同才能退票。”


    “那你就找你的爸爸妈妈呀!是他们给你买的票吧?”


    “我爸妈有事。”


    “那就没办法了,我这里只是个代售点,没办法给你退票的。”


    话是这么说,但靳桐觉得他只是赶着下班,怕麻烦。她刚才明明看到有人买了票发现票出错了,就当场退掉了。


    工作人员将卷闸门关上,吹着小曲就下班去吃饭了。靳桐愤恨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但无计可施。票面价格是77元,如果能退掉的话,就算扣除手续费,也应该能拿到至少50元。一个多月前,她来广州的时候身上好歹还有1000多元,而现在,她身无分文,藏在被套里的钱全部不翼而飞,现在她身上的所有财产加在一起也只有45元,其中25元是自己放在身上的吃饭钱,20元则是派出所的民警给她的“路费”。


    靳桐想,必须要找到小敏。那个房间的钥匙只有自己和她才有。


    到岗顶附近的时候,那种感觉又来了——


    靳桐钻到一条窄得只容许两人肩并肩行走的小巷子里,出来后又马上转入一条人声鼎沸的居民街,路旁都是小吃店、手机营业厅还有网吧,她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但不知为何,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还是没有消散。


    她快步向前,走得过于着急,撞到了好几个迎面而来的路人,还踩了一个小孩的脚,她听到背后孩子家长不满的叫嚷,但她不敢回头。今早从派出所出来后,她就有种感觉——


    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


    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并非无稽之谈,其实早在好几天前,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放在窗台上的盆栽,是自己照料,每天早上都会浇水,按照最近冬天的湿度,到了晚上,水会彻底干掉,但连续好几天,她早上忘记浇水,傍晚回来想要补上时,却发现窗台上的盆栽土壤是湿润的——居然有人代替她浇了水。


    一开始她没想多,因为窗台对着外面的过道,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都可以浇水,也许只是巧合,或者是谁多余的好心。


    但后来连续发生的一些“小事”又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自己挂在阳台上的内衣,丢失了一件,晾晒使用的衣架留在了防盗窗的铁丝上,内衣却不翼而飞。


    原先小敏将备用钥匙藏在仓库大门口旁边的花盆下方,但靳桐觉得不安全,在独自一人居住后,就将备用钥匙拿出随身携带。但丢失内衣的那一天,靳桐发现门口的大花盆,居然被人移动过,花盆底部挪动的痕迹,她看到花盆摆放的位置和原有的痕迹对不上。


    前天,靳桐只是冒出了一些怀疑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今天这种感觉直冲脑门。


    走到君临男性保健品有限公司所在的小区时,靳桐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她回头,但没有任何异常。可能是饿出幻觉了,她这么想,也有可能是最近一连串的意外遭遇,让她精神紧张,怎么会真的有人跟着自己?从派出所出来到现在,她可是已经连续走了三个小时了。难道跟踪自己的人也能走这么久?


    身上仅有45元,靳桐在街边吃了一碗肉丝汤粉,花了两元,她已经饿过劲了,且因为担心不翼而飞的钱而没有胃口,剩下了一大半。


    君临是下午一点半上班,靳桐摸准时间从单元楼上去,公司开在居民区里的好处就是,她不需要任何出入证明,可以直接敲开公司的门。


    没有意外的话,小敏应该正坐在办公室,用她熟练的客服技巧接听电话,应付客户的投诉和咨询以及配合商务拉新和销售369元一件的“硅胶美女”。


    “你找哪位?”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年纪不大,也许和自己差不多,靳桐之前没见过她。


    “我是新来的员工,我找芳姐。”靳桐报上了芳姐的名讳,对方打开了防盗门,并向里屋呼唤了一声。


    “是你?”芳姐过来了,她一脸疑惑。


    “你的工资已经结清了吧?来做什么?不招寒假工了。”


    “芳姐!请等一下!”


    靳桐把住门,说:“我找小敏,小敏在吗?”


    “谁?”


    “周敏,之前客服部的同事。”


    “她啊?刚辞职了。”


    “什么?”


    “我说她辞职了,不干了啊。我晚点还要叫人去收拾宿舍,真是麻烦……你找她做什么?你俩不是朋友?”


    靳桐如鲠在喉,她吞了口口水,感觉到后背有一层细细的冷汗冒出。


    “芳姐,你有小敏的电话吗?我记得她有小灵通。”


    “没有。”芳姐说:


    “日结工,谁在乎那么多啊,你还有事么?没有的话离开吧,别耽误我们上班。业绩都被你落下了,你害得我们日子都很难过啊。”


    说完,“砰”的一声,防盗门关上了。


    靳桐木然地站在门口五分钟。


    小敏让自己去陪Lily,然后去龙格华偷东西,自己被警察抓进了派出所里,放在宿舍的所有钱都不见了,而小敏就恰好在这个时候离职……


    “去我家过年,吃正宗的白切鸡。”


    “女人啊,最重要的还是要保养好脸蛋。因为男人都是肤浅的东西,没有男人不喜欢漂亮的女人。”


    “我的目标是在广州定居,为了完成这样的梦想,付出多少我也在所不惜……”


    小敏说的“付出”就是这么一回事么?靠利用自己?


    在君临保健品公司这里没有得到小敏的任何信息,靳桐失魂落魄地下了楼,但又不知道去哪里,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楼下乱转悠,感觉门口的物业保安已经朝这边看了好几眼。


    火车票还在手上,难道今晚坐上火车,回茶阳去?怎么可能?那里已经没有自己的家了,唯一的亲人是姨妈,还有那个试图性侵自己的姨父,以及……表哥小宇,对了,还不知道小宇怎么样了,他跳楼,但是没有死,不知道严重吗?这么想来,姨妈更加不可能管自己吧?


    家里的房子……别提了,自己回去别说没钱读书,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绝对不能回去,没有这个选项。


    正在靳桐苦思冥想时,刚才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下了楼,她说:


    “呀,还好,你还没走。”


    靳桐回头,发现对方手里拿着一份档案袋,靳桐说:


    “怎么了?”


    “我刚才听你说,想要找小敏。”


    靳桐惊喜道:“对的,我找她有急事,你是不是认识她?是不是有她的联系方式?”


    戴眼镜的女孩摇了摇头。


    “对不起啊,我不认识,只是见过。我们在办公室一起上了三天班,还没来得及交流,她就辞职了……”


    “是吗……”


    “小敏走得比较匆忙,她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刚才翻了她的办公桌,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这个文件夹里,你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靳桐感激地看了一眼戴眼镜的女孩,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女孩点了点头,继续上楼上班去了。


    靳桐打开文件夹,里面总共也只有五张A4纸,纸张一面是已经使用过的打印痕迹,一面是小敏随手记录下来的一些信息,靳桐看了一下,很多看上去是客户的收货地址,靳桐想起小敏会使用小灵通私联客户,说不定这些地址上的有些人,就有小敏的联系方式,但这样无异于大海捞针,因为光从地址看的话,几乎都不在广州。


    翻看到最后一张纸时,靳桐已经不抱希望,但上面一串没有任何解释的数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不是手机号、电话号码或者小灵通号码,因为数字的多少和格式都对不上。


    ……


    “我和Lily是在一个最近很火的网络聊天室认识的,哎呀,其实也不是聊天室,和论坛或者湛江在线那种都不一样,它像是一个专为交友而诞生的程序,很方便,以后使用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


    回忆起小敏兴奋的说辞,靳桐知道这个号码代表什么了。


    她决定先去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