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

作品:《她的罪名

    逃离者 21


    裴晨这个学期没有来上学。


    靳桐去找了裴晨班上的班主任,班主任只是轻描淡写:“她转学了”。


    “转去哪?”


    “这个老师就不清楚了呀。”


    靳桐跑到裴晨家,拼命敲门,但没人回应。


    裴晨离开后,靳桐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科学楼的四楼去等位,这里是学校的电脑房,有10台windows98系统的台式机,可以拨号上网。


    从去年开始机房对本校学生免费开放,但每个人一次最多只能使用1个小时,而且经常人满为患。好不容易轮到靳桐进去,距离机房关门的时间又不足半个小时,值班老师还会提前15分钟清场,留给靳桐的,只有15分钟。


    靳桐使用电脑只有一件事,登陆聊天室。


    上学期,靳桐和裴晨两人都注册了账号,因为完全不了解网络聊天室的习惯,两人都使用了自己的真实姓名,随后创建了自己的个人主页,注册后,靳桐早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但裴晨挺喜欢,还经常兴高采烈地说:“昨天又有人和我打招呼了。”


    靳桐一直对这个“招呼”觉得有点不习惯,因为第一个找她说话的人,聊着聊着突然说“你的胸是什么罩杯”。


    点开裴晨的个人主页,但是她并不在线,也没有任何更新,连续三个月都是如此。


    第一个月没等来裴晨,靳桐开始出入其他的聊天室,看别人都在开启什么话题,这给了她不少新鲜感。网站的首页甚至进化出了新的功能,把不同的话题进行分区,比如文学、体育、明星等等,靳桐有一天偶尔点进“午夜心情”板块,发现里面的聊天室的名字都是“温柔少妇”或者“天若有情。”


    出于好奇,靳桐点进了“天若有情”,30个人的聊天室马上热闹起来,不停有人发送信息,“小妹妹你是哪里人”,“妹妹你多大?”,“你喜欢什么类型?”


    靳桐点开自己的主页,上面实诚地写着自己的性别:女,身份:学生。


    她又好奇点开了上来打招呼的网友的主页,有人写:18cm,30分钟起。18厘米是什么意思?靳桐一开始没想明白,但多来几次招呼,她就懂了。


    另外一个人则写“诚心寻一位温柔女子结婚(20岁左右为佳)”,还有的个人主页里写着“已婚”,但照打招呼不误。


    靳桐发现一件事,她随便在聊天室里说两句话,都会有这样的网友过来“求认识”,一开始靳桐有点害怕,但久而久之她发现这并不构成什么威胁。她把自己的身份年龄都隐藏了,只留下了性别,并配上了一张人畜无害的系统自带的长发女孩头像。


    为显神秘,她打了一串自己也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当网名,至于个性签名,她想了一下,从最近看的杂志《读者文摘》上随便抄了一句。


    没想到来打招呼的人更多了,有时候她干脆就配合男人们的期待,假装自己对他们有兴趣,因为她好奇,想知道他们在打完招呼后会有什么发挥。基于此,靳桐给自己也安排了几个角色,有的时候扮演丧夫的35岁单身妈妈,有时干脆就当清纯学生妹。对了,她甚至还当了一回诗人,个性签名来自顾城,诸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这个灵感来自任哲)


    结果有人好像对暗号似的,上来就说:“但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然后,对方又会补充一句:“你就是我的光明。”


    这就像是一场游戏,靳桐觉得有点新鲜,有点刺激。不过说到底,第二个月结束的时候,她不就不再对网上任何异性有所期待。


    因为她见过了。就在生日那天。靳桐想,反正他们的目的都是那个。


    对于这样来打招呼的人,久了就觉得一阵无聊,他们就像机器,每个人说的话都差不多,第二天再进去,同样的话不同的人又重复一遍,靳桐怀疑他们对每个女孩都发一视同仁地发情。


    有一次进到一个板块叫“少女秘密”,靳桐遇到聊天室的女孩在聊“性骚扰”这件事,聊着聊着一个女孩说自己被课外辅导班的老师侵犯了,那个人总是会来找自己。


    “我好担心自己会怀孕,害怕别人会知道这件事。”


    “报警啊。”


    “我不敢,如果同学知道了怎么办?”


    “那就不要去这个辅导学校了!”


    “可是快升学了,爸爸妈妈不会放过我的。”


    “那就告诉学校的其他老师。”


    “他们都认识,而且他不会承认的……”


    ……


    有个叫“旗袍”的网友发了句:“那就记得随时带一个安全套在身上。”


    靳桐看不下去了,她发了一句:“为什么不直接带把剪刀,他再来你就剪掉它。”


    聊天室没有人响应靳桐,整个对话沉默了至少有五分钟。


    靳桐自己也为自己的回复感到震惊,刚上初一的时候,她绝对不敢说出这种话,生活中也不会有这种念头,难道因为在网上匿名,说什么也无所谓,反而是潜意识冒了出来吗?


    不过这几个月,自己在聊天室的表现,本来就就不像自己吧。


    都是因为那天。生日那天,有什么东西就是彻底改变了。


    但往好的方面想,靳桐安慰自己,不是思想使人勇敢,而是行为使人勇敢,有的事情只要你第一次去做了,那就不再害怕做第二次。


    比如她推开了任哲,又以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劲狠狠地刺了黄毛。


    “我不要被人看不起,绝对不要。”这是裴晨的口头禅。


    想到裴晨的话,靳桐觉得一阵安心,即使她现在不在身边。


    今天时间也很紧迫,老师正在机房走来走去,这是快要关电脑的提醒,靳桐抬头看了钟,已经六点零五分,这个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


    “现在对这些,觉得厌烦了吧?”


    发起聊天的人名字是一串英文,Nietzsche。


    “你是谁?”


    “名字不是在上面写着么,你可以叫我Niet。”


    “好吧,Niet。你的资料真少,你是男是女?”


    “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没有性别的人。”


    靳桐新奇道:“什么叫没有性别?”


    Niet说:“反正我不会对你有兴趣。”


    逃离者 22


    靳桐来了点好奇,她刚想问“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话”时,对方说道:


    “我觉得你是对的,你刚才说的,凭什么为了不让男人欺负自己,就要自备安全套?这简直就像被人追杀,还要跪着说,求求你别用刀,你用棍子打我吧,打不死,下次还能打,对你有好处。”


    靳桐乐了,说:“你觉得那种情况我的判断没问题?”


    Niet说:“人是一种会试探对方底线的动物,如果受到侵害第一时间不反抗,他们就会一直侵略下去直到把人吃干抹净。”


    靳桐觉得Niet的说法有点意思,不过她倒是没有体会到“底线不底线”,她只是觉得他们都很自信,自信地过了头,而且喜欢想当然,比如任哲,难道自己去找他就是想和他上床么?当然聊天室里的男人就更别说了,只要对他们的话有正面的回应,他们心里就认定自己迟早会爱上他们。


    爱上什么呢,我连你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靳桐对Niet说了自己的想法,Niet说:“不过如果是我,我不会用剪刀,因为这样很容易坐牢,强奸很难判断的,发生之前都没证据,怎么证明是自卫呢?发生之后再反击,那又太晚了。”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可惜还没等Niet回复,机房老师就传来“到点了”的通知,为了防止学生们流连忘返,老师的操作是先把电话线给拔掉,老师这一番操作引起抱怨连连,“赶紧回家做作业去!”老师喊道。


    靳桐非常不情愿地把断了网的电脑关机,恋恋不舍把键盘推进抽屉,这是三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和一个还有点意思的人聊上了天,下次还能找到么?毕竟这个聊天室所有的聊天记录都是阅后即焚,下一次再来的时候什么也不会保存。


    回到姨妈家的时候,靳桐在想用什么理由可以让姨妈把电脑借给自己,学习?肯定不行,姨妈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学习,打亲情牌?也不行,姨妈让自己住在家里,是看上了自己家的房子和宅基地,只要爸妈一直不出现,她就有办法把地产彻底占为己有。


    目前姨妈的说辞是“把房子出租的钱抵消你的生活费。”


    还没等靳桐想到什么好办法,就到了前院,但此时她听到一楼有动静,是碗摔碎了的声音,然后她听到有人发出类似抽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段求饶,还有哭声。


    靳桐马上明白了,这是姨父在打人。


    这种事情在自己还很小,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就发生过,那个时候姨妈还会回家里,和外公外婆诉苦,说被自己老公打了,结果外婆把她拉到一边说,男人么,你忍忍,把饭做好,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外公让姨妈赶紧回去,不要跑回娘家,被邻居看到了说闲话。姨妈走的时候,外婆还让她带上一些礼品,从外公受到的烟酒茶里挑上一样。


    还有一次闹得很大,姨妈坚决说要离婚,在外公外婆面前表态,结果外婆又说,“小宇不能没爸爸”,“孩子要有个完整的家。”


    但印象最深那次,还是靳桐听到姨妈对妈妈说:


    “现在你满意了吧?这些都是你害的,全是你的错!就是你的错!”


    外公外婆生前则对表哥小宇异常溺爱,他在这个家中拥有绝对的特权,比如看电视两人如果对节目有分歧,外婆会向着小宇,外婆过生日订的蛋糕,上面的草莓或者金色的巧克力一定是分到小宇的碗中,外婆说“男孩子要长个子吃得多”或者“小宇学习好,所以他先。”


    姨妈总是紧紧地握着表哥小宇的手,到哪都牵着,在靳桐的记忆里,牵到了十几岁,她除了小宇谁也不爱,外公葬礼时她来问了遗产,知道房子和自己无关后,外婆葬礼时她直接没来。


    就在靳桐躲在后院不进门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是小宇回来了,他直接进了家门,好像对这一幕见怪不怪。大概过了十五分钟,房里不再传来姨妈的呜咽和姨父的吼声后,靳桐进了门,还得按照规矩说上一句“姨妈姨父我回来了。”


    现在靳桐知道了,这不是礼貌,而是她作为一个外来者必须要给主人发出的被驯服的信号。


    吃饭的时候,姨妈居然又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对小宇的夸奖,何况今天她还有新的话题——家长会。“今天老师表扬小宇拿了第一名,儿子你是世上最棒的,以后考清华北大不是问题。说,你想要什么礼物?”


