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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她的罪名

    新生者 71


    “想要每天结算工资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发传单。”中介大姐对靳桐说。


    “你没有身份证,又不想在厂里待,日结的工作适合女孩的,可就只有这个了。干得好的话,一天的收入大概也有……”


    靳桐期待地看向中介大姐,大姐老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具体的数字来。


    这已经是今年来第三次找她了。当时第一次见面是在广州火车站,刚出站没5分钟,大姐就主动上前,问靳桐“是不是在找工作”,靳桐懵懂地点头,大姐就把给了她一张传单,上面有玩具厂的名称和地址,还有一个座机电话,“去这家厂,工资高,包住。到了打这个电话。”


    第二次是被芳姐扫地出门后,再次回厂前,她又打了那个座机电话,拜托大姐租借那张“小惠”的身份证给自己。第三次,就是这次,半个月前,因为被吴俊杰出卖,靳桐从厂里跑出来后,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再找到招工的厂,四处游荡,往返于天河体育中心附近的人才市场和小招待所,两点一线,颗粒无收。迫于无奈,她又回到了中介大姐这。


    “很难办啊,现在是淡季,哪来厂招工?而且,你已经上黑名单了,两次进去两次不干,哪还有厂敢要你?”


    靳桐问:“还有别的工作吗?就像上次的电话客服。”


    “你不是也被开除了吗?”大姐无情地打击道。


    租借身份证也是要花钱的,靳桐就给了中介大姐300元押金才拿到这张身份证,且每个月还要支付100元的租金,在玩具厂攒下了3000多元,但现在每天都在减少,靳桐心里着急。


    “你去发传单吧,一张一毛钱,这里发完,就是今天的工作量。发完回来找我拿钱。”大姐说。


    沉甸甸的一大摞,靳桐试图数一下,大姐:“不用数了,总共400张。”


    400张,发完也就是40元,如果能发两轮,也就是80元一天,如果周末也不休息的话,那么一个月有……2400元!靳桐突然觉得有戏。


    看着广州火车站站前广场乌泱泱的人群,靳桐生出动力,她自信地说了一声好,就拿着传单出发,但很快现实就抽了她两个大耳刮子。


    第一是发传单根本没有想象中简单,如果什么也不说,大部分人对硬塞过来的纸完全不感兴趣,要么直接拒绝,要么说几句骂人的话然后拒绝,要么刚接到手就顺手扔到地上——而被大姐看到地上有传单是要扣钱的。


    第二则是,没想到发传单竞争这么激烈,站前广场每一个角落都已经被人占据,大家既有默契地彼此相互间隔5米,根本就没有靳桐可以插进去的位置,靳桐忙活了一上午,才发了200张不到。中午日头升高,6月本来就是酷暑,靳桐只觉得自己要晕过去,她回到树荫下休息,却发现树荫下也被人占据了,几个看样子是工人的大哥把行李摆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三个人围在一起,正在抽烟聊天。


    靳桐把传单递过去,三个人谁也没看她一眼,有个年轻一点的男人深吸一口烟,把烟圈吐在靳桐的脸上,他好像小声说了句什么,像脏话,靳桐不敢看他。


    400张传单,从上午9点开始发,居然发到了下午三点半才全部发完,靳桐从大姐手上拿到了40元,靳桐拿上钱才去吃迟到的中午饭,但因为累得快要虚脱,丧失了胃口,干硬的米饭也难以下咽,她又不争气地想起了妈妈,她总是默默把做好的饭端上桌,倾听靳桐诉说自己在学校的生活,然后问自己“明天想吃什么”。


    靳桐在失去这一切后才发现那样的日子有多么可贵。


    爸爸和妈妈现在在哪呢?过得怎么样呢?


    日结的工作可供选择的不多,第二天靳桐又回到了站前广场,昨天赚到的40元钱吃完饭付完当天的招待所费用后一分钱都没剩下,如果想要攒钱,靳桐想,一天至少要发800张才行,她去大姐那领了传单,却发现今天发起来更加困难,广场上其他发传单的人似乎在联合起来排挤她这个新人,靳桐瞄上的“客户”,每次她刚走一半,就被别人截断。


    结果到了12点的时候,传单才发出去150张不到,比昨天还差劲。


    如果光是身体上受累也就算了,但更让人难受的是路人的不耐烦和白眼,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移动的垃圾桶,散发着令人不悦的气息,还发出扰人的噪音,一开始还能说服自己“这就是一种考验,只要挨过去就能成功”,可到了后面,靳桐才发现,如果总是失败,总是没有正反馈,人的自信也会消磨殆尽,继而更加没有动力努力了。


    “你的位置太高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


    靳桐回头,没看见人。


    “对着脸发的话,既没有人想看,也不方便接。”这个有点细尖的声音说道。


    靳桐侧身,才看见说话的人,一个少年,不,也许说是一个男孩更合适,身高比自己矮5公分左右,很瘦,穿着短裤汗衫,头发像杂乱的枯草,乱七八糟地长在脑袋上,脚踩一双发灰的帆布鞋,鞋舌已经翻了出来——


    他轻轻说:“位置放低一点就好了,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腰,然后说:“你有一次中大奖的机会,请了解一下!这么说就好了。”


    靳桐看清了他的脸,骨骼瘦削,带着稚气和一点婴儿肥,看上去这个男孩只有13、4岁。


    “谢谢。”靳桐说。


    顺便一提,自从上一次在厂里被吴俊杰背刺了一把后,靳桐出厂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剪了,目前她又是一个学生头,准确说,是个男孩头,而且她开始自觉穿短裤和男款的T恤,像个假小子。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换上这一副打扮,总感觉说话都没那么费劲了,和谁都是,男女老少都适宜。比如现在,靳桐迅速获得了一位友善「伙伴」的指导。


    男孩神气道:“用这个办法,一天发完600张不成问题,你看着。我示范给你看。”


    “中大奖的机会来啦!”


    “名额还有最后一个!”


    “今天下午4点就截止啦!”


    刷刷刷,简直像是正在出纸的打印机,每个经过的人都接过了男孩手里的传单,而且他们一个个都仔细看了起来。


    男孩说:“你光说‘看看吧’、‘了解一下’是没有用的。了解什么呢?别人又没好处,会理你才怪。”


    男孩瞬间就发完了手里的十几张传单,得意洋洋地去树荫下休息,靳桐也学他的样子,大声喊道:“中奖的机会,今天最后一次!”


    大姐今天分配的传单是房地产的,上面印着精美的高层住宅楼照片,写着“龙腾苑”三个大字,配有令人心动的广告词,类似“空中花园”、“中心商圈“之类的字眼,靳桐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房价每平方米3888元。


    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递给靳桐一张传单,意思是坐上面,靳桐已经站了三个小时,早就累得腰酸背痛了,她瞟了眼,中介大姐吃中饭去了,没在,于是放心坐下。她大致数了数自己的传单,发现还是有200多张。


    “咕隆咕隆”,男孩喝干了一瓶矿泉水,靳桐才拿出自己的塑料水杯,男孩又已经从站前派出所后面的水龙头接了一大瓶。


    “你叫什么名字?”靳桐问。


    “小米。”男孩回答。


    “你多大了?”


    “不知道。”


    “看我干嘛,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靳桐说:“虽然说是中大奖,但这传单上的信息,完全和中奖没关系呀。”


    小米说:“怎么没关系?3888元一平米,买到就是赚到,去年广州的房价还要4200呢,每平米节约300多块,还不是赚大发了?”


    靳桐对房价之类的信息不敏感,小米继续说:“你知道么,以后的房地产价格一定会越来越高,要我看,爆发式增长也说不定。”


    靳桐说:“你从哪知道的?”


    “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呀。广州火车站,看见没,那边有个站点,是专门拉人去看房的,有大巴车,免费的,我还偷偷坐过一回呢,每一趟车都挤死人,很多都是从外地过来看房的,所谓市场,越多人抢,这个东西升值就越快。”


    小米得意洋洋,靳桐问:“你不在学校念书吗?”


    小米好像听到了笑话,说:“念书?为什么要念书?能赚钱养活自己就行了,读书又有什么好处?”


    第二天、第三天……第八天,靳桐来广场前发传单,自然就和小米搭成了伙,小米好像在“发传单”这行已经干了很久,对广州火车站站前广州一带各种情况也了如指掌,两人聊天时,靳桐得知,小米是离家出走的,已经两年了,“我爸死了,我妈嫁人不要我了。”他提起自己的身世时敷衍道,“我偷爬的火车,火车停哪我就在哪下,火车停这,我就在这待着。”


    靳桐听他的描述,感觉他的年纪应该在13岁、14岁左右,两人结伴发传单,不过实际上也就是休息的时候坐在一起吃东西喝水聊会天,小米问靳桐来广州做什么,靳桐说来赚钱回去念书,小米又不高兴了,说念书没用。


    “我现在一天能赚60元,一个月就是1800元,一年就是……”小米没算出来,他说:“那等我到18岁,我就已经是大富翁了。”靳桐笑了一下,发传单的大富翁么,小米不服。


    小米还在念念叨叨,靳桐却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这几天来发传单之前,她照例会先去天河体育中心的人才市场,试图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但算上之前的半个月,已经接连碰壁了快20天,直到昨天,在一个高1.8米的易拉宝摊位前,有一个笑容亲切的年轻女孩和自己搭话:


    “请问你是在找工作吗?”


    新生者 72


    靳桐走神想自己的事情,那位小姐亲切的邀请让她动心,靳桐说她再考虑考虑,于是连带着发传单也心不在焉起来。


    前几天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虽然重复喊着类似“中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下午四点截止”的话,但因为她自己都完全不相信,于是出口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又是有气无力地直接递出去。


    没有价值又重复的工作令人气馁。


    小米倒是依然兴高采烈,靳桐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他做过最好的工作,之前他在一家小餐馆跑堂,包吃包住,每天10块钱,客人把啤酒瓶砸在他头上,滋滋流血,老板不但一分钱没给,还怕去医院被举报使用童工,给了小米20元打发,小米无奈,去了派出所,警察赶紧送他去包扎,上好药,包了一半,他趁警察不注意跑了。


    “还是不能找警察,我偷听到他们说了,要么送收容所,要么遣送回去。”


    小米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两人在树荫下小做休息,结果广场上突然混乱了起来,包括一直站桩的中介大姐都开始跑动,小米说:“不好,治安队的来了,赶紧跟我来。”


    靳桐来不及思考,跟着他一路小跑,先混进出站的一大波人群,躲避着治安队员搜寻的目光,然后从东边拐进一条小巷,在里面穿了10分钟,上了天桥,小米观察了一下情况,说“走吧,回去”,两人再到站前广场时,治安队员已经消失,那里又和20分钟前一样。


    “他们好像有任务,每天必须抓几个,不过抓到了就不会再来了。我看看,嘿嘿,今天抓了老三,还有老李。”


    小米指了指不远处花坛那块树下的阴凉地,靳桐没记错的话,那里搭了好几个硬纸板,住了几个流浪汉。


    原本花坛处有四个人,现在只有两个了。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小米说坐着的那个叫“阿锋”,“谢霆锋的锋”,站着的那个,叫“大师”,姓什么不知道,这里的人都叫他“大师”,大师戴着副眼镜,小米说他会算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过去和未来,还懂8个国家的外语。


    小米过去的同时,又有两个在附近做日结的发传单的年轻人聚集了过来,看来大家对刚才治安队员的扫荡都心有余悸。


    “现在深圳的日结能给多少一天?比广州多我就过去。”


    “那边要赶早的啦,5点前不去集合就没了,还是发传单轻松啊。”


    “也是,睡火车站又舒服又安全。”


    “你今天发了多少?500张?赚大了啊!”


    “你知道秘诀吗?”其中一个年轻人指了指垃圾桶。靳桐瞟了眼,发现里面都是传单。


    “扑街啊你!小心被发现了……”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靳桐觉得他们也不着急发完手上的传单,小米有点不屑,好像看不起这些人,对靳桐说:“这样活着就没救了。”


    靳桐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啊,跟快死的人没什么区别。区别就是还能睁眼,能站着,能呼气!”


    在小米看来,读书是不重要的,没有父母也没关系,但是人必须要聪明,“懂得抓住时机”,而且要持续行动,“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最后“只需要一个贵人”,小米说,有这些,穷小子也能翻身。


    “所以,我现在只少一个贵人了,老天啊,让我遇到我的贵人吧!”小米夸张地说。


    “大师,你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发财啊?”一个刚躲过来的年轻男人嘻嘻笑道。


    那个被叫作大师的男人,靳桐无意间和他对视了一眼,但又觉得对方根本没看到自己。他就好像只是身体在这个花坛旁边游荡,魂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一双眼珠子没有焦点,躲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隔好久,眼皮才象征性动一下,睁眼,闭眼。他穿得也破破烂烂的,而且大夏天的,居然穿了三件,衬衫不合时宜地被他系在裤子里,前面露出两截,一截长,一截短,他的头发比电视上F4里面头发最长的“西门”还长,遮住了他半边脸。但奇迹般的,头发并不脏,也不打结,看来天天都去水龙头下面洗了。


    大师的目光突然聚焦到靳桐的身上,又是一次对视,靳桐没来得及反应,小米对靳桐介绍道:“大师,广州火车站的真正「大神」,在这里好多年了,我听老三说他炒股赔得裤衩子都没了,疯了。”


    靳桐这是第一次听到“炒股”这两个字,完全没懂意思,不明就里,重复问:“为什么疯了?”


