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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她的罪名

    追踪者 31


    过马路后,龚守银和二人告别,说自己要去接儿子放学吃中午饭。


    “这里是一个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他这么说。


    “这里?你是指长沙吗?”


    “对,梁警官。我觉得长沙是个包容性很强的城市,怎么说呢,英雄不问出处,它给我这种感觉。”


    梁觉阳点点头,龚守银继续说:


    “当年我身无分文,出来找工也难,不瞒你说,我动过歪念头,但在大街上走了两步,我又放弃了。”


    “具体是因为?”


    “我想换一条路。过去的日子,我用自己的方式没有获得幸福。所以我想试试走另外一条路。”


    “嗯。”


    龚守银又主动伸出手,梁觉阳握住了他的。


    龚守银笑了:“当然,主要是要感谢我老婆,一直陪着我,她真的很了不起啊。”


    回去的路上,梁觉阳心里却不得不同时思考好几件事。这件由自己主要负责侦办的案件,自案发后,已经到了第四天,对于向军杀死严通这件事,是光天化日,证据确凿,就算没有理由,结案报告也几乎可以轻松完成了。


    他追查的原因一开始是因为向军的身份成谜,而到了现在,知晓了向军的过去,梁觉阳心中的疑问不减反增。


    接触过向军的人,似乎都对他印象不错,从这些人的证词中,完全没有找到向军杀害严通的理由,两人在社会层面上没有任何相交之处。后来张卓义带来消息,严通和向军都是茶阳县人,但这并不稀奇,长沙是省会,定居在此的茶阳县人怎么也有好几万,这算不上对案件现状有显著帮助的线索。


    所以这个时候,应该把力气放在另外一条线上么?毕竟,这起案件投入警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15年前靳桐的案件,还没有抓到凶手。


    “口供的话,还是没有进展。”


    张卓义说:


    “精神检测,器质性上肯定是没毛病,这点看医生报告就行。至于心理测量和精神状态报告,他倒是配合了,答案就是没问题。他有行为能力,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回到警局,刘队催报告,张卓义瞪了自己一眼,意思是“你怎么还没写?”


    梁觉阳本来想开口,想了想还是闭嘴了,只说再给自己一点时间。本次案件因为凶手已经归案,局里不打算投入更多警力,不过茶阳县那边也给过来了一点压力,想要知道此次案件的详情。他们也想从向军身上,找到当年案件的突破点。


    但到了茶阳县,看过卷宗后,才发现当年留下的证据也没什么太大价值。


    靳桐是被人勒毙的。脖子上留下了清晰的掐痕,当时的相验结果,法医判断死者遭遇了正面袭击,有人脸对着脸掐死了靳桐。


    这点略微有点不合常理。


    杀人,不管是蓄意还是激情杀人,凶手会下意识地避免和死者眼神接触,但如果凶手使用这样的姿势——梁觉阳比划了一下,那势必会和死者正面对上,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掐死在眼前,难道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靳桐当时甚至未成年,谁会对一个小女孩有这样的恶意?


    法医从掐痕的力道和角度判断,凶手应该是男性,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之间,对自己的力量应该颇有自信,说明体格至少在平均水准之上。心理画像则是残酷、冷漠、缺少同理心。


    梁觉阳向来不喜欢这种比较虚的心理画像,何况这又是十几年前的记录,当时源自美国FBI的这套理论刚刚在国内流行,实践使用的时候存在很多不规范的措辞。


    他觉得这没什么参考价值,当然,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这像是马后炮,一个人杀人了,自然是“残酷”,但同样一个人,说不定这辈子也曾扶老奶奶过马路,那那个时候的心理画像,岂不是“富有爱心”?


    人们总是通过行为去揣测人性,但就梁觉阳自己来说,他更倾向于这种说法——瞬间的杀意。瞬间产生的杀意是多种极端环境叠加所导致,将同样一个人放在另一个环境中,说不定他什么坏事都不会干。


    他依稀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和马铭远说过自己的想法,当时却得到了另一个答案。


    “有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不会杀人。就算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不会伤害别人。”


    这是马铭远的看法。那场对话发生的时间距今差不多已有20年,从小就做梦当警察的自己,向那个警察父亲提出了心中的疑问。马铭远的说法,每个字都像是考卷的参考答案似的刻在心中。


    “警察的职责不是研究也不是审判,我的责任,是抓到犯了罪的人。其他和我无关。”马铭远说。


    梁觉阳摇摇头,将思绪拉回到卷宗。


    当时的现场痕迹证据留存,也是乏善可陈,凶手可能为了消除屋内自己的生物痕迹,又或者想要毁尸灭迹,所以放了一把火。火从房间的东南角开始蔓延,将大半个房间熏得黑不溜秋,但并没有吞没整个房间,至少,并没有烧毁尸体。


    房间内因为火灾,大部分东西已经没有物证价值,唯独留下一个泡在水里的烟头。


    而正是这个烟头,上面的唾液检验出的DNA,在15年后,和因杀人罪被逮捕的男人向军的DNA吻合。


    看了审讯室的监控,张卓义提到这个烟头以及15年前的案件,梁觉阳反复观察向军的表情,但遗憾的是,看不出太多东西。


    他依旧波澜不惊,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既没有表现出震惊,也没有表现出疑惑,更没有为自己辩驳。


    “硬茬,这绝对是硬茬啊。”


    脑内响起了张卓义的感慨,梁觉阳却产生了奇怪的想法。


    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奇,想对向军一探究竟。


    他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从1987年至今,涉嫌至少3起刑事案件,包括2002年的“偷窃入狱”乌龙,他三次都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虽说他说话困难,几乎是个哑巴,但从唐泰东的口中得知,他并不是弱智,而且具有初中文化水平,绝对有能够为自己辩驳的交流能力。


    在曾经与他关系相近的两个证人,一个狱警,一个狱友的口中,还得到“他怎么会杀人”这样的疑问,说明向军并非暴力狂,至少在平常的表现中,并没有反社会的倾向。他甚至让十多年前和自己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人,记住了自己的“优点”。


    时间会洗出一个人本来的面目,多年后还清晰记得的人,形象反而会更加准确。


    梁觉阳敲了敲门,没人应,他拿出钥匙开锁进去。


    这是马家的老平房,四年前,梁觉阳贷款在河西买了电梯房后就收拾东西搬离。它一直空置在那,既没有出租,也没有找人清理。


    父母的东西,还有自己小时候的一些玩意,都放在原来的地方。


    如果一切线索搅合在一起,变成一团乱麻,那就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就连这句话,也是马铭远说的。而他的证书,甚至还挂在墙上。梁觉阳好几次都想把这些东西全部扔掉,但不知为何,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地。


    开门后,还是没有声响,马铭远不在,梁觉阳松了口气,今天的任务不是来吵架。


    昨天白天在茶阳县,在曾经的狱警唐泰东那,梁觉阳得到了向军在1987年到2002年的行动轨迹,其中包括好几个和他产生交集的人的名字。


    其中有个名字,当时看到的时候,梁觉阳就觉得有一点眼熟。经过一整天的回忆,他终于想起了曾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他甚至还见过他的照片。


    冯应辉。茶阳县第二塑料厂厂长冯延祥的独生子,1998年,向军在狱中动手打断了他的鼻子。


    而自己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曾经在马铭远的笔记本中见过这个名字。那张照片被马铭远贴在了内页,而名字就写在旁边。


    那是用钢笔写下的,每一笔都带着锋芒。


    梁觉阳进入那个房间,多年来他进去的次数屈指可数。所有的家具都用透明的塑料布盖上,现在里面已经满是灰尘。四年前搬家的时候清理过一次,如今虽然不至于满目狼藉,但把塑料布掀开,灰尘依然扬了起来,就算戴着口罩,梁觉阳也忍不住咳嗽。


    那个笔记本,没记错的话就在床下面的箱子里。母亲的遗物和他的东西是分开的,而和「警察」职务相关的物品,梁觉阳专门找了个箱子存放。


    梁觉阳记得,笔记本上面写了很多和冯应辉相关的东西,当年马铭远似乎在追查一起和他相关的案件。


    那是2002年的国庆节,对梁觉阳来说,那是个灰暗的节日,就是那天起,自己心中父亲的形象开始产生了裂缝,而一旦视作偶像的形象产生了缝隙,那轰然倒塌就只是时间问题。


    也是从那天起,马铭远就背离了「警察」的道路,但更让梁觉阳难以释怀的是,那天开始,他所熟悉的父亲就消失了。


    箱子被锁住了。


    梁觉阳在一片灰尘中睁开了眼睛。


    贪婪者 32


    第八章 2003


    晚上九点,曹恒决定找个地方嫖娼。


    近的那个是隔壁巷子闪着樱花红光的「碧缘洗浴中心」,老板最近推出了新项目,叫“奶推”,和之前的“酒推”成了最受欢迎的两大按摩服务,收费统一是199元。


    负责按摩的技师只穿三点式内衣服务,将牛奶或者红酒擦拭在男人的关键部位,“推”的时候,客人可以和技师零距离接触。


    听说这是老板从日本人那里引进的新玩法,在日本,这东西叫泡泡浴,又或者叫“土耳其浴”,他不好意思明目张胆这么叫,就把自己从东北那边洗浴中心学到的项目巧妙融合。


    不会有真正的进入行为,但技师会一直按摩到客人释放为止。


    这对曹恒来说,是开个小荤,他甚至没把这个当买春,他觉得这就是个娱乐活动,男人压力都很大,这种事就跟饭后来根烟一样,稀松平常。


    过去来「碧缘」的次数也不少,但前几天再次经过的时候,曹恒感觉到了彻底的不同。


    可以说是扬眉吐气吧。回想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压在他头上的三座大山终于被他彻底粉碎,从今以后自己的美好生活就将拉开帷幕,过去侵扰自己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妈的”,他心里暗骂了一声,“老子和你们这群傻逼玩这么久。”


    想了一下,曹恒决定放弃「碧缘」,花199开小荤算个屁,他今晚要叫3个女的同时陪自己。而且他已经想好了,今晚要点个最漂亮的开房,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马上他就有用不完的钞票,应该享受这个待遇。


    老婆已经死了,岳父岳母也在过去的几年里先后归西,马上,全家的产业现在都将是他这个入赘女婿的,还包括老婆靳如芸的人身意外保险赔偿金。


    多少来着?100万?