    小宇抬头,说:“我要那个,上次说过了的,手持DV机。”


    “没问题,妈给你买。但你要保证下次还是第一名。”


    靳桐觉得,也许姨妈还没有自己了解小宇呢,她的儿子会在后院杀死附近流浪的小狗,姨妈知道么?算了,知道也只会觉得这样孔武有力的儿子真是帅呆了吧。


    “男孩子嘛。”姨妈经常这么说,不对,大家都喜欢这么说,这四个字难道是什么免死金牌?


    靳桐这几天暂时闻不到那股臭味了,上次的狗尸去哪了?小宇把它转移了吗,还是说小黄已经彻底成了柚子树的肥料,催生出香甜可口又多汁的果肉呢。


    小宇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靳桐明明记得他小时候可没这个胆子,他俩还能一起玩的年纪,她见过小宇被人欺负。


    那是个高年级的胖子,他一脚把小宇踢到了泥巴塘里,那泥巴塘里混有附近农民用来浇灌的粪水,所以说就是粪池也不为过,小宇爬了出来,像行走的黑色僵尸,所有人避之不及。


    晚上没有任何机会开口借用电脑,靳桐只能期待明天的放学15分钟。好在她准时准点的守候收获到了一个空位,六点零五分,她又坐在电脑前。


    她在昨天那个讨论“安全套”的聊天室里寻找Niet的身影,但一无所获,不过她至少记得Niet这四个字母,后面的则很模糊,她拿出英文字典使劲找,终于找到一个差不多的,Nietzsche,是一个英文名,中文叫尼采。不好听,不如Niet,涅特。


    对方不在线,昨天的聊天记录也烟消云散,靳桐只好在各个聊天室里胡乱转悠,她又顺势进了裴晨的主页,还是没有她上线过的迹象。


    就在靳桐觉得今天又将无聊度过时,Niet的头像亮了起来,并且来打了个招呼:


    “昨天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靳桐赶紧回:“没网了。对了,我们加个好友吧,我添加你到联系人了。”Niet回了个好,靳桐这才仔细看Niet的头像,是一只黑色的猫。


    靳桐还没来得及追问昨天问题的答案,Niet问:“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靳桐心里一愣,说:“是。”


    然后她又补充道:“你也是吗?”


    “经常。但也许说‘不开心’还太简单了,‘无聊’会更准确。你会觉得无聊吗?”


    靳桐回:“会,很无聊。”


    “因为身边的人都是一群笨蛋。”Niet说。


    靳桐狠狠地回“没错”,可以信赖的人一个都没有,老师、同学、亲人,他们不是冷漠就是虚伪。班主任总是表现得一副很关心大家的样子,却从来看不出靳桐的处境。


    她每天都担惊受怕,则都是因为“亲人”,不仅是姨妈一家,自己的爸妈也是,实在是太不负责了。


    哦还有同学,男同学热衷模仿各种下流动作,将自己的下体塞入所有能够称作“缝隙”的地方,任何带有“洞”、“孔”的词汇都让他们兴奋,女生……靳桐觉得她们也很无聊,因为她们居然会对这样的男生感兴趣。


    “能够意识到生活很无聊,而身边人都是笨蛋的人是很少的。但好在你我都是,因为我们比他们要聪明。”Niet说。


    从来没有人说过自己聪明,靳桐觉得挺受用,毕竟她从小的成绩就一般,不上不下,性格也没什么很特别,长相也……


    靳桐从初二开始就挺在意自己的外貌,但目前为止收到的情书都是0,也许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吧,想到这,靳桐又有点丧气。


    Niet说:“聪明人会被那些普通人排挤,因为人有个最大的特点,看不得身边的人比自己优秀,过得比自己好。”


    这一天的交流又随着老师那一声“下机”而结束,靳桐在最后一刻看到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回复,网又没了。


    逃离者 23


    电脑放置在阳台的旧书桌上,阳台的门并不会上锁。


    想要使用电脑,只需要等姨妈一家人都不在就可以。


    唯一的阻碍是靳桐不知道电脑密码,就连姨妈和姨父也不知道,这台款式最新的方正牌电脑是表哥小宇专享的。


    有一次靳桐去阳台挂衣服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密码的第一位数,7,但后三位则毫无头绪。


    在连续尝试了4次之后,电脑的开机界面发出提醒:再输入一次错误密码,电脑将暂时锁定。


    现在是周六上午10点,小宇去参加奥数比赛了,比赛12点结束,姨妈陪着一起去的。她会一直守候在考场门口,等小宇出来就带他去饭馆吃一顿好的,吃完估计还会去逛街,给小宇买一身新衣服。每个周末姨妈都会像蜜蜂围绕着花朵一样,紧紧环绕着小宇。


    姨父去打牌了,不到半夜三更不会回来。


    如果要使用电脑,今天是最保险的。


    但靳桐无论如何也试不出密码,一般人都用什么做密码呢?要么是自己的生日,要么就是亲近的人的生日,要么就肯定是有重要意义的数字吧?


    靳桐看见小宇上学期的旧课本,堆放在阳台上打算卖废品,她翻开,看见扉页写着“01”。这是小宇的学号。


    自己和小宇所在中学的学号,是按照入学前学校统一组织的摸底考试成绩排列的,比如第一名就是01,第二名就是02,不出所料,小宇的成绩果然是全班第一,在入学的那天就是。而自己是35号,真是尴尬,这个成绩在55人的班级中不上不下,到了初三也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动。


    靳桐一咬牙,在键盘上敲了四个数字:7101。71班是小宇的班级名称,01则是他的学号,这完全是看到什么敲什么,结果屏幕上居然出现一个英文单词:correct!


    正确!电脑进入windows98系统桌面。


    靳桐第一件事就是找怎么拨号上网,电脑的桌面非常干净,除了自带的几个图标什么也没有,不过很快,在“我的电脑”里,靳桐就顺利找到了联网端口,账号密码都是已经默认填好了的。


    她打开聊天室的在线页面,先看裴晨是否在线,但依然是没有动静,她又看了一下Niet的主页,她从来没有在周末和Niet联系过,倒也没指望Niet能恰好在线。


    令她好奇的其实是“我的电脑”里显示的另一个文档,那是一串靳桐不认识的英文,但凭借记忆,这好像是姨妈新买给小宇的那个“玩具”的名称,靳桐至少认识那两个字母:DV。


    靳桐点了一下,什么反应也没有。


    靳桐点了右上角的X,返回桌面,这时候在线聊天室发来提醒,靳桐赶紧点开,居然是Niet。


    “今天怎么在线?”Niet问。


    “哈哈,试了一下电脑密码,居然打开了。”


    “是上次你说的,你表哥的电脑?”


    在过去两周的交谈中,靳桐把自己从9月到现在的所有事都告诉了Niet。人们对亲人说不出口的话,却可以毫无阻碍地告诉一个陌生人,这人自己甚至没见过也不知道真实姓名。靳桐第一次领略到了网络的神奇。


    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心中的恐惧总是能减轻一些,她回复Niet:


    “刚才点了一下’我的电脑‘里那个DV的图标,但却打不开,好奇怪啊。”


    “因为你现在并没有连接DV吧,数据线也没有,记忆卡也没有。”


    “啊,是的。”靳桐检查了一下Niet说的这两样,都没有,DV实物的影子更是没看到。这个昂贵的家用摄像机,是姨妈买给小宇的礼物。


    “但却有图标显示,至少说明上一次电脑开机的时候连接过,可能是不正常退出,你可以找找,说不定有有意思的东西。”


    靳桐听从Niet的指示,在电脑的C盘,D盘里随意翻找,大部分文件的命名都是全英文,她点击了一下命名为picture的文件,里面果然都是照片。


    靳桐点开第一张开始往下翻看,内容没什么特别,就是普通的照片,没有任何技术和想法可言,看上去是随手乱拍,大概是买来机器之后在调试效果吧。


    靳桐继续往下翻找,屏幕上出现的内容让她突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她捂住自己的嘴,连忙把图片关掉。


    是尸体。


    小动物残缺不全的身体碎片,什么类型的都有,青蛙,蝴蝶,甚至还有一张小猫。血淋淋的,肚子被剖开了,靳桐只看到这么多。


    虽然靳桐早就发现表哥小宇残杀动物,但这一次直接看到这种冲击力的画面,还是措手不及。杀死动物,解剖尸体,然后还要给它们拍下照片,为了什么呢?留作纪念,还是留作自己的功勋?


    想到小宇那种长满青春痘和粉刺,常年面无表情的脸,靳桐感到背后一阵冷汗。


    “我问你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会杀小动物?”靳桐问Niet。


    “是什么类型的动物?”


    “昆虫、鸟和青蛙,还有猫和狗。”


    “用什么方式杀死呢?”


    “我想那叫‘虐杀’。把肚子剖开了。”


    “史上著名的连环杀人犯,相当一部分都有虐杀动物的记录。”Niet回。


    “Niet,你能帮我吗?”


    靳桐问:“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人,我该怎么办?”


    “要么,你先杀了他?”


    靳桐都能想象对方笑出来的表情,她回道:


    “我是认真的!没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不是你说的么,不被人伤害的最佳办法,就是夺下先手,毫不犹豫地攻击,一味地防守是不可能赢过对方的。”


    没错,这意思靳桐确实表达过,在初次遇到Niet的聊天室,因为“安全套”的话题,她的表现非常果断。不过靳桐说的话也不是自己的观点,那是裴晨教给靳桐的,至于实践,她只是在特定的环境下,不得不那么做了。


    “我教你一个办法,就算杀了人,也不用负责。”Niet又说。


    “怎么可能?该怎么做?”


    “甚至没有心理负担。”Niet发来更多的信息。


    “到底是什么?”


    “你听过一个说法么,‘医生不弄死几个病人就不可能独当一面。’”


    “什么意思?”


    “就算是再有名气再厉害的医生,治好过无数病人,也会有死掉的吧。”


    “这是很正常的吧。不过经验丰富的医生大概可以减少死亡率。”


    “我想说的并不是经验。而是概率,手术台是一个容易发生死亡的场所,就算人死掉了,也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


    “概率?”