    小米“嘿嘿”一声:“总的来说嘛,就是没办法接受自己失败的样子。”


    这里都是男人,要是放在以前的话,靳桐不敢离花坛那边太近,但自从她把头发剪短了,就好像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其中最直接的就是,男人的目光不会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了,那种长久以来若有若无的被凝视的感觉,随着自己剪短头发后随风飘散,靳桐最近有点享受当「假小子」了,省了不少麻烦。


    小米招呼靳桐过来,几个年轻男人聚在花坛的另一边抽从地上捡到的烟屁股,其中一个说:“抽不死你,非典啦!”另外一个回答:“扑街死了刚好!活一天就嗨一天啊!”


    其中还夹杂着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也就是原本就在花坛这边的,那个叫“阿锋”的男人,小米强调“不是山峰,是谢霆锋的锋。”


    阿锋精瘦,个高,像个竹竿,他神叨叨地说:


    “这个世界是假的。”


    靳桐好奇,问:“假的?为什么?”


    阿锋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能听见他说话的只有三个人,大师,小米,和靳桐,后面几个抽烟屁股的“大神”们没过来,他才放心说道:


    “你知道双缝干涉实验吗?”


    靳桐困惑摇头,但摇头的同时又马上回想起了一点什么,她听过,虽然这个名词所代表的生活已经离她很远了,但是残存的记忆还是提醒她,这是初中物理课本上的知识,双缝干涉实验——


    阿锋说:


    “光是怎么传播的?是不是一条直线?而且遇到了障碍物要么反射、要么折射、要么就被吸收——”


    靳桐点头。


    “对于‘光’的这种行动轨迹,科学家推测出光的性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波’,一种是‘粒子’。为了得到准确的结果,他们进行了一次实验,就叫‘双缝干涉实验’。”


    说完,阿锋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作业本,靳桐惊呆了,阿锋不慌不忙打开,上面是他用铅笔画的图。


    “对着双缝发射「光」,如果在双缝后面的幕布上,呈现多条暗纹,就说明光的特性是‘波纹’,就像水波,波与波之间碰撞的交界面,就是幕布上的暗影。”


    靳桐看着他的手指在作业本上示意。


    “而如果光是粒子,则会——”


    “像这样,一个点一个点的穿过双缝,有时候穿过左缝,有时穿过右缝,最后在幕布上形成两条暗纹。不多,就两条。”


    靳桐又点点头。


    “科学家为了搞清楚光的路径,使用了一台高速观测器,结果。”


    阿锋神秘地说:“在没有启动高速观测器之前,幕布上一直保持着多条暗纹。而一旦启动观测器,幕布上的暗纹就会减少至两条。”


    靳桐用“所以这代表什么”的眼神看向阿锋。


    阿锋说:


    “我们的世界,是假的啊!”


    靳桐犯迷糊了,说:“我没懂。”


    “在被观测之前,所有的客观事实都并不存在。或者说,在被观测前,它是另外的样子。那么是谁决定了光的特性呢?是那台高速观测器,观测器打开,光的性质就会被改变。那么是谁决定了我们的特性呢?我和你,还有他,他她他她他,我们所有人,谁决定了我们是谁?”


    靳桐想了一下,问:“你是想说,这个世界,是有神的吗?”


    阿锋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叫什么,但这个世界一切东西都取决于它的观测,它看向你,于是你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我们都是在它的目光之下存活,我们,并不是我们啊!”


    阿锋神叨叨地重复这一句话。


    “我们,并不是我们。”


    并不存在自己的意志,行动也就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原来人的一生都是被设计好的,不,说设计都是抬举了自己,这是一种没有丝毫主观能动性的存在,你被注视,你才存在。


    靳桐好像领略了阿锋的意思,不过还没领略完全明白,阿锋就又开始说DNA序列的问题,“人类和黑猩猩的DNA序列有99%的相似性。”


    阿锋说:“它在偷懒。它连模版都不愿意新写一个,给我们用了,又给黑猩猩。”


    过了会,阿锋又开始说圆周率的问题,说他最近正在计算圆周率后面的小数点,已经计算到了小数点后面的多少多少位……


    小米叹口气,说:“你已经是这个广场上第101个听他说这些的人了。”


    靳桐好奇道:“阿锋到底是谁?”


    小米说:“他说自己是什么‘中可大’少年班的,搞不懂,总之,也许他觉得自己才是最聪明的吧!”


    当天的发传单时间段本该随着治安队员的乱入,和阿锋的双缝实验解说而结束,但靳桐看了眼手上的传单,还剩下一大叠,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下午五点多了,太阳还是那么毒,广州又是潮湿天,虽然没下雨,但她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黄昏的时候,众人都散去了,休息了一阵的靳桐决心把这些传单都发完,此时阿锋已经不见了踪影,小米也因为早早完成任务,去网吧上网去了,他最近一直住在网吧里,也许这也是他没上学还是知道很多事情的原因。诺大的广场上,还在辛苦的居然只剩下靳桐一个人,她远远看了眼中介大姐的位置,发现自己还是疏忽了,监工的还没走,大姐的目光时不时还往自己这边来一下,仿佛在不耐烦地催促。


    正要起身时,有个人叫住了靳桐。不,说叫住不准确,因为他并没有呼唤靳桐的名字,只是自顾自地开始说起了点什么。


    “并没有神在注视着你。”


    那个声音说:“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靳桐又回头,没看到人,怀疑自己幻听,直到有人站了起来。


    他把衣服抖了三抖,脱下来一件,叠好,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包里。


    靳桐通过发型辨认出来,他是「大师」。


    大师慢慢收拾自己。他先是把皱巴巴的裤脚扯平,然后拍打屁股上和大腿上沾到的灰尘,接着是整理自己的衬衫,把袖口系紧,把领口抚平,还做了一个“打领带”的手势,哪怕他的胸前并没有领带。


    夕阳西下,大师没说更多的话,他朝着太阳走去,留下靳桐一个人站在原地。


    第二天,在来广场发传单之前,靳桐例行又去了天河体育中心的人才市场,这里每天都大排长龙,各种招聘信息全场乱飞,可惜留给一个初中生的几乎没有。


    当然,靳桐有“小惠”的身份证傍身,但她没有任何相配名字的学历和拿的出手的工作经验,所以依然是个白工,找不到什么除了“进厂”之外的工作机会。


    但今天,有些许不同。靳桐又来到了那个易拉宝的面前,她想寻找前两天在这里看见的那位笑容亲切的小姐的身影。


    当天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不过今天她已经基本做好决定了。


    “要不要来我们公司呢?”笑容亲切的小姐说。


    “可是我……没有学历。”那天靳桐这么回答。


    “没关系,我们需要的就是你这样年轻又努力的人啊,学历不重要,出身也不重要,人只要靠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改变命运。”那位小姐说道。


    “啊,对了,还有爱与善。”


    一张名片递了过来。靳桐看,上面写着“客户经理 房怡”。以及她的联系方式。


    “不管在什么环境中,都不要忘记「爱」与「善」,这样就能克服一切困难。”


    靳桐想起了房怡小姐说的话,在思考了两天后,她决定改变自己现在的生活。


    小米是错的。没有人可以靠发传单变成大富翁,绝对没有。她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她要赚钱,她必须要,她要拿回她自己的生活,她要——


    靳桐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说道:“她要好好活下去,她要活得漂漂亮亮,她要别人的尊敬,别人的认可,她要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她要——”


    “房怡小姐,我已经决定好了,我想加入贵公司,创造属于我的奇迹。”


    房怡笑着说:


    “欢迎加入爱善汇,我保证,你的明天,将从这里起飞。”


    新生者 73


    “成功的秘诀到底是什么呢,我想请问大家这个问题。你来?还是那边那位帅哥先?好的,小伙子,你先来,请你告诉我,如果想要成功,首先要具备的条件是什么?”


    “是努力!”


    靳桐听到一个20岁上下的年轻人大喊道。


    庄大师点头,看向会场另一边。


    “好的,那你呢,美女,你的答案是?”


    “是坚持!我们绝不能放弃。”一个稚气未脱,看上去年纪不超过18岁的女孩说道。


    庄大师微笑:


    “很好的答案,其他人还有要回答的吗?”


    “我觉得,是贵人!不管我们多么努力,都少不了贵人的提携。”


    “是伙伴!我们必须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才有可能完成伟大的事业。”


    “是知识,我们必须不断学习,持续进化,完善自己!”


    “你呢,那边那位小姑娘?你是今天新来的吧?对了,要和大家介绍,今天又有总计56位新朋友加入,首先,让我们欢迎新朋友!”


    靳桐愣了一下,反应到庄大师的手指向的正是自己,而自己就是“56位新朋友”之一,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庄大师的提问继续,接力般的回答此起彼伏,一个个铿锵有力又年轻激动的声音响彻全场,靳桐也学着大家把手举了起来,握成拳头,随着台上庄大师提出的问题,一下一下有节奏得舞动右臂。


    “好的,谢谢大家。其实大家说得都对,这些都是必要的条件,但在所有这些之前,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成功的唯一必要条件,其实是——”


    庄大师的普通话及其标准,吐字清晰,节奏明快,抑扬顿挫恰到好处,他伸出右手,用食指比了一个“1”,对在场几百人示意。


    “其实是你们自己!关键就在于,你到底想不想成功?你想不想过上好日子?你想不想让亲人朋友都幸福?你想不想——”


    那个“1”指向大家,庄大师从会场的左边走到右边,在“想不想”三个字后,他又掉头,从右边走到左边。


    “你想不想让这个世界,因为你而变得更加美丽?”


    “想!”


    “想!”


    “想!”


    靳桐也大喊了一声:“想!”


    话从嘴里蹦出来时,她感觉到一股电流震荡全身,她后背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好像有一股力量通过语言钻进她的耳朵,上达天灵盖,下通四肢和躯干,她感觉全身都被这股力量打开,以至于不自觉地跟着节奏挥舞双臂,跟着身边的人齐声喊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


    当天的迎新大会结束后,房怡找到了靳桐,并亲切友好和她搭话。


    两人在一张标号“16”的圆桌旁坐下,等待即将上桌的晚饭。


    “很震撼,让人很有信心!”靳桐兴奋回答。


    靳桐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在她印象中,只有有钱人家的儿子或者女儿结婚,才会在酒店包下这么大的会场,又是演讲誓师又是迎新陈词,然后还让客人们分桌而座,好吃好喝的招待。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去参加别人的婚宴是要钱的,而今天的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在靳桐咽下那一口叉烧肉的时候,感慨自己终于抓住了一个好机会。


    “一个好的公司,必须要重视年轻人,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生于拉新,亡于留存。要不断地迭代,引进新的血液,才能把一家公司打造成惠民创利的百年企业。当然,除了这些,最重要的就是企业文化,有的人可能要问了,在这个时代,什么人走得快呢?”