    一想到这些,曹恒就觉得性致勃勃,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拉美豹子,金钱豹,肌肉健壮,姿态昂扬。


    他叫了个出租,去了城西的「新百京」休闲娱乐中心,那里才是个好地方,可以满足两大欲望,赌和性。


    新来的好几个技师都很漂亮,在经过几个学生妹款式的之后,经理提醒,来到了“熟女区”。


    曹恒又有了更大的惊喜。


    “居然是你?”


    被叫到的女人抬头,眼神里满是困惑。


    “老板你认得我?”


    曹恒脑子一转,说:“不认得 ,不认得,我看你身材蛮好。”


    “谢谢老板。”


    “曹老板还是品味好,识货,莉莉,今晚你跟曹老板。”接待的经理说道。


    曹恒看了一下女人胸口的名牌,上面写着她的花名,不过并不是莉莉,而是「莉香」。


    “哎呀,我又叫错了,不好意思啊,莉香,是莉香。曹老板,你别觉得这个名字土啊,她自己取的,还说什么这个名字,日本人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也叫这个,什么电视剧来着?”


    “《东京爱情故事》。”莉香回答经理。


    “对!《东京爱情故事》,不过我们这里不是东京,这里只有「百京爱情故事」,哈哈哈。曹老板,你还要什么服务么,双飞的话你现在挑,等下一起跟你去包房。”


    “今天不用了,我就要她一个。包夜。”


    旁边的几个女孩发出惊呼,新百京包夜不便宜,大部分客人也就是来要个钟,一想到这个,他更觉得得意。


    “谢谢曹老板。”莉香说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领着曹恒去了包房。


    把门关上时,莉香开始脱衣服,新百京的特色之一,全裸泡泡浴,技师和客人去浴缸共浴,曹恒看着莉香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直到内衣。自己则没动。


    “曹老板?”


    曹恒忍着一种近似猖狂的得意,压低声音问:“你不认得我了?”


    莉香再次露出疑惑的表情,曹恒哈哈大笑,说:


    “班长,是我啊,曹恒。”


    莉香一愣,好像一时理解不了这个词。


    曹恒盯着莉香看,“不,你认得,不然你现在。”


    曹恒凝视着莉香说:“不然你现在不会不敢看我!这谁能想到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看根本不需要30年!你怎么到这里上班了?你爸死了?”


    莉香不说话。


    “哦,我想起来了,你爸不是死了,你爸是破产了!哈哈哈哈。”


    一边说,曹恒一边抓着莉香去了浴室,他命令道:“你进来。”


    莉香听从指挥,跪在已经放好温水的浴缸中,这是她做这一行的素养。泡泡浴的规矩,她不能把自己的全部身体浸没在水中,所以此时她保持着一个有点变扭的姿势——她被迫要抬头挺胸。


    曹恒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当年,是不是你说我是乡下来的?你说我读书成绩再好也没用?班长,你是不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就是在看垃圾。”


    莉香摇摇头。


    “对不起。”


    对不起?


    曹恒的心中又在狂笑,不愧是21世纪啊,否极泰来,万象更新!


    但很快,曹恒的心情又跌落到了谷底,原因是莉香居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一定过得很好吧,听说你和采购办靳主任的女儿结了婚。”


    “啪!”


    曹恒给了莉香一巴掌。


    17年以前,这个巴掌由另外一个女人打在曹恒的脸上。


    妈的,他妈的!这个世界烂透了,凭什么有点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家里有点权势就一个个以为自己出身高贵,以为别人都是烂泥?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说我,为什么要打我一巴掌?为什么不把我当人?


    还有莉香,现在不过是当鸡,还敢这么看着我?


    男人的自尊,对,男人的自尊怎么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曹恒脑中闪过了那天晚上的场景,17年来,他从没忘记,那件事在他的脑海中不停播放循环,以至于每个细节他都记忆犹新。


    那个夜晚,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个潮湿的夜晚,大概刚下过雨,虽然是夏天,但接近晚上10点的时候,还是泛起了一丝凉意。


    女友靳如桦催促曹恒赶紧回家去,但曹恒不想,他想把事情办了。


    手也牵了,脸也亲了,该有下一步了吧?他知道女友是个保守的性子,父母更是老古板,但也正因为如此,只要自己成功上垒,这个婚一定可以结成,他要鲤鱼跳龙门。


    大学毕业包分配,回了塑料二厂,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办事员,眼看过去一些不学无术的同学下海都成了万元户,曹恒立下志愿,一定要在厂里混个一官半职,县里面钱多虽然是大爷,但真要办事,多少钱都不好使,但如果在国企里有个公职,谁都要高看三分。


    而如果成了领导干部的女婿,连资历都不用熬了,继承衣钵不过是迟早的事,每个人见了都要低头叫主任!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把关系继续往前推进一步。


    “真讨厌!别在这……”


    就在曹恒和女友亲热的时候,旁边的树丛里却传来一个声音:


    “玩得蛮开心?把你的女朋友借我亲亲?”


    两人吓了一跳,从路边的小树林子里走出了一个刀疤脸,一脸匪气,语气不善。曹恒想起最近派出所在街上到处贴红色横幅——小心流氓抢劫,打击车匪路霸


    最近县里面抢劫、盗窃都常发,但没想到,真让自己遇上了。


    刀疤脸手上有一把弹簧刀:


    “怎么样?女朋友借我玩一下,玩完我放你们两个走。”


    “怎…怎么玩?”


    “怎么玩?还能怎么玩啊?”


    刀疤脸做出一个“亲嘴”的动作,然后伸出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握了一个圈,右手食指则往里面捅。


    “阿恒!”说话间,女友已经被刀疤脸一把拽到了自己那边,他一手拿匕首,一手紧抓女友的手腕,只花了五秒不到,刀疤脸就用随身携带的绳子将女友的双手绑架一起,女友发出惊叫。


    曹恒后退了两步。


    “阿恒救我!”女友又叫了一声。


    贪婪者 33


    “如……如桦,你别着急!我马上救你。”虽是这么说,但是曹恒的腿脚却挪动不了半分,别说上前,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开什么玩笑……”他小声嘀咕。


    “喂,老兄,怎么样,要不要和我打一架?我可以让你先出一拳。”刀疤脸挑衅道。


    这怎么看也是陷阱吧?你手上可拿着刀啊。


    “阿恒!”靳如桦又大喊了一声。


    “哈哈,小姐,你再喊,他可能要尿裤子了。”


    曹恒僵住,感觉腿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对了,刀疤脸只是想“玩一玩”,被“玩一玩”也是没有损失的吧?只要自己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啊?再说他们也还没结婚,而且……


    月光,曹恒觉得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眼睛,是月光吗?他蹲了下来,双手抱头,听见撕打的声音,他张开眼,发现刚才的小树林子里徘徊的黑影,竟然不是他的错觉,那黑影从树丛中窜出来,从背后发起突然袭击,和刀疤脸扭打在一起。


    “阿恒,快过来帮忙啊!”


    挣脱刀疤脸的女友,因为双手被捆绑在一起,身体失去了平衡,刚跑了两步,就因为惊恐过度而摔倒在路边。


    曹恒好不容易站起来,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脸,是一个年轻人,感觉只有十几岁,说是个少年也不为过,少年勉强压制住了刀疤脸,失上风的刀疤脸此刻面目狰狞,那眼神分明在说“我要杀了你”。


    匕首距离少年的脸也不过3公分,只要他的手一松懈,刀就要插入他的眼睛。


    “帮帮……我。”少年喊道。


    曹恒回过神来,他先跑到女友身边,颤抖着将她拖到一边,好不容易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结,女友说:“你去帮他啊!”


    一说到“帮”,曹恒又僵住了,他拉着女友站了起来,但没有上前帮助那个已经快撑不住的少年,而是拉着女友转身就跑。


    跑了大概500米后,女友跑不动了,两人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喘气,女友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曹恒。


    其实你也想跑的吧。是我帮你做了正确的决定。我们今天不会被杀死,正是因为我救了你啊!


    曹恒看了一下后面,刀疤脸并没有追上来,他松了口气。女友依然用那种目光看着他。


    喂,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啊?


    “啪。”一声脆响。


    莉香用手捂着自己的右脸,好像对曹恒刚才那一巴掌,并没有十分震惊。


    愿意来这做这种事的女人,想必都已经做好觉悟了吧,谁让你们要靠服务男人,才能吃上饭呢?


    一想到这,曹恒就变得更加愤怒,而愤怒显然可以转化为欲望。


    “转过去。”


    他用力拍了一下莉香,莉香也听从,像个没有思考能力的机器。


    曹恒的心理和生理得到了双重的满足,他读书时的耻辱,那个晚上的耻辱,以及过去十几年间当入赘女婿感受到的耻辱,都要在今天一扫而空!他眼里所有的女人,都和眼前的莉香是一个德行,势利眼、慕强、拜金,而且虚伪。


    莉香的眼神,让曹恒想起了前女友。


    那个晚上,女友靳如桦狠狠地给了曹恒一个巴掌,说:“你真让我觉得恶心。你是个懦夫。”


    懦夫吗?曹恒忍不住冷笑,到底是谁懦弱呢?


    那天晚上,和刀疤脸搏斗的少年,你后来不也见过么?


    那把匕首插入他的喉咙,不深,所以他没死,但是听说声带受了伤,成了个哑巴。


    事情刚发生两分钟,有两个晚下班的警察正好经过,抓住了刀疤脸和那个受伤的少年。警察一个把少年送到了医院做手术,一个把刀疤脸拉到派出所做笔录,刀疤脸为了撇清自己的“强奸”罪名,说是“打架斗殴。”


    在少年出院后,警察当然照例提问那个少年,少年说出事情的真相——


    没错,靳如桦,真相。他认得你,不仅说出了你的名字,还说出了你家的地址,但是警察找到你的时候,你却否认了。


    “我那天晚上根本就没出门。”你的父母都为你作证,你则表现得一头雾水。


    于是警察又找到了我,我能怎么说呢?


    “不能说出去。不然别人都会觉得我被……那个了。”


    这他妈不是你说的么!我只是照你说的做而已,凭什么你还要看不起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曹恒疯狂地发泄自己的愤怒,莉香在他的眼中,变成了前女友靳如桦,他想要狠狠报复她,但一联想到如今的状况,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格局太低”,曹恒冷笑,“报复?你也配?”