    “小孩在空地上玩耍,如果把井盖挪开,小孩掉进下水道摔死的概率就会增加;把弹珠放在楼梯上,如果没有防备,踩到了就会摔下来,说不定也会死掉。”


    靳桐吞了口口水,说:“制造意外么?”


    “并不仅仅是意外,而是’可能性‘,死亡的原因和结果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不管是弹珠还是井盖,都不是因为要杀人才放置或者挪开的,那么人死了,也怪不到任何人头上。”


    Niet继续说:


    “因为‘死亡’只是存在可能性,再加上无法判断的主观意愿,造成的意外就成了完美的谋杀。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持之以恒地使用这种办法,想杀掉谁都有办法的吧。”


    “这种事情也只能说说,实施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我就是说说呀,难道你打算真的去做?”


    靳桐犹豫了,没有马上回复,但只是停顿了五秒不到,她马上回复:“当然不会。”


    两人又随便聊了一些无关的话题,Niet下线了。


    靳桐看了一下时间,快到12点了,为了防止姨妈或者姨父,当然还有小宇突然回来,她觉得自己还是及时关掉电脑比较好,而且还必须要做一下降温处理,她用手摸了一下电脑主机,滚烫异常。


    就在要下线前,她又忍不住点开了那个叫“picture”的文件夹,现在回想,这肯定是小宇过去两周用DV拍摄的画面,不知道他出于一种什么心理,要把这些照片存进电脑里。


    啊,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吧?毕竟“虐杀”只是一时的行为,但如果记录保存下来,就可以长久地欣赏。想到这个,靳桐背上又起了鸡皮疙瘩,她这辈子连毛毛虫都没有伤害过,她将鼠标的滚轴向下滑动。


    但就是这个举动,让她看到了更……了不得的东西。


    靳桐至少愣了有快十秒,当她把这些照片(以及最后的两段声画清晰的录像)都看完时,大概又呆住了好几分钟,这期间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想吐,但极力忍住。


    等靳桐彻底回过神后,她站起来,从所在的二楼阳台的窗户往下望,这里正对着路口,并没有人回来。


    至少现在还没有。


    逃离者 24


    还有半个月就要考试了,靳桐把做完的作业放在课桌的左上角。


    她把昨天的英语试卷拿出来,把错题蒙住正确答案,又做了一遍。


    书桌的正中间摆着“第三中学”的招生简章。这是她想要去的高中,不是县三中而是市三中。


    省城有的学校会给县里面名额,前提是成绩要特别拔尖,只要过了分数线,高中三年包住宿还可以免学费入学。这是为了抢优秀生源,靳桐知道三中不算特别好的学校,但只要考进去了,就可以永远离开现在这个——


    家?肯定不是。离开这栋房子,靳桐想。


    目前靳桐对别的科目都有一定的把握了,唯独英语是弱项。县里的学校初中才开英语课,但听说市里的小孩,幼儿园就会认ABC。


    同时还有个麻烦事要解决,三中在寒假会借学校的场地,开一次考前集训班,提前选出好苗子辅导中考,靳桐已经打听过了,上过辅导班的人百分之九十都能考过三中的分数线。就算没考上,经过老师的特训,也能有一个不错的分数。


    问题是学费,要500元,这个钱要从哪里去弄呢?


    坐在背后的男生突然伸手,扯了一下靳桐的内衣带子,“啪”,肩带反弹在皮肤上。


    靳桐回头:“你有病啊?”


    “瘸子女,你妈妈来了。”


    靳桐猛地站起,“你说什么?”


    “在厕所那边,扫厕所。”


    靳桐赶紧把笔放下,用百米冲刺一般的速度往所在楼层的女厕所跑去。


    可惜她刚进厕所,就被人用拖把的木棍那边打了头,同时,地上的脏水全部溅在身上,校裤湿了一小截,鞋面也脏了。


    “妈妈!”靳桐喊道。有人出来,靳桐抓着她问:“看见我妈了吗?”


    “我怎么知道。”说话的是黄玉嫣,她最近染了个头,颜色像棕扫把的毛。


    “你最近学习很努力啊。”黄玉嫣挡住靳桐的去路,她的两个跟班,果不其然也在,三人又形成一个三角,把靳桐围在中间。


    “怎么,你这是要当凤凰?”


    和初一的时候不同,听见黄玉嫣这么说,靳桐心里“噌”一下冒出火,不过还没等她做出下一步反应时,黄玉嫣说:“装什么清纯好学生,你不是和任哲睡过了?有套没啊,借我一个?”


    “你说什么?”


    “你不都去任哲家里了么,听说还是过完15岁生日去的,你挺懂法律。”黄玉嫣笑道。


    “谁说的?”靳桐脑子里嗡嗡的。


    “你男朋友说的呗,这又不是秘密,全班男的基本都知道。没人告诉你?谁让你不受男生欢迎。”


    黄玉嫣“嘻嘻”地笑起来,旁边两个跟班也学她“嘻嘻”。


    有什么好嘻嘻的,这根本就是谎话!


    靳桐脑子一热,把黄玉嫣往边上一扒拉,“别挡我路。”


    “你现在胆子很大啊,和男人睡过觉得自己了不起?叫你男朋友来保护……”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也没和他睡过,我身上也没有安全套。可以了吗?让让。”


    刚才的男生是出于什么心情骗自己,靳桐已经懒得计较了。人会仅仅出于“好玩”就去欺负另外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无来由的恶意到处都是,学校里看似典型,也只是因为这些学生,还没有学会好伪装自己罢了。


    “靳桐,找你半天了,给我到办公室来。”说话的是班主任赵老师。


    黄玉嫣哂笑,靳桐逃离了三人组魔掌,不过刚进办公室,就被赵老师一顿数落:


    “女孩子要有廉耻心,你懂不懂?女孩子要要点脸!不能堕落。”


    靳桐反问:“赵老师,我堕落什么了?”


    这个月她的成绩好不容易进了前20,但赵老师全当没看见。看办公室也没有别的老师在,赵老师把手上的作业本往桌上一摔。


    “你还要我说得多清楚?任哲是男的,他有什么关系,你是女的!女的就要自爱,别跟个出去卖的一样。这传出去了,别人怎么看我们学校?别班的老师,怎么看我们班学生?”


    靳桐这会才明白意思,她突然觉得自己百口莫辩,要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做一件事?


    而且我为什么要去证明这种可笑的事?


    “算了,你以后会明白的。老师这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


    赵老师开始收尾了,她教训人一般到了“苦口婆心”这个环节,就是快结束了。


    靳桐脑子里持续嗡嗡,她突然觉得周围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都别有深意,男生,女生,老师,自己和别人之间多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别人不会再来靠近自己,而自己也越不过去。


    在进办公室之前,靳桐本来还有个想法,想向赵老师开口借500元钱上培训班,但现在她说不出口了。


    经过走廊的时候,有好几个别的班的男生走路过来故意撞了自己,靳桐回头,他们果然发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上星期任哲又找过来了,其实过去三个月,他每周都试图找机会和靳桐独处,上周终于抓到了机会,在图书馆的顶楼把靳桐堵住,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打碎了靳桐过去所有的幻想,靳桐觉得好笑的同时,也开始静静欣赏他的发疯。


    第一个月,任哲趾高气昂,觉得靳桐当天的跑路只是“害羞”。对,他一直强调这个词,“我知道你害羞”、“你还没准备好”、“你还不信任我吗?”他用各种语言(也仅限语言)表达自己的诚恳。


    第二个月开始,他选择持续不断地“进攻”,包括但不限于:要兄弟给自己传话,“放学后去花坛边。”在自己放学的必经之路上突然出现,说一句“这么巧,要不要送你回家。”或者把早餐塞到靳桐的课桌里面——早餐还是牛奶面包,任哲自己喜欢吃,而靳桐则对乳清蛋白过敏。


    别的女生会怎么应对呢?靳桐想,或者过去的自己会怎么应对?觉得很不好意思然后半推半就答应?还是相信周围所有人说的“男孩欺负你就是喜欢你”。或者觉得这样的执着真是“可爱”呢?


    当然,到了第三个月,任哲就已经沉不住气了,他开始叫靳桐“丑女”,说她“身材一点也不好”,“装清纯”,最后在他说出“瘸子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时候,靳桐终于忍无可忍。


    那之后就是那个谣言传出来了。靳桐去了任哲家,还爬上床和他睡了。


    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居然可以连续不断三个月做这么多事,靳桐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她也不得不佩服:


    原来不是所有男人都像网络聊天室里的男人一样,一听“不上床”就马上消失。还有一种人非常执着,对猎物势在必得,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什么呢?靳桐想,因为他们想证明自己高人一等吗?


    算了,至少今天有件好事,回家的路上,没有任哲。


    推门,靳桐说了句“我回来了”,无人应答。今天是周五,看来姨妈一家出去吃饭了——当然没有自己的份。


    不过能一个人待着,靳桐觉得十分轻松。进屋后靳桐没有马上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屁股还没坐热,有个低沉的声音就从厨房门口传来。


    “回来了?”


    逃离者 25


    是姨父。靳桐条件反射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恭敬地点了点头。姨父是县城药企的领导,平时总是深沉严肃,他不管对谁说话,都像是在命令人。


    靳桐拿起书包想要走开,但突然想起自己的学费还没有着落,500元,她一个初中生要上哪去变出这么大一笔巨款?


    只能是借了,可是和谁借?姨妈?靳桐早就问过了,姨妈的回答是,“你的成绩又不好,还上什么培训班?”靳桐不服:“房子出租的钱应该可以让我去补课。”


    姨妈回:“那是你的房租!住在这不要钱吗?你吃饭不花钱吗?买教辅资料不花钱吗?”


    靳桐吃了闭门羹,姨妈的逻辑总是“无懈可击”,完美有利于她自己。


    姨妈落井下石完还会补充:“你爸把钱都弄哪去了?你外公外婆那么多遗产,你爸平时没给你发点零花?”


    这又是在说外公外婆偏心的事情了,姨妈是想以此证明,她目前鸠占鹊巢的行为是完全合理的,而靳桐住在她的家里,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或许可以……靳桐回头,对姨父说:“姨父,寒假我想上一个培训班,为中考补习。你可以借我500元吗?”


