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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极昼夜奔》 第五十一章·天花板的星星
陆蕴芝所说的地下室,就是曾经一家三口租住过的地下三楼。
穿过街道, 绕过深巷,在批发市场的角落下寻到石阶,一路往下,走进昏暗不明的黑渊。
两人无话,李周延只觉黎湾牵住的手握得异常紧。
身侧石壁压人,野蛮生长的草木横亘在半空,在黑漆漆的深渊里割裂着逼仄的过道,脚下的排水渠声响潺潺不息。
黎湾走几步就跺一次脚,唤醒破败的感应灯。李周延跟在她身后,小心避障。
直到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
李周延看着她熟练的把电筒压在肩膀和耳侧,歪着脑袋从兜里翻出一把钥匙,插进那个生锈的锁扣,蛮力试了几次,终于把锁拉开。
门打开的瞬间,潮湿霉息混杂着粪水的熏闷扑面而来,黎湾下意识伸手捂住身旁人的口鼻。
“又不是生化病毒,捂什么?”
李周延淡定的握住她腕子,看着黎湾伸手在墙边扒拉,拉下一根鱼线,墙顶孤胆的灯泡断续闪了两下,终于苟延残喘的亮起。
昏暗有时也挺好的,可以掩盖那些不愿让人察觉的暗涌。
李周延亦步亦趋的贴着黎湾,悄悄打量不明的暗室。
房子目测不到15平,没什么格局和采光可言,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和蛇皮口袋,空间低矮,他不得不躬身行走。
他以为刚才的房子已经足够冲击到他。
竭力控制神情,不想被黎湾误会,可他的黎湾会读心术,哪怕是背对着,也能轻易知晓。
“这里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住过,那时我人还没有半个门高。”
她拍拍他摁在她肩上的手背,像是在宽慰,“没多久我们就搬家了,我对这里的生活印象也不多。”
她引着他去到屋子角落,是一间用旧床单隔出的闷室,地上摆满了整整齐齐的酱色坛子。
“这是我妈酿的女儿红。”
黎湾蹲下身,就近捧起一个,翻过身查看上面的字迹,在红色的小方贴纸上寻找表姐的名字,“我们寨子有自家酿酒的习惯,我妈给家里的姑娘们都酿了几坛,等着出嫁的时候给她们作嫁妆。”
“那我的是哪坛?”李周延问得直接。
“什么你的哪坛?这是给姑娘的嫁妆,你又不是她女儿。”黎湾笑。
“我是她女婿,这酒我迟早得喝上。”
他说得很笃定,笃定到不像一句情话。
潮湿的墙体过滤着屋外潺潺的水渠,声音朦胧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白噪音。
可墙上斑驳攀援的霉菌和青苔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身处何地。
黎湾听懂了他的话外音,心里徒然发热。
她低下头,压住心绪把标有表姐名字的酒坛依次拿出来放到门边,静默着不愿看他。
李周延那么聪明,又怎会不懂她带他来地下室的用意。
她把她这一身所有难以启齿的贫贱尽数摊开,毫无保留的展示给他,是做好了要分手的准备了。
他说得对,她欠他一个解释。
如果最后的结果依然是不可避免的分开,那她至少不该再像从前那样懦弱而武断。
毕竟相爱一场,他一直都在善待她。
“我给你看看我的星星吧。”
她缓缓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李周延,指着他额上一寸高的天花板,“在这里,你用纸巾擦一下就能看到。”
低压的屋顶不过两米的空间,李周延微微抬头,便能清晰的看见蜘蛛网缠绕。
他轻轻用纸巾拭掉蒙尘,三颗凸面的星星渐渐跃入眼帘,不过硬币大小。
是贴纸,星星状的立体贴纸。
昏暗的房间里,蒙了尘的星辰早已褪色,微光不在。
“小时候它们是可以发光的,我妈特意去买的夜光贴纸,三颗要6毛钱,我妈给讲价讲到5毛。”
这是黎湾幼年每晚入睡前,最后道晚安的“家人”。
家里只有一扇窗户,不在这个角落,她的小床周围黑漆漆的不见天光。
小学的课文里,小明在夏天夜晚躺在床上看月亮,黎湾学完回来说也想要。
家里条件有限,陆蕴芝不忍扫女儿的兴,思来想去,就想着在她床的天花板上贴个发光的月亮。
可批发市场问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就只有星星图案的贴纸。
“我本来只想要月亮,但我妈说,这三颗是我们一家三口,那我就觉得星星比月亮好了。”
黎湾倏尔一笑,指着星星依次慢慢数,“爸爸、妈妈、我。我们一家三口要一直在一起。”
吸饱了照明灯光的夜光星星,晚上熄灯后就隐隐亮着幽绿的微光。
在这间房子里,夜光星星陪伴一家三口度过了许多看不见月亮的夜晚。
那些父母陪伴在侧的时光,是幼小的黎湾心里千金不换的幸福。
如果后来没有看到李周延卧室的满天繁星。
李周延抬手抚上了那三颗纸星星,触感湿腻冰凉,应该是潮湿生出的霉菌。
她的意有所指让某些尘封于心底的疑惑在这一刻渐渐清晰了答案。
黎湾过去就说过她喜欢星星。
他的房间天花板也有星星,是找设计师定做的,墨蓝色丝绒顶上垂坠着层叠不一的灯带,开灯后切面投射,让天花板像一片璀璨的星空。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他用“卧室天花板有星星”来骗她留宿,在人山人海的五一节。
他永远记得那天,她在疼痛里软成一洼湿地,看着他轻含住饱满的山尖又隔着湿润的眼帘望他。
一场漫长的雨季在他们之间交换,有那么一段空白,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声响。
李周延拨开她汗湿的额发,失神间想要分辨此刻的爱意有多浓烈,却觉察黎湾好像没那么专注。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跟我分手了?”
他手指轻捻着指腹沾上的湿腻,只觉心口滞闷得提不上气。
黎湾并未作答。
那时的他们还在不知疲惫的纠缠。
她在他身下,透过他的肩,看到了屋顶漫天繁星。
星河欲坠,压在她无力触及的敏感神经,美得心如刀绞。
心潮翻涌的无望淹没了身体的疼痛,她难以投入,哪怕闭上眼。
她在颤抖中抱紧他,好像拥有了很多,又在极度的满足中预见了即将到来的失去。
他的床成了祭台,她把自己献祭,换来这窥见富贵的机会。
饶是她涉世再浅,结局也显而易见。
于是她翻身跨坐到他身上,在李周延藏不住的欣喜里疯狂的吻他、咬他、带着无能为力的发泄。
她不愿告诉他,她只是不想看到他屋顶的星星。
她只想看着他。
除了他,她好像什么也不能拥有。
而这唯一的拥有,也注定会失去。
“李周延,我们看不到同一片星空。”
这一夜的黎湾睡得无比轻盈,她好像长出了翅膀,卸下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沉重后,飘飘然的翱翔在墨蓝色的夜空。
如释重负,无拘无束。
她看见了10岁的自己,和妈妈坐在通往北京的硬座火车上,乌烟瘴气的车厢压不住满怀的期待;看见了14岁的自己,在教室里挥洒着勤奋的汗水,咬紧牙关一心想争一口气;看见了16岁的自己,拿到了北京的录取通知书,在家门口与妈妈抱头痛哭。
看见了19岁的自己,背着行囊坐上去杭州的火车,在迷茫中强迫自己要坚强;看见了20岁的自己,跟随导师去海边勘探,第一次光脚踩在沙滩上;看见了23岁的自己,坐上轮船在大西洋作业,海天辽阔任鸟飞;看见了25岁的自己,踏上了南极大陆,代表人类在世界尽头留下了科考的足迹。
满天星辰都在为她闪耀,她是里面最耀眼的那一颗。
她在梦里看着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幸福而满足,她没有遗憾的。
途径某一站,垂怜驻足,看着18岁的自己。
她心爱的男孩光着膀子,把她驮上自己的肩,她骑在他肩上,触到了天花板上那遥远湮灭的星。
她心碎的眼泪隐匿在仰头感叹里,“李周延,你的星星近看也好漂亮。”
她的男孩无知无觉,只是满不在意的笑,“你要喜欢,以后咱俩的家,我也给你弄一个。比这个还宽还密的星空,带银河,带极光,带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欢。”
“那说好了喔。”
我们会有自己的家。
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家吗?
黎湾在梦里问自己,她也不知道。
昨晚送李周延回酒店时,临到门口他拉住了黎湾的手,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几度张口,最后都化成了无言的叹息。
他比她沉重,沉重到黎湾上车后,隔着夜色与灯火,还能窥见他竭力克制的泛红眼眶。
她跟他说,“你好好想想吧。”说得跟“早点休息”一样如常。
他不是愣头青,他也是当事人,黎湾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明白。
她不怀疑李周延对她的真心,可她也清楚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
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后就迎来了大结局,可现实是,结局之后才是故事的开始。
他们之间的差距,她上不去,他也下不来。
他的家庭也不会允许他下来吧?
她甚至可以预想到最好的结果,两个人因为感情相互迁就,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僵持着。
可生活不是只有爱情,爱情如果太让人疲累,总是会被放弃的。
她是有几分凉薄的人,从小见惯了世间百态,虚无缥缈的奢望,她已经任性过两回。
但事不过三。
可好在,她没遗憾了。
如果醒来接到李周延的分手消息,她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吃顿早餐,享受一个不用工作的安谧清晨
然而现实永远不会如梦里那般美好。
意思是说,她预想的一切并未如期而至,包括分手的消息。
黎湾睡眠浅,天亮时被门外小声的交谈吵醒,她困倦的趿拉着拖鞋拉开卧室门。
就见李周延和陆蕴芝并肩站在厨房灶台边,他躬身在水池里洗菜,温文尔雅的帮着陆蕴芝打下手,俨然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听见身后有动静,两人默契的噤了声,他回头撞上黎湾的注视。
那一眼,还未来得及将翻涌杂陈的情绪隐匿,他掩饰性低眉,无波无澜的打了个招呼“早”,就继续忙自己的事去。
可黎湾感受到了他的回避,某种带着距离的陌生,清晰的在两人之间流动。
那是在她和李周延认识以来,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情况。
不属于她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况。
第五十二章·你连你自己都不爱
山间国道上,随处都是青山连绵的风景。
陆蕴芝与弟弟坐在前排,两人零零碎碎聊着老家房子翻新的事情。
这些年因为当地政府的扶持,将少数名族风情开发商业,带动了旅游经济,寨子里的村民日子好过了不少。
陆蕴芝惦记着寨里老房没人住,前临河岸后倚山,翻新后弄成四层的客栈太合适,旺季的时候还能赚点钱补贴家用。
正盘算着客栈开业后的预估营收,余光瞄见后视镜里的黎湾,重重心事都写在脸上,身旁的李周延面上不显,只是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
从上车后,两个孩子就没说过一句话,并肩坐在车后排,中间远得隔出一道银河。
她悄悄给黎湾递了个眼神。
黎湾也说不出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从早上见到李周延,他就沉默得反常。
准确说,对妈妈、对舅舅都非常礼貌,有问必答。
只有对自己,也不能说冷淡,他早上给她煮早餐,收拾厨房、收拾行李,照顾她的事情一件都没落。
但态度就是不像往常那般热情?感觉好像在生气,可又没怒气和怨气。
她并不着急让他给答复,可今天要回老家,亲朋好友都要来家里,他就这么跟着回去
她有些摸不准他的脉。
车子在绿荫浓郁的夹道中驶离国道,拐进路口,极具名族特色的六檐六角鼓楼错立铺开,水车在旁边的河塘里慢慢转悠。
俨然世外桃园的岁月静好模样。
车子停在寨子外面,几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步行进寨。
黎湾是侗族,随母亲,老家的村寨隐匿在依山傍水的大山里,早年山顶的瀑布垂直落下,经由山脉蜿蜒,汇聚成河途径此地。
老祖宗留下的智慧,有水的地方更适宜生存,村民们便沿河而落,高高低低的建起了联排吊脚楼。
青瓦木楼土胚墙,蓝白的扎染长布从窗沿晾晒垂下,在黔东南有无数个这样的村寨。
从进寨子,黎湾笑盈盈的热情问好就没断过。
“姨妈我回来啦!”“二婶!晚上来我家喝酒吗?我妈今天在家!”“姑妈你穿那么少冷不冷?多穿点!”