    欲望倾泄后,他的愤怒也消退了。


    你们一家,还真是虚伪呢。


    那件事之后,靳如桦把自己甩了,说自己无法和一个懦弱的男人结婚,当然,在那之前,她就勾搭了药企的公子哥李峰,绿了自己好一段时间。曹恒意志消沉,但没想到,半年后,靳主任却亲自找上门。


    “小曹啊,如桦这个事呢,你也别放在心上,年轻人嘛,我还是很欣赏你的。”


    曹恒大喜,马上询问,明年的科长位置是不是自己也能争取一下。


    靳卫国是塑料二厂的采购办主任,兼任副厂长,当然,那个时候他对外的名头一般是“经理”,因为他不喜欢被叫“副”,也不喜欢“经理”这个舶来词,厂里人则统一叫他主任。听了曹恒的诉求后,他笑了,说:


    “可以啊。年轻人嘛,大有可为,你还是大学生,不交给你,交给谁啊?”


    曹恒喜出望外。


    “不过嘛,我们亲家才是最亲的,你说对不对啊?你从农村上县里来的,还没转户口吧?这样,只要你给我当上门女婿,我就把工作、户口的事都给你解决了,怎么样?”


    曹恒说:“可是如桦……”


    “小曹啊,如桦没跟你说过,我还有个女儿?”


    莉香结束了泡泡浴服务,不知为何,她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透露出了一丝疲倦,曹恒见到这个样子,心里却没有丝毫愧疚,反而觉得更加兴奋。过去,莉香是班上最耀眼的学生,她的父亲是最早下海做生意的那批人,她穿戴的都是名牌,她身上随便一件,都抵得上自己一年的生活费。


    都富有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呢?因为「看不起人」才能让自己的位置高高在上,只有嘲笑别人,才能让自己获得更多优越感吗?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说过那样的话吗?”莉香突然开口了。


    “什么?”


    “其实我不记得了,你说我记得,我也不好否认,我只是认出你了。曹恒,你是我的同学,我们一起上过课。抱歉,我只记得这些。”


    什么啊,你只是个卖笑的,还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


    莉香露出营业的笑脸,刚才她脸上的疲倦仿佛只是曹恒的幻觉。


    曹恒指挥莉香去床上躺着,莉香照做。


    明明已经言听计从了,但曹恒却觉得,莉香心里依然在嘲笑他。


    妈的。都是些势利眼的东西。


    再次上阵的时候,曹恒心情变得更加烦躁,导致还没三分钟,就直接完事,作为服务人员的莉香当然是秉承着专业的态度和精神,继续发出享受其中的声音,曹恒却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恨这些人的眼神,每一个,每一个都是……


    “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啊,阿恒。”


    那个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不,不是耳边,是在曹恒的脑子里。他的声音有种魔力,温柔,缓慢,没有攻击性。


    “过去发生的一切,好也罢,坏也罢,错都不在你。你走到今天,吃了很多苦头,实在是不容易啊。”


    曹恒想到了那个男人的脸,那是一张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脸庞,庄严,肃穆,具有力量。


    是的,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只有他能救赎我。


    “阿恒,接受你自己吧。然后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下去。”


    莉香还在继续,曹恒的脑子里却是一张男人的脸,英俊庄严,散发着神性的光芒,一想到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守卫者 34


    目标人物住在常青街16号的一座3层自建房,房子是临街建筑,左右都各有邻居。这一整排的房子可以说都是连在一起的,每家每户的楼顶,只要伸脚,就能直接踩到隔壁去。


    监视。


    死死盯着16号的大门,看目标人物有没有进出。同时再死死盯着街口的两头,看有没有疑似目标人物经过。


    这一定是世上最枯燥的工作。


    段宏飞揉了揉眼睛,在心里咒骂马铭远给自己派的工作。


    这种明明随便找个小年轻就能做的蹲点任务,他非要让自己来,听到安排的时候他没好发作——因为局长也在。去年年底局长的意思是马铭远上大队长,但他自己推脱掉了,理由是可能回长沙。段宏飞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结果上头又不知道从哪调了个人过来。


    他妈的,一个个都欺负人。


    段宏飞的不满已经快积压到临界点,开会的时候几次说话语气都有点冲——他怕什么,都是公务员,吃国家粮,谁能真的压谁?


    而且,就赚这点工资,为人民服务就算了,凭什么受窝囊气。


    但一想到钱,段宏飞心里却一紧。这件事他还没有告诉任何人,至少,还没告诉任何同事。他知道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人会怪他,就局长的性子,估计还会想办法给自己筹款吧,还有马铭远,平时虽然两个人相互看不惯,但他不是那种会落井下石的人。


    但是他还是没说。


    女儿苗苗的病复发了,就在一星期前。一想到这个,段宏飞的心脏就觉得好像是被人捏住了一样,有人紧紧握拳,在不断用五根手指掐他的主动脉,好像要把里面的血液都给逼出来。


    人们不是常说因果循环么,那么他是做了什么错事吗?为什么要苗苗受这种罪呢?段宏飞的眼珠子发红,如果目光也能形成利剑的话,说不定这个时候他能把16号的门看出一个洞。


    她才10岁啊,小学都没读完,每次想起女儿和自己说话时的样子,段宏飞都觉得心如刀绞。


    女儿的病是三年前诊断出来的,造血干细胞,增殖失控,医生说的那些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他问:“医生,你能不能直说这到底是什么病。”


    “白血病。”


    听到这三个字,段宏飞精神恍惚,他那天反复逼问医生,为什么会得,要怎么治,要多少钱,能不能救活,救活的话会不会影响生活,救活的话能不能彻底痊愈。


    他甚至当场在医院就察看起了一些医学杂志——在医院的阅览室里,他看到白血病的致病原因多是环境,他就不断地回忆,当时装修房子的时候,是用了什么牌子的油漆?他又看到说白血病可能是因为基因缺陷,他又拼命想,自己家里有人得过这病么?老婆家里有么?


    最后的答案是,油漆的牌子很普通,他认识的人里,装修10个有9个都用,而自己家和老婆家都没人得过白血病。


    为什么啊?那到底是为什么?在把每一个血液科医生都问到沉默后,段宏飞离开医院,同时还带走了医生的嘱托,苗苗要住院治疗,要找骨髓配型,要移植骨髓。


    在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段宏飞意识到一件事,世上很多事,就是没有原因的。


    追究原因,是一种无效的行为。因为你就算明白了“为什么”,对已经发生的事也没有任何帮助。


    如果把女儿的病也看作老天的“犯罪”,我该怎么办?


    段宏飞马上得出了结论:他没有时间悲伤,他要给女儿配型,然后筹钱,然后手术。他要让女儿活下去。就这么简单。


    好在运气不错,老婆和苗苗的配型是吻合的,最大的问题解决了。


    移植手术当然是天价,当时所在派出所的所有同事都捐了款,但杯水车薪,因为前期准备也需要大量费用,自己和老婆的钱早就见底。把亲戚朋友,所有能借钱的地方都借遍后,居然还差两万元。


    当时段宏飞在报纸上看到这么一则新闻,说东北有个女孩得了罕见心脏病,要天价手术费,她的父亲为了救她,在报纸上刊登新闻,向当时的中国首富求助——这位父亲给总计六位富有的商人写下求助信,最终,也许是迫于道德压力,也许是因为想要树立良好口碑,也许是因为那点钱对于富有的商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富商们出手相助。


    那位父亲成功了,他女儿的命保住了。


    段宏飞看完新闻后,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至少有了方向。钱,要找有钱的人出,两万能压死自己,但对有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门开了。


    “啊,有人出来了。”同行的调查员惊道。


    监视已经到了第三天。这对老人每天的行动轨迹都很确定,大部分时候他们会待在大门紧闭的房子里,只有到傍晚的时候会出来倒垃圾,三天中只有一天的早上,开着门,一边吃早饭一边和邻居说了两句话,总的来说,他们和这条街上别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要观察的对象并不是这对老人。而是他们的外孙女。


    房怡,19岁,在县里的幼儿园当老师,今年元旦刚过,她就打了报告离职,去到茶阳县的“爱善汇”公司担任前台接待。


    “段哥,她有什么特别么?马队为什么要我们盯着她啊?”


    段宏飞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此时此刻,他真的非常想睡一觉,他想……他想什么也不想,但马铭远不给他这个机会。


    回到局里已经是晚上7点多,马铭远居然还在。


    段宏飞气不打一处来:


    “你能不能说清楚点?为什么要监视个小姑娘?”


    马铭远头都不抬:“你不乐意?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不乐意也行,你休息吧,回家好好陪老婆孩子。”


    一听到“老婆孩子”四个字,段宏飞更加怒火中烧。虽然他知道马铭远没有那个意思,毕竟他连苗苗得病这件事都不知道,但此时此时他只觉得对方在故意给自己下绊子。


    自从去年国庆节前那件事后,马铭远的情绪就越来越不对劲,在段宏飞看来,他已经接近“魔怔”。


    “我乐意。只要能把小汪的案子破了,我什么都乐意!但你是不是要说清楚理由?你总不能只是因为这小姑娘在‘爱善汇’当前台,就……”


    “你听过‘万事达‘银行卡么?”


    马铭远突然抛出个问题,段宏飞一头雾水,马铭远打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张全是英文和数字的黑卡递过来。


    “交纳188元手续费,即可获得一张美国各大银行联名的万事达银行卡,每个月往里面存款100元,次月即可获得50元利润返现,存1000元,即返现500元,依照50%比例上不封顶。同时,推荐他人办卡可获得188元手续费返现,同样上不封顶。”


    “什么玩意?”


    “这是一种传销手段。在广州、深圳那边非常流行,前两年香港回归之后兴起的。”


    “你说是诈骗……”


    “没错,一旦有人信以为真,往里面存入大额现金,这张卡里面的钱就会冻结。办卡人会推说柜台在香港那边,解冻条件需要升级黑卡为金卡,要么亲自去香港,要么再吸纳10个会员办理升级。”


    “这最终不是会被发现么?”


    “嗯,做这个风险很大,众叛亲离,因为都是赚熟人的钱,最后可能还需要跑路。”


    “所以这和小汪的案子有什么联系?”


    “房怡在给别人开卡。对象是她过去所任教幼儿园的园长,现在园长发现自己被骗了。”


    “被骗了?那应该找派出所吧,找经侦科啊,我们管这个?”