    姨父盯着靳桐看了眼,没说话,站起身,然后又去厨房了。


    自讨没趣吃闭门羹,靳桐叹气,拿着书包回自己的房间——10平米的隔断间,以前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


    进门后,靳桐刚脱了外套,有人推门进来了,姨父把灯打开,昏暗的小房间亮了起来。“你刚才说学费是多少来着?”


    靳桐惊喜,连忙说:“500元,就在学校里面上课。”


    姨父拿着自己的黑色钱包,靳桐见过他付账的时候,里面全部都是蓝色的百元大钞,少说有十几张,姨父从里面抽出5张,放在靳桐的床上,说:“这里是500元。”


    靳桐怕他后悔,连忙过去把钱收好,姨父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最近学习还顺利吗?”


    “顺利!上一次考试进步了15名,下次一定能考得更好。”


    手还放在肩膀上,靳桐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


    “钱够吗?要不要再给你一点?”


    靳桐说:“够了,等我赚钱了,一定还给您。谢谢姨父。”


    姨父揉捏了一下靳桐的肩膀,靳桐有点不自在,她下意识想要躲开,但却挣脱不了,姨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也可以不还钱。”


    “……我会还钱的。”


    “你爸爸欠了我好几万,你知道吗?”


    靳桐吞了口口水,姨父说:“他欠了钱,跑了,我的钱怎么办?你拿了我的钱,最后也会跑了。”


    靳桐说不会。姨父说:“真的不会?”


    靳桐狠狠点头,她感觉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有一股巨大的压强,有一只手正在扼住她的喉咙,还有一只则在挤压她的天灵盖,两只手左右配合,好像要把她的头活生生从脖子上拧下来。要发出声音十分艰难,靳桐感觉自己现在只能点头或者摇头。


    在姨父的凝视下,靳桐非常不自在。


    姨父的手挪到了靳桐的胳膊上,他说:“坐下来。”


    靳桐心中明明冒出两个字“不要”,但她的身体却不自觉地服从了命令。


    动物的直觉在说,如果不服从命令将会面临更大的灾难,而现在她的举动只是在尽力拖延那个时刻的到来。


    她害怕姨父。


    她的手心正在微微出汗,把刚从姨父手里拿到的500元人民币浸湿得透透的。


    “你想要更多钱也可以。”姨父说:“我可以给你零用钱。”


    “不……不用了,谢谢姨父。”靳桐回答。


    “女孩子不用考那么好,也不用读书,你们用男人的钱就可以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我给你用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姨父的另一只手臂从背后环绕住靳桐,身体两侧都被巨大的力量钳制,一只滚烫的手掌抚上了靳桐的左脸,另一只手则从她的上衣下摆钻入——


    她听到粗重的呼吸声,紧接着就是湿热的触感,有个声音在她的耳旁响起,“你也想买新衣服吧,我给你买。”


    还不等靳桐回答,她整个人就被掀翻在床上,她的脑子一团浆糊,哪怕已经经过了类似的事情两次,她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姨父,在他的家中,自己的房间,在做什么?


    “不……”


    胸口被钻进外套里面的手掌揉搓,布料的小背心滑落,靳桐两只手握住姨父的手腕,阻止他继续,但力量的悬殊让这个举动更加引起他的兴趣。


    “给谁上不是上?你们老师都打电话了,让你检点一点。来,让我来教教你,大人是怎么办事的……”


    靳桐完全没预料到这一幕,就在她觉得完蛋了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姨父愣了一下,靳桐马上从床上跳起来,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缩在房间的角落。


    “鞋子都不摆正,一点教养都没有。”


    外面传来姨妈的声音,靳桐从来没觉得这讨人厌的声音会这么亲切。


    姨父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看了靳桐一眼,然后居然若无其事地出了房间。


    靳桐晚上没出去,也没吃饭,门外姨妈故意大声说:“越来越没教养了。”


    她一直缩在墙角,连床也不敢靠近,她一直在发抖,背上全是鸡皮疙瘩,大脑好像被怪物占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


    这天晚上她没睡,门上的锁是坏的,她只能坐在地上,用后背死死挡住房门,就这样一整夜。


    第二天中午放学,靳桐决定直接去姨妈的单位,姨妈中午在单位午休,她有一个单人宿舍。


    靳桐到的时候,姨妈好像正要睡觉,她敲开了门,姨妈用责备的眼神望着她。


    “姨妈,昨天……”


    “靳桐啊,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了,女孩子的名声是很重要的。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别连累我们家啊,小宇还要考省城学校的……”


    姨妈开始碎碎念,靳桐耐心听完她给小宇安排的光明未来,就在说到“去清华读本科,北大读研究生”这一节时,靳桐说道:


    “姨父猥亵我,他脱我的衣服,用手摸了我的胸。”


    小宇的伟大前途,在“胸”这个字出来时,终止了,姨妈咬牙切齿。


    靳桐说:“他想强奸我!”


    “闭嘴!”


    一个巴掌甩到了靳桐的脸上,靳桐不可思议地看着姨妈。


    “你这个白眼狼!不知廉耻的东西,不要住在我们家了,你滚出去!今天就滚!”


    靳桐脸上火辣辣得疼。


    “你个死骚货,白天在学校勾引同学,晚上……还这么不知廉耻!你个狐狸精,扫把星,你不愧是你妈的种!”


    姨妈开启毫无逻辑的连珠炮弹侮辱,靳桐气道:“不准说我妈!”


    “你不知道你妈有多骚,当年……”


    靳桐伸手,给了姨妈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她心中的恐惧居然一下子荡然无存。


    靳桐笑了。


    她突然知道要怎么做了,是的,其实她早就打算这么做,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有什么难呢,她小的时候总认为一切都是困难的,反抗是困难的,不顺从是困难的,拒绝是困难的,因为她妈妈就是这样的人——对一切逆来顺受。


    但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靳桐突然也不恨眼前这个女人了,她想起她当年跑回娘家时哭泣的样子,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肿胀得像是半死不活的金鱼,她的哭诉和断断续续的抱怨……


    我不该来找她,我要找的不是她。


    靳桐趁着姨妈还没反应过来,飞速逃离了现场,她回到了房子里,抽屉里有一个密封的文件夹,是她使用姨妈家阳台上的打印机打印出来的,那天在DV机里发现的东西,那些照片,不仅仅是小猫小狗被虐杀和解剖的照片,还有别的,也是表哥小宇的“杰作”,任谁看了都会皱起眉头——


    不,绝不仅仅是皱眉,而是会恶心,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对此感到恶心。


    打印出来的,有的是照片,有的是从视频中截图出来的一帧,里面清晰拍到了小宇家客厅的摆设和他的侧脸,还有几个不同的小男孩。年龄绝不会超过10岁。


    那些用棒棒糖和游戏机吸引来的小学生,在那个房间参与了表哥的“游戏”,被摆弄的儿童赤身裸体,脸上露出孩子不该有的表情……


    靳桐拿上文件夹,快步跑向了派出所,当他到达门口时,有个胡子拉碴的警察正也要进去,靳桐觉得他眼熟,自己前几次来的时候他好像也在。


    “马队!出事了,我们赶紧去看看。”


    胡子拉碴的警察抬眼。


    “怎么了?”


    年轻一些的警察说:


    “城东中学有个学生跳楼,学校人手不够,乱成一团,120和派出所的同事都过去了。”


    说完,胡子拉碴的警察也跟着他走了,靳桐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前一天晚上摁下的坏了的开关,到了第二天灯却自己亮了。她也回到了学校,到的时候是午休刚刚结束的时间,但所有学生都围在操场,不管警察怎么管控现场,靳桐还是看到了那一滩血迹。


    “跳楼的人是谁?”靳桐问身边的同学。


    “七一班的李建宇。”


    停了两秒,同学痛心疾首地补充:


    “这可是我们年级第一名啊。”


    追踪者 26


    第七章 2018


    把汽水倒入玻璃杯,大概能倒满四分之三,剩下的都是气泡;把啤酒倒入玻璃杯情况则相反。


    在犹豫了几秒后,梁觉阳还是选择了汽水,橘子味的。裴晨用吸管把玻璃杯里的汽水都喝掉,问:


    “今天吃什么?”


    梁觉阳咳嗽了一下,从冰箱里面拿出了一个蛋糕,裴晨说:“你生日?”


    梁觉阳点头,暑假的时候他在拳馆当助教,教练给他发了点“奖金”,妈妈住院之后,他一直靠这个生活,家里的柴米油盐都得自己负责,本来一个人随便吃点倒也够了,不过自从多冒出来的这个饭搭子……


    这两个月裴晨隔三差五就会到自己家来吃饭,梁觉阳怀疑她离家出走,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她情况和自己一样,家里压根没人做饭。


    自己根本不喜欢吃蛋糕,但梁觉阳想,说不定裴晨喜欢。


    裴晨吃了口,说:


    “所以,你真的不打算继续练拳击了?为什么?”


    “比赛输了,奖金也没了,还练什么?”


    “我以为你是真心喜欢。”


    “打别人和被人打,没意思极了。”


    “那当时你为什么会去学?”


    为什么?因为12岁,小学毕业后的暑假,爸爸带着他出去玩,两人在大街上热得直呼救命,就差没中暑,最后爸爸把他带到了拳馆,两人一分钱都没花,在那上了一整个下午的体验课,出来的时候汗流浃背,汽水每人各喝了三瓶。


    梁觉阳说:“因为我成绩一般,当个体育生方便考大学。你呢,想好读哪所学校了吗?”


    裴晨用吸管在空了的玻璃杯里戳来戳去,她突然问道:“如果不是学校呢。”


    “什么意思?”


    “考上大学并不是人生的终点,对吧?梁觉阳,你以后想做什么?不是上什么学校,而是你心中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吗?”其实不是没有规划,很小的时候梁觉阳就想好了,但最近两年他又放弃了。


    “不是我先问你的么?你先说。”


    裴晨用手指敲了一下空玻璃杯:“我想做的事情,说来很简单。我想看看高处的风景。”


    那天是2004年4月17日,梁觉阳的17岁生日,在裴晨说话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看过去,手里捏着的是易拉罐装的冰啤酒。


    “裴晨,我不知道你想去哪,我也不知道高处的风景是什么,但过完今年我们也许不会见面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梁觉阳说:“虽然我们只认识了两个月多一点,但我不想和你只是朋友,我问你以后想去哪读书,是因为我想和你在同一个地方。我喜欢你,所以想要和你在一起,明白了吗?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可以直接说你不想,以后我一定不会再提。”


    裴晨愣了会,时间不长,三秒?也许只有两秒,只是对于梁觉阳来说,这时间有点太长了,他对今天这番话并没有提前准备,那些字句是自己往上冲的,冲上了脑门后又自己从嘴巴里溜了出去。


    裴晨说:“太过分了。”


    “过分什么?”