    晚餐开始后,公司的另一位“老师”,据说是企业宣传部的总监,他继续上台发言和大家交流。


    “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人可能是走得快的,但是,什么人才走得远呢?只有心中有爱,有善意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我们的产品,是为了带给人们幸福,这一点,我觉得大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定会有更深的体会。”总监这么总结。


    公司的名称叫“爱善汇”,总部在美国纽约,建立已有半个世纪,于80年代传入日本,90年代又传入台湾,而今终于登陆大陆,“我们拥有国家颁发的直销牌照”,房怡在招聘的时候就率先打破靳桐的顾虑,“首先肯定不是传销”,阐明公司合理合法,是改革开放后最具国际视野和雄厚背景的一流直销企业。虽然靳桐并不懂直销和传销有什么区别,但房怡举的几个同类品牌,比如安利、雅芳,靳桐都早有耳闻。


    据房怡说,爱善汇的英文原名并不是这个,它是美国一家老牌公司进入亚洲市场后的一次转译,“爱善”原本的含义自不必多说,不过它恰好也是英文单词Asian的音译,而Asian的意思是亚洲人。


    “公司目前分了几个大的事业部,主攻不同的方向,一个是市场部,负责战略统筹、客户开发,一个是公关部,负责采编、宣发、全渠道运营,还有一个呢,就是最重要的,我们的销售部,我们的业务员都是优中选优哦,月入几万,十几万的数不胜数,你看见那边那位穿白西装的女士了吗?她是去年加入的,目前每个月净收入有50万。”


    靳桐惊呆了,连忙询问自己的职位,她只知道公司招聘“积极、年轻、有上进心的职员”,但具体要做什么,她一概不知。


    在宣讲大会和房怡耐心的一对一指导后,靳桐不禁问出了心中的疑问。房怡微笑道:


    “公司所有高层曾经都是从业务员做起,这是一家公司的基石。”


    第二天,靳桐从公司领到了一身职业套装,上身是带领结的白色长袖修身衬衫,下身是一条浅灰色西服面料的半裙,长度到膝盖下方两厘米的样子,还搭配一双圆头坡跟黑皮鞋。


    之后房怡发给了靳桐一大摞表格,靳桐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光信万事达卡申请表”。


    房怡说公司和全球各大银行都有合作,“光信银行”是重点合作对象。其亚洲总部设在香港,全球总部在美国纽约市公园大道,分行则遍布全球,包括法国、日本、瑞士、澳大利亚等。


    光信和爱善汇合作的业务主要是“万事达卡办理”,简称“万卡”。


    靳桐忍不住问万卡是什么东西,“是一种可以给人带来幸福的金融产品。”房怡笑着解释。


    进入公司的第一步,房怡嘴中一切业务的基石,就是先成为“万卡业务员”。


    爱善汇业务员的基础业务是将万卡申请单投放出去,然后回收大量有意向办卡的客户信息,之后再点对点击破,进行一对一的走访,促成客户开卡。据房怡说,万卡是一种金融投资理财产品,回报率很高,靳桐对其一连串的规则不甚了解,不过房怡说,到时候“照着流程推”就行。


    顺利回收一张申请表,提成价格是5元,而通过申请表,顺利让客户确实开卡,“价格是50元”。


    “底薪是1100元,无论你是否开卡成功,都可以拿到!第一阶段,你要把注意力聚集在申请表上,一定要拿到足够多的客户信息啊!”房怡鼓励。


    房怡给靳桐介绍了一位前辈,是一个大概三十岁上下的女业务员,第一周,前辈会负责新人,房怡让靳桐叫她程姐。


    初次见面时,靳桐说“程姐好!”程姐点头。但眼睛没看靳桐。


    穿着一身套装的靳桐站在公司楼下的时候信心满满,她抬头看向四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心想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靠自己去获得成功,然后掌控自己的人生。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不管多么艰辛,她不能放弃。


    周一的早上,靳桐早早到公司楼下等程姐,程姐下来后一言不发,好像有心事,靳桐不好意思多问,只好跟着她一起走。


    今天的任务就是去开卡,至于找谁开,去哪儿开,开多少,靳桐一概不知。程姐一边走一边说:“直接开卡的成功率很低,除非去固定站点租摊位,但那样一个月至少要400元。跑散单的话,我们要准备好申请表,主要目的是让我们的客户留下个人信息,方便我们回访联系。”


    程姐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是交待流程的干货,靳桐连忙记下。两人步行了10分钟,又拐进了地铁站,出来后又走了接近半小时,程姐一路上没说多余的话,于是靳桐也不好开口,默默跟着,程姐停在了一栋写字楼下,正要进去,保安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来干什么的?推销员,卖保险的,办卡的都不准进!”


    保安长得高壮,气势汹汹,他的皮鞋往地上一踩“噔瞪响”,靳桐有点害怕,程姐不慌不忙,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了一包槟榔,她递给保安说:“我是银行的,来找飞星的财务老张,贷款批下来了。”


    保安将信将疑,但也没拦着,注意力放在手上那包槟榔上,程姐带着靳桐进了写字楼,坐电梯上去,几乎所有公司的玻璃门上都贴着:“推销免入”、“谢绝办卡”等标语,但程姐就当作没看见,在这家公司说来找财务小张,在那家公司说约了客户部的刘经理,这会靳桐穿的职业装起来了帮衬的作用,有的前台明确拒绝,但有的前台放两人进去了。


    这会正是午休时间,程姐直奔茶水间、休息室或者类似食堂的地方,开始推销“万卡”,她把申请表发到这些公司职员手里,说“填写资料”开卡就送水杯、太阳伞。


    两人默默等了10分钟,没人填写,程姐带着靳桐下楼,靳桐有点着急,程姐说没关系,一家一家来,一会下班再来回收。


    下午两人去了越秀公园附近的应元路,这里有很多老小区,街坊领居大爷大妈坐在自家门口,学校附近还有来接人的爷爷奶奶或者全职妈妈,程姐上去,一个一个发表,和公司职员不同,这些上年纪的人有大把时间,听到“填表送太阳伞”之类的话,很多人没多想就写了。


    靳桐心里算了一下,一张表5元,今天程姐至少回收了10张表,就是50元,那么一个月就是1100元,加上底薪……靳桐大喜,这样就算是开不了卡,靠回收信息都能大赚一笔!自己果然没来错!


    一周过去,靳桐终于要自己单独出去“跑单”了,业务部所在的组长是一个中年男人,姓陆,组里的人都叫他陆总。“我很看好你啊!年轻人一定要好好干!”


    “加油加油加油!去创造属于你的奇迹吧!”陆总在早会上大声鼓励,全组成员“啪啪”鼓掌,大喊“创造奇迹,加油加油!”


    啪啪!


    “加油加油!创造奇迹!”


    靳桐信心满满,她学程姐的样子,上午10点多出发,先去写字楼,然后再去居民区,安排好行程后就是攻城略地,今天的目标是拿到10张申请表。


    在选定一家28层高,看上去有丰富客源的写字楼后,靳桐自信满满地走了进去,大楼保安制止道:


    “干什么的?这里是能乱进的吗?你的工牌呢?”


    新生者 74


    “我来找康诺器械的李经理。”靳桐自信满满说道。


    “李经理?”


    “对,我们约了上午的10点半。”


    “哪个部门的?”


    保安没有要让开的意思,靳桐突然想起来了,她马上从包里摸出一包槟榔,从里面拿了一颗递给这个年轻的保安。


    “客户部的。”靳桐说。


    保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同时说“我不吃槟榔,这东西烂嘴。”


    靳桐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套路,程姐行,自己就受阻,她手里有一大堆的申请表,今天必须发放,按照上一周的经验,发给写字楼里白领的申请表,能回收十分之一就算不错的成绩。她急道:“您让我上去吧,时间快到了。”


    “你等会,我打个电话,哪个公司?康诺器械?客户部有姓李的么,我怎么不记得……”


    没想到大楼的前台真有电话,保安接通后,靳桐看情况不对,转身就走,还没到大门就听见背后有人追赶的声音,她赶紧像个被发现的贼一样加快步伐——


    李经理是她编造的,这是程姐教的,但今天却没见成效。


    连续走了三栋楼都碰了壁,在从第四栋写字楼出来时,靳桐听到后面的保安骂道:“现在办卡的越来越嚣张了,天天扯谎,我都赶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下次要报警抓他们!”


    “是附近那家吧,每天都来,烦死了。”


    靳桐从旋转门里出来时,突然明白当时程姐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开发客源了,她太天真了,这里附近所有的写字楼肯定早就被不知道多少新人业务员“扫楼”过了,这里的保安防范意识都很高。


    靳桐无奈,搭上地铁,准备去远一点的地方,先去居民区碰碰运气,但今天同样出师不利,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她走到哪,刚想开口介绍“万卡”时,对方马上就会说“不办卡,不办卡!”


    “请问您有一点时间吗?”


    “没有,我接孩子呢没看着嘛?”


    明明程姐做起来那么轻松的事,怎么到自己这就行不通了?靳桐疑惑不已,但一旦开始怀疑自己,最开始的那股子气就松懈了下来,因为没有了自信,她说话更加底气不足,近乎讨好。


    “拜托您看一眼吧!”


    “只要填写表格,就可以领取纸巾。”


    “只要五分钟就能填写好了!”


    结果越是低声下气,接到的越是白眼和鄙夷。


    而这个情况持续了一周都没有好转,周五的时候,靳桐已经接近崩溃,才发现自以为简单的事情,中间还夹藏着自己不知道的玄机,但关键到底是什么,她一直没想清楚。


    这一周在写字楼的战绩几乎为0,在居民区也就勉强收回了30张不到的申请单,而成功开卡的经验则一个都没有。


    周五下午五点多,靳桐回到公司,按照规定,把这周的申请表交给业务小组的组长陆经理,同时来上交表单的还有几个年轻女孩,靳桐看见她们有说有笑,也有表现一般的新人,但靳桐偷偷看了一眼,觉得她们都比自己强,这点看手上的表格厚度就能看出来。


    和两周前的迎新大会那种电流通过的感觉不同,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陆经理看自己的眼神,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那也不是冷漠和厌恶,靳桐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对了,是“无视”,是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太普通了,她不如别人,她从来就没有成为别人眼里优秀的人,这两个字和她就不搭边。


    如今回想到广州之后的经历,也不外如此。


    我做成了什么呢?


    我的长进在在哪里呢?


    “你过来一下。”陆经理喊道。


    靳桐提心吊胆,以为陆经理要批评自己,不过陆经理只是说:“自信起来!你要培养一流的心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但接下来的一周,靳桐依然毫无进展。


    第三周结束的时候,陆经理不再鼓励,而是宣读了一下公司的规章制度,每个月固定要交表150张,交不到工资会倒扣,从第二个月开始实施。靳桐忍不住想问,如果第二个月还是没达标呢?但最终没开口。


    回到住宿的地方时,靳桐精疲力尽,白天奔波一天,不仅身体受累,还要遭受各种白眼和嫌弃,如此看来,这工作和发传单的本质区别在哪?和电话客服的本质区别在哪?但很快,靳桐又再次给自己打气:不能走,好不容易进了大公司,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房间里空空如也。


    为了省钱,靳桐住在15元一晚的旅社里,一个月优惠价350元,热水免费。


    这个房间总共有四个床位,一开始的时候,加上靳桐,住了三个人。


    左边下铺的女孩叫小安,广西人,学历初中毕业,从厂里出来后一直当无业游民,现在偶尔去夜市摆地摊,住在上铺的叫赵姐,已经四十好几,她是湖北人,以前在广东纺织厂里上班,后来嫁了一个江西的老公,两人结婚后回了老公的老家南昌,90年代初期两人兴办的私人纺织厂效益不错,赚钱后在郊区老公家宅基地上盖了房子,赵姐的老公还购置了一辆桑塔纳。1994年,身体一直不好的赵姐高龄生下儿子,夫妻俩喜笑颜开,日子绝对可以说是小康之上。可惜前两年,赵姐的儿子,夏天贪玩,和伙伴去水库游泳,淹死了,尸体捞上来,赵姐的眼睛都哭肿了……中年夫妻丧子,私厂的效益也大不如前,老公因为过于悲痛开始沉迷赌博,又把家里的钱输得底朝天,赵姐实在受不了了,向老公提出了离婚,她独自一人又来了广东,人生过半,又住进了15元一晚的旅社。


    有一回,靳桐和赵姐晚上九点多去夜市那边找小安吃饭,靳桐发现有一些年轻女孩穿得特别热辣,站在路边,靳桐好奇,赵姐说:“别看,这些都是小姐。”


    找到小安时,她正在和赵姐嘴里的“小姐”说话,看到两个室友来了,马上收摊去吃饭。


    吃饭后小安继续摆摊,靳桐和赵姐回旅社,在路上,赵姐对靳桐说:“快了。”


    靳桐莫名其妙:“什么快了?”


    “唉!小安快到街上去了!以后我们要离她远点。我们走得近了,警察抓了她,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等小安真的从旅社消失时,靳桐明白了赵姐说的“到街上去”是什么意思,赵姐说:“你答应姐,不管多么辛苦,不要走歪路。”


    那天赵姐一个人在宿舍喝了不少酒,那种一块钱就能买一瓶的劣质白酒,赵姐的眼睛好像坏了的水龙头开关,她说:“人的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吗?不是啊,人这辈子,决定性的瞬间只有那么几个,走对了,可能这辈子就是富贵命,平安,幸福,走错了,这辈子也就毁了。”


    过了几天,赵姐和靳桐告别,她已经快50岁了,工厂也不要她了,她说她要回老家去,靳桐问赵姐的老家在哪,赵姐没说,只是嘴里嘀咕:“回老家去。”


    如今,房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老板娘每次在靳桐打热水的时候都抠抠嗖嗖的,好像觉得她15元住了整间房是她占便宜了。


    本来有两个室友,还能相互聊天排遣一下情绪,小安和赵姐离开后,说话的人都没了。靳桐去了网吧,小米给她推荐了一家便宜的,离旅社也不远。入座后,靳桐想起自己很久没上在线聊天室了,她点开网页,消息提醒那块还是空空如也,她给裴晨发过很多消息,对方一条都没回。


    靳桐盯着屏幕发了会呆,又打开了QQ,上一次打开还是小半年前。这半年来她一心想要攒钱,可眼看着已经到6月了,存款还是那么一点,和自己刚来广东的时候没什么大差别。


    “


    是时候迎接一点改变了吧?”


    突然,一条信息弹了出来。


    新生者 75


    是一条申请添加好友的信息。


    备注的问句一下吸引了靳桐的目光,申请人的头像则是一只黑色的猫,申请人的网名……靳桐定睛看了一下,大喜,马上通过好友申请,在蓝色对话框里回道:


    Niet?你从哪知道我的QQ?