    “她是单独找的我。这个园长年纪很大了,和房家的老人都认识,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传销,只知道自己的钱取不出来了。”


    “我还是没懂,这和小汪的事有联系么?”


    “……那把枪,是警用‘五一式’,子弹配套,你也看了报告,对吧?”


    段宏飞沉默,没错,那把枪。这件事至今没有对外公开,因为这是警队的耻辱,杀死小汪的手枪是警用的,根据留下的子弹,反推枪型为‘五一式’,根据子弹编号,又反推出这把枪是1999年隔壁良县某派出所民警丢失的配枪。


    这件事已经成了周边上下五个区的典型:


    那个丢了枪的警察,是个酒蒙子,因为知道自己喝酒误事,所以去喝酒时从来不带枪,那天他把枪锁在自己家中,但没想到,回家时,家里的锁被撬了,更没想到的是,贼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拿走了上了锁的装枪盒子。


    这个犯了大错的警察被严重警告,处分,调迁到乡镇,郁郁寡欢,当年就酒精中毒死了。


    “我事后去了他家,那个丢了枪的警察,他是大前年死的,他老婆去乡里把他的东西都领了,我以调查的理由看了所有的遗物,里面也有同样款式的万事达卡。”


    一直到这,段宏飞才算听明白了。


    “也许是巧合呢。”段宏飞说。


    “一张卡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证据。”


    守卫者 35


    “房怡的母亲和家里已经一个月没联系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


    “传销一开始就是和家人断绝联系。”


    “你怀疑房怡和她妈都和‘爱善汇’有关系,还怀疑偷枪杀死小汪的人也和‘爱善汇’有关?马铭远,你就直说得了,你觉得人都是冯应辉杀的,是吧?”


    “还有王威。”马铭远把卡拿了回来,放回抽屉,补充道。


    “证据呢,马铭远,小汪死的那天,冯应辉有不在场证明。”


    马铭远之前也提过,冯应辉如果要杀人,不会自己动手。但段宏飞当场也提了,冯应辉虽然曾有经济犯罪入狱的前科,但从未有证据证明其涉黑,遣凶杀人这种事,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么?而且杀了王威和小汪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完全没有动机啊。


    马铭远盯着段宏飞看了几秒,段宏飞从桌上拿了自己的搪瓷杯子喝水,茶叶已经泡了好几遍,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好,马铭远,就算你说的都有道理,这些事都有联系,那我们就一个一个查。干等是什么意思?那两个老人能知道什么?”


    马铭远继续盯着段宏飞,段宏飞觉得有种没穿衣服的错觉。他熟悉这个眼神,在审讯犯人时,警察就会这样盯着嫌疑人。


    “1998年,冯应辉在茶阳县监狱坐牢,狱中有一个叫向军的犯人,毫无理由地打了他,加判了三年。”


    段宏飞没听说过这事,他抬眼,听马铭远继续说。


    “而向军则是因为在1987年元旦犯下‘奸辱罪‘入狱,再有一次前科,则是1986年寻衅挑事,和人打架。但因为他是受伤方,且未携带凶器,算作自卫,没有受刑事处罚。”


    “听上去向军是个流氓。”


    “1987年,‘奸辱罪’受害人是塑二厂员工家属,名字不知为什么,在卷宗中隐去,只留下姓氏,姓靳。而1986年,向军曾声称自己是为了救一个女人才参与斗殴,那个女人也姓靳。但在笔录记录中,那个女人否认了这件事。”


    段宏飞脑子没转过弯,说:“这俩女的是一个人?”


    “两件事。”马铭远用手敲了一下桌子,段宏飞知道,这是他要说出推断结果时的习惯性动作。


    “第一,当时整个塑料二厂只有一家姓靳,就是副厂长靳卫国,他有两个女儿,姐姐叫靳如芸,妹妹叫靳如桦。在笔录中否认向军救过自己的,是妹妹靳如桦。”


    “那向军强奸的是妹妹吗?”


    马铭远没有正面回答,继续说:


    “我翻看了所有笔录,除了姓氏,并没有找到有关这两个女孩更多的描述,不能确定这俩是同一个人。所以我想找到当年可能了解案情的人,向军的笔录中还有一个名字,是塑料二厂锅炉房的工人罗进保。向军提到要还钱给他,所以……”


    “你去找了罗进保?”


    “我找了一个月,最后在长沙找到了他,下岗后他拿全部身家,去下河街小商品市场摆摊做生意,我去的那天,长沙发大水,下河街整条巷子被淹,我在一楼卸货的地方找到罗进保,帮他把货搬到了四楼。然后我问了向军的事情。”


    “结果怎么样?”


    “第二件事。”马铭远又敲了一下桌子。


    “罗进保告诉我,向军没有强奸。那天是元旦,厂里放假,罗进保因为自己也没成家,就想去找向军吃饭,但没找到人,然后他清楚看见,在保安室犯下‘奸辱罪‘的是厂长冯延祥的儿子。”


    敲桌子的声音,第三下。


    “冯应辉。”


    “他居然现在才说吗……”段宏飞说道。


    段宏飞猜想,那是塑料二厂,罗进保又是在编工人,犯人是厂长儿子,他不敢出来作证。


    “罗进保说他当时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想好要不要写匿名举报信时,向军的判决就下来了,他认罪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


    “87年刑讯逼供不是什么稀奇事,我找到当年负责案件的老警察,他记得这起案件,和我保证绝对没有逼供,是向军自己认的。这件事我不怀疑真假,强奸不算刑事大案,根本犯不上逼供。”


    “如果罗进保说的是真的,向军为什么要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这件事我还没有查明白。”


    “说了这么多,最多也就只能证明冯应辉十几年前犯下过强奸罪,和现在的事又有什么联系?”


    “权力是什么,老段,你想过么?”


    “别摆谱。想说什么直接说。”


    “权力的本质是影响力,一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影响乃至操纵身边的人,这就是权力。从齐倩的案子开始,我反复思考冯应辉为什么要做这些,最后我得出结论,他享受操控别人的感觉。他喜欢凌驾在他人之上,玩弄别人的感情。每一个和他有关系的人,不管是谁都要倒大霉。”


    段宏飞却没吃马铭远这套逻辑:“什么权力不权力,马队,别怪我说你,我觉得你的精神状态从小汪死后,就一直有点不对劲。”


    “哈哈哈。”马铭远笑了。


    “段宏飞,是我不对劲还是你不对劲,你自己心里清楚。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就嘴软。”


    “你什么意思?”


    “三年前,塑料二厂刚改制,下岗工人是不是天天找冯延祥麻烦?有个人烧汽油自焚管厂长要钱,都没成功,怎么你就成功了?冯延祥给了你多少钱?够让你……”


    “我去你妈的!”段宏飞一拳打到马铭远的脸上。


    他绝不允许马铭远说出那个名字,不管是什么,不管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女儿,他只要女儿能活,只要他的家不散,要他做什么都可以。他没有错!


    马铭远吃了这一拳,往地上啐了一口,此时早已下班,办公室空无一人。这一层楼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段宏飞,如果你还是个警察,就去认真查冯应辉,他不会就此收手,枪还没找到,会死更多的人。”


    “马铭远,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告诉你。”马铭远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的血。


    “小汪的仇,我一定要报,我们对不起他!”


    第二天,段宏飞打了报告休长假。过完年后来警局,屁股还没坐热,有人报案,在云霄山峡谷瀑布附近的丛林中发现一具女尸,软组织已经崩解,部分白骨化。


    到现场时,法医说人死了至少四个月,死亡时间估计在去年的9月到10月。死因是全身内脏破裂出血,颈椎移位,骨骼破裂,多处骨折、骨断,初步判断死者是坠崖。


    段宏飞环看四周,这里是整个云霄山脉最隐秘的森林,抬头,则是茶阳县最陡峭的山崖之一,上山的路是野坡,但经常有人半夜爬上去,就为了看日出。这是一条在户外旅友里面蛮出名的路线。


    死者身穿全套户外登山服,且携带专业登山杖,背包里的东西也显示她是一个登山者。


    意外坠崖可能性较大。还没有深入调查时,一位自称是泰奇人寿保险有限公司的员工找到了负责案子的段宏飞。在走完手续后,她个人再次强调:


    死者靳如芸,生前买有泰奇人寿保险公司的人身意外保险一年期,保费为100万,受益人是她的丈夫曹恒。


    “出于道德风险考虑,段警官,这个案子我会等待调查结果。”


    两人谈话的那天,距离段宏飞离开警队,还有三个月。


    闯入者 36


    第九章 2018


    周三早上,梁觉阳正在苦思冥想向军案件的报告措辞,张卓义说:“门口有人找你。”


    刚出去,碰到一个穿黑夹克戴灰色棒球帽的男人,正在一边抽烟一边吃包子,梁觉阳出来的时候,他正好吃完最后一口,也不知道咽下去没有,烟就点上了。


    梁觉阳正要上前看什么情况,那男人又和经过的同事聊了起来,旁边站着的人是刑警支队长,贺伟群兼任党委书记,戴着副眼镜,为人一丝不苟,穿制服,像个中学老师。


    没说两句,男人的手就搭上了贺伟群的肩膀,他还拍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白沙烟,露出一根对向贺伟群,贺伟群婉拒。


    张卓义刚好经过,说:“找你的人就是他。”


    梁觉阳说:“贺书记找我干什么?”


    “不是贺书记,旁边那个,戴帽子的。”


    梁觉阳茫然,结果鸭舌帽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三步做两步上楼梯。


    “儿子啊,给你爹我一顿好找啊。”


    梁觉阳这才发现,这戴鸭舌帽的男人是马铭远。


    “儿子啊,你现在可真出息了。人民警察,了不起。”


    梁觉阳强压心中的怒火,“你来这里做什么?”


    马铭远和准备上楼的贺伟群又打了个招呼,贺伟群点点头,梁觉阳不好声张,只能把声音再压低,结果马铭远倒大声“你爸我来看看你在单位的表现!”


    说着马铭远就打算往楼上冲,梁觉阳刚打算拦住,下面有个同事提醒:“那位,你不是要上厕所么,这边。”


    马铭远笑嘻嘻地下了楼,此时梁觉阳已经觉得火烧到了嗓子眼,差点直接在大厅里发火,张卓义问:“这不会真是你爸吧?”梁觉阳回:“我不认识他。”


    刘队喊开会,再下来的时候马铭远已经消失不见。


    下班回家,左脚刚踏进小区门,门卫就急匆匆拦住梁觉阳,说:“业主啊,你这个事得处理一下啊!”