    “你只给了我两个选择,不是么?但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只有两个选择。”


    梁觉阳没懂意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那答案会是什么?


    “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当然,也许这也不能叫作问题。不能回答的原因不能够告诉你,但简单说的话,是因为我们在两条轨道上。”


    “两条轨道?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察觉到吗?人们看上去是在同一个世界,对吧?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的,一个挨着一个,但在我看来,他们的距离,说不定比金星到火星还远。我们也是这样,就像在两条轨道。”


    梁觉阳额头发热,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酒量实在差劲。虽然他在说出那些话之前,只喝了一口而已。


    那之后他说了什么,自己都忘了,可能是自己也不乐意记住的失态的胡话。比如借着自己过生日的契机,询问对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但就连这个问题,裴晨都没有回答。


    那一天记住了很多事情,可惜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具体到可乐和啤酒的泡沫相差多少,以及桌上两人的玻璃杯之间的距离。


    那之后他睡着了,什么时候睡的也忘记了,醒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裴晨走了。


    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也没来。


    第四天、第五天的时候,梁觉阳忍不住跑到他俩初次见面的那条小巷去找,流浪猫还在,裴晨不在了。


    “也许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这是在梁觉阳半醒的时候,裴晨说的话。


    那就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消失了,什么也没留下。


    一杯金汤力加冰递过来,小酒馆里的氛围不错,台上的女歌手在唱英文歌,梁觉阳听不懂。


    “梁警官,我刚才说的你怎么看?”


    “你再说一遍你是……”


    眼前的女孩打扮像个中学生,一件深灰色的卫衣,帽子一戴,好像要去打篮球。但梁觉阳已有经验,不是穿得像学生就真的是学生,比如还有种服装就叫JK。


    “上次没来得及加你微信,团建那天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原,网络id小小周,全网同名。目前全网不包括外网粉丝量是275万9。我的领域是罪案研究。”


    “好的,小周,我了解了。但具体的情况,只要涉及刑事案件,我们是需要做笔录的,所以现在说的话,明天还要再说一遍。”


    “不用,我这些话不是说给警察的,是说给你的。”


    从酒馆出来后,梁觉阳有点头晕,但一想到刚才小周的话,他又自动清醒了。


    周原也是网络博主,且和裴晨一样,隶属天盛。之前从裴晨那里了解到,虽然当“博主”并不需要坐班,但没什么意外的话每星期也需要去公司一次,周原则自诩工作狂,每天都去公司盯剪辑。周原和裴晨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周原以此为缘由,说“我对裴晨的了解比你要多。”


    加上微信后,周原发来两样东西,一个是10月19日城北派出所的警情通报,一个是她自己用三角架架着手机拍摄的街头采访视频。


    “这个姓靳的中年女人,之前来天盛找过裴晨。没几天她就死了。警方目前为止还没有出具具体死亡说明。”


    “你想说什么?”


    “那天她到公司楼下后,接待她的人是严通。现在严通也死了。梁sir,你不觉得有些问题,该问问裴晨么?”


    “你调查这些的目的是什么?”梁觉阳问。


    “这还用说么?我是罪案博主,哪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哪里就有我,随你信不信,我有当警察的潜质,我的鼻子比狗灵。”


    “就这个原因?”


    “当然不止,我们公司的投资人月底会来,一姐的位置也该动一动了……怎么,看着我干嘛,不行啊?跟对人,跟贵人。总之,想到什么给我发微信,裴晨和严通的死说不定有关联呢?对了,我还有个爆炸消息,不过现在还不能说,我还不确定。”


    梁觉阳目送周原走远,总觉得她越看越眼熟,后来觉得也正常,全网粉丝275万9千,指不定自己什么时候就看过她的视频。


    从茶阳县回来后,两件事还是环绕在梁觉阳心头,第一是向军和严通的关系,目前还没有找到确切的联系,但已经有进展。张卓义查到严通在长沙置业时,曾更改过户籍地址,他的原籍和向军一样,也是茶阳县。


    虽然茶阳县也有将近60万人,但会有那么巧么?


    当然,向军的户籍警察也已经进行查证核对,他自幼父母早亡,和姥姥一起长大,13岁时姥姥过世,他在村里吃百家饭,几个远房亲戚偶尔接济,从牢里放出来后也一直没有结婚,可说是孤家寡人。


    还有一件就是关于靳桐。


    梁觉阳去当地公安局调阅当年的档案,得知当年负责调查靳桐案件的警察姓名,这些警察目前都已经离岗,但有一个人的名字实在是太刺眼,梁觉阳想忽视都不行。


    马铭远是当年负责的警察之一。


    而现在,还多了一条信息。周原说10月19日警方通告里死在出租屋的女人,也姓靳,还来找过裴晨,“靳”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这会是巧合么?


    梁觉阳打了个电话,但对方手机似乎不在服务区,很快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追踪者 27


    “上个月视频的广告投放,甲方给了八万五,公司拿走了三万五,不过甲方送了台空调,以后放在新家的客厅刚好。妈,咱们上次看的岳麓山上的房子你喜欢吗?喜欢的话你和姐姐一起住我那。”


    周原给妈妈发了一条微信,之后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揉了揉眼睛。平时使用的频率太高,导致只要看到屏幕的闪动,她就觉得一阵心慌。


    三年前,她还只是个刚毕业的穷酸大学生,全身上下行头加在一起不超过500块,但刚才她检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几张加在一起的活期存款已经超过100万,这还不算她之前陆续放进基金账户和大额定期的钱。


    每个时代都有红利,吃到的人可以一飞冲天。毫无疑问,周原敢对任何一个人说,她是那个会抓住风口,为自己创造机会的人。


    2015年大学毕业,她选中的赛道是短视频,一开始她爬墙,扒外网的视频,搬运了大量现成的素材,换个主题,然后用相同的剪辑手法拼接同样的东西,在信息流中跑出了好成绩,积累了第一波粉丝后,她马上开始对视频内容进行整改,力求更垂直,更精品,更有差异化竞争力,其中最大的改动就是——她自己真人出镜。


    以后一定是一个讲究个人ip的时代,普通人也能成为粉丝千万的明星。


    这一点并不是周原的独特洞察,老外就是这么玩的,他们早就把网红经济这一套玩明白了。周原不过是擅长睁开眼睛,所谓时代的趋势不过如此。


    当然,这一点又要归功于读大二的时候,周原拼死拼活考出了绩点3.85,以总分专业第一的成绩,获得了去美国交换一学期的机会。那所院校的传媒专业世界排名第四,学费昂贵,所在城市的生活费更是不低,周原靠学校的这一次交换,几乎省去了所有学费和生活费,只出了个机票钱。


    去美国念书是周原最大的梦想,虽然遇到了那件事……但周原从来没有后悔过。


    一个从泥潭里生长出来的人,并不会觉得这个世界理所应当善待自己。


    “无论遭受了什么打击,我都能够扛过去。”这是周原对自己的自信。


    刚出生没有半年,爸爸就搬了出去和别的女人同居,他除了给自己取了个名,什么也没留下。那之后妈妈带着她和姐姐生活,找工作艰难,没人要一个带着俩孩子的单身母亲。


    妈妈把自己藏起来,她在写字楼里当保洁员的时候,周原就被“藏”在不足三平米的工具间,嘴上挂着奶嘴,人被包裹在枕巾里。


    妈妈说自己从来不哭不闹,所以一次也没有被主管发现过。晚上的时候,住在出租屋,上初中的姐姐照顾自己,周原有记忆的时候就看见姐姐和妈妈的后背,她们永远在忙碌,辛苦支撑这个只有女人的家庭。


    周原上小学后,姐姐初中毕业,她学习成绩一般,说要把考大学的机会留给妹妹,就和妈妈一起去了广东打工挣钱,周原和外公外婆同住,妈妈拿生活费回来,姐姐则负责妹妹的补习班费用。每年过年,姐姐还会偷偷塞给周原100元钱,当作零花钱。


    “看上什么东西就自己去买,但不要浪费,要买真正喜欢的东西。”姐姐说。


    这给了周原强烈的自信,是的,钱就是这么个东西,钱等于自信。而当你比身边的人都有钱,那简直可以说是自信爆棚。


    当时周原住在村里,每年能获得100元自由支配的额度,是同龄孩子极少有的待遇,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也让周原获得了安全感——虽然父母姐姐都不在身旁,但她知道最亲的人一直惦记着自己。


    爸爸走前,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媛”,上大学后,周原自己改掉了。她不想要一个一听上去就是女孩的名字,她并非排斥自己的女性特征,而是她很早就发现了,人们不仅以貌取人,还会看名字就评判一个人的水平高低。


    她给自己改了一个字,叫“周原”,看不出性别,方便她行走江湖。改了名字后她穿衣服也开始性别模糊,总打扮得像个“男高中生”似的,这是来自粉丝的评价。


    “小姐姐太酷了。”


    “全网第一少女侦探又来了!”