    你不是写在聊天室的个人主页了吗?


    啊,对。


    靳桐打字,Niet回复了一个键盘敲出来的笑脸表情,靳桐也有样学样发送了一个。


    好久没联系,最近怎么样了?赚到——大钱了吗?


    Niet故意使用这种强调的问句,靳桐脸上一红,知道这是在调侃自己。


    没有。


    靳桐很诚实地回答,两人你来我往,靳桐把这几个月经历过的事情简单和Niet说了一下,但她隐去了自己在龙格华商场帮小敏偷表和之后进了派出所的事,着重说了在工厂的遭遇,当说到自己用烟灰缸猛砸了课长的膝盖时,她在陈述句后狠狠加了两个感叹号。


    所以,你没事吧?


    靳桐知道Niet是指“没出那件事吧”。


    没有,刚过来就被我发现了。


    这么说的话,你的运气其实一直不错。


    怎么说?


    靳桐回复。


    不是么,好几次都差点……这是第三次了吧。


    说到这,靳桐才完全明白Niet的意思。她回了个“嗯。”


    离开学校后,靳桐依然总会想起班主任所说的,那个高中学姐堕胎生孩子的故事。当然,这个故事的版本,在靳桐来了广州后,已经听过升级版的了。


    同住15元旅社的小安和靳桐的年纪差不多大,她自我介绍是16岁,最多比靳桐大几个月,但是,她的经验,反正据她自己说已经“十分丰富”,赵姐不在的时候,小安说起话来毫无顾忌,她好似炫耀一般地将自己的性经历说给靳桐听。


    第一个是她读职校时的男朋友,是个混混,18岁,她俩爱得天崩地裂,自然情难自禁,第一次偷食禁果是在男孩的家中,小安说男孩“劲儿非常大”,“简直就像老虎”,“非常奇妙的感受”;第二次两人为寻刺激,是在男孩家所住的厂房宿舍顶楼,露天的,如果对面楼房有人上来收衣服,就会把这边发生的全部看在眼里,“我就在想会不会有人上来呢?”;第三次是在学校,男孩偷溜了进来,两人在学校用来开会的礼堂里……也不记得是多少次了,最后一次是在小安的家里,她的卧室,自己的床上,两人忘情,结果小安的爸爸回来了,好赖不赖,小安的爸爸是派出所所长,他一怒之下,直接叫自己手下的警员把小安的男朋友逮捕了,当时小安只有15岁,处在一个较为敏感的年纪,小安的爸爸叫同事把男孩关审讯室晾了好几个小时,那男孩惊慌失措——


    小安转述的时候笑道:“可能也不是慌张,他应该吓得尿都要出来了。”


    不知道警察用了什么法子审讯,最后男孩六神无主,他本就是辖区里的混混,少年时就有案底,如今18岁了,一切都要付法律责任,那天不知道是慌了神还是怂了胆,还是真心就是那么认为,他在监控里说:“是她勾引我。”


    他不知道小安的爸爸是警察,也不知道这一段监控,小安就在旁边看着。


    小安爸爸说:“现在你看到了吧?你想想,值不值得,这男的看你未成年,他怕坐牢。”


    小安已经15岁了,如果她坦白和混混男友的关系,其实这个18岁的男孩最多也就是被教育一顿,但那天,在看了男孩在监控里的表现后,小安笑了两下,转头对值班民警说:“他强奸我。我爸都看到了,他在我家强奸我。”


    男孩入狱,判8年。


    但那天后,小安也离家出走了。


    “后来?后来我也交了好几个男朋友啦!”


    到广州后,小安迷上了网恋,反正她是这么告诉靳桐和赵姐的,但靳桐觉得,就算是网恋,如果每次都是不同的对象,这算恋爱关系么?小安却笑着说,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还要一夫一妻制?俩人都高兴,都看上了眼,这就没问题。


    人长大好像是由几个节点构成,当某件事情清晰地发生,于是可以认为自己已向成人迈进,来月经是,初次恋爱时,性也是。


    小安对靳桐说:“会变得不一样的,不管对象是谁,这件事本身就会让你变得不一样。”


    靳桐晃了一下神,屏幕上Niet又发来信息:


    你最近在做什么?


    靳桐打字:


    在一家名叫爱善汇的公司当业务员。


    哦?具体是做什么?


    开万卡。


    万事达卡?


    你听过?太好了,我最近正发愁呢。


    嗯,说来听听。


    靳桐马上说了这两周的遭遇,说得很详细,由第一周程姐带自己去跑单的经历,说到自己在附近全部的写字楼被拒,连校门口接孩子的全职妈妈都不看自己一眼,Niet听完后回:


    你没发现问题的关键么?


    靳桐好奇道:


    是什么?有什么不一样吗?为什么程姐可以,我不行?


    Niet说:


    因为你们年纪不同。程姐30岁了吧,她和写字楼里的人年纪相仿,自然知道他们的作息、喜好、以及各种习惯,以及,她是不是有孩子了?


    靳桐回是。


    那就对了,所以她当然很容易和学校门口的妈妈们搭上话呀。你认为的那些招数只不过是临门一脚,在那之前,她已经和对方建立起了信任,而这些信任的关键,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相似之处,程姐找到了和他人的连接点,这是你不具备的地方。


    连接点?


    对,人和人之间,看似是讲着同一种语言,但其实天差地别,大部分人对彼此都漠不关心,人和人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交流,除非对方身上有和自己连接的地方。


    靳桐还没来得及回答,Niet飞快打字道:


    如果你想成功做成一件事,就必须要找到自己和对方连接的地方。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别光说理论,有什么切实的方法可行么?


    Niet回:


    你的年纪,那些职员和妈妈不会信任你的。你的战场不在那,你应该去老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空房和孤寡老人居住的地方,他们身边没人,你不觉得,你可以扮演他们的孙女么?


    靳桐似懂非懂。


    Niet说:


    而且,我再教你一招,照我说的做,你这个月的申请表任务很快就能完成。


    新生者 76


    和裴晨倒数第三次相遇,是在靳桐加入爱善汇的第三个月的某个周日。具体日期靳桐记不清楚,但是是夏天日头最盛的时候。


    一大早,陆经理就把组内26个业务员全部召集到一起开会,这是惯例,每天的早会大家都要汇报前一天的“战况”,排名靠前的8个人会得到陆经理的鼓励,以及其余组员整齐划一的“XXX,你真棒!”的赞扬,排名在中间的8个人,需要自我反省前一天表现的不足之处,然后在陆经理的指挥下,一个一个排队,大声说出今天的计划是什么。


    而排名最后的10个人,首先要站成一排,然后蹲下匍地,双手撑住自己的上半身,每个人都需要做30个俯卧撑,不准休息,如果中途谁停了下来,或者体力不支趴在地上,那么就得重做,如果实在做不了,就要跳绳代替,边跳边大喊:“我懒!我不努力!我拖了家人的后腿!”诸如此类自我批评的话。


    这个环节结束后,陆经理总结发言:


    “家人之间要互相帮助和监督,好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天,请大家继续努力吧!这个世界需要你们啊!”


    此时大家又会列队站好,列队的顺序有某种默契,成绩好的站前面,一般中间,差的最后。


    两个月前,靳桐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今天,靳桐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陆经理满意道。


    程姐往这边看了一眼,靳桐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在自己也转头时,她马上收了回去。


    离开大楼是上午的10点,天气晴朗,昨晚刚下了雨,今天也没有那么热了,天上白云朵朵,街上绿树成荫,原来一个人心情好的时候,全世界都变得美丽动人,靳桐深吸一口气,脑中已在计划今天的路线图。


    今天是周日,写字楼和各家公司是没有必要去了,居民区照例要去一下,有两件事要处理,第一是要买一些类似米面粮油牛奶鸡蛋之类的实用性的东西,送给几位开了万卡的客户,在靳桐的精挑细选后,这些客户普遍年纪偏大,有的已经退休,有的马上退休。


    独居或者空巢的老人家,上了岁数,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看望他们的频率不需要太高,但最好两周到三周一次,不要空手去,每次去东西也要适当地换一下,至于具体送什么——可以视他们在万卡里存入的“储蓄金”而定。


    送礼是必要的环节,不仅仅是为了维系关系,这些在社区里相互走动的老人家,是天然的小喇叭,很快,他们又会把这样利好的消息告诉别的老人,而靳桐要做的,就是过来迎接新客户。


    第二自然还是要进行一下主动拉新。


    最近靳桐和小区的小超市进行了一个小合作,即她每个月花200元租了一个小摊位,给超市老板,但这个摊位是空的,靳桐一般都不来,只会在每周的周日过来回收申请表并处理一下开卡事务。靳桐和老板的合作方式是,拿下一张申请表,靳桐就给老板5元钱,由此老板的积极性很高,只要看见客人进来,他就顺嘴介绍一下万卡的惠好。用这个方式,靳桐不费吹灰之力,每个月能到手将近100张申请表。这就是1000元,给老板200元摊位费,500元分成,也还能得到300元的纯利。


    而这个模式,是可以复制的,同样的操作,靳桐在这一条路上的三家小超市都进行了布置,这样马上就有了1000元的纯利收入。


    不过靳桐知道,这个钱赚不了很久,因为光顾同一家超市的顾客人数是有限的,虽然会有新客,但社区超市大部分还是做社区居民生意,如果想要把“万卡”推广,那就还要继续扩宽区域布局。


    靳桐上周因为这件事吃了憋,有的区域并不是“无人看管”的,部分前辈已经占地为王,靳桐的这种做法其实已经让他们不满了,对于这种情况,靳桐主动示好,将摊位分享给业绩较差的同事,对方只需要分摊二分之一的租金,就可以拿到店面一半的收入。靠这一招,对靳桐不满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6月还是倒数,而7月,靳桐的业绩已经是前8名。


    其实还有很多办法,例如去保险公司和业务员“交换申请表”,用自己已有的客户资源去交换其他领域的客户资源,打开局面有时候原来这么简单。


    只要有了成功的经验,那么对此进行复制,马上就可以过上轻松的生活,就算在中间出现了问题,只要找到根源,也可以逐个击破。而问题多半和“人”相关,解决问题,就是洞察他人的需求。


    Niet真厉害。


    今天除了回收上周的申请表,靳桐还打算开拓一个新的区域,就是学校,大学,那些大学老师的收入非常稳定,且在平均水准之上,对新鲜的投资方式接受程度也很高,靳桐觉得他们会是很好的“万卡”受众。


    周日,老师不上班,靳桐今天的任务主要是踩点。


    在一间空置的教室,靳桐见到了裴晨。


    那张熟悉的脸,她几乎第一眼就反应过来,裴晨坐在窗边,正在低头看着些什么,很专心,座位旁的窗户是开着的,有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把头发拨到耳后的那一瞬间,靳桐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正要叫出对方的名字时,前门进来了两个人。两个老外,白人。一男一女,前后进来,他们看上去是一对中年夫妻。裴晨抬头,两个白人冲她露出微笑,那位女士先上前给了裴晨一个拥抱,然后那位中年男士友好地伸出手,裴晨握住了他的。接下来,三人居然开始用英语对话——白人用英语当然不稀奇,但裴晨居然也说着流利的英文。


    靳桐愣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这个场合自己该不该上前相认,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自己的时机,因为对话的内容,她一句都听不懂。三人的寒暄并没有进行很久,女人又拥抱了一下靳桐,男人说了句“here we go”(这是靳桐唯一听懂了的英语),三人从前门依次出去。


    靳桐赶紧跟上去,她怕自己一个晃神,就跟丢了裴晨,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是将近一年前。15岁生日的当天,那件事发生之后,靳桐的生活天翻地覆,她失去了一切,其中也包括裴晨。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再也不联系自己?


    靳桐脑子里有一万个问号,过去的一年里她只是努力地把疑问都压下去,今天她决心一定要问个明白。


    这是靳桐第一次“跟踪”别人,不过好在她一直就属于那种存在感比较低的人,大学校园里年轻人又比较多,大家走来走去,谁也没注意她,被跟着的三人也完全没想到,背后还有一个小尾巴。三人先去了食堂吃饭,靳桐躲在后面两桌看,吃完饭后他们又去学校里的糖水铺喝绿豆汤,靳桐心不在焉地也点了一碗。


    一直到下午的两点,那对夫妇才和裴晨告别,离开。裴晨起身,靳桐叫住了她——


    “裴晨。”


    她立刻回头,靳桐看见了她的正脸,是她,没有错,自己没有认错人,她又叫了一声:


    “裴晨!”


    裴晨的目光有点呆滞,她好像没反应过来,靳桐不管那么多了,她冲了过去,抓住裴晨的手,问:


    “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联系我?我在网上给你留了很多言,你看到了吗?”


    在靳桐一股脑说完这些后,裴晨好像才刚刚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


    “嗯。”她回。


    两人重新坐下,糖水铺的兼职学生过来,问“想吃点什么?”


    靳桐心不在焉地说:“两个绿豆汤。”


    在等糖水上来的间隙,靳桐又把刚才那些问句重复了一遍,但裴晨却好像有点魂游天外的样子,过了好一会,绿豆汤上来后,她用调羹在里面勺了两勺后,才说:


    “你怎么到广州来了?”