路过的、歇凉的、楼上的、摆摊的、七大姑八大姨隔壁婶婶楼上太奶一个都没落。
几人一路沿着河边,踩着青石板,溯流而上。
李周延跟在她身后,被各路阿姨大妈打量着,饶是目光里的好奇没带审视的恶意,但也让他浑身鸡皮疙瘩。
他维持着微笑,也分不清谁是谁,一路礼貌颔首示意,笑到最后腮帮子都僵了。
安稳静谧的悠长日子幸福则幸福,就是难免寡淡。
熟人社会的特点就是没有哪家的秘密能撑过一天,而聚集群居型熟人社会则直接打对折。
人是中午11点进寨的,下午4点时,一楼堂屋已经迎来送往了三批人。
陆蕴芝家女儿带了个漂亮女婿回来,成了当天寨子里茶余饭后最新鲜的新闻。
来来往往的亲戚互相好奇,纷纷前来一睹新人,而后再去风雨桥坐着跟别家闲聊传话。
黎湾对此早已习惯,游刃有余的招待着,但习惯了城市里人与人之间明确边界相处的李周延,在送走第三轮亲戚后,实在顶不住这家长里短的热闹,趁空悄悄溜进了后院的厨房。
陆蕴芝正在忙活备菜。
这趟回来就是为了答谢亲戚们的。
房子翻修时县城的小店没人照料,脱不开身,全倚仗亲戚邻里帮忙监工。
“受不了了吧?”
陆蕴芝对李周延心思琢磨得很准,早上两人就在厨房闲聊过几句,那会儿担心黎湾醒了会听到,有所顾忌。
这下四下无人,她也不再避讳什么,“都是熟人亲戚,来看女婿的,你要是不自在,可以上楼回屋呆着去,不用陪着。”
“我要上楼去了,他们看什么?”
李周延倒是没假客气,“我来后厨是想听您继续说早上没讲完的话。”
他早上在家里的厨房跟陆蕴芝坦白了自己的心情,他很生气,气了一整晚,因为黎湾让他重新考虑两人的关系。
但比起抱怨,他自我反省后的懊悔更甚,他主动找陆蕴芝询问,希望能从母亲嘴里来多了解黎湾。
陆蕴芝是个讲理的人,作为母亲没有偏袒,她女儿的性子她太了解不过,很多事情料定了她也不会跟李周延说,所以对李周延的坚定更是欣慰。
只是,有些东西,难免沉重。
好菜出锅时,黎湾终于可以借口从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里抽身,去到厨房。
陆蕴芝在灶台边招呼着黎湾去把自家酿的米酒拿出来招待,黎湾风风火火的跑去酒窖时,李周延已经将酒打好。
他看着她脸上未散的热闹笑意,长发披散,刘海被吹分叉,那双大眼睛在昏暗的酒窖里,闪着熠熠的晶亮。
澄澈得像从没挨过欺负受过苦一样。
心无意识的抽了一下,李周延把酒壶塞进她怀里,临到门口,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
黎湾被他这没头没尾的怜惜弄得摸不着头脑,回头瞧见他脸色里的深沉不掺假,更是纳闷。
“你怎么了?”她试探着问。
“没事。”
“你今天很奇怪”她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腕,“你是在跟我生气吗?”
“”
李周延沉吟片刻,只道:“吃饭去吧。”便淡然的错身,去厨房帮忙端菜。
长桌宴在堂屋外的空地铺开,酸汤牛肉、农家腊肉、白切土鸡、鹌鹑腌菜、牛瘪、腌鱼等一大桌本地菜系配上自酿的香甜米酒。
一桌子人吃得热闹喧天。
李周延作为登门拜访的女婿,本着礼貌主动端起土陶碗,在陆蕴芝的介绍下依次向各位家族长辈敬酒。
他长得招人喜欢,态度也谦和,七大姑八大姨见这下伙子上道,一边跟陆蕴芝夸奖女婿不错,一边高兴得拉着他一碗又一碗的喝。表舅表叔见他喝得爽快,更是觉得顺眼,一刻不歇的给他添酒。
眼见越喝越快,黎湾有些坐不住,悄悄瞥了眼身旁的李周延,脖子耳后已经红成一片,脸上倒是笑得真诚。
王姨妈问:“认识多久啦?”
李周延:“我俩大学同学,认识很多年了。”
二婶问:“准备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李周延:“看黎湾什么时候愿意,我随时可以。”
表叔问:“我听说你俩是同事?这次还一起去南极?”
李周延:“是的,我也是搞科研的。”
三舅问:“家里人都是干什么的?”
黎湾实在是看不下去,起身阻拦,却被李周延反手摁回座位。
他淡笑着扫她一眼,扭头认真回答三舅的问题:“我爸就单位上班的,我妈做点生意,家里也还行,他们都很喜欢黎湾,觉着我找了个特别好的女朋友,都等着我娶她进门呢。”
这算什么事?怎么就父母满意了?
黎湾瞧着他那副准女婿做派,心里直犯嘀咕,还没结婚呢,搞得跟新婚回门一样。这人不还晾着她么?怎么就这么自觉融入了?
旁边的二婶瞧她写在脸上的情绪,以为是在心疼,忍不住打趣,“这才喝多少?就护上了?小李这大高个,酒量肯定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
“二婶你别劝酒,他酒量真不行。”黎湾汗颜。
“咱们这酒又不醉人,自己家酿的米酒,没度数的。”表叔听见了,更是劝得高兴,“小李喜欢喝,你怎么还拦人家。”
“就是,咱们陆家的女婿哪里有喝不了的道理。”
三舅喝高兴了,兴之所起举碗提议,“想不喝酒就来对歌,对得过就不喝。”
这下好了,一发不可收拾了。
侗族以歌会友是传统,饮酒时唱歌,如果对方接不住就自罚一杯。
都是从小就浸泡在歌酒里的人,能歌善舞是刻在DNA里的天赋,更别说八方来聚。
十几个亲戚轮番端着碗来跟李周延对歌,从“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到“鸳鸯双栖蝶双飞”,再到“唱支山歌给党听”。
李周延绝不扫兴,大咧咧的扯着嗓子从“祝你生日快乐”到“祝福大家新年好”,唱到最后曲库告急,转头对着陆蕴芝求救:“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乐得陆蕴芝合不拢嘴,端起酒碗就要帮女婿撑腰。
可谁知开口两句还没唱完,就听身旁“咚”的一声闷响。
李周延埋头栽到桌上,不省人事。
黎湾从来没有哪刻像眼下这般拿他没办法。
李周延烂醉如泥的爬在她背上,手搂着她脖子,跟条狗似的,软趴趴的捧着她的侧脸又亲又蹭,没完没了。
她搞不懂李周延这一天的反常。
一边冷淡的晾着她,一边跟她的亲属们认领女婿身份,一边不愿和她多谈,一边亲她亲个没完。
咬牙将醉汉驮回三楼房间,刚将人掀到床上,他滚烫的掌心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
黎湾猝不及防的跟着跌入他的怀抱。
“抱抱。”
低哑的轻叹混着滚烫的鼻息撩过黎湾额发,身上的米酒气息还未消散,醇厚带着点点甘甜,被体温熨帖。
“早的时候不理我,这会儿又想抱我了?”
黎湾别扭的挣扎要起身,李周延双臂圈住她的背,将人紧紧锢在怀中。
“黎湾我难受我看着你难受”
他柔软的唇轻轻蹭着她的额头,含糊轻喃,“从昨天到今天…都在难受。”
李周延昨晚回去独自躺在酒店的床上,满脑子都是黎湾和她的家。
想起她语气平淡的跟他提起的那些过往生活经历,四下无人,克制了一整晚的心酸就再也控不住。
越想越揪心,心疼的眼泪决堤了一整晚,浸得枕头都湿了。
也不知道这姑娘是怎么想的,自己默默承受着那么多,每天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想到以往两人那些幸福的时刻,黎湾可能都在心里暗戳戳的倒数着离开他的时间,忽然觉着过去六年的难过都不及眼下排山倒海。
“认识你那么久…我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沟通。”
他喝了不少,语速迟缓而囫囵,陀红的脸颊掩不住低落的神情,“我以前总觉得你不爱我…所以计较,所以患得患失,可我现在才发现…你连你自己都不爱”
第五十三章·星星王子
“我怎么不爱我自己了?”黎湾对他这结论不太能理解。
“你昨晚让我重新考虑咱俩的关系,那我问你,如果我的答案是分手呢?你准备怎么办?”
“就尊重你”
“你真的懂什么叫尊重么?”
李周延终于确定了那股淤积在他胸口沉不下去的阻塞是何症结,他有些难过,汹涌的心疼压住心肺,让他连叹息都沉重。
“黎湾,你爱我,你现在明明正在爱着我,却还要故作冷静的让我重新考虑咱俩的关系,我到底是该夸你理智,还是该夸你缺心眼?之前爱着我的时候直接提分手,这次是觉得自己迂回了,就算进步了?”
他顿了顿,缓缓沉出一口气,“但凡你尊重自己的感受,尊重自己的爱情,你就应该努力争取,想尽办法把我留在你身边。”
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的黎湾明明心里有他,明明很爱他,却能在他们感情最浓最依赖的时候果断提分开。
他一度怀疑她的心是不锈钢做的,这样都捂不软。
直到昨晚她将那些不愿示人的窘迫向他尽数敞开时,他终于能明了她的顾及和无奈。
但这并没有让他心情好过一点,相反,他更难过了。
因为她让他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个看似把决定权交给他的坦然,背后隐藏的是对他们感情关系的让渡。
家世的悬殊,阶层的差异,那些种种客观横陈在两人之间的现实,让她自然而然的将自己置于低位,把主宰他们这段感情的生杀大权交给李周延。
因为在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不配。
“你怎么能这样轻视自己?”
他有些难过,恨铁不成钢的难过,“投胎这种事情不是你能决定的,不能因为终点高度不一样,就一刀切的否定所有的努力,这对起点弱势的人不公平。你拿这个所谓的结果来衡量,是在欺负你自己。”
黎湾没料到李周延的思考角度是这样,心里闪过瞬间迷茫。
她抬起头,望着他醉红的脸,酒精在晚春的夜里蒸发上浮,晕得李周延含糊不清,他下巴的胡茬轻轻蹭在她的额头,带着怜惜的亲昵。
“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啊?你从这里走出去,走去北京,走去南极,阿姨说你们县城这么多年就出了你一个,你多厉害啊。你明明知道这一路的不容易,知道自己有多优秀的”
夜晚过境的凉风将木门带回,“吱呀”撵过门框,研磨着黎湾的心。
七大姑八大姨的歌声断续飘荡在小河中游。
难得陆蕴芝回寨,三姑六婆们困于小院放歌纵酒哪能尽兴,邀着请着从家里挪步隔壁二婶家,又喝着唱着去对河对面三舅家。
一场接一场直到夜深还未散,黎湾早已无心举杯奉陪,借口回去照看男友,先行回家。
堂厅的孤灯垂挂在角落,她停步在楼梯前,散去今夜的欢歌笑语,满脑子只有李周延醉酒后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跟她说:“这世界有很多不公平,但我不希望你对自己不公平。”
酸楚是从什么时候满溢而出的,她已无从知晓。
克制赔笑了一整晚,终于能有个时刻独自问问自己的心。
过去她一直武断的坚信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哪怕共同经历。
所以对李周延,她从来没有抱有理解的期待,因为知道两人生活经历的差距。
可他却字字珠玑,字字诛她的心。
是啊,她明明知道自己有多好,多优秀,她明明对自己很满意的。
可一面对李周延显赫的家世,她心里那根轴就拧得转不过弯来。
他说得没错,她遵从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己,明知两人的差距是从何而起,却还要选择用起点的不公再次剥夺争取感情的权益。
她自诩理智,自诩现实,唯独忽视自己的感受,一意孤行的认为李周延什么都有,什么都能有,他不缺任何人喜欢,所以也默认了他不会为了自己去与家庭对立。
因为自认不值得。
这何尝不是在轻视自己,欺负自己?