    “到底是怎么做到又聪明又帅气的。”


    诸如此类的留言和弹幕,周原照单全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就是她应得的。


    哪怕换来这一切,她牺牲了一点东西。


    交换的那个学期,她为了赚取更多生活费,同时也为了积累实习经验,刚到的第一周就开始找兼职和实习的机会,因为英语是为了出国突击学习的,并不算熟练,于是她把目光集中到了华人公司。


    同时托了专业成绩出色的福,她从学校老师那里获得了当地所有传媒相关公司的高管姓名,其中部分,她又通过网络,获得了电子邮箱的地址。


    就这样,也不管别人缺不缺人,她给每一个高管都发送了自己的简历,当然还附带自我介绍,阐述自己希望获得最短一个月,最长三个月的兼职实习机会。


    本来只是“海投”,并没想着会有回复,但不料第二天就中奖。


    给自己回信的人叫威廉,中文姓氏为冯。


    威廉说自己公司并没有招人计划,但是自己认识当地著名报纸华人板块的主编。如有兴趣的话,两人可以电话进一步交流。邮件里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


    周原看到后很快和威廉取得联系,两人先用电话聊了一下,之后便陆陆续续地互发短信,威廉不用社交账号,当然也可能是并不想对周原使用,但这不妨碍周原对威廉产生好感。


    大部分男人,说话都喜欢将话题紧紧环绕在自己身上,仿佛天生带着聚光灯在行走,每个人都能对自己滔滔不绝。但威廉总是会把说话的机会给周原,不管任何话题,都会询问周原的感受和想法。两人就专业上的问题进行了一些探讨,在邮件里,两人从麦克·卢汉聊到尼尔·波兹曼,又从电视如何引导民众聊到美国总统的选举制度,周原对威廉的谈吐和职业素养很有好感。


    聊了三天左右,威廉提出“初试通过”,可举荐周原去报纸主编那里实习。


    “因为也是相识的人,不能随便介绍别人去上班,这样不负责任。但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周原听了心花怒放。


    但威廉提出,还需要进行一次考核,考核的形式为面试。


    周原欣然应约,考核的地点对方没有给出,只说在中央公园附近见面,周原提前去公园门口等待,才收到对方发来的地图标记。


    威廉迎面走来,周原的目光几乎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他。他气质冷峻,缓缓走来,简直像个模特。


    他的具体年龄周原猜不出来,但他保养得当,身姿又挺拔,说三十多岁可以,四十多岁也行。总之威廉和周原想象中的长得差不多,相貌英俊,声音也很好听。


    那位主编也一同出现,他姓宋,威廉叫他宋主编。宋主编戴眼镜,身材略微发福,已经秃顶。站在威廉的身边,虽然相貌不能相比,但他显出更庄重的长者风范,他自己介绍自己当年是中文系毕业,出国之前当过国文老师。威廉则介绍,他是当地某著名报纸中文版块的总编辑。


    三人先在公园简单聊了一会,周原进行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宋主编提出,三人可以去餐厅边吃边聊。


    后面的事情就仿佛是按下了“快进”按钮一样,很多细节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如今回想,这件事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似的变得轻飘飘。


    但每当看见宋主编转发一些看上去高深的文章,然后又发一些道貌岸然的点评时,周原总是感到一阵恶心。


    那天的饭局刚吃到一半,威廉就接了个电话,说自己很抱歉公司有急事处理,他礼貌地和自己和宋主编阐述了原因,就连这点也获得了周原的好感。


    那餐饭吃完,宋主编对自己很满意,第二天,周原就去位于市中心的公司入职,整个部门的人不多,大概20个左右,除了两个老外,剩下的全是华人。不过据宋主编强调,这些华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美籍,“ABC,American-Born Chinese,你们学校的常务副校长学生时期也在我们这工作过”。周原赞叹不已。


    周原负责的工作并不复杂,她在网络媒体部负责社群运营以及维护,说穿了就是管理一下报社的社交媒体账号,因为关注者大部分是中国留学生,所以也几乎不用使用英文。


    对周原来说,这份工作太简单了,毫无挑战性,对她的未来发展也没有帮助。


    第二周,周原找到宋主编,希望争取一个更核心一些的职位,“想试试出现场,采编或者出镜都可以。”


    宋主编态度积极,说“今天下班后聊聊。”


    宋主编带周原去了一家餐吧,意大利人开的,这里说是餐吧,实际上可能是酒吧更合适,食物都是一些配餐,主营鸡尾酒。不同于之前周原和同学去过的嘈杂的酒吧,这里没有嗑药的也没有DJ在舞台上疯狂打碟,环境还不错,服务人员也彬彬有礼。


    但那之后的记忆就很模糊了,再醒来的时候,周原在一张巨大的双人床上,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结果看到的是中央公园标志的跨河大桥。


    下体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还没反应过来,周原看到宋主编从浴室出来,她甚至看清楚了这个中年男人的阴茎,在啤酒肚下荡来荡去。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很有缘。”宋主编凑上来:


    “我可是真的很看好你哦。”


    周原脑子里一团浆糊。


    她喝醉了,勉强记得一点点,比如在意大利餐厅,在她喝下宋主编递过来的鸡尾酒后,宋主编就对她说了一些言语暧昧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明确表达自己的不适。宋主编让她上车,要送她回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说“不好”,以至于到了最后,她其实也有一点点意识,但她没有力气把那句明确的“不”,或者是英语的“NO”说出口。


    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宋主编穿上衣服,说:


    “明天你就去现场采访吧。这可是能写入简历的绝佳经历。”


    追踪者 28


    收到那封电子邮件的时间大概是晚上九点多一点。周原马上打开,发件人“秦老师”在信里写道:


    “周记者,上次你说的纪录片的材料,我这边其实没有更多的资料了。你也知道,学校其实不会对学生的资料保存那么久的,何况这都十几二十年了。


    不过我仔细找了一下,发现当年的校报上刊登过裴晨的作文,我扫描了一下放在附件了,想必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我教的科目是数学,并不记得这孩子在数学上有什么特殊的才能。绝不是说她笨,因为我记得,当年她读书也很辛苦,父母不在身边,确实不容易。


    后来的话,我记得她初三就退学了,也有说是转学,但更多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也许你可以找裴晨当年的同学进行采访。”


    周原点击了附件下载,在打开那个pdf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偶然的发现,不,这到底算不算一个“发现”,也还需要她继续找到证据,目前来说,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想,只是这个猜想着实让她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


    事情要从10月初说起。


    第三季度的内部财务报表出了之后,柴建明把公司所有员工拉到一起开会。


    天盛虽说是mcn公司,和网络博主的合作机制是代运营,但这只是对2017年之后的新人的合作模式,而在2017年之前加入的第一代博主,几乎都持有公司的股份,说大家都是合伙人也不为过。


    而这个盘子里声量最大的两个人,就是自己和裴晨。


    当然,周原得承认,不管是内容的泛化出圈可能还是粉丝数量,还是变现的收入,甚至就直说商业化进度,自己都比不上裴晨。抛去运营策略先不说,只说内容,虽然都是垂直领域(裴晨是「文化旅游」,自己则是「罪案研究」),但两者实际天差地别。


    “文化旅游”自带种草性质,商家很容易在其中插入广告投放,既可以直接带货,也可以就是做纯粹的品牌广告,提升品牌声量。


    而“罪案研究”,虽说可以聚拢一大批忠心的粉丝,但变现的途径实在是太少。一来主要依靠各大出版社、电影发行公司的宣传进行广告投放,二来也只有少量广告主(几乎都是保险相关)愿意投放合作,就算出一些周边产品,在现金流这块,也远远比不上前者。


    在短视频刚开始火的2016年,因为内容的稀缺性和模仿者较少的缘故,自己还是遥遥领先的,但到了今年,情况则每日剧变,看钱也能看出来,自己的广告投放报价已经低至五位数了。


    这是什么情况?一个20万粉丝的公众号头条赚得钱可能都比自己多。


    所以在月初的会上,周原已经感受到了威胁。公司对自己的资源倾斜在今年以来已经明显减少,悲观一点想,说放弃也不为过。也许他们的计划只是想要保持,而已经不对“小小周”这个账号的增长抱更多的希望。


    周原当然想过资源整合或者拓宽领域,但从柴建明那里得到的答案则模凌两可。


    “小周啊,咱也不是说不能做,你的内容执行能力很强,到今天为止大部分的选题、采编和主要剪辑指导,几乎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但公司层面,肯定是看战略方向,我们都是向上看的。”


    “向上看?什么意思?”


    “就是‘抓手’嘛。高打高举,形成自有的矩阵,以一个点为中心,全领域布局。集内容、传播和ip打造为一体,形成一套组合拳,做出整合营销,完成商业的闭环。”


    “柴总,你能直说么?”


    “咳咳,我的意思就是你需要好好领悟其中的意思。”


    “……”


    “他的意思是需要更加打眼的东西,必须要让人在第一时间就记住你。”


    裴晨开了口,当然,当时已经散会,裴晨也不是留着没走,只是恰巧路过,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裴晨没有解释更多,但周原回去自己想了一下,明白了。


    所谓打造个人ip,发展到现在,又已经和三年前不同,当时露个脸都是新鲜事,但现在,也许观众更加想看到的是“不可替代性”。


    如果谁都能做这件事的话,那为什么要看你做呢?柴建明说的“抓手”,裴晨说的“打眼”,其实依然是人设的一部分。


    尤其在某个专业领域,人们天然更加信任权威。而自己这个“罪案研究”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自己的身份是法医/犯罪心理专家/痕迹检验师之类的,内容的说服力将大大提升,又或者自己拥有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之类的高学历,也将让节目的内容更加吸睛。


    但自己都不是,虽然大学念的是传播学,同时自己既有编辑证又有记者证,但这两个职业身份,都算不上权威。


    难道在这条路上,就算走到头了?还会有别的办法么?


    晚上,柴建明又搞了个小型晚会,鼓舞士气,实际也是各大运营团队定下一个季度kpi的誓师大会,这个环节是运营的事,不需要博主亲自上台,但喝酒凑氛围少不了,等到主要节目都结束的时候,周原拿着鸡尾酒,找到裴晨,正想要开口说两句,裴晨问:


    “你的酒量怎么样?”


    周原摇摇头,裴晨说:“我的酒量很差,也许一杯都喝不了。”


    周原好奇:“怎么可能,我看你已经喝了三轮了。”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敢偷偷兑一半苏打水,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把杯子里的酒倒掉一些。而现在。”


    裴晨笑了一下,说:“我会把杯子里所有的酒都倒掉。现在这个杯子里都是苏打水。”


    周原惊讶:“不会被人发现吗?”