    靳桐说:“我爸妈欠高利贷跑了,留下我一个人。”


    靳桐没忍住,把姨父猥亵自己,姨妈视而不见装傻,表哥小宇跳楼的事也说了,在听到“姨父开门进来”时,裴晨抬头,问:“你还好吗?”


    靳桐摇头,说:“我没事,姨妈刚好回来。”


    之后,她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在说到关键节点时,她压低声音,怕店里面其他人听见,裴晨虽然没说话,但听得非常认真,她搅动碗里的绿豆冰沙,等靳桐说完的时候,碗里的冰已经融化了一半。


    “你现在在做什么?靠什么生活?”裴晨问。


    “我现在在爱善汇做业务员!可以养活自己,我在存钱,今年暑假结束我就回学校去。”靳桐略带点得意地说到。


    时下是8月,靳桐已经拿到了6月和7月的工资加提成,总共是3700多元,8月底不出意外,应该能拿到将近4000元,加上过去一年存下的3000多元,靳桐已经存够了一万元。她告诉自己,存够一万就回学校念书,如今目标即将达成。她甚至还给自己做了计划,每个寒假和暑假她都要来爱善汇做业务员,要靠自己赚够大学的学费。


    在靳桐兴高采烈时,裴晨一直没说话。


    靳桐问:“你呢,你还好吗?”


    裴晨又“嗯”了一声。两人沉默了几秒,靳桐忍不住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刚才那两个……老外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老师。”


    “老师?”靳桐惊讶道。


    “嗯。是我在夜校遇到的,他们……他们是好人。”


    “好吧,那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呀,我想起来了,你已经16岁了,可以上班了。”


    裴晨点点头。裴晨的生日是3月,算起来,现在已经16岁半了,可是她去年刚到广东的时候也没满16岁,不知道她是靠什么生活到今天的。不用添加想象,这样的日子靳桐自己也过了一遍,说是噩梦一场也不为过。


    “我得走了。”裴晨突然说。


    靳桐莫名其妙,问:“你住在哪?我可以去找你吗?”


    裴晨依然不说话,靳桐有点生气了,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自己的QQ号码写在了桌上的便签纸上,塞给裴晨,说“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裴晨依然一副闷声闷气的样子,好半天才说了个“好”字,靳桐赌气道:“我走了,我还有事。”


    裴晨说:“靳桐。”


    靳桐马上回头:“怎么了?有话要跟我说吗?”


    裴晨说:“这个月结束后,你不要再来广州了,不要去爱善汇,不要去做业务员,不要……你回学校后好好念书,一定要考上高中,最好是考到长沙去,不要再回茶阳了,去哪都好,再也不要回去了。”


    靳桐一头雾水,说:“为什么?”


    裴晨说:“反正……你听我的就好。”


    靳桐说:“我不听。”


    裴晨急道:“我没开玩笑!你听我的……”


    “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从小到大,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总是这样,总是觉得……总是觉得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你总叫我听你的,任何事都是这样……是,你聪明,我不如你,我承认,可以了吧?但我自己的事我做主,这一年来……这一年我都是这么过的,谁也没有帮我!你凭什么不让我来广州,我还会来的,我在这做得很不错。”


    “我不是……”裴晨看过来,靳桐突然发现,两人的身高已经是一模一样了。她是初三开学之后才长的个子,过去她身高只有一米五多点,矮裴晨半头,那个样子,也许真的很像个小跟班吧?


    裴晨叹了口气,说:“我会告诉你的,再过一阵子。”


    再过一阵子,靳桐并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答案。又或者,她想要的那个答案根本就不存在于世,摆在她面前的选项只有两个,一个是不想知道的坏答案,一个就是不知道答案,其实她应该选后一个的,但老天不给她无知的机会,不仅不给,还要像作弄人一样,把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直接甩到她的脸上。


    8月的时候,还发生了件大事,月中爱善汇的拉新大会上,靳桐成为了新人的楷模。因为出色的业务成绩,她被陆经理推荐上台,成为季度新秀,庄大师说:“让我们恭喜这位家人,成为一位出色的爱善大使,正是因为有你在,身边的人才会感受到幸福啊!”


    涌动的人头,渴望的双眼,雷鸣般的鼓掌声,这是靳桐人生第一次站上这么大的舞台,全场有300多号人,她成为了万众瞩目的中心。


    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庄大师大声说:“家人们,这位季度新人的父亲也来到了我们的会场,原来啊,他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让我们掌声欢迎——”


    靳桐木然,愣了好一会,看见一个男人缓缓走上舞台,居然是爸爸,是活着的,真的爸爸。


    爸爸冲了过来,给了靳桐一个拥抱,靳桐被箍得喘不过气来,她还在发愣,爸爸说:“桐桐,你先去参加晚会,这是为你准备的,爸爸晚点再来找你。”


    但靳桐实在是没法再等了,晚会开始后,本来她应该跟着陆经理去每个桌亮相敬酒的,但她一溜烟就跑掉了,她四处和人打听“我爸爸呢?”


    被问到的人莫名其妙,问:“你爸爸是谁啊?”


    靳桐说:“他叫曹恒。”


    “哦哦,曹经理啊,唉,你是他的女儿吧?他在301房。你不吃饭吗?呀,跑那么快做什么……”


    靳桐电梯都没坐,直接从一楼的会场出来后上楼梯,找到301房间,她的手握住了门把手,没想到,门没关——


    她看到了这一幕,床上有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孩,女孩脸朝下——可以说是趴在床上,她的一双手被男人的大手钳住,她的下半身的衣物被褪到膝盖,头发凌乱不堪,这个姿势一定非常难受,但她却偏偏抬了一下头。


    靳桐和她对视,看见了那双眼睛。


    这是她倒数第二次见到裴晨。


    追忆者 77


    第十七章 2018


    把冰块从冷冻层拿出来,然后一个一个挤到裂纹酒杯中,发出“咚咚”的响声,然后随手打开一瓶苹果气泡酒,倒入杯中,有很清爽的香气。


    从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去,余晖透着粉紫,江面水波荡漾,十六层的高楼平层将湘江尽收眼底。


    郑浩英喝了一口气泡酒,沁爽的冰冷口感,让人大呼过瘾。35岁前,他在酒桌上喝过无数的酒,啤的,白的,混的,在一次次交杯换盏中露出笑脸,在唾沫星子横飞的饭桌上握住那些陌生的手,酒来的时候说王总关照,酒去的时候又说张总幸会,最后……


    换得老板的银行账户上又变换了几位数,年底把他的福特烈马换成了奔驰大G。


    当然,好处也少不了郑浩英的,这江景大平层就是他辛苦打拼将近10年的奖励,去年交的房,前年下的订,首付了三分之一,价格每平米两万一,总价是295万,月供7000多点,很不错了,长沙的房价,让他这样的公司小中层也能住进这样的好房子里。


    快6点的时候,来了两条微信,一条是杰西卡问:“统筹那边搞不定艺人啊!拿不到对方的时间表,我们怎么跟客户交差?”


    一条是他的微信:“今天晚上我晚一点回来。”


    郑浩英先回复后面那条,还没打完字,杰西卡的语音电话就拨了过来:“Andy,你别装死啊,我问你,艺人那边就是不肯说具体时间,拖着我们,要不要换人?明天要开线上会议,这个艺人要是定不到,整个方案都要变。”


    郑浩英叹了口气,说:“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Andy,这是我随口起的,有老外的时候才用一下,平时禁止使用,上海广告公司的习惯,你是改不了一点。”


    “好好,郑总监,我现在等你的指示呢,换不换人?或者planB,我们至少可以同步联系,但你要给我个方向啊。”


    郑浩英说:“最近选秀是不是挺热的,那什么……训练生。”


    “是练习生。”


    “对,planB就找他们吧,不是出道了十几个么,你们慢慢选。”


    杰西卡“好”了一声,挂断了语音。然后还不到两分钟,就发来了一堆年轻帅哥的照片,说“你赶紧选选吧。”


    郑浩英木了一下,他抬头,天又黑了几分,落地窗的玻璃倒映出了他的脸,他盯着看了几秒,用手摸了摸玻璃,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倒映的那张脸是模糊的,只能看出他的轮廓,五官,但脸上的皱纹和肌理则完全消失,玻璃中的他的脸,和20岁出头的时候竟也没有太大差别。


    他突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段日子。


    18岁,他从湖南的北部农村出发,先坐隔壁二叔的拖拉机去镇上,然后从镇上做面包车两个小时去县里,最后又从县里的汽车站坐大巴去省城,他的老家,在著名景点张家界和凤凰古城……附近,更靠山里,出来一次要花10几个小时,而这还只是到了长沙。18岁,他一路南下,又从长沙坐绿皮火车,又是十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有个人正端着碗泡面在自己面前接开水,走了两步没站稳,汤撒了点出来,开水滴落在他的裤子上。然后他听到列车员的大喇叭播报:广州到了。


    后来的日子他很少和人提起,细说的话无非是一个乡下的少年如何被改革开放最前沿的一线城市所震撼,不,也许说震撼太过于轻描淡写,郑浩英想,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城市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缚住,又或者干脆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敞口锅,把他来来回回地炖煮,煮出了透亮的鲜汤,而他则成了最后要被丢掉的骨头渣。不过,他想,他比汤料的命运要好一些,因为他还有这世间少有的财富,这些是他的同乡所不具备的,他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脸,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呢?自己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资本,只要是资本,就有价值,就可以去交换其他的东西。


    执意要去广州,是郑浩英忤逆了父母和全家亲戚的决定,最终母亲妥协,含泪送他上了大巴,而后又放心不下,离开了家千里迢迢来到广州陪伴儿子,也成了南下打工的一员,而父亲……郑浩英知道自己对不起父亲,全方位的对不起,但也是因为这样,他必须要走,他是家里的独生儿子,留在家的唯一使命是结婚生孩子,诞下后代,然后等待后代再诞下后代,一代又一代。他做不到,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人的命运并不是连续的,这是38岁的郑浩英的想法。如果要细数改变人生轨迹的那几个节点,18岁离开家去广州肯定算一个,去了广州决心用“身体”这项资本去获取其他的价值,这也算一个,但还有一个,郑浩英一直忘不了,是那个……那个人,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两小时不到的男人,成为了他人生中重要的节点之一。


    15年前,在自己广州城中村的家中,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了那位“警察先生”的左手虎口上,他怕对方的汗渍模糊笔记,特定拿了一只油性笔,确保那11个数字稳稳当当留在他的手上。


    郑浩英看出了对方眼睛中的渴望,不管他嘴上怎么说“这是违法的事情”,在知道那块表的价格时,他的眼神有明显的动摇——他也想要,郑浩英看出来了,钱是万能的东西,谁都想要,「警察先生」也不例外。


    那天在家门口,妈正在里面切刚买回来的一大兜子水果,切的原因是因为,她买的都是折价处理水果,已经不新鲜了,她要快速切分,把烂掉的地方切掉,剩下的吃一部分,留一部分送进冰箱,再吃不完的还可以送进冻箱。妈每周都来看自己,她以为自己的儿子从事一种叫互联网的职业,当时的报纸电视铺天盖地都在报道这些。


    在门口,郑浩英不放心,对「警察先生」撒了个谎。


    “换了钱我们可以分,求你别报警。我妈妈……我妈妈生病了,我只是想让她过好日子。”


    这只是一种示弱,郑浩英是在多次和男人的交锋中发现的,这一招非常好用。他一开始只是想让「警察先生」放松警惕,却没想到那个男人真的相信了,还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了1000元钱,塞到自己的手中:


    “给你妈妈看病。”


    然后他就走了。那之后郑浩英再也没见过他。


    关于那个男人,郑浩英脑海中还有一段记忆,那天之后,他一直在苦等对方的电话,希望他回心转意,两人拿着那块价值10万的Seiko,可以达成交易,把表卖了,一人分一半的钱,但是他等了一天、两天、三天,还是没有等到男人的电话。一周后,在他差不多放弃时,有一个湖南的手机打了过来,他满怀期待地接了,对方的声音却很陌生,他机警地挂掉,对方却又打,在正准备挂掉第三次时,话筒里传来声音:“我是湖南茶阳县刑侦大队二支队刑警,我叫马铭远,现在想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段宏飞的人。”


    郑浩英说不认识,对方不依不饶,说市民必须要配合调查,说这个段宏飞是他的警察同事……


    听到这,郑浩英迅速挂掉电话,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害怕自己做的一切被人发现,他把手机卡取了下来,扔掉,然后去营业厅注销。


    他最后还是被电话里的那个男人找到了,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凭借一个手机号就找到了自己。哦对了,因为他是警察。


    那个叫马铭远的警察一直追问“段宏飞”的事情,郑浩英咬紧牙关,说自己不认识这个人,虽然他暗暗猜到,段宏飞就是拿走表的「警察先生」,但是为了自己,为了妈妈,为了以后的日子……他绝不能承认。


    也是因为那个胡子拉碴的警察的骚扰,郑浩英决定先离开广州避一避,于是带着妈妈回了长沙……


    一转眼,15年过去了。


    天彻底黑了,郑浩英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竟然已快8点,仅仅只是回忆了一下往事,发了会呆,时间就凭空消失了一个多小时。


    门铃响了,应该是他回来了。


    郑浩英把最后一口苹果气泡酒喝掉,从沙发上起身,穿上拖鞋去开门。


    门开后,果然是他,一张令人安心的熟悉的脸,两人已经相伴超过10年。


    “浩英,拖鞋放在哪了?我刚在楼下准备上来,就碰到这两位警察先生,他们说有件案子,相关调查要找你了解一下情况,浩英?”