“黎湾,你总是低估我,低估我的感情,低估我想和你在一起的决心。”
李周延沉缓的轻喃好像还在她头顶,“感情是我们俩的事,你给我一点参与感好不好?我是你男朋友,有些事情可以交给我来解决。”
钥匙插进门锁孔的时候,心底好像也被凿了个洞,沉淀多年的委屈忽然就这么漏了底,源源不断的出逃流窜。
他其实很懂她,懂她的怯懦,懂她的矛盾,懂她那颗坚强表象下,脆弱又不甘的心。
她忽然好想他。
【醒了吗?】
黎湾试探着发了条微信过去,下一秒,像是心有灵犀般,李周延的名字跃上了来电屏幕。
“回房间了?”他声音恢复了清醒。
“你怎么知道?”
黎湾下意识看了眼脚边,李周延的房间在她正楼下,房子是木楼,不怎么隔音,她刚刚进屋就换了拖鞋,就怕脚步声吵醒他。
“你忘了我有超能力?”
熟悉的口头禅莫名让人熨帖,黎湾语气不自觉柔下来,“那你的超能力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某人想我了。”
“是,我想你了。”
难得她这么直接,李周延明显愣了一瞬,半刻,轻声的低笑混着轻柔的夜风从电话那端传来,“那你开窗,看看你男朋友。”
黎湾正盘腿坐在窗边的蒲团上解发绳,长发柔柔垂顺在左肩,她顺手拔开插捎,推开窗棂,就见对面矮一层的屋顶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砖灰瓦,层楼叠榭,千户灯火点缀在万山峰峦。天上、人间、遥相辉映,糅成一幅梦幻。
月光如水,灯火阑珊,李周延立在晚风里,万千星河不及他眼眸 。
“你好呀,长发公主。”
夜风将白衬衣的衣摆鼓动,他听着手机,单手插兜在对她笑,笑容依旧是少年人的清朗。
“你怎么爬别人家屋顶上去了?!”黎湾惊讶得瞪眼。
“想请你看星星。”
他抬手指着身后的万家灯火,“这次没有天花板,这里的人间星火比天上星辰还要美。”他笑得粲然,“我也是其中一颗,但只为你一个人闪耀喔。”
有那么一瞬间,黎湾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在眼前的美好里失去言语的能力。
她怔怔的看着他向她迈步,“星星王子来找你对歌啰~”
那会儿吃饭时听二舅说起过去寨子里的习俗,小伙子们看上哪家姑娘,晚上待对方父母睡觉后,扛着梯子架到姑娘卧室窗边对歌,如果姑娘有意,便会回应你。
然而暗许心意的浪漫还未展开,脚下的瓦片松动得下滑一寸,磨砂的钝响先一步拦截了某位王子的出师。
“那是王姨妈家!你别把她家瓦踩坏了!”
黎湾瞬间从感动里清醒,做贼似的到处张望,压低声担心被人发现,“你快回来!”
“你不回应我,我怎么来?”
李周延歪了歪头,丝毫不被影响,“我不能强闯闺房。”他下意识晃了晃,带着撒娇的意味,“说一个嘛说一个我就送上门了。”
许是夜景太温柔,醉酒的幼稚鬼莫名让人回忆起年少时的心动,黎湾有些无奈,“你要我说什么?”
“说你爱我,说你相信我,说你再也不会跟我分手。”
“幼不幼稚?”
“你知道我这人执着,我喜欢最好的,最字本身就有唯一性,我既然认准你了,就没有要换的道理。”
李周延从小对自己就非常了解,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最”字和“好”字本身就带着主观性,而他的答案非常干脆:离不开的、放不下的、分手要为她跳楼的。
“当着满山父老乡亲的面,你不能说瞎话,你必须真情实感的说爱我,不然”
他左右瞧着脚下两楼间的空地,非常肯定的向她承诺,“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为爱殉情。”
就三层楼,殉个什么情?你那长胳膊长腿的,要骨折都得挑个角度摔。
黎湾知道他酒明显就没醒透,行为举止都是未散的醉性,可架不住他神情太过真挚,真挚到无论多少年过去,她依旧无力抵抗。
她笑也不是,叹也不是,拿他没办法。
“好,我爱你,我相信你,我要再提分手,我就去跳楼。”
李周延终于如愿,满足的朝身后的万家灯火叹,“你们都听到了啊,听到就不许她反悔了!要监督她说到做到!”下一秒,他回头朝她偏了偏手,一脸满足的示意她站远点,“快把长发垂下来,接你的王子上楼。”
不等黎湾开口,后退一步助跑,几步跨过砖瓦弹跳跃身,双手攀上她的窗台,耍帅得撑身跳上来。
“长夜漫漫,让本王子来和你”
话音未落,李周延单脚攀上窗框,躬身入内,脑袋刚探进,人忽然就卡在了窗框中,再也不能动弹。
“”
黎湾瞧着他佝偻脖子,双腿狼狈的曲膝缩在胸前,都快顶到下巴。
“是不是傻?酒还没醒净干这些危险事!”她赶紧过去,一把推开搁在窗边的矮几。
她的房间是屋顶阁楼,三角房顶从中往两边倾斜而下,空间高度并不宽裕,窗户也不过半米高。
也不知道李周延怎么想的?真是喝多了脑子不好使,哪来的自信翻这窗?
“我本来想耍个帅”
李周延埋着脑袋无法施展,抱怨的絮叨听起来瓮声瓮气,“太丢人了,我头发是不是都挤乱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事”
顾不得这大半夜的动静,黎湾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拉带拽的上手拖人。
“乱了就不帅了哪个王子头发乱七八糟亏我还换了身新衣服想给你搞点浪漫哎哟!”
“咚”的一声闷响,两人被惯性一拉一拽,摔了个人仰马翻。
李周延扑了个狗吃屎,痛苦的慢慢撑起身。身下的黎湾嫌弃得推他,“快起来,重死了你。”
“湾湾?你睡了吗?”
陆蕴芝的尽兴而归的声音从门外楼道传来,惊得李周延猛的弹跳而起,梅开二度,脑袋又“咚”的一下,撞上了房梁。
“你在干什么?怎么弄出这么大动静?”
陆蕴芝敏锐的觉察出房间动静,上楼的脚步声渐渐临近。
李周延疼得龇牙咧嘴,顾不得头上撞的包,着急忙慌的捂着脑袋就往她衣柜里躲。
黎湾看着他逃窜的背影,忍俊不禁的笑风凉,“你也有今天?”
“嘘!”
李周延缩在衣柜角落,酒劲儿终于清醒,瞪眼警告她赶紧阻止她妈。
她清了清嗓子,克制的朝屋外回应,“妈,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周延呢?他也睡了?”
“他”
黎湾故意拖长尾音,慢慢挪到衣柜门前,垂眼睨着怂成一团的某人,跟个憋屈小媳妇似的,都这样了还不忘用目光威胁她。
“真可爱”
她哑声用口型嘲讽他,手还欠揍的去捏他的脸、挠他的鼻子、摸他的脑袋。
李周延急得要咬她,就差扯着嗓子喊变态了。
“他应该也睡了吧?” 黎湾笑够,这才意犹未尽的答复。
“行,那我也睡了。”
陆蕴芝调转脚步逐渐远去,直至声音消失在楼下尽头的房间。
不等黎湾幸灾乐祸,李周延先发制人,一把将人拽进衣柜,反手拉上了门。
第五十四章·阿妹的呢喃
衣柜门“哗啦”一下被滑开,李周延拢着垮到胳膊的衬衣,连滚带爬从里面扑出来,像个逃难的难民。
他急于逃脱某个姑娘的魔抓,她给他施了法,再不逃,他的魂和衣服就要被一起勾走了。
可这人也是好笑,哪有人逃难往人床上逃的?这不自投罗网么?
黎湾跟个登徒子似的看着他踉跄脱掉衣裤,裹紧被子蜷缩到床侧,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无辜的瞪着她。
“这又是唱哪出?”
她心里忍不住笑,学着他的语气,吊儿郎当扯他身上的被子,“不是王子么?怎么弄得跟个偷情的奸夫似的,大晚上送上门来演欲拒还迎呢?”
“说的是人话么?”
李周延浑身起鸡皮疙瘩,紧着被子又往外挪了挪,对她严防死守,“亏我还担心你,特意跑来陪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担心我什么?”
“担心你想我想得睡不着。”
他说的是真心话,那会儿醉酒对着黎湾一顿絮叨,终于把这两天的心绪倾吐。
可他喝太多,多到神志难以为继,只记得黎湾一言不发的关门离去。
这会儿酒醒过半,他很想抱抱她。
“我以为你需要我在。”
相爱的人总会有办法相通心意。
黎湾看着眼前缩成一团的李周延,心里某处不敢轻易示人的柔软悄悄探出了脑袋。
“那你担心是对的。”
“我刚刚一直在想你说的话,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你说得确实很对,我就是在轻视自己,我不敢争取你。”
她缓步绕到窗台边的矮几旁坐下,敛了神色,“我过去一直不知道你看上我什么了,哪怕你对我很好,我也不安,总觉得分手是必然,所以老爱偷偷自我暗示,不想等你厌弃我之后,再把我抛弃。”
“那天在医院跟你吵架,我不是拒绝沟通,而是觉得你不会理解,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认为文章比命还重要。因为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一切都得靠争取说争取这个词语都有些好听了,是争夺,掠夺,赤急白脸,没脸没皮,还不一定能争到。但是不去争,就永远都轮不到我。同样,我身边的人也是如此生活于我而言,是无穷无尽的战争。”
她从小看惯了冷眼和嘲笑,受过太多欺辱,那种滋味李周延或许这辈子都无法体会。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是常年生活在胆战心惊里的应激反应。
底层的生活空间贫瘠,生存法则就是原始的动物世界。
人吃人,互害压榨到骨头都不会给你剩。礼义廉耻没有用,要活下去就只有一条出路,就是让人忌惮你,知道惹你的代价他承担不起。
这是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
“我和我妈这辈子没干过一件坏事,可命运并不会因此护我们周全,得寸进尺是人的劣根性,但凡我有一次妥协,有一次退让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到今天。我的人生没有退路,甚至原地踏步都不允许。我知道跟人打架不体面,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文静样子,你以为我想这样吗?谁不想姿态好看,不想游刃有余的往那里一坐,就有人把好东西捧着奉上来?可我没那个命,我得认。如果我今天原谅孟想剽窃文章,明天就会有人剥夺我的研究成果,后天可能还会被人挤走。我没有让人高看一眼的优渥,没有能庇护我的家世,甚至连和人建立交换关系的价值都贫瘠,我要活下去,从这个深山里走去更广阔的世界,只能靠自己去挣,没皮没脸的挣生存空间。”
“可也就是因为这样,我在面对你的时候,才会那么局促。”
因为知道这样的生存姿态不好看,连她自己都时常厌恶。
爱情是美好的,没有人会爱上这样狼狈又面目可憎的人。
她从何去谈争取?
李周延静静的看着盘腿坐在窗边的黎湾,轻言坦白的神态莫名拘谨得像个自我检讨的小孩,孤零零的一小个,跟颗萝卜似的。
他永远对她于心不忍。敞开被子,朝她释放自己的怀抱。
黎湾默契的起身挪到他床边,慢慢拥进他温暖的被窝,心口相贴,熨帖的包容让人心安。
“对不起。”
李周延双臂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背,“过去没能好好了解你,没能给够你安全感,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有这个义务。”
他揉了揉怀里的脑袋,柔声跟她打商量,“以后我给你撑腰,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先告诉我一声,打架我来上,弄人我来安排,别自个儿往前冲。细胳膊细腿儿的真当自己是牛变的?”