    “发现了也没关系,别人也不在意我喝的是不是酒,他们只是在意‘喝酒’这个动作。”


    裴晨举杯示意:“你的脸已经很红了,所以如果你不想喝的话,可以选择不喝。”


    周原把手上的鸡尾酒放下。


    “‘装’一下,这件事就变简单了。”裴晨和周原碰了一下杯,喝下苏打水。


    两人平日里交流并不多,除了开会,几乎不会碰面。所以周原对裴晨的认识,其实和她的粉丝们差不多——看视频。


    周原觉得裴晨和视频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但又具体说不上来。


    出镜当然都有“演戏”的成分,但周原觉得裴晨的“演”和自己的“演”又不同。自己不过是「演出自己」,选择展示自己的某一面,而把另一面隐藏起来。


    而裴晨则像是「扮演别人」。


    但绝不能说这种「扮演别人」是一种彻底的假面,情况恰恰相反。


    她扮演的那个人绝不是「假面」那么简单。她演出的那个新的形象,已经反过来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到底是先有她,还是先有视频里的「裴晨」,或者相反,已经无法分清了,这似乎是一个相互反哺的过程。


    周原不知道裴晨的粉丝,或者其他的同事有没有人意识到这点。她对自己的想法也觉得十分新奇,自己和裴晨绝算不上熟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而且,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在意她?


    功利的角度上,出于一种对高质量竞争对手的好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而感性上,周原要承认,她更有一种不由理性控制的好奇。


    想知道她更多,她的心情就这么简单。


    追踪者 29


    “妈,师傅说下个月初五适合动土,装修队会正式开工,两个月工期,咱们一定能在过年前入住。有阳台的两个房间让你和姐姐住。”


    周原给妈妈发了条微信,返回去联系人列表时,并没有新来的消息。


    她看了眼时间,正好是上午10点整。


    三天前,公司晚会结束后,周原从公司人力那“顺便”查看了一下裴晨的简历。


    裴晨在成为网红之前,她的经历也一直被粉丝们津津乐道,因为实在是太励志了。


    一个县城出来的女孩,学历仅仅是初中毕业,最后竟然成为了全网粉丝超500万的大博主,商业估值千万,自己的名字就是一个能卖钱的IP,这样的故事让人热血沸腾。不过在之前的采访中,裴晨却对自己出名前的经历说得非常轻描淡写。所以关于她的过去,实际上还是模糊的。


    周原看了眼简历,只有一些工作经历,并没有什么过多个人内容,稍微思考了一下,周原想到了新办法,她混进了裴晨的粉丝群,又去旁敲侧击了多个榜一大哥,试图收集裴晨过去的信息,不过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她在百度贴吧里找到了线索,有个网友说“那个网红裴晨是不是茶阳县城东中学的?当年我和她一个初中。她现在可真是大变样了啊,以前可一点星味都没有。”


    周原看到,马上给“茶阳县城东中学”的校宣办打了个电话。


    虽然这些平均年龄45岁以上的叔叔阿姨们并不知道什么“网红”、“MCN”,但当说到自己想拍摄校友纪录片,并且给学校做宣传时,工作人员的态度变得相对积极。


    “00届的啊,时间真的是蛮久了哦,那个时候就在职,还能找到的学校职工,现在可能只有……我想想,对,可能只有秦老师了。”


    和秦老师取得联系后,对方聊了一下自己眼中的裴晨:


    “那孩子,我对她最大的印象是她缺课缺得比较严重,经常迟到早退的,不过这点是不是不好说啊?周记者,你们的纪录片主要想拍摄什么呢?”


    “有关裴晨个人的信息越多越好,希望知道有关她的任何事情,再小也无所谓。我们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秦老师,可别提前告诉她呀。”


    “这样啊,周记者,我帮你在00届的qq群里问一下吧,前几年有几个本地学生拉了个群聚会,把我也拉进去了,我给你打听打听。”


    “太好了,秦老师!咱们这次拍摄所有需要配合的地方都是有偿的,您在群里说一下,我们这边节目出到的价格是1500元一天,和我对接就行。”


    于是周原得到了一个昵称叫“马克”的人的QQ号,马克说他和裴晨不仅是初中同学,还是小学同学。


    “我们是见面聊吗?最后这个1500元是怎么打款呢?”马克在QQ上问道。


    周原想了一下,说:“我可以当面微信转账。”


    于是周原又得到了马克的微信,昵称同样叫马克,点开朋友圈,大部分都是时事评论,马克估计是个公众号头条爱好者,经常转发各种文章。


    10点15分,有个戴眼镜的男人进了咖啡厅,没在前台点单,东张西望,周原站起来,叫了声“马克”。


    “你是周记者?”


    “对。”


    马克很瘦,整个人透着股弱不禁风的劲,皮肤白得不像话,估计从事的是办公室工作,但看他不修边幅的样子,又不太像。


    “我是个诗人。”马克坐下,郑重其事地说道。


    听到了个上世纪的名词,周原愣了一下,长年累月的记者训练都没能让她当下给出恰当的反应,但好在对方主动打破了沉默:


    “你知道么,现代诗已经失去了灵气。”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大家都不再尊重生命的本源,在我看来,只有生命力才该是所有表达欲的源泉。”


    “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人们描述世界的目的,应该是表现自我,我认为当代的诗歌应该进行一次大的改革。”


    周原搜寻了一下脑海中关于现代诗的库存,发现为0,只好先静静听马克说自己的见解。


    “要把那些虚伪的东西全部去掉,诗歌应该直面我们内心的欲望,周记者,你懂吗?欲望。”


    “咳咳……我觉得您说的很有见地。”


    马克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微信收款二维码亮了出来。


    周原转账了1500元。周原叫了两杯咖啡,两人都喝了一口后,她开口问道:


    “听说您和裴晨是认识很久的同学?”


    “对,小学就认识了,后来升的同一所初中。城东中学00届么。秦老师说你在找认识裴晨的人,要做一个纪录片。不过你为什么要找她啊?她有什么特别吗?”


    马克又嘬了口咖啡。


    这个人居然不知道裴晨是网红?不过也正常,周原想,现如今的媒介传播和过去的电视时代完全不同了,从大众传媒到分众传媒,而到了智能手机普及的今天,已经可以说形成了“信息茧房”,每个人都被大数据包括在自己的圈层中,对这个圈层之外的事情漠不关心,不甚了解。


    像过去那样大众偶像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是各领风骚。别说像裴晨这样500万粉丝的博主,就算是拥有5000万粉丝,也不一定是人尽皆知,”网红“的圈层割裂尤其严重,就算你拥有5000万粉丝追随,剩下的13亿5000万人,则可能连你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想到这,周原反而觉得放心了很多,这样子问出来的消息,说不定要更加准确。


    “我可能没有和秦老师表达清楚,其实是我们公司,想要给优秀员工做一个个人纪录片,一边作为我们企业的内宣,另一方面也是送给员工的一个惊喜,我嘛。”


    周原灵机一动,说:“我是公司企业文化宣传部的,所以希望拿到这个第一手资料。任何小事都可以,好的坏的都行,可以帮助我们迅速建立员工档案。”


    马克“哦”了一声,好像并不关心周原的这一套说辞。


    “看来她现在在一家大企业呢。当年,她可是够不起眼的。”


    “您说的当年,是2000年到2003年,裴晨的初中时代吗?”


    “嗯,不过非要说的话,可能从小学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她实在不算什么太出色的人物,可以说资质平平吧。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当过语文课代表还有宣传委员……”


    “您一看就是优秀学生。秦老师说裴晨经常迟到早退,这是真的么?”


    “是的,而且我记得,她好像初三都没读完。不过说到这个,说不定和那件事有关。”


    “那件事是什么呢?”周原感觉好像要有点干货了。


    “怎么说呢,那件事也过去非常久了。周记者,独家新闻哦,毕竟你出钱了嘛。”


    周原认真地看向马克,她敏锐察觉到,除了金钱之外,马克更在意的是别人仰视的目光,他享受周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这个判断一定没错。只要继续“诚恳”地看向他,他就会说出更多。


    “我现在回想起这件事,都能感觉到人性啊,可真是复杂呢。”


    周原保持注视。


    “小学的时候,我想想,大概是五年级或者六年级的时候吧,反正我们也都懂事了一些,所以记忆深刻嘛。有一天,裴晨的书包被两个同学碰掉了,摔在地上,书本都掉出来了,有个同学,不知道为什么,就伸脚踩了一下。”


    “啊,这是在欺负人。”


    “小学生嘛,都觉得好玩。裴晨的脾气不太好,可以说是情绪不太稳定吧。她因为书本和书包被踩了嘛,就说‘你们必须赔我’,同学就问多少钱,她说要100元。”


    9,绝不是小数目。周原自己清楚,当年拥有100元的自己,简直就像个大富翁。


    “然后同学就都笑了,因为她的书包真的非常破烂,那个带子都已经断了。但是她坚持说自己的书包就要100元。”


    “最后她得到赔偿了吗?”


    “怎么可能?不仅没得到赔偿,我觉得啊,她的倒霉日子,说不定就是那天开始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之后,班上的同学,不对,应该说,外班的同学,甚至包括初中部的人,都知道我们班有个人,说自己的书包要100元了。大家就觉得她摆阔嘛,明明穷得要死,还要装有钱人。那之后,大家就总拿这个说事,叫裴晨‘百元女’,我记得这个外号一直延续到初中。”


    “后来呢?裴晨是怎么应对的?”


    “小学的时候,男孩也没发育嘛,大家身高体型也差不多,裴晨每次听到别人说她‘百元女’的时候,就会和这么叫的人打架,她下手可不轻,有时候都把人打得脸肿……我说,我可没这么叫过她啊,也没被她打过。”


    “嗯嗯,因为马克先生你是个正直的人。”


    “没错,周记者,这不是可以看出裴晨的性格么?应该对你的任务很有帮助吧?”


    “不过你为什么说,那天之后就是她的倒霉日子了呢。”


    “其实起个外号真不是什么稀奇事,那个时候大家谁不是这样呢?周记者,你小时候应该也见过吧,班上的同学不都给彼此取外号?要我说,遇到这种事就认栽,不去反抗,很快大家也就觉得没意思了。不过裴晨可不是这种人,她这个人啊,心眼肯定小。”


    周原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马克说得没错,班上一定有一些同学热衷给别人取外号,被取外号的人有男有女,不过喜欢给人取外号的人,则基本都是男的。


    “上了初中后,有段时间,至少是初一的时候吧,对于那个外号,有些说法就开始……怎么说呢,就开始有更多含义……”


    “具体是?”


    “有人说,裴晨的书包真的要100元,那是因为有人包养了她,他们每次上床后,包养她的人就会给她100元。”


    “这是谁传出来的?”