    再看,那个鸭舌帽不知道又从哪儿冒了出来,还背着一个彩色的春运专款编织袋,拉链坏了没封口,梁觉阳看到里面全是衣服,中间还露出了一截破烂的棉花,马铭远说:“儿子,我被子都自己带好了,你给我个床单被套就行。”


    门卫不解道:“梁警官,这是你爸啊?”


    梁觉阳没接话,马铭远继续说:“我说了怎么还不信呢,这年头有冒充儿子的,你见过谁冒充爹啊?这是能冒充的吗?”


    门卫对梁觉阳摆摆手,“梁警官,如果是你爸,我这边就不登记了哈。”


    “你想干什么?”梁觉阳小声问。


    “钱也不给,门还改了密码,你这是遗弃老人啊。”马铭远还是那副嘴脸,梁觉阳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他也不想知道,所以给陈律师打了个电话,咨询的问题主要是“如果儿子告父亲私闯住宅能不能成功”,陈律师的建议是:“梁警官你也是警察,派出所的逻辑可能是……”


    “行了,我知道了。”梁觉阳挂掉电话。


    因为马铭远的大声喧哗,这会小区里很多看热闹的业主都围了过来,马铭远说:


    “儿子,你住了我的房子二十多年,爸住你的房子一天是不是都不行?”


    围观的上年纪的大爷大妈开始叽叽喳喳。


    “梁警官,这是你爸啊?”


    “梁警官,最近天气冷啊,你爸就穿这么点……”


    “梁警官,百事孝为先啊……”


    梁觉阳已经感受到大爷大妈的目光如炬,他咳嗽了一下,和门卫说:“没事了,是我不小心把密码改了。”


    “都是一家人,要和和气气嘛。”走的时候,一位大妈叮嘱道。


    两人一路无言,不过走在前面的梁觉阳从后面人的口哨判断,马铭远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门打开后,马铭远二话不说把包往里面一扔,进去坐在沙发上,上次他来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但上一次他显然是有明确目的。


    “你妈给你的护身符你放在哪了?”


    “我不记得了,没这个东西。”


    “没这个东西?小小的圆圆的还带个红色的穗。锦囊上有一个……”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上次的对话围绕护身符不欢而散,以梁觉阳修改房门密码告终。


    但这次梁觉阳不知道马铭远来做什么。


    “今晚我住哪个房间?”


    “这里只有一个房间。”


    “住个一室一厅,以后老婆住哪,小孩住哪?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已经满院子跑了。”


    “说完了吗?”


    “马觉阳,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没有我就没有你。”


    梁觉阳盯着马铭远看了三秒,想挥拳,很想,但他忍住了。过去他无数次幻想要将马铭远打翻在地。


    第一次是小学的时候,马铭远在他考试成绩第一次不及格的时候揍了他,他想着长大就能把对方干翻。


    第二次是刚上初中的时候,梁觉阳报了拳击课,马铭远学过散打和拳击,就当了陪练,那一次梁觉阳又被打趴下了,他又想着长大把他打倒。


    第三次就是上周,在湘春路的老房子里见到马铭远,两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但那一次他真的把马铭远一拳击倒了。虽然自己的太阳穴也落了个乌青,但他意识到,他已经可以打倒马铭远了,这不再是幻想。


    他不想打了。当你发现自己真的可以打败某个人时,就没有了战斗的欲望。


    “拳击和散打的区别是什么,你知道么?”马铭远开始自顾自地说教起来。


    “拳击规矩太多了,散打就没那么多花式。也有种说法,拳击不过是擂台上那点屁大地方的表演,算分、记点,规则比水平重要。”


    马铭远站起来,走到电视柜旁边,弯腰看那块挂在墙上的奖牌。


    “而散打,真的可以打死人。”


    梁觉阳还是没说话。


    马铭远用手指弹了一下那块奖牌,在梁觉阳看来那是一种轻视的动作。奖牌年代久远,都看不出是金是铜,那是梁觉阳14岁获得青少年组拳击轻量级冠军时的战利品。


    “你只适合学拳击,因为你太守规矩。”马铭远笑嘻嘻说。


    “而太守规矩的原因,是因为你怕,你弱,你没有胆子。”他继续说,在梁觉阳的眼里,他一贯看不起人,说话近乎洋洋得意。


    梁觉阳说:“你有胆子,因为你的胆子,害死了我妈。”


    马铭远没接话了。


    这事过去有十五年了,或许十六年,梁觉阳记不清楚了。上高中时,独自照顾他的母亲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三个未成年小流氓抢劫,其中两人恶意袭击,用棒球棍敲打母亲后背,母亲当场昏迷,后住院多年,大学毕业那年母亲去世了。


    案发后,梁觉阳冲到派出所问,那几个小流氓为什么要打他的妈妈,他一边怒骂一边哭泣,以至于用了好几次才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当时接待的警察不忍心看他,说:“哎,是跟你爸之前有过节。”


    “你住这吧。我换个地方。”


    梁觉阳把门关上。


    讥讽者 37


    “一杯莫吉托,柠檬放上面。”


    酒保把酒杯推了过来,周原抿了一小口,不超过10秒,左手手背就开始又红又痒,她没管,又喝了口,一分钟后就头晕了。


    因为过于不胜酒力,她总怀疑自己基因上是不是有什么缺陷,还曾经花399元在某公众号网购了一个基因检测套装,邮寄唾液的那种,最后检验出来自己酒精过敏,级数拉满,属于最不能喝的那种。


    “你喝醉的样子真的很诱人……”


    脑海中想起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周原觉得恶心。


    “美女,一个人?喝一杯吧,我请。”


    在酒吧,只要是落单的年轻女性,就一定会有男人过来搭讪。周原用左手撑着下巴,抬头看男人。对,精髓就是抬头看,男人就喜欢这样天真无邪的仰视的目光。


    就像是得到了认可,这个梳飞机头的年轻男人在周原身边坐下,他打了个响指,示意酒保同样的再来一杯,他自己则喝威士忌,喝前,他用杯子碰了碰周原的。


    “你的裸体,简直是艺术……”


    脑子里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每一次进入微醺状态时,周原的脑子就会被入侵,大喇叭似的,响起那个人的声音。


    美国某报华人版块的主编,姓什么来着,对了,姓宋,宋主编。一个秃顶的胖子。基于周原喝酒的水平几乎为0,所以每一次喝酒,宋主编的声音就会响起。一开始周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后来她发现了,这是那天宋主编在床上说的话。


    是自己喝醉的那天。后来周原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喝陌生人递过来的酒,为什么要上一个陌生人的车,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去酒店,她可以清楚地数出来,自己对自己的怨恨,在那件事后,每日可多达至少7次。只要一空闲下来,她就会骂自己,恨自己,鄙视自己,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不过这种迹象也就维持了半个月左右,第十五天的时候,周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冤有头,债有主,如果她觉得难受,那么她就要找到是谁害她变成这个样子。她左思右想,觉得因为工作和宋主编聊天不是她的错,成年女性去一家餐厅吃饭顺便喝了点酒,也不是她的错,因为天生对酒精过敏而不自知,导致酒力不支,就更不是她的错。


    如果她没错,那为什么她那么难受呢?第十五天的时候,周原找到了答案,是宋主编。是那个未经她允许,也从未询问过自己意愿,就强行和自己发生性关系的宋主编错了。


    想到那个近乎秃顶的胖子,想到他嘴里带着酒味的热气,周原胃里翻滚了一下,好在今晚她没吃什么东西,不然真可以当场吐出来。


    飞机头问:“美女你是做什么职业的?你穿得很有个性。我知道,这叫禁欲系。”


    “我吗?你猜。”


    “空姐?我懂了,这是不是制服诱惑?”


    今天周原穿了个无印良品黑色西装,设计师宣称这叫“无性别穿搭”。听了飞机头的“制服诱惑”四个字,周原笑了,原来衣服到底是什么风格,要看观看的人怎么解读,和穿的衣服没有关系。


    “不是?那你是老师吗,你是教什么的,可不可以教教我?”飞机头又凑近了一点。


    周原又喝了一口。


    飞机头已经快要丧失耐心,周原能感觉得出,从两个人的物理距离可以看出,他的调情这一part,最多还能容纳一个问题。


    周原猜对了,确实只有一个问题,飞机头看周原笑而不语,凑过来,问:“600一晚,做不做?”


    “你家几口人?”周原问。


    “……什么?”


    “哭丧是很累的,死一个给600,你家户口本我全包了,我会好好哭的。”


    “你个婊子说什么!”


    飞机头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周原说:“不是你问我什么职业么?我告诉你。”


    她把装满莫吉托的鸡尾酒杯往飞机头脸上一泼,酒精糊了眼睛,飞机头退后了两步。


    “我在殡仪馆上班,职业送葬,你想要吗?”


    “女疯子!”飞机头的拳头在半空中,不过在周原眼睛里,已经是半道残影。


    保安已经围了上来,因为和调酒的女酒保非常熟悉,刚才周原已经向对方使了眼色。老朋友掐了一下周原,周原清醒了。


    “第五次。”


    酒保无奈道:“这是你第五次在我这戏弄客人了。”


    周原要了杯冰水,喝了口,问:“他来了吗?”


    酒保摇摇头。


    继续等。


    飞机头被保安拉出场后,周原这一块仿佛成了禁地,酒吧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人们最喜欢的不是最漂亮的女人,也不是穿着最暴露的女人,不管在哪里猎艳,他们只想找到最容易得手的人,谁看上去好说话好欺负,那谁就最不缺搭讪。


    是的,周原曾经甚至连这一点也反省过自己:


    是我看上去很好欺负吗?是我平时太没界限感了吗?


    伴随着自我厌恶、自我鄙视,在被宋主编强奸后,周原还产生过困惑。“为什么是我,不是别人呢?”