黎湾耳朵贴着他的胸腔,共鸣的震颤颤得她心软到一塌糊涂。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说要给她撑腰。
“我其实也还可以”
她忍不住往他肩窝挤,像是要钻进他身体里,那是只有他能给的信任和依赖。
“可以什么可以?”
李周延义正言辞的教育,说着索性提着她的腰,单手把人翻压到自己身上,用事实证明,“就你这身板,压你身上都怕你折了,你也只配在上面。”
本来是想让她自己看看这男女体能的悬殊,可某人明显会错了意。
“哦”
黎湾意会的用腿夹了夹,“你就是这么给我撑腰的?那你刚刚跑什么?”
说着就开始上下其手,肆意游走的抚摸上他敏感部位,李周延顿时寒毛都立了起来,“你老实点!”他急忙捉住她的手腕,压着声制止,“咱妈还在楼下,我得做个孝顺女婿。”
好不容易争取到登门入室的机会,哪里能在丈母娘家乱来,这太没礼貌。?
黎湾看着他又怂又紧绷的窝在她身下,一脸的道貌岸然的提醒她,一时不知他是真就坐怀不乱,还是人模狗样的装装样子。
“回杭州!”
李周延煞有介事的竖起四根手指,信誓旦旦的给她承诺,“回杭州了我保证加倍补偿你!”
“有病吧,搞得像我想怎么着一样。”
黎湾羞愤的推开他,裹着被子滚到床另一边背对,那双嫩白如玉的耳朵隐匿在长发里,热得通红,“谁稀罕。”
“睡那么远干什么?”
李周延跟着滚过来,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手非常自觉地从她衣摆下伸进,拢上胸口,“生气了? ”
“乱摸什么?”黎湾扭头瞪那狗男人,“不是坐怀不乱么?”
“做人得讲礼貌,我跟我一对儿姐妹打个招呼,毕竟也好几天没见了,怪想她们的。”
那晚两人笑着闹着说了好多好多话,像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一切都是新鲜不倦的模样。
夜深时,李周延窝在黎湾的小床上,把她搂在怀里,听着她喃喃轻哼着一首不着调的歌哄他入睡,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她说是寨子里阿妹唱给阿哥的情歌。歌词内容他听得似懂非懂,只记得怀里人的温柔,那种只属于爱人间的呢喃在被窝里旖旎不散。
混沌半昧间,他问她:“唱完这歌,就算是接受我的求爱了?”
黎湾笑而不答,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头。
夜晚山里蝉鸣空灵,他们一夜无梦,相拥到天明。
***
回杭州的当天下午,黎湾就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拜访了陶思仁。
师母对她这阵仗已经见怪不怪,连忙接过几包食品袋,招呼她进门。
陶思仁扇着蒲扇从书房出来,不上班时,在家就穿得随意,鼻子上挂着副老花镜,看起来跟普通老头没什么区别,但一开口就知道这老学究的古板。
见她把拎着的那堆东西放到餐桌,开口就骂,“我是教不好你了是吧?有时间买这么多东西,不知道好好琢磨一下你那实验进度?”
“我那试验进度顺利得很,下周汇报会上一定让您眼前一亮。”
黎湾换上拖鞋,丝毫不怕他,冲他摆了个鬼脸,“这我妈让我给师母带的,都是她爱吃的,您别自作多情。”
黎湾一直不是热衷于人情世故的人,她有限的人际关系里,陶思仁毫无疑义排进前三。
从研究生开始他就一直带着她,他老人家不爱摆什么架子,在单位也不搞攀附那一套,一把年纪了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勤俭和清高,对学生就跟自己家孩子似的尽心尽力,除了科研,生活里的帮助更是不吝啬,护犊子得很。
这么多年,黎湾一直对他心怀感激。
这次孟想剽窃她文章的事情,陶思仁面上没说什么,但她知道,私下他老人家一定没少出力。
“你说你这孩子,拎这么多东西不嫌重?每次来都带那么多,我跟你师父吃都吃不完。”
师母将她带来的塑料袋一一拨开,红酸汤、虾酱、腌鱼、腊肉、油茶、米酒等全是她们侗族的地道美食,之前听师母说喜欢,黎湾就记心上了,网罗一堆带来,分门别类的用盒子瓶子装好,看起来整齐又干净。
“吃不完就慢慢吃呗,实在不行给家里的亲戚朋友送点也成,这些东西在杭州也不好买。”
黎湾自觉拿下挂在门后的围裙,系上就去剥蒜,“我还给您买了两只走地鸡和十斤散养猪肉,应该明后天能送到,我亲自挑选的,保证送到时还新鲜着。”
饭上桌时,陶思仁正在客厅看电视。
那段时间,网上相继爆出学术圈造假,博导吃人血馒头的事件,一时间媒体新闻闹得纷纷扬扬。
黎湾为那些莘莘学子惋惜和揪心,但碍于工作性质,也只能在网上默默为发声的媒体和站出来举报的学生们点赞转发,维持热度。
或许只有走过同一条路,才能理解那条路上的风景与艰辛。
而她是幸运的那个,她的导师陶思仁绝对是这世上最好的导师之一。
想到这里,她自觉地拿起碗给陶思仁盛汤,结果被他反问,“受什么刺激了?”
“我这不是尊师重道么?”
黎湾倒也不刻意,朝电视侧侧下巴,“怀着感恩的心给您盛碗汤,感谢您这些年的栽培和照顾,没让我年纪轻轻就给学阀二代们当炮灰。”
陶思仁知道她在说什么,眼神提醒她说话注意措辞,“孟想的事本来就是他做得不对,我也只是帮你提交了对比材料,你能申诉成功那是你自己的本事。”
“是,那也谢谢您栽培我,不止现在。”
黎湾点头,中肯的坦诚,“要不是您,我也走不上科研这条路,我再有本事也得有好老师领进门才行。”
新闻里还在播报着学生的采访,那个学生脸部打了马赛克,声音也做了处理,但控诉内容字字泣血。
陶思仁沉默的咀嚼着菜,听久了也免不了叹气,很多事情他不便评价,但几十年教书育人的责任感终是让他无法漠视。
他抬眼看着正吃得开怀的黎湾。
凭心而论,他带过不少学生,但黎湾这孩子他是真喜欢。
他平日不屑与人虚与委蛇,同期也有很多导师可以为学生争取更多资源,但黎湾从来不羡慕。
踏踏实实的学习,勤勤恳恳的工作,交到她手里的活能完成到十二分漂亮,从不掉链子。
搞地质的日常风吹日晒本来就苦,很多学生吃不消,毕业就转行的比比皆是,现在还跟着他做科研的就剩那么几个了。
他是有心要培养她的。
只是这孩子赤诚心重,脾气太倔,他免不了苦口婆心,“做事之前先做人,做人不能没良心,如果你以后自己带学生,记住今天这份心。但是前提是得先保护好自己,不然拿什么来保护学生?”
黎湾闻言,知道他老人家用心良苦,放下筷子,眉开眼笑的举起碗,“陶老师,谢谢您,真的,谢谢您的良心。”
“就你嘴贫,我教你嘴贫了?要谢我也别谢这个。”
陶思仁夹了块肉放她碗里,云淡风轻的吐出重磅炸弹,“你男朋友的妈妈前几天找我打听过你。”
嚼到半路的排骨忽然就卡在了腮帮子,这话在黎湾脑子绕了好几圈才忽然唤醒某些记忆——跟李周延重逢那天是在陶思仁办公室,他当时称呼他“陶叔”。
“你那什么表情?”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黎湾脸上的风云变幻,没忍住翘起嘴角。
“您?”
他了然的点点头,面色正经,“说你愣头青,驴脾气,不是打架就是上山,一身牛劲儿使不完。”
“您怎么能这样说?!”
黎湾明显急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逗得陶思仁哈哈大笑。
“你一天不吓唬孩子难受是吧?”
师母端菜过来,见状责备的拍他肩膀,转头安慰黎湾,“他呀,一直跟景音夸你,说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比好多男生都厉害。”
第五十五章·分离焦虑症
“他一直跟景音夸你”
黎湾坐在公交车上,满脑子都是师母的话音。
周景音
这个名字她过去听李周延提起过很多次,尽管没有见过,但脑子里对她的人物画像莫名清晰。
家世不俗,早年在政府工作,后来跳槽去到风投,眼光独到,在国内房地产行业起势之时投身。
黎湾见过她的照片,李周延简直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秀气白净,冷冷清清。
唯独那双眼睛,一个含情带笑,一个凌厉冷静。
她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女人,李周延说过他妈连他爸都不惯着,更别提从小就爱收拾他。
她向陶思仁打听,之后会约自己见面吗?
黎湾摸不准脉,正琢磨着是不是要问问李周延,电话冷不防的响起,惊得她差点以为被监视。
“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想向你倾诉一下异地恋的心酸。”李周延懒洋洋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异地恋?”
“对啊,我现在离你有11公里远了。”
“这叫什么异地恋。”
黎湾只当是他的甜言蜜语,毕竟两人到现在分开也不过3小时。
但李周延并不这么认为,“趴在窗户上都看不到你家,怎么不算异地恋?中间还隔了条钱塘江!”
他郁闷的坐在家阳台上吹风,江对面的高楼接连亮起霓虹,流光溢彩。这一派繁华的热闹让他觉得孤独。
“钱塘江边的鸟都双宿双飞的,我命怎么这么苦,晚上还要自己一个人睡冷冰冰的被窝。”
他唉声叹气的嘀咕,“黎湾我觉得我病了,得了分离焦虑症。”
“那又是什么病?”
“就是一跟你分开我就会哇哇哇的哭个没完。”
女人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总会觉得他可爱。
可说到底,是她的爱给他加了一层包容的滤镜,抛开那层滤镜后,你会发现,他大部分时候都挺欠揍的,防不胜防。
比如一个小时后,黎湾到家洗完澡,听到门铃响起。
开门李周延穿着身短袖睡衣站在门口,洗后未干的头发顺在额前,耷拉着嘴角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我家被窝好冷,根本不是人睡的地方。”
他两步挤进门,迅速脱了鞋就往卧室跑,“没有你的被窝比在南极露营还冻人。”
演戏演全套,还不忘哆嗦两下给她看,等黎湾追着跟过去,那人已经非常不见外的睡进了她的被窝。
“你这一晚上跑来跑去不嫌麻烦?明天还要上班。”
她好笑的站在床边看他表演,“你们实验室是不是工作不饱和?都不够你累的是吧?”
“怎么不累?但我有个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现在给你看,等不了明天。”
李周延已攻占高地,不需要再继续他那拙劣的表演,敛了神色,正经八百抽出一只手招了招,示意她靠近点。
见黎湾不动,又再严肃的强调一句,“真的,不骗你。”
“骗人是狗。”
“是狗!”李周延肯定的点点头。
黎湾当真迟疑了一瞬,“什么东西?”
果然,下一秒,就被他一把拽进被窝,“我买了条联名的内裤,特别好看!你一定要看看!”
男人的话哪里能信?某些爱胡说八道的男人更是比鬼还会骗人。
某些人说就呆一晚,第二天加班回来,黎湾开门就看见客厅多了一大堆生活用品。
“你怎么搬这么多东西过来?”
她换上拖鞋,打量着客厅多出来的那些家居,忽然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她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李周延正在书房组装着一张白色长桌。
“买桌子干什么?家里有书桌。”她无奈的瞪着这位散财大哥,“不是说只住一晚么?你买这么”
“这是升降桌。”
李周延立刻打断她的话语,回头眼神若有似无的从她身上流连而下,再回到脸上时,意味深长的冲她挑挑眉,“比你那个功能多。”
“一张桌子要那么多功能干什么?”
黎湾明显没领悟他刚才的神色,关注点还在她原来那张书桌上,“我那张还不够你用吗?”