    “具体是谁,这谁能知道?那天之后,这个说法就越传越广,大家光顾着喊外号,百元女——百元女——那个时候的意思就变成了,只要出100元,就能买她一晚上,后来这种说法越传越广,压根没人管是真是假。所以我说,人性啊,真是很复杂。”


    是么,周原心想。人性并不复杂,“坏”就是底色,只要没有制约,人们就可以用各种方式,无限地向弱者施暴,哪怕是孩子都不例外。不,也许正是因为是孩子,反而会更加肆无忌惮。


    周原问:


    “听到这种说法,裴晨是怎么做的?”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她也愣住了。我记得,那会我们上体育课呢,我就站在她后面。不过我想,她可能没有那么在意吧。”


    “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表情很冷漠。我觉得,她那个眼神,说不定真想着怎么把人杀掉。”


    “谢谢,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呢。记忆力像你这么好的人可不多,简直是……栩栩如生。”


    “周记者,瞧你说的,这不是栩栩如生,这本来就是真的。我那时还在想,裴晨这样的女的,长大肯定没有男人要。哈哈哈。”


    周原摆出一副“非常理解”的职业笑脸,她自信没人能察觉她的真实想法。


    “对了,周记者,裴晨现在长什么样了?我很好奇,她结婚了吗?”


    周原想了一下,觉得裴晨的照片只要上网就能搜索到,给他看也无妨。


    周原把手机屏幕对向马克,马克眯着眼看。


    “周记者,你说这是裴晨?”马克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


    “嗯,没错。和您记忆中差别很大吧?毕竟都过去……”


    “不,她不是裴晨。”马克说:


    “我敢保证,她绝对不是裴晨。”


    追踪者 30


    水刚烧开,泡出来的咖啡滚烫,梁觉阳没注意喝了一口,结果直接烫得吐了出来。


    他正想和裴晨发个微信再约个时间,还没想好措辞,张卓义和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今天别忘了去刘队的办公室,下班前要汇报工作。


    这个时候来了个电话,是唐泰东,梁觉阳赶紧接了。


    “小梁,上次你说想知道向军第二次进看守所的事,我终于找到了解情况的人了。他现在就在长沙,地址和联系方式我一起发给你。”


    “老唐,麻烦你了。”


    唐泰东所说的知情人,是当时和向军一同在看守所关押的一名犯人,名叫龚守银,曾因为打架斗殴闹事多次被判刑,最后一次坐牢是在2002年,出狱后他四处打工讨生活,现在则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给龚守银打电话说明身份后,对方的声音马上压低了几分。


    “警官,我肯定配合你,但是我有个请求。第一,我能不能不去派出所?”


    “这当然可以,目前我们是走访调查,需要群众配合,我和另一个同事可以找个方便的地方给你做笔录。”


    “这就好,不过我还有个请求,就是能不能别让我家里人知道?我老婆跟我说,让我这辈子都不准和派出所再有任何关系。”


    梁觉阳想了会,说:“可以,我们在哪见面会比较方便?”


    “我知道一个地方,不会被人打扰。”


    出租车停下的地方,是长沙市中心商圈,著名的第二中学就在马路对面,梁觉阳找到龚守银给的地址,是一栋看上去商用率不高的写字楼,左绕右绕下了地下一层,居然有一个正在营业中的KTV。


    去到1601包房,龚守银正在里面等候。


    “我说,这地方还真是挺方便啊。”张卓义感慨。


    KTV包房,把灯打开,把电视机关掉,再把门紧紧关上,形成了一个隔音的密闭空间,用来进行谈话居然十分合适,既不用担心被人听到,也不用担心被人打扰。


    两人推门的时候,里面的男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剪了个平头,身材精瘦,矮小,看上去不像有暴力犯罪前科。龚守银伸出手,梁觉阳握了一下,对方说了声“请问是梁警官吗?”梁觉阳点了点头,他才坐下。


    “这位是我的同事,他负责记录。我们今天来主要和你聊一下2002年,你在茶阳县看守所的经历。”


    “明白,老唐说过了,他说你想知道向军的事。”


    “没错,此次调查涉及命案,请你一定要尽力确保线索的准确。”


    “等会,命案?……向军死了?”


    梁觉阳和张卓义互相看了一眼。


    “不,向军没死,是他杀了人。”梁觉阳说。


    “啊,居然是这样。”


    “这么说来,你和向军很熟悉吗?”梁觉阳继续问。


    “不,谈不上熟悉。但也不能说……哎,警官,我们在同一间牢房里关了快一个月,他就睡我旁边,你说我这算熟悉么?”


    看守所未宣判的犯人都是打通铺,90年代一个牢房里最多能关十几号人,这不算稀奇。但全国各地的看守所几乎都有一个规律,在押的犯人都会形成自己的小团体,如果是为了和另外的团体抗争,说不定就是过命的交情。很多犯人出了看守所,就会投奔自己之前在看守所认识的“同僚”,这也几乎成了定律。


    要了解一个犯人的过往,最好就是找到熟悉他的另一个犯人。


    龚守银继续说:


    “那个月,进看守所的都是些老面孔,谁不认识谁啊?我有时候回想起来,真觉得当时我们那群人,脑子都坏掉了。但向军,我觉得他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在看守所的一个月里,我完全无法相信,他曾经还因为‘强奸’坐过牢。”


    “你是怎么知道他之前的经历的?”


    “于汉强说的。之前于汉强和向军一起蹲过号,02年又犯事进来了,和我们在看守所一间房。”


    “你对向军的印象如何?”


    “我觉得他不像犯人。尤其不像强奸犯。”


    “什么意思?”


    “现在的人我不了解,当年号子里的,我觉得都是一群傻逼,对不起警官……你就当我是在骂我自己。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人是为什么走上犯罪的道路?因为交了坏朋友?因为想不劳而获?我觉得都不是,关键原因是没脑子。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到底要做什么事情,浑浑噩噩地活着,才会轻易就犯下大错。”


    “你认为向军不像是这样的人?”


    “没错。我认为向军是个很清醒的人,他明白自己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这正是我们那群人最缺少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我的感觉,但也有我亲眼所见。看守所里,新来的都是要被欺负的,警官,这你一定知道吧?”


    梁觉阳点点头。


    “向军刚进来,睡在最里面靠墙的铺位,旁边就是厕所。刚来第一天,于汉强,就是我们房的老大,每天晚上都把他的脸往尿坑里摁。这是测试呢,谁敢反抗就说明谁不服,那以后可有苦果子吃。但第一次遇着这情况的,就算是本能,也会象征性反抗一下吧?但向军完全没有。”


    “也许是因为他曾经坐过牢,知道规矩。”


    “我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我发现,向军是为了让于汉强对他放下戒备。”


    “怎么说?”


    “于汉强把向军教训服了后,就指挥他干活。一般都是打扫厕所,这也是要显示自己地位。有天半夜,于汉强尿完,把向军抓起来擦厕所,我没睡着呢,我就听见尿炕那边有响声,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呜咽呜咽的,好像是谁的喉咙卡了痰,吐不出来吞不下去的,听着也难受。”


    “这是向军的声音?”


    “不,这是于汉强。我偷偷睁眼看啊,我发现向军卡着于汉强脖子呢,那脚都快翘过尿炕旁边那矮墙了,我心想完了,我要不要阻止?要不要告诉管教?我冷汗直冒的时候,听于汉强小声说了几个字,然后向军就给他放下了。我赶紧闭眼翻身,假装没听见。”


    “说了几个字?说的什么?”


    “警官,这我真的没听清楚啊。不骗你。后来没几天,向军就出去了,谁也不知道这事。那天晚上之后,于汉强再也不找向军麻烦了,我估计他是怕死。”


    梁觉阳没说话,他想起了之前和唐泰东在电话里交流的,关于向军第二次进看守所的情况。


    2002年10月,向军因为在打工的当铺偷窃,进了看守所。


    但没几天,那个店老板就撤诉了,据说是找到了决定性证据证明向军无罪。


    这件事让梁觉阳奇怪的是,向军当时是自己承认了偷窃行为才进的看守所,而后被判无罪,则是因为店老板找到了丢失的监控卡带,里面明确拍摄到向军将老板的金项链转移,但不过是从一个抽屉转放到另一个抽屉。而这两个抽屉的钥匙都在老板那保管。


    在老板找到监控卡带的同一天,向军翻供,说想起来自己把东西放在哪了。


    这件事单独看也没什么稀奇,好似一个乌龙,毕竟向军作为刑满释放人员,容易被怀疑有不规矩的动作,但连着今天龚守银所说的,却总让人感觉哪有些不对劲。


    “我觉得向军,一定有他想完成的事情。”龚守银强调。


    “这是什么意思?”


    “看守所里的人,情绪都很浮躁,一身劲没处发泄,要么就是打架,要么就是各种小动作,我见过有人因为无聊,就拿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每天撞满一千下,撞完今天就算过完。警官 ,我们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但只有向军,每天就只是坐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也只是安静地坐着。我猜他一定在想自己的事情。”


    离开KTV的时候,正好是中午。从地下一层上来,好似重见光明。


    龚守银说:“两位警官,我真不相信向军会杀人,就算是于汉强,我也觉得是他活该,号子里每个人都被他摁尿炕,向军那不过是反击罢了。对了,关于他,我还记得一件事。”


    “是什么?”


    “当年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其实生活起居,是由我们这些被羁押人员负责的,而且那个时候,也没什么心理咨询师,死刑犯临死前,也没个听自己说话的人。当时我和向军就负责过照看死刑犯。那会有个人闹啊,哭天喊地的,他小时候妈妈被个黑社会给弄死了,他是因为报仇杀人进来的,才20岁,心有不甘啊!后来向军去了,他就安静了,第二天那小伙子走了,遗言是谢谢。我寻思这谢谢谁呢?是不是谢谢向军?”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他有让人安静的魔力吧。而且,那天晚上,向军在墙上撞了一晚上。”


    “撞了一晚上?”


    “嗯,看守所里这叫‘拍电报’,犯人之间会用撞墙来传达信息。在我们那里,很急促地撞墙三次,意思是‘我明白’。旁边的死囚哭喊了多久,他就撞了多久。他陪了那个死囚一整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