    不过好在,这个问题也在第十五天的时候烟消云散,因为周原又认识到一点,找到问题的答案没有任何作用,就算有用,那也无益于自己的处境。自己苦思冥想答案,而那个侵犯自己的人春风得意,自己哭,别人笑,自己倒霉,别人开心,如果结局是这样,就算她想明白了天大的道理都没用。


    她要宋主编付出代价。


    那天是平安夜,日子是周原亲自挑选的,她到五个不同的商场分别买了胶带、棒球棍、手套、口罩和墨镜,都是些便宜货,现金付款,去的时候她故意穿得很随意,头发杂乱,脸也不洗,争取做到和商场后面街区转悠的流浪汉们保持相同气质。


    晚上九点,她准备好了一切,计划是等宋主编去停车场取车时,她用棒球棍从背后袭击,要敲在他的后脑勺上,要一击即中,要听到他头盖骨破裂的声音。


    那个时候她只希望两个结局,一,把宋主编敲死,二,敲不死,也要把他敲成残疾,脑残。


    她不能容忍第三种结局,那种医院里住了十天半个月出院后继续扮演高级知识分子,继续祸害别的年轻女孩,她打死也不接受。


    她将棒球棍藏在花坛里,停车场在商场的后面,这里人烟稀少,尤其在靠近九点关门时,而这个点就是她打听到的,今晚宋主编出入商场的时间。


    宋主编出现了,那个秃顶实在很打眼,周原取出藏在花坛里的棒球棍,她决心要实施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违法行为,为的是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不是贞操这种好笑的词汇,而是被人看扁和戏弄而失去的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尊严……


    时间到了,宋主编出现在转角,就在周原的棒球棍要以优美抛物线甩出去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爸爸,今年圣诞老人会给我送什么礼物?”


    “那要明天早上才知道啊。”


    “老公,今天你喝多了,我开车吧。”


    一家三口从周原眼前经过。


    周原愣住了,一时的犹豫就错过了良机,她眼睁睁看着宋主编的车开走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样的人渣都有家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和这种人在一起……


    周原失魂落魄地回了租住的公寓,那里只有十平米,其实也不算是公寓,那是学校安排的,开设给留学生的寄宿房间,按照规矩,她应该要喊这一家人“爸爸”、“妈妈”。至少也要喊“叔叔”、“阿姨。”但她不想喊,也从没喊过,所以这一家人也和她完全不亲。平安夜没人问候她。


    周原打开手机,给妈妈发了一条信息,妈妈没回。


    她脑子里又开始回响起宋主编的声音,这次是他亲吻自己的声音。


    “你真的很漂亮……”


    零点到了,圣诞节。


    周原睁开眼,她有了另一个想法。一个更妙更好更能一雪前耻的方法,她有信心,她的签证还剩下三个月,不过不需要那么久,她要在交换结束前完成这件事情。


    “他来了。”


    酒保敲了一下桌面,示意周原。


    那个男人出现了。


    依然像个电影明星,他看到周原后,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威廉冯,天盛的实际持资人,公司的幕后老板。他持有绿卡,常居美国和加拿大。


    周原也是今年才知道,他的中文名叫冯应辉。


    失落者 38


    第十章 2003


    “搞什么啊,不是说打这个电话就能退货么,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先生,我看一下,您订购的是‘F罩杯-蜜桃臀-加州阳光沙滩美女’,售价是369人民币……”


    “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我要退货,你们什么时候上门来拿?”


    “先生,请问您的地址是……”


    主管往这边看了一眼,靳桐拿话筒的手颤抖了一下。


    她本来想问对方的收货地址,但因为主管这一瞪,她一不小心把电话挂断了。


    “我说了多少次,我们只做售前,不做售后,以后接到这种电话,就说我们卖微波炉的。”主管芳姐说道。


    芳姐40岁左右,短发,戴眼镜,瘦得像木板,从背后看像男人,说话声音也像。她所统管的这个部门总共有5个人,包括靳桐这个“客户服务专员”在内,有四个干活的人,除了靳桐,还有一个客服专员,一个物流专员和一个客户经理。后两个是男人,一般不在办公室上班,一个负责发货,还有一个负责“客户开发和维护”。


    靳桐不敢回嘴,因为究其根本,她现在在干“非法”的事情。而且说不定是“双重非法”,不知道被警察抓到会怎么判,她一直在心里琢磨,如果同时犯下两罪,坐牢的时间是叠加在一起,还是要分开算呢?比如三年、两年,是算作三年,还是算作五年?


    不过她未成年,应该不用坐牢吧?


    她第一件违法的事,是“借用”他人身份证获得了这份工作;第二件事就是在这间三无公司卖没有任何质量保证的“成人用品”。


    公司利润最大的产品是“硅胶美女”,同时也卖润滑剂、避孕套,产品的作用是“延时增大”,广告词一般是“让你成为像施瓦辛格一样的猛男”。公司的广告非常简单直接,一般就是外国女人的泳装图片搭配广告词和联系电话,广告主要出现在杂志的底页,混在“灭鼠药”和“传统蜂王浆”中间,谈不上醒目,在那一页的占比也很小,但如果有心的话,一定能第一眼看到。


    从靳桐接到的电话来看,超过一半的客人都在抱怨产品质量——硅胶娃娃货不对板,“宣传图是美女,拿到手是猩猩”,这是一个客户的原话。而且,如果业务是合法的话,为什么公司要开在居民楼里?为什么办公的时候,大门要紧闭?


    回想过去一个多月时间,就像做梦一样。


    去年,12月底,初三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时,靳桐的表哥,高三在读的小宇跳楼了。从5楼往下跳的,先撞到树枝,然后又撞到一楼保卫处的雨棚,砰砰两声,加落地那一下,等于撞击了三次。小宇因此全身骨折,内脏多处破损,但也因为多撞了两下,有缓冲,所以没死。只是据说有严重的脑震荡,人没醒,在医院躺着。


    那一滩血……不是脑袋出的血,是脑袋的话估计就当场没命了。


    城东中学高三71班的李建宇,全年级的第一名跳楼自杀,一时间学校里人心惶惶,这是严重的教学事故,看校长的脸色就能明白。不过只有靳桐心里清楚,小宇自杀的原因,绝不是什么“升学压力”或者“考前抑郁”。


    那天靳桐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所有东西打包收拾,第二件事,她想了一下,把小宇的DV机拿走了。


    一天也不能多待,她要逃跑。


    最开始的计划是去打寒假工,那个时候距离寒假不足半个月,早两周去也没什么关系。这个想法是Niet启发的,那天下午靳桐心乱如麻,在学校机房上网时和刚好上线的Niet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经过,在她提到“姨父想要性侵”自己时,Niet提出:


    “离开他们,越远越好。”


    “可是,我能去哪?”


    “你现在最关键的事情,是赚钱,对么?”


    “没错。我必须要赚到补习班的学费,还有下学期的生活费。”


    Niet提议去打工赚钱。


    靳桐思考了一下,觉得可行,打工一来可以有收入,能够支付自己补课所需的费用,二来有钱了也就可以独立出去,不用寄人篱下。


    靳桐提出她可以去当服务员,县里的饭店每到寒假暑假都会招聘小时工。


    Niet说:“那样钱太少了,一整个寒假也赚不了多少,而且也没有能够住的地方。”


    “那我该怎么办?”靳桐问。


    Niet说:“去广东。”


    是的,所以现在,靳桐才在这里。


    她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偷看了一下芳姐,芳姐正对着她那台台式电脑目不转睛。


    一个月前,从茶阳出发,途径郴州,再从韶关往下,总共坐了快8个小时的大巴,靳桐抵达珠三角。


    她早就听大人说这里“遍地是黄金”,随便月收入就能达到好几千,这是小县城的10倍。裴晨以前也说过要去广东,她已经消失了4个多月,说不定已经来这打工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靳桐下了大巴。路费是她卖了小宇的新款DV机换的钱,买完票还剩下500元左右,这笔钱已经够交补习班的费用,但却完全不够她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她把钱揣得紧紧的,放在自己的外套的内口袋中。她要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再赚到1000元,当然2000元就更好,这样在春节过后就能租到房子,然后顺利到补习班报到。


    电话又响了,靳桐接听。


    “可以出台么?到我这里来多少钱?”


    又是这种电话……靳桐皱眉,但不敢发作,也不好挂电话。从杂志的底页看到电话打过来的人,有大约四分之一以为这里是可以叫到“小姐”的夜总会,以为那些“波霸美女”都是真人,而他们打个电话就能买到服务。


    怎么可能,靳桐想,他们不知道这是违法的么?


    但靳桐也不算很意外,她知道有的女人会去当“小姐”,在她住的那条街上,这甚至不是秘密,曾经有个邻居,男主人在厂里当保卫科科长,威风凛凛,后来下岗。他的女儿,十几岁就南下去从事“服务业”,过年会穿着名牌大衣回家,人人都知道她是做什么的。靳桐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叫她“小爱姐姐”。


    外婆曾经对这户邻居非常不屑,不过小爱姐姐和她妈妈也对外婆不以为然。


    小爱姐姐的妈妈完全不介意女儿的职业,她大声对邻居们宣布小爱赚了多少钱,有多少广东老板的联系方式,而小爱姐姐自己则说“管他黑猫白猫,赚到钱就是好猫”(同样的说法,在外婆那就是“世风日下,笑贫不笑娼”)。她的高跟鞋是红色的底,每走一步,从后面都能看见那一抹鲜艳,她的包是鳄鱼皮,上面镶着钻。


    她给家里的楼房加盖了一层,她的弟弟刚结婚,据说是给弟弟的婚房。


    靳桐那时候还在读小学,小爱姐姐从广东回来,带回来一个玩具,在过年的时候送给了靳桐。那是一只上发条的青蛙,喷漆做得很逼真,栩栩如生,转动发条,青蛙一跳一跳在地上蹦跶……


    应付完电话里客人的问题后,靳桐进入工作正题,开始推销起公司的产品。


    “F罩杯是最畅销的……”


    芳姐往这边看了眼,似乎用着一种期许的目光。


    坐班接听电话,一个小时的工资只有5.5元,一天就算坐满时,收入也只有44元。这家公司是包吃包住的,但就算这样,只靠接电话的死工资,一个月最多也就存个5、600元,这离靳桐的目标相差很远。