“当然不够。”
李周延拧紧最后一颗螺丝钉,去洗了手回来,见她还未察觉,眼底的笑意越发深意,说着就将黎湾抱起放到桌上,“来,试试高度。”
他摁下侧边按钮,桌面缓缓抬高。
黎湾坐在桌上,在电机悄然运转的低分贝里云里雾里,视线中,李周延的眉眼渐渐下移,恰如其分的停在了她胸前。
“你干什么?”
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丝警惕,连忙双手抱胸阻挡,“想干嘛?!”
“试试看高度合不合适啊。”
李周延故作思考的看着近在眼前的饱满曲线,拿下她的手,下巴轻轻靠上去,仰头望向她,用无辜松懈她的提防,“我得给你示范一下操作,不然你怎么了解它功能有多棒?”
话音刚落,趁其不备一把扯下她脖子上的丝巾,迅速蒙上了那双错愕的眼睛。
视线陷入昏寐不明,其他感官就会格外敏感。
黎湾感受到那双粗粝的手掌抚进了她的领口,剥去肩带,揉上了胸口,他炙热的鼻息喷薄在她颈侧,麻痒得心慌。
“李周延”
她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被他擒住手腕束到身后,顺势将人翻了身。
书桌骤然下降,拉扯着黎湾失明的不安,随之下坠。
她趴在桌上,凉凉的硬桌压上小腹,惹人不适得扭动腰肢,“李周延膈得难受。”
手下意识挣扎着抓挠,身后人敏锐的觉察到她的动机,单手伸进她裙下,褪下那小块布料,捆绑住她的手腕。
“哪儿膈得难受?”他身体倾身贴上她后背,意有所指的咬她耳朵。
“”
见她不答,大手掀开她飘逸的长裙,掐上白皙挺翘的臀肉,拍打揉捏,“不是挺软么?”
凉风乍然灌进裙下,激得黎湾双腿打颤,脑海里想象出自己此刻在李周延眼里是何种姿态,羞耻和紧张迅速蔓延,就快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摧毁。
“李周延!”
她又急又慌,腾空的双腿在半空徒劳踢腾,却在混乱中方便了身后人入位。
“你忘了?我说了回来加倍补偿你的,”
他抓起旁边的软枕垫在她腹下,一刻不等,“大男人一言九顶。”
电机运转的白噪音掩不过皮肉相撞的刺激,上上下下的起伏,前前后后的冲撞,颠得黎湾几度心神具散。
有那么一刻,她躺在桌上,看着天花板朦胧泛光的顶灯,不甘的想,为什么李周延永远有那么多防不胜防的套路?
她是不是这辈子都玩不过他了
相爱需要用心,相处也需要技巧。
那晚过后,李周延尝到了甜头,对开辟新大陆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和兴趣,反正已经登门入室安营扎寨,有的是机会实践实操。
黎湾租的房子小,放不下他那一堆身家,他隔三差五的回去换点行李,赖着赖着日子竟然就这么过了起来。
而黎湾本想问问周景音事情,随着生活秩序的打破,之后就彻底掩埋进繁忙的日常中。
再次想起,已是七月的尾巴。
她去北京出差一周做业内学术交流,前五天行程主要是到不同单位研究所实验室实地参观,后两天是行业交流大会。
行程倒也不是保密,但接到周景音电话时,她仍感意外。
那是第五天下午,参观提早结束,周景音派司机将黎湾接到了她下榻酒店的顶层。
正是下午茶尾声,商务人士纷纷离去,大厅里只剩零星悠闲的主妇们在细细品鉴着点心和茶。
黎湾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落地窗边的周景音,一身米色素雅的中式唐装,头发盘起,坐姿端庄。
那张与李周延相似度极高的侧脸,正温婉的低眉在沏茶。
黎湾想起李周延站姿坐姿一向挺拔,哪怕是忙了一天回来累得窝在家里的沙发上,也没见过他背曲弓腰的邋遢样。
这背后是极其严厉的家教潜移默化根植出的习惯。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周景音抬眸撞见杵在原地发楞的黎湾,只是微微笑着注视,等待她缓缓落座。
“阿姨好。”
“忙一天了,饿了吗?”
周景音给她沏上茶,服务员接着上了菜。
“周延说你是贵州人,喜欢吃辣的,他们这里的黔菜做得还不错。”
“谢谢阿姨。”
黎湾正襟危坐的面对满桌美味佳肴,脑子里思绪翻飞。
眼前的女人正在给她添菜,并没有凌人的盛气,她知道哪怕是看在李周延的面子上,周景音也不会让她下不来台。
可她依然有些不安,因为周景音的沉默。
“在猜我今天请你吃饭的原因?”
周景音活到这个年纪,见过太多人,小姑娘脸上的那点局促根本就逃不过她的眼。
“是我不好,应该多跟你寒暄几句。”
她淡淡的笑了笑,“别紧张,我今天约你吃饭,就是想跟你正式认识下,毕竟对你也算久闻大名。”
黎湾谦逊的摇摇头,纵使心里再多弯弯绕绕的担忧,但对面也是李周延的母亲。
她选择了坦诚,“那天听陶教授说,您跟他打听过我,所以才有些好奇。”
周景音不置可否,“你想听听他对你的评价?”
“不用。”
黎湾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会说我好话的。”
周景音闻言一愣,再看向黎湾的眼神里就有了那熟悉之人的相同笑意,“你这点倒是跟周延一模一样。”
第五十六章·爱有千千万万种
周景音确实没有太多想要寒暄和询问的话语,她对黎湾的了解并不少。
当年第一次知道儿子恋爱时,她其实是多了心的。
家里从小管教严格,这孩子自我约束力很好,从不在外惹事。 那时听闻李周延打电话托叔伯摆平黑社会,她颇为诧异,细问才知道是要帮他女朋友家摆平事情,更是眉头一皱。
前有要因为女朋友留国内读研,后有跟黑社会牵扯不清,换哪个做父母的能放心?
加上自己儿子性格单纯,情窦初开本是件好事,但两个家庭的巨大差异,让她很难相信他们能长久。
果然,还没等她出面,就听说儿子失恋了,还是那女生甩的他。
看着他一整个假期都陷在失恋的情绪里,一蹶不振,她又难免担心。
好在之后送出国开始新生活,慢慢也就恢复如常。到底是年轻人,人生路那么长,一个过客而已,她不担心他以后没有新的恋人。
让她没想到的是,前年去英国出差,才偶然发现那小子卧室里居然挂了一墙的照片,都是那个姑娘。
这让她颇为意外,这都几年了?后来回国后,放着北京的工作不要,执意要去杭州。
她不免多心托人去打听那姑娘的近况,果然,那姑娘在杭州,更凑巧的是师从老友陶思仁。
饭吃到尾声,预想中的对话一句都没有出现,黎湾也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
周景音很得体,一点越界的试探都没有,只是与她话家常,像家里的长辈闲暇时,关心晚辈的工作、生活、感情。
可黎湾心知肚明,她今天一定是有话想跟她说,才会大费周章的挑她单独在北京的时候约她。
而她也知道,有些话如果不在今天挑明,或许以后也不太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既然摸不准她的脉,那至少把自己的想法表达。
她悄然深吸几口气,斟酌片刻,率先开了口,“阿姨,我知道我和李周延的家世不算门当户对,您作为他的家长,对我有任何的审视和看法,我都理解,也都接受。但我接受并不是认为我低人一等,而是因为你是李周延的妈妈,我尊重您。”
李周延说得对,她不该拿不对等的起点来看低自己,她可以堂堂正正的争取自己的感情。
他已经为她做了太多,他们之间的这一路蜿蜒,他努力向她走了99步,如果她连最后那一步都没有勇气迈过。
那她都会鄙弃自己。
“我大学的时候跟他在一起,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也并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当时在学校就有过很多质疑的声音,尽管不好听,但也并没有影响我们俩的感情,因为我们都足够坦诚,知道彼此的真心,所以问心无愧。”
黎湾大学时,追求者就没断过,但她平日刻苦勤奋的模样让人都以为她只是专注学习,无心恋爱。
直到她被李周延牵着手公开在校园散步,众人才恍然大悟,紧接着就是尘嚣而起的流言蜚语。
说她装,一副单纯模样谁都追不到,原来是等着攀高枝。
有人还借题发挥,当着她的面就泼上脏水:“肯定啊,不趁年轻找个有钱的榜上,她那种穷乡僻岭来的乡下人,难不成还能靠自己啊。”“人还是很聪明的,你们追不到是因为根本瞧不上你兜里那几个钢镚。”
而那些没追到她的,更是在背后大肆放话,“早知道花钱就能搞定,还费那功夫,装成那样,真会给自己抬身价。”
可这些攻击都没有让她上心,因为李周延清楚她的为人,他坚定不移的站在她身旁维护她。
从没动摇过一次。
“当年跟他分手分得武断,我家里的情况您应该也知道些我当时年纪轻,并不觉得自己有底气可以妄想跟他一辈子在一起。”
她坦然的笑笑,瞳孔在聚焦中逐渐坚定,“但现在我长大了,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和收入,可以养活我和我妈妈,虽然并不算优越,但确实给了我很大的底气去面对生活。这次跟他复合,我也犹豫过,但李周延告诉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出生而看低自己,不然就是欺负自己。我知道我这样说可能会有点理想化,但事实上,跟他分开的这些年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只喜欢他,喜欢得想跟他过一辈子。”
“如果注定这种程度的喜欢,一辈子只有一次,那我会努力去争取我的爱人,争取把他留在我身边,因为我需要他。”
像他那天说的那样。
周景音静静的听着对面的姑娘娓娓道来,明明是轻言细语的音色,却莫名让人觉得掷地有声。
陶思仁对这孩子评价颇高,不管是人品还是学业,不是没有道理。
不卑不亢,不讨好,不妄自菲薄。
她目光悄然扫过她捏住勺子的手,紧张到手背的青筋都凸起,到底是小姑娘,藏不住忐忑。
“如果我说,你长得漂亮学历高,以后作为孩子母亲,基因过关。工作体面社会地位高,作为儿媳也算拿得出手”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的开口反问她,“这样说,你会高兴吗?”
“啊?”
黎湾显然没有预料到周景音的试问是这番,一时哑口。
“你从城中村一路奋斗到现在,就是为了钓个金龟婿?”
“当然不是。”
“那别人把你当作商品来比价,你又怎么可能接受?”