    三个男人进了屋,郑浩英晃了一下神,拿出拖鞋,其中一个年轻警察客气道:“谢谢。”


    另一个还没换鞋,就说:


    “你好,郑先生,请问你认识段宏飞么?”


    复仇者 78


    傍晚五点四十五分,周原的车堵在了路上,正值晚高峰,芙蓉路上水泄不通,周原把车窗摇下,看了眼后视镜,车屁股后面一长串的在排队,有的司机不耐烦,干脆车门打开,人下来向前张望。


    旁边车道停着辆保时捷卡宴,车窗也摇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他吹了声口哨,对周原说:“美女,车子很有个性啊!”


    周原用余光瞟了对方一眼。


    男人的某种好胜心:“你的水平,能开得了这车么?我看看,啧,换轮胎了?升高多少了?”


    周原的车是牧马人罗宾汉,原厂价格51万8,到手后,周原又花了快10万改装,每次开在路上,都能引人侧目。牧马人是吉普一款很经典的越野车,国内开的人不多,小众。这车耗油,日常出行乘坐体验一般,内饰更是丑得没法看,周原买下纯粹就是自己喜欢。不过她更想买的其实是那款「角斗士」,但皮卡市内限制太多,她才放弃。


    “你人有车高么?我也玩越野,要不要加个……”旁边的男人说。


    灯绿了,周原一脚踩下油门,把保时捷男甩在了身后,只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调子蛮高,不看看我是谁。”


    六点十五分,周原抵达国际会展中心,刚把车停进地下停车场,电话就响了,周原接,是柴建明。


    “姑奶奶啊,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刚才在做什么?”


    “在开车。”


    “今天这场合,你还自己开车?你穿晚礼服了吗?别告诉我,你蹬双帆布鞋就来了,你知不知道今晚对我们很重要。”


    周原敷衍地“嗯嗯”了两句,人从车下来,钥匙“滴”一下,锁门。她还是穿着那件深灰色卫衣,搭配条宽松的丹宁牛仔裤,蹬了双vans人就来了,卫衣里面穿了个白衬衫加领带,已经是她对这个场合最大的尊重。


    国内一流的时装杂志「V」,联合多家视频平台,今晚在会展中心举办盛典,几乎所有门户网站的媒体都到场,和以往的主题稍有不同,今晚的主角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明星」,而是「网红」。


    2010年智能手机逐渐普及开后,如果将所谓的新媒体按照其传播媒介来划分,大概能划分为三个阶段,1.0时代叫「微博」时代,话语依旧掌握在少数精英手中,他们在社交媒体上拥有个人账号,为不同领域的意见领袖,常常随口说一句话就能引领一周的热点,2.0叫「公众号」时代,12年开始掀起全民公众号狂潮,一篇文章,晚上8点发出,到第二天早上就有百万次的阅读,十万次的转发,即使是没有任何名气的普通人,也可以一文封神,借助公众号成为万人追捧的红人,2.0时代,标志全民进入移动互联网,彻底改变了传媒的生态环境。


    而3.0,则是周原所熟知的「短视频」时代。也叫「网红时代」。


    柴建明一再强调,眼下是公司的关键时期,“马上,全国的MCN机构将如雨后春笋般崛起,这个产业将改变无数人的命运。我们不抓紧点,到时候连碗粥都分不到。小周,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也知道。”


    柴建明是传统媒体出身,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了20多年,周原承认,这个矮个子男人有独到的目光,他和严通创立天盛以来,每一步都踩到了风口上,可以说把新媒体时代的红利一口吞下。公司拥有自己这个量级的全约艺人上百位,周原常常换算,自己都已经是百万身家,公司该多有钱?


    资本的天性就是逐利,柴建明想要更多钱。


    月底成格基金和荣创资本的投资人会来,天盛能不能拿到投资更上一层,扩大规模,是眼下柴建明最关心的事情。


    会场已经到了进人的环节,今晚全国大大小小的受到邀请的网红都会到场,当然他们背后的机构老板也都齐刷刷地来了,刚才那个坐在保时捷卡宴副驾驶的男人,就是某家MCN机构的老板儿子,二世祖,周原一眼就认出了他。今晚他亲自来的目的,估计也是想和投资人搭上线。


    今晚的盛典有V杂志的专业摄影师加持,他们拍出来的照片往往会成为年度传播话题。


    “裴晨呢?”柴建明问刚来不久的运营。


    “她……她没接电话。”裴晨的助理是个20出头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大学刚毕业,此时正怯怯回答柴建明的提问。


    “哎呀,你们全都……你给裴晨发微信,跟她说立刻给我回电话,不然我要扣她奖金。”


    “我……我从下午三点就一直在发,阿晨没回,也不接电话。”


    柴建明愣了会,周原说:“柴总,今晚和视频平台是不是有合作招商的部分?”


    柴建明点头,周原说:“原本严总定的是裴晨上对吧?今年年初她和平台合作了综艺。”


    “对。”柴建明点头。


    周原说:“裴晨如果一会没来,我可以上。”


    柴建明疑惑道:“你?”


    “嗯,所有相关资料我都背熟了,招商的ppt我也看过了。”


    柴建明精明的眼神透出一丝锐利的光,周原笑道:“柴总,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对吧?”


    柴建明说:“你别想得太美,叫裴晨上,平台也是看她粉丝多,你以为真指望她主持?还不是到时候社交网站上传播一下,弄点话题,你来……”


    周原知道柴建明的意思是自己影响力不够,不过她说:“你放心,我有办法。再说,裴晨要是一直不来,也没人给你填坑。”


    听了这话,柴建明才点头。


    “对了,柴总,明晚「诺亚方舟」都有谁?严总不在了,谁跟成格基金……”


    “这个不用你关心。你就上船吃吃喝喝就行了。”


    话还没说完,刚才那个开保时捷卡宴的二世祖又过来了,看到周原后,眼神轻浮,吹了声口哨。他虽然没开口,但周原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他的潜台词,类似“哥看上你是你的荣幸”。


    柴建明说:“欧阳宏程,他自己也是网红,你认识?”


    周原说:“现在对上脸了。”


    八点,盛典开始,晚餐采取的是西餐冷餐制,自取,不分配区域和圆桌,柴建明早就钻进人群,“拓宽渠道”,周原端着盘子,看见后台的工作人员正在幕后忙碌。


    刚把一块鹅肝塞进嘴里,感慨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好吃时,身旁多了一个人,周原一看,又是那个保时捷佬,叫什么来着,欧阳宏程?


    “我想起你了。你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对了,小小周。”


    欧阳宏程拿着酒杯靠近,他一边说话,一边摇晃酒杯,另一只手则插在裤兜里。


    周原微笑。


    “其实你吧,可以走颜值博主路线,怎么搞一个那么小众的赛道?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我给你重新规划个路子。”欧阳从服务生的盘子里拿了杯酒递给周原,周原接了,又放在桌上。


    “你帮我拿一下。”欧阳不依不饶。


    “拿什么?”周原回。


    “我的酒,我打个电话。”


    “我没手拿。”


    “你这不是手空着么?”


    周原又从餐桌上拿了杯饮料,说:


    “现在不空了。”


    “啧,你不会心疼心疼我吗?没看我有事吗?”


    “不会吧,160斤的人还要人心疼?”周原补充。


    “……听说你去纽约读过书?”欧阳换了种方式。


    周原继续微笑。


    “你哪个学校的?我是N大的。”


    在欧阳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在N大的见闻时,周原眯着眼睛开始扫视全场,左边10点钟方向,是著名文化大V孙飞,中间12点钟方向是导演杜和,和他的老婆,程可,这俩人还开了个网红培训公司,听说也正在准备转型MCN。右手边是杂志的摄影,正对着人群咔咔抓拍。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周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出色的演员,左边大聊叔本华的孙飞是,中间畅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杜和也是,当然了,旁边这位说他在美国和巴菲特吃过的饭的欧阳宏程也是。


    时间到了,9点左右,到了今晚盛典的关键环节,即招商环节,周原的任务,是代替没来的裴晨,上台发言,对天盛新一年的内容布局和深耕方向进行简单介绍,主要还是聚焦在内容制作和网红艺人们本身,有关公司运营的部分,柴建明说明晚在「诺亚方舟」上,由他亲自上台对阵投资人,今晚的目的就是露个脸,“我们和平台深度合作,把咱们内容布局讲清楚就行。”


    大屏幕上已经开始滚动播放招商使用的一些宣传话术,充斥着“全渠道”、“内容生态”、“网红经济”等一些没什么实际含义的大词,以达到一种一时半会摸不着头脑的氛围与架势。


    ppt滚了两页,又出现了过去的一些品牌合作案例,同时再次出现类似“联名”、“跨界合作”、“破圈”之类的动词,最后再搭配今晚的大主题“未来已来”,一种炫目的高端感,让周原差点把上周柴建明在直播间喝茅台兑雪碧的事情给忘了。也是,天盛明年的布局,是想打高端局的,其实这点过去严通和柴建明意见上有分歧,但现在,分也没用了,柴建明是决策人,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今晚招商的任务本来是裴晨的,她今年势头大好,周原不禁想,也许成格基金和荣创资本,这些搞投资的人就是冲着裴晨来的也说不定,之前裴晨的某条切片广告,那种放在视频最结尾的,类似彩蛋一样的东西,都拍出了600万的天价,她个人ip的潜力无法估量,能给在场多少人带来金钱收益?


    裴晨,说是如今天盛的摇钱树也不为过了。


    周原站在台上,看见好几个长枪短炮对着自己,不过这不是她关心的,她发现,还有好些人正拿着手机拍摄,这些人,才是她今晚要依靠的对象。


    百号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周原深吸一口气,松了一下自己的领带,白色衬衫敞开一个V字型,她笑了一下,开始一边介绍一边手动播放PPT,在讲到“打造垂直领域个人ip后”,画面闪了一下,众人都跟着她的节奏聚精会神,直到屏幕上突然一黑,页面内容变成了一段视频。


    接着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一开始还是侧面,随着男子在镜头中走动,观众看清楚了他的正脸。而走着走着,观众又看清楚了这张脸的主人。


    一个观众说:“唉,这不是杜导演么?”


    复仇者 79


    屏幕上没有停下,裸体的男子,走向一张巨大的双人床,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女孩的全身都做了马赛克处理,但也正是因为这马赛克,让人马上反应过来她几近裸露——


    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那女孩一动不动,而杜和则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


    女孩挪动了一下,发出一丝微弱的哼声,这是不清醒的表现,杜和覆了上去,用手开始不断抚摸女孩的上半身,从肩到背,又到腰,最后停在臀部,视频中的女孩说了一句“不”,杜和把女孩翻了过来,接着褪去了自己下半身的衣物。


    全场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屏幕上,一根针掉落在会场,声音可能都会无比清晰,紧接着,那女孩继续抗拒,杜和摁住了她胡乱挥舞的手,说:“我这是为了你好,你不是想当网红吗?我教你。首先,你要打开你自己。”


    在杜和即将转身时,镜头被切开,应该是剪辑介入,屏幕闪退,视频卡住。


    全场鸦雀无声,直到有个人站了起来,周原认得他,是成格基金的联合创始人林然,他以投资半导体和新能源起家,是个科技狂人,35岁后进入互联网投资领域,见证无数年轻企业成长为独角兽。林然性格极为刚正,平时最大爱好就是在网上喷人,看到这一幕,他直接问当事人:“杜导演,你要不要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结果林然的话音刚落,视频又不卡了,画面继续了起来,仿佛中间停顿的几秒钟就是留给现场观众反应的,画面上依然是一大片马赛克,将女孩的全身,尤其是脸遮挡得严严实实,而对杜和则吝啬到一平方厘米方格都没给,他裸着全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他从浴室里拿了条浴巾遮住下身时,房间的门居然开了。


    镜头并没有对向门,这完全是从画面里的声音听出来的,门开,又关,接着画面里又出现了一个人,不过看不清楚脸,只有下半身,来人穿着皮鞋搭配西裤,杜和说了一声:“你怎么才来。”


    “这次是谁啊?”进来的男人出声。


    “你还关心上这个了?学生呗,艺考没走通,明星是没戏了,要我教她做网红。”


    男人“哈哈”笑了一下。


    杜和说:“你玩玩?比上次那个年纪大点,高中生。”


    男人说:“行啊。”


    杜和走开,这时候画面才拍摄到男人,大正面,无比清晰,在场的人又惊了一回,这男的是文化大V孙飞,平时酷爱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最近又读了哪些哪些书,张口《雷雨》,闭口《红楼梦》。


    画面的剪辑又是恰好卡在这,关键画面一个没给,但是关键信息一个不漏,上一个属于杜和的时刻还没过,孙飞的出场,又把在场百号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这,这,这不是我啊。”孙飞辩驳。


    林然这次不仅是站了起来,他走过来,一字一句,对孙飞说:“是不是你,要不要让警察来看看。”


    话音刚落,视频就像是被人精准控制了似的,画面又滚了起来,接着居然又走进来了一个人!