    但如果能够说服一个有意向的客人购买“硅胶美女”,靳桐能获得100元的提成,靳桐已经算过了,一天只要能谈下一个单,一个月就能存下2000元。


    而这些客户的电话号码,则是客户经理出去发卡收集来的。


    “人人都有手机或者小灵通的时代马上来临,电话推销是未来的趋势。”芳姐说。


    这一行一点也不容易,必须配合客人,哄着客人,但同时又要分辨主动打电话过来的客人的来意,是真的想买,还是只是“占便宜”。


    靳桐确实很累,但这由不得她选择。


    这是靳桐的第二份工作。第一份工作她只干了一星期,那是在一家玩具厂“打螺丝”,打螺丝是一种戏称,具体说的话,她的工作是“贴标”,给每一个玩具贴上相当于“质检通过”的合格标签。


    玩具从流水线上不停地往下掉,经过她的眼前,然后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撕下,贴合,抚平四个边角。每天工作时,吃饭1小时,每次上厕所都要打报告,不能超过10分钟,休息的时间玩具会继续落下,堆积在靳桐的工位。


    这份工作每个小时的工资是6元,加班是1.5倍工资,但由于靳桐还没到16岁,只能是拜托了“中介”,借用身份证,中介要抽成三分之一的钱。这样一个小时的工资只有4元。


    虽然当客服专员要忍受客户的谩骂和骚扰,但想起上一份在玩具厂的工作,靳桐觉得现在简直是天堂。


    流水线的工作一动不动,枯燥乏味,重复性强,看上去简单,连续不停地做却恶心异常。比起“打螺丝”,靳桐宁愿和购买“硅胶美女”的男人打交道。


    坐在旁边的另一位客服专员小敏安慰靳桐:“其实这些买‘硅胶美女’的男人最好摆平了,一点不用担心他们会上门或者举报。”


    靳桐问为什么,小敏说:“怎么说呢,他们其实很胆小,你说话语气凶点就怂了。你想想啊,买硅胶玩具的男人,找不到真人当女朋友,说明都是一些没有魅力的家伙。”


    是么,原来他们是一些没有魅力的家伙……


    “他们啊,其实很怕女人呢。所以你要凶一点哦。说不定这样销量就上去了。”小敏笑着说。


    “模具是照着谁做的呢?你的?哈哈。”


    又是一个纯骚扰电话,靳桐已经发现了,问东问西的人才不会买,他们寂寞得发狂,可以把无聊的话说上100遍。


    挂了电话后,靳桐看了眼小敏,她活力四射,语气轻快,总是一副什么都能搞定的样子。


    芳姐没注意到她的惨败,这是今天最后一单,没谈成,今天的提成收入是个0。


    失落者 39


    “现在要找一个一心一意的男人,可太难了。”


    店里负责洗头的小妹在为小敏和靳桐服务,她问:“两位靓妹,水温可以吗?”靳桐说可以,小敏则一会说凉了,一会说烫,小妹给她上完了洗发水后,来到靳桐这边。


    下班后,小敏邀请靳桐去城中村的发廊洗头,这里价格便宜,外面收费10元,这里5元一个人,包洗吹。


    “所以啊,他还不错啦!”


    小敏说:“要不你考虑一下?男朋友嘛,反正又不是结婚,不满意再换掉呗,你可以让他请你喝汽水,吃饭,还有出去玩。”


    小敏说的是那个每天都在公司楼下等靳桐的男孩,名字叫吴俊杰,他已经连续来了一个月,那是靳桐在玩具厂“打螺丝”认识的同事,当时他就站在靳桐旁边的旁边,隔着一个阿姨,靳桐感觉到他的眼睛三分之二的时间在看玩具,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看自己。


    “你有男朋友嘛?”


    “晚上我们一起去吃烧烤啊,我请客。”


    “你要不要喝健力宝?”


    他每天都来找靳桐,有时候带着一块蛋糕,有时候拎着一瓶汽水,还有一天,带了一支新鲜的玫瑰花。


    小敏说全广东的工厂都有一个特点,阴盛阳衰,这里的女孩数量是男孩的两倍,所以几乎个个男孩都有对象,女的单身的倒比较多。


    “他还愿意追你这么久,肯定是非常喜欢你,他对你又好,干嘛不答应?”


    靳桐说:“可是我不喜欢他。”


    “你不用喜欢他嘛,你当他女朋友,周末免费吃饭,不用花钱,多好?”


    说到钱的问题,靳桐沉默,小妹开始给她吹头发,靳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四个多月没修剪过。本来她留着一个学生头,而现在头发的长度已经到肩膀。小敏说:“你也剪个头发吧,别客气,我请了。”


    靳桐没法说不。她昨晚在宿舍里偷偷数了一下自己的存款,来广东一个月了,她本来以为到1月底之前存款至少能超过1000,结果……目前的存款加上之前倒卖小宇的dv的钱,也才600多一点,原因是玩具厂扣着工资一分钱没发,而她为了找工作,提前给了中介150元。


    还有200元的损失最离谱,她刚到广州火车站时,不知道要怎么坐车,看见有人穿着很像警服的衣服,对方问“走不走”,说中巴直接去工厂,深圳的东莞的佛山的都走,靳桐上了车,下车的时候她问多少钱,司机说:“200元。”


    靳桐当场傻眼,她从茶阳来广东的大巴票都不需要200元!但是司机死死盯着她,还有一个负责收钱的中年大妈,不给钱就不开门,当时就是这个架势。因为没确定目的地,一犹豫靳桐就到了最后一站,此时车上人已经不多,都因为车费面面相觑,有一个年轻男人说不愿意给,司机说:“那行,别下车,今晚我高低给你拉到个好地方去。”男人怂了,服从。


    咬咬牙,靳桐交了200元的车费。现在回想,这根本就是抢劫。


    而电话客服……一个月来,靳桐主动推销贩卖“硅胶美女”,颗粒无收,因为这个,她已经被芳姐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训了好几次。


    “这些客户信息,都是阿明辛辛苦苦去外面让别人填表拿回来的,你失败了,也是耽误了同事的心血!你没有提成,他也没有,你这样是耽误了整个公司的业务!”


    “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工作?公司的产品这么好,卖出去不是轻而易举?你看小敏,她一个月至少能成交15件。”


    “我看你年纪小,多给你一次机会,下周再完不成指标,你别来上班了。”


    洗头小妹在靳桐的刘海处下了一剪子,小敏在旁边说:“一会给我卷一下发尾。”她对靳桐露出一个微笑:


    “女人的脸是最重要的,花多少钱都不为过。”


    小敏20岁了,靳桐骗她自己18,但小敏一眼就看出靳桐还没成年:“你还是学生吧?”靳桐只好点头,小敏说:“你看上去就是学生,不过谁还没当过学生呢?我初中毕业就来这边,我的目标是在这买房。”


    靳桐没做回应,这些她从没想过,她的目标是攒钱去上补习班,以及凑够下个学期的生活费。


    但读高中的钱要怎么办呢?义务教育只有9年,往后的学费要去哪弄?就算能考高分拿到高中学杂费全免的资格,生活费去哪弄?如果能考上大学,大学学费去哪弄?


    爸爸妈妈还会回来吗?如果他们永远不回来,她该怎么办?


    靳桐想,难道她的人生就将这样吗?说不定她不但读不了大学,连高中也没机会上。


    而且这个月,每一次用公司的电脑上网,Niet都没上线,裴晨就更没消息,靳桐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直接抛到了真空里,她所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够少了,还总是被夺走,而她毫无还手之力。虽然过去四个月,她都处在这样的恐慌中,但今天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特别强烈。


    靳桐心乱如麻,既没办法思考小敏说的“女人要变美”,也没办法回应那个每天拿着健力宝来找自己的男孩。


    “你别在乎芳姐的话,她吓唬你的,她每天都这样,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靳桐麻木地点点头,小敏突然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付完理发的钱,又请靳桐去吃饭。


    “还是这家的饭吃起来,让人安心。”


    两人进了一家炒菜店,听口音就知道老板是湖南人,但靳桐没听出来是湖南哪里的,家乡人说话有明显的口音,抑扬顿挫和普通人截然不同。


    小敏说自己也是湖南人,两人怎么说也是老乡,但她没有说具体是哪,只说是靠北边,“靠近湖北”,她这么形容。


    虽然是1月,但广东的整体气温还是接近20度,店外有一棵白玉兰,还没到春天,就冒出了乳白色的枝芽,风吹过的时候,有阵阵清香。因为地处人群聚集的居民社区,街道上到处是街坊走动,和办公室的死气沉沉不同,靳桐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小敏点了辣椒炒肉,一盘油麦菜,还有一盘红烧鱼。菜端上来后,她给靳桐夹了一筷子。


    “一开始总是很难。我来广东的时候,身上只有15块。我还有一个妹妹,家人等我寄钱回去。”


    “要怎么做……才能提高成交率呢?”靳桐犹豫了一下,问道。


    “你说‘硅胶娃娃’?”


    靳桐点头。


    “做一点额外服务就好了。”


    “额外服务?”


    “这个对你来说可能难度太高了。”


    “我可以做!只要能赚到钱……”


    “真的?”


    “我可以……”


    小敏笑道:“你连男朋友都还没交过吧?”


    “这和男朋友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没有男朋友的话,说明你对男人的了解……太少了。这活你做不来的。”


    “我绝对可以!我能抹开脸。”


    小敏认真地看了眼靳桐,靳桐回以下定决心的眼神。


    小敏说道:


    “那好,现在我们来试一下,我扮演接到电话的客户,你来推销。”


    靳桐看了一下四周,两人坐在小饭馆里,桌上摆着一荤一素的炒菜,还没吃完,但小敏的眼神却紧紧盯着靳桐,她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容不得靳桐拒绝。


    “你好……请问是陈先生么。”


    “大声一点!”小敏说道。


    “说话必须掷地有声,要吐字清晰,态度决定一切,你必须有信念感。”


    “信念感……”靳桐重复。


    “再来一遍,你先大点声,一口气把你的意思说清楚。”


    靳桐点点头。


    “你好,请问是陈先生么?我们是君临男性保健品有限公司,请问您需要保健服务吗?”


    “不对。”小敏说:“不能这么问。你问问题,对方是可以拒绝的。你想想,之前打电话的时候,对方是怎么回答的?”


    靳桐说:“他们说不需要……”


    “没错。你不可以给别人这个机会。这是选择题,而不是判断题!你听好了,上来30秒,必须要给顾客一个锚点,他的注意力是‘我需要哪一个’,而不是‘我是否需要’,明白了吗?”