周景音也没再给她绕弯子。
她并非是不顾世俗的人,那天和陶思仁细聊下来,客观来说,她对这小姑娘自强不息的坚韧确实佩服。
但作为母亲,过来人的经验自然还是觉得门当户对的婚姻会更稳妥。
甚至在来之前,她心里也没有认可这段缘分。
可世事难料,说到底,她也是一个母亲,当年费那么大的功夫才有了这个宝贝儿子,她不会傻到为了这些所谓的条条框框,让儿子与自己离心。
“我和他爸不否认门当户对的家庭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一些不合适的矛盾。可我们家儿子也不是商品,他条件好与不好,应该匹配什么样的姑娘,也不是单由外在这些东西就能定的。感情这种东西不讲道理,但说到底都是缘分。周延不傻,你能让他惦记这么多年,一定有值得他喜欢的地方。”
别的不说,李周延这点倒是随了他爸,重情重义。
这让周景音很是欣慰,更欣慰的是他喜欢的姑娘和他一样,他们两情相悦。
他们家那个圈子里,有家世的托举,成材的孩子不在少数,但也因为家世的庇护,私下胡作非为的更是不少。
她和他爸不指望儿子要有多大成就,就怕他走岔路,所以从小对他严加管束。
但圈子里诱惑太多,他们管不了他一辈子,有个人能栓住他的心也好。
他心甘情愿被栓住,才不会出岔子。
但这些,她都没有告诉黎湾,也不打算告诉她。
她只是明确的找准自己的位置,“你俩都是成年人,能不能修成正果,是你们之间的事。做父母的有自己的分寸,比起干涉,尊重才是爱的前提。”
她抬眸望着桌对面的姑娘,那双冷清的眼睛里,有了柔和的笑意,“不管怎么样,阿姨都祝福你们。”
送走周景音后,黎湾独自在顶楼的餐厅坐到了天黑。
高楼与矮户的灯火点缀着首都的夜晚,驱不散她心里的空茫。
周景音,李周延的母亲,和她认识的所有母亲都不同。
今天的一切全部偏离了她的预想,她不知该作何感受。
人活在俗世,自然很难免俗,周景音出生在高门大户,从李周延身上能窥见的那些教条和家训,都是来自于父母。
可这样的父母却能把对孩子的尊重放在前,没有打着所谓的为你好,把自身意愿和家族责任强加到李周延身上。
婚姻是两个家庭的合作,门当户对背后隐含的是强强联合,互帮互助。黎湾从前恐惧无非是自知自身价值微弱,无法给这样的家庭带来贡献。
而这样的大事大非面前,他们也并未用父母的权威对李周延施压,甚至连干涉都没有。
因为尊重自己的儿子,尊重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主观意愿和喜好。
她知道周景音未必就对自己满意,但这样的开明足以让她怅然。
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儿子任性一生。
她想起自己从小见识过的那些两级分化的父母,要么对孩子读书的事极不上心,也许知道自己没文化,也就没指望孩子能读书成材,成绩不好就早点出来打工挣钱养家,别给家里添负担。要么把孩子当作改变全家命运的稻草,监督,控制到极端,生怕孩子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他们不知如何正确的引导和教育,不懂什么是尊重,不懂保护孩子的天性,也分不清优劣,那是他们自己都没曾见识过的盲区。他们只是害怕多个累赘,怕本就苦大仇深又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家庭会被拖垮。
所以他们的孩子哪怕之后过上了还不错的日子,骨子里的自卑怯懦,战战兢兢,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那是上一代人传递给他们的焦虑、暴躁、粗鲁镇压和对生活的怨恨。
穷苦人的生存能力微弱得残酷,一步踏错,或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挽救的机会。
悲哀的是,明明身陷在这恶劣的境地里,却还在不断滋生恐惧,恐惧生活会落入更差的境地,以致自觉形成了无休无止的闭环,将自己与孩子的一生彻底困住。
血淋淋的对比让黎湾心里滞闷得喘不过气。
她的母亲已经是这些人里最好的那一个。
陆蕴芝没文化,没见识,没工作,全靠那股子吃苦耐劳的韧劲儿,独自一人拉扯她长大。在常年糟心的境地里,不顾周遭人嘲笑和劝阻,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托举孩子,不图未来反哺,只为让孩子有机会看到更大的世界,走上更好的人生路。
可在李周延母亲面前,她依然不能扼制自己心里的无力感。
那已经不是对阶级差异的无力,庞大而无法触及的阶层壁垒从来不是只体现在财富和社会地位。
一个家族,世代相传的认知差异,一步步割裂开人与人之间距离,不断叠加,形成了坚无不催的壁垒。财富和地位不过是认知的折现和补偿。
若不是陆蕴芝的托举,让她有幸从那个巨大的恶性循环里挣脱,她这辈子都没机会窥见这般。
她的祖辈,她的后代,或许都会继续在那个不知起始的痛苦闭环里,世世代代。
她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代人,才有可能拥有李周延那样的母亲。
想到这里,她突然很想念自己的母亲。
她拿起手机,给陆蕴芝发微信:【妈妈,你在干嘛?】
隔了好一会儿,陆蕴芝的语音消息才回复:【我下午去银行回来,嘿嘿,之前给你存的定期到期了,我又续上了,这次存的时间短点,我怕你哪天结婚了要用钱银行经理还送了我一桶油,看起来是好东西,我明天给你寄过来?你太瘦了,平时要按时吃饭!多吃点,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你一个人走那么远,我老不放心,你真的】
59秒的语音限制了陆蕴芝的唠叨,却无法限制她对女儿的爱。
这世间父母千千万,李周延的母亲懂得尊重,而她的母亲也懂得爱护。
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人,都在竭尽所能的爱着自己的孩子。
想到此处,黎湾依然感恩自己的幸运。
她的母亲从来没说过爱她,可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妈妈,她给了她面对这个世界,最大的支撑和底气。
她举起手机,认认真真的拍了张窗外的夜景,发给陆蕴芝:【妈,我在北京出差,北京变化好大,跟以前咱俩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条:【您想不想来北京看看?】
第五十七章·粉了吧唧的可爱
陆蕴芝的答复是等国庆过后再看情况,因为暑假是旅游高峰期,侗寨的民宿生意不会差。
她依然惦记着要给黎湾多攒点嫁妆。
而这头没能答应,另一边却不请自来。
黎湾晚上例行公事和李周延打视频,告诉他今天见周景音的事,那头对此倒没任何意外。
“我妈虽然强势,但她也爱我,我喜欢的人,她不会为难。”
他没有告诉黎湾,他五一回家就已经跟家里做了思想汇报,猜到他妈会去找陶思仁打听,早早的就登门去求他陶叔美言几句。虽然他陶叔说他是多此一举,但多两层保险总是好的。
他爸妈不是专制的人,尽管没表态,但也没瞧出要棒打鸳鸯的苗头。
他想得很明白,再不济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只要他对家里态度坚定,黎湾对她坚定,他俩这事就黄不了。
“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多招人喜欢,我妈没事为难你干什么?”
黎湾听着他气定神闲,悬着的那点不安终于有了被熨帖的踏实,“我其实很紧张的,去之前胡思乱想好久,怕”
“怕什么?怕我妈会朝你撒钱?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
他懒洋洋的嗤笑,“土不土?我就值这点钱?”
“五百万很多了好吗?很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你还挑三拣四。”
“那要是有人出五百万让你把我卖了,你愿意么?”
“我还是得考虑考虑”
黎湾当真思考起这个问题的本质,追根揭底的求知,“虽然真挺多的但是如果就这么把你卖了好像有点舍不得,毕竟还没”
“没什么?”
“没睡够。”她一本正经的得出肯定答案。
李周延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本来都躺进被窝了,忽然就从床上坐起来,“哈?你再说一遍?!”
黎湾一向不擅甜言蜜语,两人凑一起时,大多都是李周延在表达。她自诩没什么表达天赋,把握不了那个分寸和火候,所以偶尔输出一点不是太过含蓄,就是太过生猛。
而爱情的契合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李周延对此十分受用。
于是此刻,这姑娘一脸茫然的重复刚才的狂言,“我还没睡够。”天知道视频那头的人心潮汹涌澎湃到何种程度。
李周延难以置信的抬手来回搓了几下毛刺刺的脑袋,硬是没能让自己冷静一点,他难抑春风的咧着嘴笑,后面干脆不装了,鬼吼鬼叫的倒进被窝里亢奋得打滚。
“你这是什么反应?”
黎湾看着那端傻里傻气的人,后觉反思是不是说得太过直接,又有点不好意思。
“我明天就去找你。”李周延一拍大腿。
“我后天就回去了,何必跑一趟。”
“你都提出这样的要求了,我有责任要满足你。”
“也没有上升责任这种程度吧”
黎湾挠挠脸嘀咕,“我只是陈述一下客观事实。”
这下好了,某人脸上的荡漾更加坚定了,“明天在酒店等我,小李竭诚为您服务!”
李周延言出必行,周六订了最早的航班落地北京。
那会儿黎湾还在上会,这人熟门熟路的自称家属找前台拿了房卡,拎着行李入住了黎湾的房间。
黎湾昨晚写报告写到半夜,这会儿坐在会议厅听着台上教授低沉的嗓音阐述着一堆专业词汇,晕得眼皮打架。
她走出会议厅,去续咖啡。
手机的连续震动将人从困顿的浑噩里拉回清醒,打开一看,几十条微信全是她落单的男朋友发来的。
李周延出门去逛商场了。
【你们会务餐怎么样?这家生煎好吃,我给你打包带回来晚上吃?】
【这裙子你穿肯定好看,你是穿XS号?虽然有点短,但我还没见你穿过短裙晚上穿给我看吧,嘿嘿。色色jpg.】
路过电梯旁有两个毛绒小熊撅着屁股,他拍着视频走过去拍了一把熊屁股,“你看它诱惑我!好会噢~你什么时候也诱惑我一下?”
服装店试衣服,一口气给她发三套穿搭,第一张穿着橙色的印花衬衫短裤套装,内搭白色的背心与脖子上明晃晃的银色锁扣链相衬,脸上耍酷的挂着黑色墨镜;第二张穿着白色的宽肩无袖背心,配黑色工装裤,宽肩长腿的好身材藏不住;第三张是浅粉色的宽松T恤,上面一大颗水灵灵的水蜜桃,搭配玫红色的短裤和球鞋,艳丽得扎眼。
【海岛度假风、街头男友风、男大学生恋爱脑风。请问黎女士,今天想跟哪种风格的男友约会?】
黎湾一条一条的慢慢看下来,瞌睡醒了大半,到底是六天没见了,想到等下就能见到他,心里耐不住欣喜的期待。
身旁的骆毅然见她一个人抱着手机傻笑,端着咖啡过来打趣,“这么高兴啊姐姐?在跟延哥聊天?”
黎湾这才暂时从他那分享欲旺盛的对象那里抽回注意力,“怎么了?找我有事?”
“没事,随便聊聊。”
骆毅然背过身,靠在窗边护栏,“我才听淳哥说,你跟延哥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过?”
“嗯。”
黎湾并没有否认,所里没有禁止同事之间恋爱的条例,但她和李周延平日就不爱在外人面前亲密,所以知道他俩关系的人不算多。
“之前没跟你说,是因为想着都是过去的事情,没必要拿出来惹人误会,毕竟那会儿也没打算跟他再怎么着。”
“那怎么又复合了?”
“可能还是放不下吧。”黎湾不置可否的笑笑。
“好吧,那我输得心服口服。”
骆毅然耸耸肩,咧嘴笑出一口白牙,“这谁干得过白月光啊,我就默认是我出场晚了,不然的话,我还想着再冲一把争取争取。”
黎湾被他这坦率的直白逗笑,轻松跟他碰了个杯,“你这小孩儿还挺可爱。”
“我可不是小孩儿,但论可爱还得是弟弟。”
骆毅然骄傲的抬抬下巴,“这方面延哥可不一定比我强。”
真的不比你强吗?
黎湾坐回座位上,看着李周延两秒钟前发来的视频,简直怀疑他在她手机里装了窃听。
“黎湾,这好可爱喔~我买一个送你好不好?”
视频里的那只手在摆弄着一个粉紫色的小猫爪,萌得人心软,应该是硅胶材质的,看起来绵绵软软,下面链接着两根线。
黎湾还未来得及辨清那是什么东西,镜头又移动到旁边的粉色毛绒物件上,“这个也可爱,毛茸茸的,你应该也喜欢吧~”
这次她看清了,那是一双毛绒绒的手铐。
岂止是手铐,视频背景里还有一堆各式各样的情趣用品,橱窗镜子里,某人脑袋上戴着个猫耳朵摇头晃脑的摇铃铛,“我可爱吗?”
那家店也非常眼熟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黎湾潜意识拉响了警报——她觉察到她那花里胡哨的对象在憋什么损招。
她故作镇定的回复:【我喜欢?我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粉了吧唧的东西?】
可谁知那人平地一声雷:【我的不就是粉了吧唧的?你不喜欢?】
黎湾硬生生的被控了好几秒,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后,“轰”的一声,只觉奔涌的气血直冲头顶,【李周延!我在开会!】
【那又怎样?】
【我要截图给你妈告状!】
【咱俩的闺房乐趣没必要告诉我妈吧?】
黎湾臊得一把将手机丢进包里,像丢一个烫手山芋。
是不是所有人的男朋友都这样?刚在一起时还人模人样的,时间长了就人狗参半了。
她看着台上那位年轻学者,西装革履的分享着他的研究方向和见解,平日李周延也有这幅模样。
不,他更帅,更赏心悦目。
李周延不爱打领带,每次身着黑西装白衬衫站上分享会的讲台时,斯文的谈吐和有涵养的待人接物总会吸引一堆不谙世事的业内后辈对他两眼冒星星。
翩翩公子,玉树临风,她也常对他两眼冒星星。
可眼下,那些只有私下两人才会知晓的面目一旦多过了职业光环,那个在别人眼里高不可攀的男神,在她眼中
她看着屏幕上投影的山脉横断切面,满脑子都只剩某人的粉了吧唧
李周延看着已读不回的消息,终于忍不住乐出声,他盲猜那头黎湾的模样,估计心虚得坐在会议室里都要东张西望,生怕有人瞥见了她的聊天页面吧?