    这人极为张扬,进来就把在场前两个男人的底子揭了,“老孙”、“老杜”,叫得火热。他的脸倒是没出现,但这声音大家怎么听怎么熟悉。


    欧阳宏程——


    他是个富二代,自己又是网红,在场的全都是行业内人士,都抱着怀疑的眼神看向了他。此时他的表情更是马上出卖了他自己,孙飞还在否认,杜和还在发呆,他居然直接拨腿就跑——


    不过没跑掉,人墙把他挡住了。


    “我——我去上厕所。”


    在场的人还陷在一种极不真实的氛围中,欧阳宏程试图从会场的大门离开,失败,众人目光又回到了还没来得及撤退的杜和和孙飞身上。


    “其实我早就听说,那个杜和,专门对自己机构的学生下手,我有个同学都被他骚扰过,他让女孩当着他的面换衣服,说这叫‘解放天性练习’。”


    “啊,其实我也听过,那个大V孙飞骚扰女工作人员,之前杂志过去和他对接的小姑娘也不放过。”


    “但没想到,他们居然……”


    周原听到身边人小声议论的声音,此时压根没人注意到她已经从舞台正中央默默退下。


    今晚她并不是主角,周原想,她今晚最多,说不定,是个制片?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9月,周原的视频后台收到一条私信,是一个新注册的,叫“小路的路”的账号发送的。


    “我想知道,这个世上,坏人是不是不会受到惩罚?”小路的路说。


    一开始,周原没有注意,作为一个网红博主,她每天收到的私信都奇奇怪怪,其中有一部分是故意在吸引她的注意,还有一部分则像是对树洞说话一样,毫无逻辑和章法。而她因为专分析罪案要案,也会有相当一部分网友和她聊一些自己身边离奇的故事,或者自己的遭遇和经历。小路的路这种开场白,一点也不稀奇。


    但第二天,这个账号在没收到回复的情况下,继续发信息给周原,她——姑且称之为她,因为在小路的路的描述中,她是一个女孩。


    她讲述了一个让人极为不舒服的经历——不舒服就是字面意思,任何看到那些文字的人,只要是道德正常的人,都会感到难受和一种反感。


    小路的路今年17岁,读高三,梦想是走艺考进入电影学院,为此特地北上,进入一家著名的据说是“业内人士”开设的艺考机构进行专业课学习,校长是一个叫杜和的导演。小路的路并不知道杜和是谁,也不知道他拍过什么片子,网上也搜索不到,但是杜和的社交平台认证确实是导演,而且他学校里有各种和各路明星的合影。网上搜索,杜和自己就是电影学院毕业,他的培训机构也相当出名,每年能送超过多少多少毕业生进入专门的影视或者戏剧院校学习。


    小路的路于是参加了杜和开办的艺考机构的面试,杜和亲自面试的她,进去第一个考题就是无实物表演,但要换衣服,小路的路问,有没有房间可以换衣服?杜和指了指教室角落一个被门帘拉起的地方,小路的路过去,她心想,考场外面还有排队要进来面试的考生,换衣服应该没事,但杜和在她换衣服的时候却突然进来,和她一起挤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


    小路的路太过震惊,完全忘记了反抗和拒绝,杜和说“我来帮你换衣服”,她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接受”了这一切。


    出来后她觉得非常不舒服,但因为确实没有发生什么,她也无法对房间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进行抗议,小路的路说:“是不是很奇怪?在当时接受了,然后之后再发表不满的话,是不是看上去很……很奇怪?因为,明明是我自己接受了的——”


    周原想了一下,在聊天框里回复:“然后呢?”


    小路的路当时没回,第二天,发来了一长串文字,周原耐心地读了,读完后她觉得背脊发凉。


    一开始是试衣间里的“换衣服”,然后是一对一辅导时的“动作指导”,小路的路提到,杜和说,他教学生时是不分男女的,所有动作,他不会刻意避讳,这是教学的必须,表演里有一种叫“体验派”,杜和强调,让学生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去想象自己是一个怎样怎样的角色,比如说小镇里的寡妇——


    “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做?”


    杜和用这种说法,来继续他的教学,并不断强调,这个法子是他独家创造的直通一流表演殿堂的秘密方法,试过的人都考上了好学校,小路的路懵懵懂懂,接受了这种说法,没有在当下表现出内心的抗拒,第一是她不敢,第二则是,她产生了自我怀疑——她甚至还在心里开始说服自己,自己实在是太老土了,连大师级的教学都接受不了,以后又要怎么走上更高学府的台阶?


    于是第二次,杜和的手伸到了她的胸前。


    第三次、第四次……一直到“那一次”。小路的路说,一切就从她喝下那杯酒开始,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事情到底是怎样变得越来越糟的呢?面对侵害,如果第一次不能勇敢拒绝,往后对方就会变本加厉,就仿佛是一种试探底线的恶趣味一般,在把一个人变着法子吃干抹净后再像垃圾一样丢掉,在这个过程中去满足自己的欲望,再让那欲望无限膨胀——


    那是性欲么?不是,是权力。而权力的本质就是剥夺,它通过践踏弱者来实现,没有制约时,它会变本加厉。


    周原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小路的路的描述像是把她抛到了半空中,然后再重重地摔到地上,摔得她七零八落,血泪横飞,之后地上又裂开一个漩涡,一双黑色的手再次将她拉入地底,像是要将她埋入地心,永生永世不得看见太阳的一丝光明。


    活埋,如果要形容那种事情带来的感受,周原想,就是活埋。你没有死,你有知觉,你被人一铲子一铲子的刨土盖脸,空气越来越稀薄,头越来越重,脚越来越轻,你等待最后一铲子,从此之后,就像个丧失五感的活死人,食无味,耳无鸣。


    周原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给小路的路回复。


    她说了一个故事,一个离家万里去美国念书的穷学生,一个以为自己终于踏上了通往更高阶梯的县城女孩,在全世界最发达的东海岸城市一张巨大的床上醒来,那个夜晚,她是怎么被人一脚从楼梯的最高一级踹到了地上,后来她又花了多少时间,又一步一步,再爬上去。


    小路的路回:“我也想站起来,可是他们不让。”


    周原说,她爬上去的第一步,就是杀死了心中的怪物,而杀死心中的怪物,要通过——


    “杀死”现实生活中的怪物来实现。


    四年多前,在美国,周原跟踪了宋主编半个月后,发现他频繁光顾西区一家酒吧,周原壮着胆子跟进去了一回,发现那是个跳脱衣舞的地方,躲在角落里的周原看见宋主编塞了一把美钞,到一位穿着黑色皮衣皮裤的舞娘的胸罩里,那舞娘就牵着他的手,从后门消失。周原问酒保那位舞娘的名字,酒保收了5美刀小费后,说,她叫艾什莉。


    周原完全靠着一股朴素的本能支撑自己的行动,她压根不管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得体或者合理,她只是为了求生而进行着一切,她找到了艾什莉,直接质问这位舞娘和宋主编昨晚去做了什么,艾什莉觉得好笑,但也有美国人的直接,对周原说“有钱就可以告诉她”。周原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艾什莉,并一股脑说出自己的遭遇,说她想要报复宋主编。


    没想到艾什莉听了,又是哈哈大笑,这个身高一米七五的美国女人,在周原的耳边轻声说:“我会帮你。”


    那之后周原的邮箱收到了一段录像,说来画面……好笑要多过色情。


    艾什莉带着黑色的眼罩,穿着黑色的皮衣皮裤,手上则挥舞着一只特质的黑色皮鞭,宋主编白花花的屁股正高高翘起,艾什莉的鞭子正中红心,“啪”一下,再“啪”一下,抽打在宋主编的屁股上,而宋主编还发出几声呻吟,他脸上的表情像一个奴隶。


    可能“像”字可以去掉。


    宋主编被艾什莉抽打的录像最终出现在了报社的农历新年晚会上,大量留想来报社实习的留学生都参加了这次晚会,华人板块的所有员工也一一到齐,当然,周原也在,在宋主编姗姗来迟到晚会时,电视上正循环播放宋主编视频的精华部分。


    鞭子落下,他嗷嗷地叫了两声。


    ……


    到底是哪个节点,周原才从那个夜晚活了过来呢?


    是艾什莉给她的那段视频么?是宋主编当奴隶的癖好被当众曝光而露出的丑态么?是之后,好几个留学生一起联名发信至报社,举报宋主编的侵犯和骚扰时,周原自己也猛添了一把火么?


    好像都不是。周原想,她不是因为这些「成功的结果」而活过来的,而是当她决定不再逃避,勇敢出击,“做点什么”时,她就从那张肮脏的床上爬了起来;当她决定不计后果,要让宋主编付出代价时,她就获得了力量。


    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放弃一切,不再委屈求全,只要自己为人的尊严时,她拥有了拼死反击的勇气。


    “我该怎么做?”小路的路问周原。


    周原反问:“你想怎么做呢?”


    小路的路隔了好几个小时,回道:


    “……我收到了一段视频,是欧阳发给我的,他之前一直想让我做她女朋友,我不愿意,他居然和杜和、还有孙飞一起……他说,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要把视频中的我放在网上。姐姐,我该怎么办?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的人生就毁了。不……我的人生,也许已经毁了。”


    周原想了一下,约了小路的路见面,为此她在国庆节的时候北上,在一家咖啡店见到了这个只有17岁的女孩。两人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一起观看了这段不堪入目的影像,好几次暂停,小路的路无法呼吸,周原明白,便快进划过。


    视频中总共出现三个男人,拍摄者应该就是欧阳宏程,他自己的脸是没有露出来的,但这个纨绔的富二代,显然不会为自己的“兄弟”着想,他发过来的视频,居然都懒得剪辑,导演杜和和大V孙飞的脸,他也懒得替这俩人挡一挡。


    更好笑的是,视频中,他直接叫了一句“老孙”,一句“老杜”。


    也是,欧阳宏程做梦也想不到,这段视频会由小路的路自己发出来,还是以这样的形式。


    在那个咖啡厅,小路的路一直用手不停地摩擦一次性纸质咖啡杯,仿佛在用重复的动作寻求掌控感,寻求某种安全感,她的眼神不敢和人接触,连看向周原时,也充满了躲闪。


    在网上向一个博主求助,也许已经是她最后的尝试——


    毕竟这段视频,就算拿到警察局,就一定说得清楚吗?她如何证明当时的自己是拒绝的呢?在视频里她根本没有激烈地反抗,小小的那一声“不”,能证明什么呢?如果三人咬定,这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她又要如何应对呢?


    证据?强奸的证据,恐怕是这个世上最难收集的,它极具时效性,且要符合多项复杂条件,要向别人证明自己是被强迫的,要物证,伤痕,口供……


    就算这些都有了,也许看客的心里也会忍不住说:那你为什么要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呢?你不去不就没事了吗?你不认识这几个人,不就没事了吗?


    ……


    周原看完视频,觉得单凭这里面的素材,不一定会胜利。而无法胜利的过程中则是漫长持久的拉锯,这种钝刀子的痛,也许会让弱势的一方被持续凌迟。必须夺得先手 ,必须提前拥有解释权。


    所以最好就是——


    会场乱做一团,成格基金的林然一直就和孙飞不对付,之前两人在微博上就持续撕逼,孙飞曾经各种阴阳怪气林然,林然则直接骂过他“傻逼”,当下现场,不知道是看了视频后正义感爆棚,还是往日的旧怨涌上心头,林然直接走到孙飞面前,骂了声“md畜生”,然后一拳砸过去;


    程可想要掩护自己的老公杜和离开现场,但在场的女孩们,不管是工作人员还是来出席活动的网红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成了一道沉默的围墙,死死挡住了杜和的去路,这个戴眼镜的胖子躲在老婆身后,200多斤的人,像一头被骟的猪。


    现场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周原冷笑,偷偷退往后台,经过幕后时,她和那个负责屏幕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对方向她眨了一下左眼。


    ……


    九点三十五分,周原坐上了自己的牧马人罗宾汉,她看了眼手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装修师傅的。


    放下手刹,一脚油门,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开出,夜晚的星光虽然是人造的,但依然闪亮夺目,10点15分,周原把车子开进车库,自己的新家,别墅,三层带一个地下室——目前装修已完成一大半,只剩下顶楼的防水要补做。


    装修师傅的微信又来了,一条语音。


    “美女啊,你这个东西,放在那里怎么不提前说呢!我们做这行也是有忌讳的,哎呀,这对我们对你,还有你家里人,都不好嘛!这个房间我们不会进去了,你也要注意,风水这东西,要信!”