    靳桐又点点头,说道:


    “从之前的调查表来看,您有使用保健品的习惯,目前我们公司的产品有两类,一类延迟增大,一类大幅提高精子质量加强受孕,您倾向于哪一种呢?“


    小敏点点头,说:“还不错。你要注意,客户说什么都可以,但我们一定要专业!我们卖的不是伟哥和飞机杯,而是男人的幸福,你要这么想才行。”


    靳桐感激地点点头。


    “还有,听到对方的骚扰和玩笑的时候,心情也很烦躁吧?”


    “嗯,因为毕竟是推销员,不能直接挂电话……”


    “你的处理方式是什么?”


    “一般我就当没听见,说我自己的话就好了。”


    “不可以。”小敏强调。


    “这样做会流失客户,所以你才成交不了。”


    “那应该怎么说?”


    “必须顺着对方的话说,不可以当没听见。”


    不过当靳桐再问关于“硅胶娃娃”的具体售卖诀窍时,小敏却停止了演练。


    “我说了,这个是需要‘额外服务’的,你做不来。能卖成套装的保健品也能有提成,你先从这个做起吧。”


    但靳桐却不听,那些几十块钱的药,抽成最多也就5块钱、10块钱,而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月,她至少要把下学期的生活费和补习班的费用赚到手。


    她缠着小敏半天,小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灵通,说:


    “‘额外服务’,我可是费了很大力气,要成交,光是上班时间打电话可不够。手机或者小灵通是必不可少的,有时候半夜也要继续工作。你有小灵通或者手机吗?”


    靳桐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她一直以为小敏是轻松拿下订单的。


    “我本来就只打算教你卖保健品的……硅胶娃娃的事你就别想了,我俩毕竟有竞争关系,你要卖得多,芳姐就该骂我了,这样,我有个来钱的好办法,你配合我就行,一个晚上能赚好几百块钱。你是来打寒假工的吧?做完这个,你马上就能攒够钱。”


    失落者 40


    第二天是周六,靳桐在厂街附近独自一人吃晚饭。她觉得寡淡无味,广东的饭菜都是这样,她没得选,她习惯了吃辣,但这里连辣椒的影子都看不见。她塞了一块白色的鸡肉进嘴里,然后又夹起了一筷子青菜,这样也不过是填饱肚子。


    一开始她甚至对一个人在快餐店吃饭不好意思,这里的顾客大部分是男性,也有上年纪的中年女人,就算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也多半三五成群,有说有笑,而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默默吃饭,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在别人的热闹中,她只听到自己咀嚼的声音,像个异类。她担心别人这么想自己。


    不过这种担忧没多久也消失了,靳桐发现,并没有人觉得她是异类,不是出于友善,而是根本没空,别人并不会多看她几眼,人们对她并不关心。


    很久没吃过可口的饭菜了,靳桐突然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以前外公外婆还在的日子,但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她只会觉得自己落入凄惨的境地,对改善自己当下的生活一点好处都没有,这是四个月来她学到的事情。


    工作日晚上和周末的伙食公司是不包的,靳桐得自己花钱。一餐米饭,一餐面条或者饺子。这样下来,一周怎么也得花个50元。攒钱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


    玩具厂的男孩吴俊杰邀请靳桐周日和他出去滑旱冰,吴俊杰说他出钱,靳桐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晚上八点,靳桐听了小敏的话,去红星宾馆楼下等候。


    天气本来湿热,但下午刚下过雨,现在凉爽了几分。等了几分钟,小敏出现了,她上半身穿着一件黑色皮衣,内搭螺纹背心,下半身穿个膝盖都不到的裙子,豹纹,还蹬着一双棕色细高跟长靴,她做了头发还喷了香水,搭配精致的妆容,眼妆尤其浓墨重彩,和平时在公司接电话时判若两人。


    “怎么了?”看着靳桐这么看自己,小敏说:


    “你该不会以为我每天都穿得灰头土脸吧?那是上班,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记得吗,女人最重要的,可就是……”


    “脸。”靳桐回答。


    小敏边笑边给了靳桐一张房卡,靳桐看了一眼,房号是302。


    “一会九点,你准时到房门口来,我咳嗽你就进来。”


    “我们去宾馆做什么?”


    “哎呀,你听我的准没错,我不会害你的。”


    靳桐紧张得一直在吞咽,但因为一口水都没喝,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又干又痛。起了夜风,她裹紧身上的衣服。


    离九点还有五分钟,她进入宾馆,上到三楼,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已经是8点58……


    8点59……


    9点00……


    “咳咳!”


    卡穿过凹槽,门滴嘟响了一下,靳桐推门而入。


    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下半身只穿着平角裤和一双拖鞋,靳桐进来后,他明显一愣,动作定格,目光呆滞。


    他的手上有好几张百元大钞,准确地说,小敏手上也有好几张,他们的样子好像在进行交易。


    “你诈我?”中年男人回过神,把手上的钱往床上一甩。


    靳桐木然站在旁边,她的手还僵硬在门把上,小敏光速从床上坐起,她说道:


    “诈你什么?你是不是睡了我?你是不是还给我钱?这不是嫖娼是什么?”


    “这是给你的生活费……”


    “你是我爸爸?为什么要给我生活费,这是你的嫖资!”小敏毫不客气地喊道。


    男人想发作,但奈何房间门大开,还有个活人靳桐站在门口,巧的是,做保洁的阿姨也刚好经过……这里是三楼正对楼梯的房间,大声一点说话,一楼大堂可能都听见了。


    “好……你竟然这么绝情……”


    “我绝情?是谁说要和老婆离婚和我在一起的?还说要给我买房子,房子呢?”


    “……你想要多少?”


    “你包里有多少都给我。别想耍赖,我知道你今天去取钱了。”


    “你!不可能!”中年男人愠怒。


    小敏笑道:“不给的话,证据在我手上,证人就在门口,今晚我们就去派出所。你们单位知道你嫖娼,你工作就没了。而且……”


    小敏悠哉悠哉穿上衣服:


    “而且你儿子今年不是高考么?”


    男人半天没说话,好像在进行焦灼的心理斗争,但小敏有条不紊,成竹在胸,果然,僵持的时间也不过三五分钟,男人穿好衣服,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叠子钱。


    靳桐一看,全是百元大钞,将近一万元!


    男人愤恨离去的时候,小敏走到门口,说:“好走不送。”


    然后她不慌不忙地开始收拾房间,把自己的东西都整理好后,她才对靳桐挥手,她从那一叠钱里抽出五张给靳桐,说:


    “谢了!”


    靳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他是国企的领导,如果因为这事进派出所,要丢工作的。所以这个钱。”


    小敏笑道:“他一定会出。”


    靳桐木然,收下那500元,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是不是……哈哈,瞧你脸红的,不算,我和他谈恋爱呢,后来才发现他没离婚!他先骗了我。”


    “可是刚才……”


    “包二奶是不违法的。”


    小敏说:


    “但嫖娼违法。刚才你正好撞见他给我钱,要是去派出所,我咬死他是嫖娼,他肯定输。我免费和他睡,他什么事都没有。但如果我收了他的钱,他就得被拘留。这就是法律。”


    靳桐想张嘴,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还是收钱好啊!”


    小敏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她一边笑,一边把两鬓的卷发撸到耳后。靳桐收下那500元“工资”,这是她到了广东后收获到的最大一笔钱,可惜不算是赚来的,后来她学到个词,其实这就是仙人跳的一种。


    周一,靳桐刚在办公室坐下,正在做打电话的心理准备时,芳姐过来说:


    “我招到人了,你明天不用来了。”


    “为什么?”靳桐措手不及。


    “也不怪你,毕竟你年纪还小嘛。年轻女孩还是好好读书,你就好好回去上课吧。”


    “可是芳姐!我……”


    靳桐的声音再次被打断,芳姐义正严辞:


    “你的工资是日结的,今天还没有上班,所以没有工资,宿舍的话可以住到明天,明天中午12点之前,你搬离吧。”


    靳桐想要再说“给我一个机会”,但芳姐连让她说这个话的机会都没有,她直接转身进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把门关上了。


    一切来得太快,靳桐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


    这一切都是早就算计好的吧!芳姐根本没打算让自己做到2月底,说不定她一直都有在招人,只要有新的合适的人入职,就把自己这个临时工一脚踹掉,但自己的业绩也确实拿不出手,自己没有提成的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为公司创收,靳桐想起“客户经理”阿明看自己的眼神,每次他来交表的时候都态度冷淡,说不定觉得自己是个薪水小偷。


    靳桐在办公室门口等小敏,8点30分,小敏准时出现在门口,小敏看到靳桐在等自己,没说什么,她用随身的水壶打了点水,又把豆奶粉倒在水壶里面,摇晃均匀,拧开壶盖,喝了两口当早饭。


    过了几分钟,小敏走了出来,她带着靳桐走到楼梯间,说:


    “芳姐让你不要来了?”


    靳桐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


    “她一直是这样的。从公司拿全职员工的钱,但招人的时候总是招日结的,给的工资也很少。我猜,你一个小时只有5.5元吧?”


    靳桐问:“你呢,也是这样吗?”


    小敏说:


    “一开始她也想这样,不过后来我能卖动,就留下我了。这里再怎样,也比工厂好,我不喜欢流水线,那里让我全身疼。”


    靳桐点点头,她听了芳姐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下意识地站在门口,想等自己在这里最熟悉的人来,可是小敏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既不是老板,也不是领导。


    “你还差多少钱?”小敏喝完了豆浆,问。


    “我吗?”靳桐回。


    “嗯,你不是想赚钱吗?还差多少?”


    “我也不知道,我要赚到下个学期的生活费,还有补习班的费用。”靳桐盘算了一下,两人昨天从小敏的国企“前男友”那一次性弄到了八千多元,小敏给自己500元的“报酬”,所以目前的存款有1100元,去掉补习班的固定费用500元,还剩下600元。下个学期租房子的话怎么也需要1000元,而伙食费也需要500元吧?


    那至少还需要1000元,才比较保险。靳桐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数字。


    “你的时间是不是不够了?过完年就要开学了吧?”


    靳桐点点头。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中学生,虽然家里的经济状况大不如前,但至少还住在熟悉的房子里,还能正常地去上学,正常地考试,就算是撞见父亲在家里出轨,或者在学校被黄玉嫣欺负,那也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习以为常的日子……


    她本以为生活会按部就班,一天一天地滑过。


    “我还需要1000元,不,最好是2000元,3000元就更好,越多越好!”靳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