他乐不可支的付了钱就打道回府,得回去静候佳音了。
一连六天没见着人,来了还要独守空房,谁有家有口的过得跟个和尚似的?他的相思之情必须靠今天大战三百回合才能纾解。
然而事情总有那么一些不可控的时刻,他煞有介事的洗了个澡,喷了香水抹了脸,正琢磨着去看看说明书,关于如何使用今天战利品开辟新大陆。
谁料脚刚迈出浴室,房卡刷门的提示音冷不防的响起。
不等他搭手开门,黎湾风风火火的推门而入。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黎湾先下手为强,连推带撞的把李周延摁堵在门廊,反手关门。
“这么想我?”李周延忍不住调侃。
“想收拾你。”黎湾咬牙。
李周延闻言,大方扯下自己围在腰上的浴巾,“那还不赶紧?”他比黎湾猴急,把人搂进怀里上下其手,迫不及待扒她的衣服,“准备怎么收拾我?”
两人一路痴缠到床边,黎湾瞧见放在床头柜的粉色礼品袋,余光瞄见里面的毛绒,用力将人推倒进床。
“那取决于你买了些什么刑具。”
她跨坐在他身上,扯出那袋子里的毛绒手铐,拎起来细细打量,“啧啧啧,还真是粉了吧唧的。”
李周延暗示性的顶了顶腰,“那你到底喜不喜欢粉了吧唧的东西?”
“你说呢?”
那天,李周延沉浸在被延迟满足的亢奋中,调教棒的软毛每一次触碰都撩得他浑身发颤,身体早已蓄势待发。
黎湾见时机成熟,动作娴熟的把他双手举过头顶铐在了床头灯上,惊得他连忙问,“你上哪儿报培训班了?”
“话怎么那么多?”她扯过口球塞他嘴里。
等到她薅过丝巾准备蒙上他眼时,李周延的眼睛瞪得快比他嘴里的口球还大,她终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上次把我摁升降桌上的时候,想过会有今天吗?”
她心满意足的观赏着眼前不着寸缕又坚挺的身体,半刻,悠悠的起身下床。
“好饿啊,今天会议配的餐盒还不错。”
她伸着懒腰绕到书桌前,拿出带回来的餐盒,故意说给李周延听,“为了早点赶回来收拾你,我饭都来不及吃,都怪你。”?
李周延全身赤裸的横陈在床,蒙着眼堵住嘴囫囵说不清,“你放”空调的凉风不时扫过他暴露的肌理,痒得他万蚁噬心。
黎湾还不嫌欠揍的端着餐盒去他鼻前晃,摘下口球故意问他,“香吗?”
李周延正欲张嘴,黎湾又收回食物,附身给他一个吻,“乖乖听我吃啊。”
“你有病吧黎湾?!”
李周延急得鬼吼鬼叫,在床上快扭成麻花,“放着我这么个色香味俱全的男人不要,吃那破玩意儿干什么?!”
黎湾看着他那窘样,报仇的快乐让普通的菜色都变得有滋有味,“我只说要收拾你,又没说要吃你。”
她乐醄醄的打开电视,调高音量,彻底淹没了李周延的控诉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起,黎湾开门接过订的闪送,估摸着他那身猴急劲儿被消耗得差不多。
她悉心将惊喜准备妥当,而后再次回到床边。
李周延浑身的皮肤都已泛出酣畅的红,粉紫色的猫爪乳夹还揪着他不放,如心电图的导线一般,黎湾顺着一路抚下来,哪儿哪儿都是鼓胀。
“你快给我解开”
李周延气得已经没脾气,嘴上讨饶的央求,“哪有你这样谋杀亲夫的?走了那么多天,你就不想得慌?”
“累了吗?”她声音如常。
“说的是人话么?在床上问你男人累了吗?这又是哪个品种的羞辱?”
李周延以退为进,好声相劝,“你先帮我解开,我胳膊都酸了,你解开让我抱抱你多好?”
黎湾气也出了,见好就收去拆手铐。
李周延在心里掐算着反扑的契机,谁料摘下丝巾的瞬间,眼前的情景先一步了拦住了他所有的蓄谋。
室内灯光都熄灭,黎湾穿着白色睡袍坐在他身旁,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的生日蛋糕,上面大大的几个彩字——17岁生日快乐。
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黄昏中冉冉跳动,映照在黎湾白净的小脸上,温柔得让人心软,“生日快乐李周延,这是我欠你的17岁生日蛋糕。”
第五十八章·喜欢得要死
今天是李周延26岁的生日。
黎湾记得,他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今天是你生日,从昨晚到现在你都没跟我提过。”
黎湾将蛋糕捧到他面前,柔声的嗔怪他,“你也不怕我忙忘了?”
“我不过生日。”
李周延没有说谎,“对这事儿没所谓。”
他确实已经很多年没过生日了,没有说原因,黎湾却心知肚明。
那年17岁的暑假,他在兴城夜宵摊把自己17岁的生日愿望送给她,她后来却用来跟他提分手。
她最后发的那条短信,他估计此生都难忘了。
尽管和好后李周延没有再计较当年的种种,但她自知对他的伤害,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解开心结。
“再不喜欢也是生日,一年只有这一次,最起码吹个蜡烛许个愿。”
她手心拢了拢火苗,有意引导他,“寿星许愿很容易实现的。”
李周延难得沉默,一双长眼凝视着眼前这张脸,目光沉沉。
翻涌的情欲到底是熄了火,某一刻,悄无声息的叹息在转移的视线中挥发。
他不确定黎湾费心思准备这个到底是想干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想面对她。
很奇怪,明明都已经过去了,明明他还是那么爱她,但他就是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什么。
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一种能力,他以为自己已经炉火纯青。
可本能骗不了人,视线随着低眉挪向那簇跳跃的火光,窗外的晚霞映透他半张脸,将心事隐匿在另一边。
“你把我当小孩儿呢?都几岁了还许生日愿望,幼不幼稚。”
他淡淡的扯了扯嘴角,终是不愿违背自己,“我不喜欢过生日,没有生日愿望。”说着就要起身去找衣服。
黎湾赶忙拽住他的手,一脸急迫的不让他走,“真的没有生日愿望吗?那可以让给我吗?”
果不其然,李周延身体明显僵了一瞬,扭头就见黎湾仰望着他,那眼里的真挚不掺假。
他不自觉皱起眉,莫名抵触,下意识转移话题,“你什么癖好?就这么喜欢看我不穿衣服?刚才大好春光摆在你面前,你要去吃别的,现在又搞这出是”
“李周延。”
黎湾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逃避,果断打断。
她心里苦涩,缓缓站起身,一字一顿,“我的愿望是,不分开。”
我的愿望是,不分开。
黎湾并不指望这短短几个字就能抚平时光在他心里加深的划痕,她只是不希望李周延不开心。
不希望他排斥自己的生日,不希望他每临生日当天,想起的都是些不快乐的回忆。
他值得拥有一个幸福的生日,值得拥有每一个幸福的日子。
她有些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将一腔歉意捧到对方面前,不止是渴望谅解。
更渴望对方能明了,明了她情真、意切、又笨拙的真心
李周延有时候觉得,他上辈子一定就跟黎湾认识。
他上辈子一定欠了她很多,所以这辈子注定要栽在她手里,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话说到这份上,他要再不知道她那蛋糕上的“17”是什么意思,那他就真的是蠢死了。
可他说不出话,经年的复杂情绪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汇聚至咽喉,汹涌往复,哽得他不知所措。
有那么一瞬间,眼眶热得他鼻酸。
是委屈,是最幸福的权利被糟蹋,从此以后都变成失恋耻辱的委屈。
可他能说什么?在这事儿上,他宁愿怪自己矫情。
他克制的滚了滚喉咙,像是害怕这一刻会随融蜡的变化而消逝,迅速吹熄了蜡烛。
灰白的青烟在两人之间缕缕缥缈,弥散着室内的不明朗,李周延红着眼吻上黎湾的唇,像是盖上一个承诺。
“说话算话。”
得到李周延的答复,黎湾好像比他更开心,她踮起脚尖热切回应着他。
许是吻得太忘情,李周延手抚上她后腰的那刻,黎湾情难自禁的抖了抖,横在两人之间的蛋糕脱手而去,“啪”的栽倒在脚边,摔成一滩稀泥。
“完了”
黎湾急得蹲下去捡,可惜这暴殄天物,“都还没尝一口呢。”
李周延轻轻抓起她的手,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舔她手背上蹭的蛋糕,“怎么不能尝了?”顺势引着她的手攀上自己裸露的胸膛,“挺甜的,你要不要也尝尝?”
绵软的奶油蹭在坚实胸肌上,在暧昧的光影里,徒让人口干舌燥。
黎湾抚摸着那处滑腻,指尖轻轻刮他的皮肤,“我之前一直在想,到底要送什么礼物你才会喜欢。”
“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还不知道?”
身前人微微低垂的领口隐约透露着不一样的春光,李周延好奇的伸手探进,“里面穿的什么?”
黎湾眼睛晶晶亮,像一个身怀宝藏的小孩准备献宝,“好奇么?”她抓着他的手,引他去解自己身上浴袍的腰带,胸前的领口慢慢敞开。
谁料,还未过半,“我靠黎湾!”
李周延脱口而出的脏话打断了行进节奏。
黎湾心里咯噔一下,强压住七上八下的忐忑,无辜的眨巴眼睛,“怎么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她那对圆溜溜的大眼此刻看得李周延头皮发麻。他懵得不知所措,条件反射弹跳而起,急匆匆的绕过床尾,光脚暴走到门廊,俨然一副失控的模样。
临到门口,大脑的卡顿终于恢复运转,他难以置信的转身回头,隔着一段距离,盯着黎湾身上的粉色布料。
他端庄保守的女朋友居然穿了透视的薄纱情趣内衣!
开眼了!真是开眼了!她受什么刺激了?
他脑子里飞速处理着眼前人的新鲜,就回来这一会儿黎湾给他的惊喜跟坐过山车似的,一趟接一趟。
他简直不敢相信,对眼前的画面失去表情管理。
黎湾为这一刻已经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早就料到李周延的反应不会平淡,但眼下他光着膀子在房间里乱窜,显然也超出了她的预期。
“你去哪儿”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他这通反应泄了底,不安的羞耻迅速袭上心头,对上他的视线,她下意识别开脸去,局促得不敢看他。
李周延沉浸在眼前的冲击里,久久不敢回神,眼珠子落在黎湾隐透的身段,燥热直接从后背一路烫到耳根。
他不是没见过这类东西,男人嘛,年轻的时候总有狐朋狗友分享硬盘,本着求知的心态,更露骨的他都看过,但问题是,这东西出现在了黎湾身上就很难以置信
他杵在门后边,手脚无措的不知要忙活什么,最后竟然呆头呆脑的开始挠脑袋。
“你这”
他磕巴了几下,终于将语言系统捋顺,“上哪儿买的?”