    周原走上三楼,这层楼有两间大卧室,一件主卧,带阳台和卫生间,一间次卧,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不远处的树景,白天青葱幽绿,看了让人心旷神怡。


    周原走进次卧,房间里面没有床,对窗的柜子上放着那物件,周原将黑色的布拿下,她抚摸了一下檀木的灵龛。


    母亲的微信一直被置顶在最顶格,不管换了多少手机,周原都小心翼翼地把聊天记录再转过来,她点开母亲的头像,绿色的聊天框好像没有尽头。周原点开“日期”,找到2013年。


    “原原,妈妈今天好点了,有一点咳嗽,但不严重。妈妈一会想出去走走。”


    “今天睡了很久,医生也没叫我,醒来时医生说你来过了,不要总来看我,原原,你好好准备英语考试,你要去美国的呀。”


    “妈妈先把微信里的钱转给你,你收好,银行密码是你和姐姐的生日,妈妈的微信密码也是。”


    “原原,妈没用,钱够不?还有一点现金放在家里,你拿着去美国用,别给妈用了,妈用不上,浪费。”


    “妈昨晚做梦了,梦到你和姐姐小时候,那个时候你才一点点,姐姐也好小……”


    母亲最后一条语音,是2013年的8月初,周原去美国的前一个月。


    周原退出聊天记录,重新打字:


    “妈妈,新家装修好了,你的房间,你最喜欢的,窗外有树,绿油油的,你每天都可以看。”


    她重新将布盖上灵龛,关灯,离开。


    周原拿着手机,下了地下室,地下室是附赠的面积,所有房间开半窗,光是从上面洒落,开发商的设计,地下室隔音好,常做影音娱乐休闲用。


    周原的地下室,隔音效果非常好,这是她专门设计的,平时拍摄短视频和直播,这里都是很方便的地方,从里面发出任何声音,门外都听不到。


    开门,灯是亮的。


    那个人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是刚睁眼,还是已经清醒了一段时间。


    她看着周原,周原也看着她。


    她的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周原点了一下,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各种未读的微信轰炸。


    “阿晨,你在哪?快回电话,柴总说你敢迟到要把我俩的奖金全扣了!”


    “裴晨,你现在是要造反是吧你?”


    “晨姐,柴总发大火了,你今晚不来,他损失几个亿啊……”


    ……


    周原放下手机,看向对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现在在对方的眼中,自己肯定像个变态。不,人面对变态,要么恐慌,要么试图求饶,但她什么也没有,她的表情很平静,就好像是来到这里做客,而不是——


    双手双脚都被拷在那张皮椅上。


    “一会我会给你松开,这房间里就有洗手间,你随便用。”


    周原走了过去,抬起对方的下巴,以形成二人视线的高低落差。


    “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告诉我两件事,第一,你……到底是谁。”


    裴晨没说话,或者说,不像要说话的样子。


    周原拿出一张照片。


    “第二,告诉我,照片上的人,她现在在哪?”


    送行者 80


    湘东铁路茶阳站正对着的矮山包上有两座坟,一座新坟,一座旧坟。


    旧坟从前年开始就没人打扫,杂草好像总算是找到了生长的机会,开始肆无忌惮地覆盖在泥土上,把墓碑遮住。新坟这边倒显得孤零零的,全水泥封土,寸草不生。


    马铭远用打火机把黄色的纸钱点燃,均匀分成两沓,左边一沓,右边一沓,他嘀咕:


    “小汪,哥来看看你,今年来得晚,没给你拔草。”


    他从塑料袋里掏出刚在小卖部买的江小白,给旧坟浇上,手举高过头顶,从左到右均匀洒下几滴,把盖盖上,又掏出一瓶红星二锅头,对旁边的新坟重复一样的动作。


    “老汪,也给你点,你年纪大,不兴年轻人的玩意,将就喝点吧。”


    二锅头洒下。


    完事后他站着,左看看,右看看,拔了拔杂草,之后也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顿时手足无措。


    老汪还有两个侄子,虽然都不在茶阳县了,但哥俩每年清明回老家会顺道扫墓,马铭远说:


    “以后就拜托他们了,一年来一回也成,你爷俩反正不寂寞,搭个伴呗,挺好。”


    下山后沿着铁路走五分钟就是以前茶阳站的老站,目前已经废弃不用。


    站点连接的湘东铁路历史有100多年,最开始不是走人的,是为了把矿厂的原石送到汉阳铁厂,上世纪60年代才通线路作民用,从站点坐车,沿着这条铁路,可以直达长沙。16年前,马铭远就是从长沙走这条铁路过来的,绿皮火车,四个半小时到,出站的时候是清晨,出来后映入眼帘的都是土房子,能看见湘东铁路改建时,工人刷在墙上的毛主席语录。


    老站前两年关了后,连带着附近的商家也没了生意,马铭远记得出站后,左边有一个招待所,招待所旁边则是一个早餐铺,一个可以存包的小超市。


    10点正,马铭远朝着记忆中早餐铺的地方走,老板把折叠桌摆放在外面,那人已经坐在椅子上等了。


    马铭远说:“来两碗米粉。木耳肉丝的。加两个煎蛋,一边一个。”


    “你怎么又来了?”对面的人问。


    “来看看,怀念怀念呗。”马铭远回。


    “有什么好怀念的,你也不是这里人。”


    “瞧你说的,我当年也在这待了快两年吧,这叫下基层。”


    “哈。”对面人笑。


    “那你升官了吗?别人下基层,那是干部培训,要做出点成绩,回去后好往上升。你呢,你是犯了错来这,错误没有弥补,你还犯了更多的错。心里不好过?但也没人骂你了,老汪都走了,还有谁能怪你?”


    “我怪我自己。”


    对面不说话了。


    马铭远说:“我查了这么多年,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


    “说来听听。我看看是不是你哪出了问题。”


    马铭远拿出刚才没倒完的江小白,嘬了一小口。


    “最开始的案子,是2002年的9月19日,我们在下马乡坟地发现了一具男性裸尸,经过走访调查和DNA比对,发现尸体是茶阳县本地人,叫王威,25岁,是个混混。初步排查死者关系网,没有找到谁有明显动机要杀害他。于是我们转向现场调查为主,尸体发现地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走访群众后发现,小半个月前,有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经过村口,共有三位村民提供相同证词,目击时间都是晚上10点左右,可以基本排除看走眼的可能。”


    “桑塔纳?哦,对,这还是我这边排除出来的目击证词,你当时认为,凶手转运尸体,必定使用交通工具。”


    “通过桑塔纳,我们找到了冯应辉。”


    “你认为冯应辉杀害了王威。”


    “我认为冯应辉和王威的死必有关联,但我一直没想明白这关联是什么。”


    “小汪死的那天,碰到了一个穿雨衣的男人,这个男人手上有一把警队的失枪,51式,你后来找到了失枪的原主人,并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爱善汇当年用来做投资诈骗的万事达卡。有没有可能,是冯应辉指使手下人盗枪并杀死小汪?首先排除本人,小汪死的当晚,冯应辉有不在场证明。”


    “嗯,我当年重点排查了和冯应辉关系密切的人,一个是他的司机,于汉强,一个是早年和他一起在湛江从事传销活动的严武,但是于汉强和严武当晚也都有不在场证明。”


    “于汉强在当年的10月又进了看守所。”


    “当年年底,他死在看守所里了,所以我将调查的重心转向了严武。”


    “结果如何?”


    “严武在王威死亡的那段时间不在茶阳县城,我后来陆陆续续追踪了他半年,但没有发现他有异常举动,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你是指2003年6月。”


    “对,当年我因为台商林玉超被杀的案子去了一趟广东,借调查的缘由,在监狱里见到了凶手之一。”


    “这件事我不清楚。”


    “那个男人叫成磊,年纪轻,20岁出头吧。他和小汪有点像,不是长得像,就是感觉像。怎么说呢,有点一根筋。我见第一眼就看出来他当过兵,一问,辽宁那边复员回来的。”


    对面人沉默。


    马铭远继续说:


    “我之所以关注这起案子,是因为当时杀害林玉超的两个凶手,成磊和刘勇,他们分别都供述自己的老板是严武。”


    对面继续沉默。


    “嗯,我没说过这事,对吧?你简单听听。林玉超的案子,跟那个时候的营商环境有关。90年代中后期,大批台商来大陆投资建厂, 他们有钱,出原材料,技术,设备,我们出地,出人。当年东莞那块,全是台商的工厂,他们太有钱了,来的司机都能包二奶,钞票好像是天上掉的。”


    “说重点。”


    “林玉超就是当时东莞投资建厂的台商之一,那年他选好了厂址,准备做个造鞋厂,当然,厂建好还没开始生产,人就没了。”


    “他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我先说死亡过程吧。严武从一家保安公司雇佣了成磊和刘勇,就那种没有劳动合同的私人公司,他要这俩人当他的私人保镖,6月的时候,他和成磊和刘勇说,要‘试试他们的本事,有个重大任务’。说有个台湾口音的美国特务在广东从事间谍活动,要为国家除掉这个特务。他严武就是公安选派的长官,而刘勇和成磊,是上峰钦点的执行人。”


    “就这样杀了人?”


    “林玉超进了房间,严武说‘上,干掉他’,成磊和刘勇一人用毛巾扼住林玉超的脖子,一人压着他的两条腿,没给他机会说话,直接弄死了他。”


    “……”


    “士兵的第一反应就是听从命令。成磊和刘勇都当过兵,严武是故意雇佣他俩的。”


    “为什么严武要杀林玉超?”


    “当年警察抓到成磊和刘勇的时候,严武已经潜逃,后来一直失踪,可能是逃到境外去了。”


    “这不是一无所获吗。”


    “当年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察,思路是由下往上,到严武那里找不到人,也就断了。而我的思路,是从上往下,严武之前跟过冯应辉,所以要杀林玉超的,不是严武,而是冯应辉。”


    马铭远吃了口米粉,说道:


    “而且那么损的阴招,什么特务、间谍……能想出这玩意的,不是个好东西。”


    “你又来了。那冯应辉为什么要杀林玉超?”


    “当时东莞的台商众多,竞争激烈,林玉超兴办的是鞋厂,接了一笔赚头很大的海外订单,他工人不够,完成不了。所以老外这个单,当时就想转给另一个台商,叫姚东柏,林玉超为了抢回自己的单,用高工资诱惑姚东柏工厂的工人头头,最后导致近一万人罢工。”


    “我做不成,就让你也做不成。”


    “工厂必须要快速出工,才能拿下订单。为了撕烂林玉超开给工人们的空头支票,杀了他,是不是最快的方法?”


    “冯应辉是姚东柏的准女婿。”


    “哈哈。当年我把这条思路提供给负责的刑警,但对方表示,难以成立。”


    “因为中间少了一环,严武不见了。”


    “嗯。以前意大利黑手党爱用这招,即首脑用电话下达命令,中间人再遣派人执行,警察从下往上找,中间人如果死了,消失了,或者替老大把事情背了,警察无可奈何。”


    “严武早年确实跟冯应辉干,但这两人并没有任何能找到的法律约束的合同关系。”


    “你后来找到严武了吗?”


    “没有。”


    “难怪你说,路都被堵死了。”


    “倒还有一条。”


    “是什么?”


    “1998年在茶阳县监狱,有个叫向军的哑巴,打了冯应辉一顿。”


    “听你说过,后来你又去找向军了?”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两人沉默。


    “你到底在苦恼什么?”对面人问。


    马铭远说:


    “你不吃吗?都要干了。”


    “我不饿。”


    马铭远没客气,把木耳肉丝粉端过来,自顾自吃了起来。一直到把汤都喝干,才说:


    “我苦恼的,并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确切的证据,证明我所相信的真相为真。我确信,从2002年开始,这一系列的死亡,都和冯应辉有关,不,可能从2001年就开始了,第一个死亡的,是他当时的女友,齐倩。然后是王威、小汪、林玉超……”


    把筷子放下时,马铭远对对面的人说道:


    “然后是你啊,宏飞。”


    对面的男人沉默。


    “你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好爸爸,就算是当警察,和我比起来,你也更称职。”


    再喝一口。


    马铭远对老板说:“老板,多少钱?买单。”


    “一起12块,加了蛋对吧,16。老哥,你挺能吃啊。”


    马铭远“哈哈”了一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10元,一张五元,一枚1元的硬币,放在桌上。


    “吃好再来啊。”老板收碗。


    马铭远一大早喝了江小白,有点头晕,他经过茶阳县老站,看见当年的土房子还在,也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喝多了,他看见了墙上红字写的标语,字体好像变得有生命,一撇一画都有自己的想法。


    “走了。老板,再见。”他挥手,日头正盛,烈日下的影子变得越来越短,他又回头,段宏飞还是坐在那,好像也和他挥了挥手。


    马铭远想,他走不了了,但我还能走。


    解开这一切事情,还需要一个人,他才是突破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