“就你买粉了吧唧那家”
黎湾坐在床上,红着脸支吾,“那天逛街路过想着你那么骚包,可能会喜欢,就”
李周延脑子里闪过刚才她熟练的给自己上手铐的画面,“你该不会”
“嗯。”
黎湾点点头,指了下自己的行李箱,“和你买的一样”
这下好了,李周延觉得自己彻底要燃起来了。
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黎湾开窍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太多。
他荒谬得几番止不住笑,身体亢奋的澎湃却比他更先理清他的渴望。
一不做二不休,人又快步冲过来,抓着黎湾一把扛上肩,火急火燎的就往浴室跑。
“你干什么?”
黎湾显然已经对她男朋友的诡异行径失去解读能力,她下意识踢腾,却被他放到了浴室镜前。
“这里光线好。”
李周延站在她身后,直视不讳的看着镜子里的黎湾,柔光下,甜美蕾丝小飞袖吊挂着饱满的柔软,束腰绑带下衔吊带袜,露出大腿的绝对领域。
蕾丝与薄纱的交错纠缠着她玲珑的曲线,从上至下,她皮肤白得泛粉,像一颗饱满微醺的水蜜桃。
饶是见过无数次的赤裸,在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掩映里,莫名滋生着含羞带怯的诱惑。
李周延越看心越颤得慌,被亢奋的情绪牵引,脸红到快冒烟。
一室的亮堂让两人的不知所措无处遁形,遥想当年第一次都没紧张到这种程度,像回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
“喜欢吗?”
黎湾羞涩的转身贴上他,那张漂亮又无辜的娃娃脸在此刻简直令人发昏。
李周延目光流连在她身前,好久,终是没出息的低声笑,“喜欢得要死。”
他没告诉她的是,下午他进店第一眼就看到模特身上这件情趣内衣,脑子里偷偷想过穿在黎湾身上是什么效果。
但他没敢跟她说,怕她骂他下流。
他不禁暗叹,他俩真是天生一对。
黎湾面红耳赤的推他,笑闹带着撒娇的意味,李周延更是有种捡到宝的便宜德行,人缠在她身上不愿离开半寸,根本舍不得脱。
他的水蜜桃熟了,从稚嫩到青涩,再到眼下的熟透,都是他的,都是他一个人的。
他迫不及待的咬下一口再一口,满口满溢的快活。
到底小别胜新婚,在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的催化下,那天两人的疯狂是往后几年再回想起来,都会臊到脸红心跳的程度。
黎湾记得他发疯似的予以予求,记得战场蔓延了满屋,记得那堆粉了吧唧的道具,记得他情到深处的某刻,捧着她的脸,湿润的眼眸里尽是求索的确认,“现在还会在这种时候偷偷琢磨着要跟我分手么?”
“不会。”
她热烈的用行动回应他,“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
第五十九章·长大的约定
陆蕴芝的生日是在十月下旬。
黎湾好劝慢劝,请了探亲假回去终于把人接到了北京。
她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从上飞机开始正襟危坐的呆在位置上,紧张得抓着扶手不放。
黎湾小心接过空姐递来的温水,转头劝她喝点润润嗓子,“三个多小时呢,机舱里干。”
“这声音吵得我心慌。”
陆蕴芝局促的接过纸杯,看了眼窗外的云海蓝天,“怎么飞到云上面来了,太高了,多不安全?坐火车不挺好?还能看看沿途风景。”
“那不是时间紧么?坐火车来回都要四五天了,我探亲假不够。再说了,最近淡季机票打折,来回比火车票便宜。”
“真的假的?”陆蕴芝闻言,眼睛明显亮了亮,“坐飞机还能比火车便宜?”
“当然了,现在航空多发达。”
黎湾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让自己装得像那么回事,“你刚刚看到的,机场那么多飞机,得有人坐才能赚钱呀。”
之前就猜到里陆蕴芝心疼她花钱买机票,刻意编了这些借口。
果不其然,陆蕴芝听到捡了便宜,对眼下的拘谨立刻有了松懈之势。
“你别说,现在日子好了,这是真不错啊。”
她终于有心情抬眸好好打量机舱内的陈设,瞧着周遭旅客,脸上的新奇藏不住,“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带你去北京,咱们挤的那火车,臭得没法,哪里都是乌烟瘴气的。”
“当然记得,当时坐咱们对面那三个伯伯脱鞋了,你还让他们把鞋穿上,说公共场所注意素质。”
黎湾拉着她的手,在手心里摩挲,“我当时特别骄傲,觉得我妈是个有素质的人。”
那年的黎湾才十岁,母女俩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偌大的北京总是让人晕头转向。
可她的妈妈背上背着行李包,身前抱着她,小小一个挤在人山人海的北京西站,像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回去的路上,黎湾趴在车窗,看着站台上缓缓后退的“北京站”蓝色标识牌,依依不舍。
“这次玩得高兴吗?”陆蕴芝问她。
“高兴!”
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城市,那么宽的街道,那么多的灯,兴奋得两天两夜没睡着。
而她妈妈好像有些遗憾,“难得来一趟,本来想带我家湾湾把首都看个遍的。”
但北京太大了,比她们想象中的还要大,去哪里都好远,她们好像永远都看不完。
那时的黎湾年纪虽小,但知晓妈妈的难处,这一趟几乎花费了她们娘俩大半年的生活费,依然是杯水车薪,首都高昂的消费让她们实在无力承担。
也只能走马观花的看看。
所以,哪怕她再不舍,也没有一丝抱怨,而是开心的抱着她说:“妈妈,我好喜欢北京!我以后可以来北京上大学吗?上大学是不是要上四年?那就可以在北京呆四年了!”
“那你要更努力学习才行,北京的大学分数要很高。”
“我一定可以!”黎湾想了想,“我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学,然后天天带你去天安门看升国旗!”
“好样的!我家女儿一定可以。”
那次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腰酸背痛也不再折磨人,那是属于娘俩间最好的约定
“我一直觉得,当年带你来北京看看,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岁月在陆蕴芝脸上刻下了回不去的痕迹, 但她的欣慰足以填满那些岁月,她拍了拍黎湾的手背,感慨的笑,“我家湾湾最争气。”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天高云淡,遍地都是金色的暖意。
李周延开着车,带着她们娘俩穿梭在各大景点,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天坛地坛、鸟巢水立方,连八达岭的长城都没漏下。
陆蕴芝看着他大包大揽的买水买零食帮忙拎包和拍照,跑上跑下,什么都不让黎湾沾手,倒有些不好意思,“周延你让湾湾帮你,你别一个人什么都干。”
李周延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大大方方的打消陆蕴芝的拘谨,“阿姨,您千万别跟我客气,这我地盘,熟门熟路的,让她来我也不放心。”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身后的陆蕴芝,“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定要跟我说,您难得来一趟,我得争取机会表现才行,女婿不能白找不是?”
这话一出,逗得陆蕴芝不禁笑,当真也就不再跟他客气。
一连六天下来,陆蕴芝的愿望清单划到了底。
最后一晚,早早回到酒店,陆蕴芝疲惫得8点就入睡,黎湾在网上搜了天安门排队攻略,为明早最后一站做准备。
陆蕴芝来之前就唠叨着要去天安门看升国旗,这是她多年的心愿,也是黎湾的心愿。
她估摸着时间,凌晨两点悄悄起床准备独自去排队,却看到了李周延一个小时前的消息。
【我在楼下停车场等你,醒了就联系我。】
黎湾走出电梯,就见李周延孤零零的坐在驾驶座里,停车场惨淡的灯光映照在他疲惫的脸上,冷冷清清。
“你怎么不回房间休息一会儿?现在还早。”
坐进车的那刻,扑面而来的酒味熏得她拧眉毛,“你喝酒了?”
“没。”
李周延朝后座侧侧下巴,黎湾回头一看,居然是纪淳,满面通红的摊睡在后座,“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准你北京找对象,就不能我也北京找对象?”
纪淳已经醉到不省人事,手胡乱在空中比划,说话含糊不清,颠三倒四的没个逻辑。
“他怎么喝成这样?出什么事了?”黎湾问李周延。
“还能什么事儿?”李周延无奈的摇头。
不等他开口,纪淳噌的一下坐起来,囫囵着嘴宣布,“祁影不要我了!”
祁影跟纪淳提分手了,原因很简单,她受不了长时间的异地恋。
纪淳不接受电话里说分手,打着飞机来找她,两人在酒吧喝得烂醉,抱在一起痛哭,最后被送去了派出所。
李周延凌晨去捞的人。
“既然舍不得,那为什么不努力争取一下?你大学时不就说喜欢北京么?”
黎湾看着身后那个醉眼朦胧的失意人,认识纪淳这么久,头一次见他伤心成这般模样,纵使再狼狈,她也没法责备他,只能宽慰,“或者问问祁影,毕业了愿不愿意去杭州发展试试?”
李周延伸手拉住她的手,像是要阻拦什么,欲言又止。
“不愧是我大哥!看问题就是犀利!”
纪淳胡乱的抹了一把脸,丧气得苦笑,“我问过她不愿意,她说她就想留在北京”
祁影从本科开始,目标就很明确,医学研究仰赖资源,离开北京,无异于将她过去这些年的积累都打水漂。学医本来就辛苦,她熬了那么多年,当然不愿意放弃。
“那你呢?”
“”纪淳没说话。
无言的叹息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将某些无解的困顿悉数化成了人生。
黎湾懂了,纪淳也不愿意。
他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家境优渥,哪怕在外求学开拓眼界,最终是要回去的。
那才是他的故乡,有他的亲朋好友和乡愁依恋,他也不愿意放弃他安稳的人生。
爱情大过天,有情饮水饱终究是过时的伪鸡汤,在这个年代不流行了。
而现代人的爱情,比空中楼阁还脆弱,都不需要经历现实拷打,面对抉择就默契举手投降。
纪淳和祁影对彼此是真心实意,但更爱自己也是。
两人合力把纪淳弄到楼上李周延的房间后,一起回到车内。
凌晨的北京,车流稀少,与白天的喧嚣拥挤隔成两个世界,只有暖黄的路灯照着满地的银杏一片金黄。
陆蕴芝不在,终于不用掩饰奔波了一天的疲惫,车厢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黎湾满脑子里都是纪淳趟在床上不死心的冲她那句嘟囔,“还是你命好,让一个北京人心甘情愿抛家舍业,为你跑去杭州。”
她悄悄看向身旁的人。
纪淳说李周延回国前拿到的三个offer全在北京,他都给拒了。
她从没听他提过。
“怎么了?”
李周延声音微哑,车内光线昏暗,路灯一道道的从他脸上划过,忽明忽灭。
“你会觉得遗憾吗?为了我放弃北京的工作去杭州?”黎湾问。
毕竟对他而言,在北京发展,各方面一定都比杭州更有优势。
但李周延不以为意的摇摇头,“于公,我这种人才,到哪儿都是为国家做贡献,于私”
他意味深长的撇头看了眼身旁的黎湾,故意沉默的任由她心里甜意泛滥,再突转话锋。
“于私,江南美人儿自古闻名,去了不亏。”
黎湾一愣,本来还柔情款款的眼神忽然就变了色。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说,于私,那地儿有你?”
李周延戏弄成功,得逞的笑意就压不住,“真自恋啊,你这姑娘,哎哟嘿,啧啧啧。”
就知道这人没个正形,黎湾翻着白眼作势就要一巴掌糊他脸上。
李周延更是预判了她的反应,顺势把脸送过来,贱兮兮的得寸进尺,“扇这边吧,老扇左边肿得都不对称了。”
“”
黎湾彻底没了语言,相处久了,什么都变得默契,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她嫌弃的撇他一眼,躺回靠背抱怨,“好好跟你说话非要找打,一辈子都是这副欠收拾的德性。”
李周延对两人相处默契的认知就体现在,不管黎湾说他什么,他总能自觉挑他喜欢的听,比如他依然对一辈子这类词受用,他喜欢黎湾跟他有一辈子,几辈子都成。
“好吧,那你重新问一遍,我重新答。”他见好就收,敛回正色。
然而黎湾明显不信了,窝在副驾驶斜眼睨他,就不吭声。
“认真的,想好好跟你说话,你又不给机会。”
他好声哄她,“你再问问我呗。”
到底是不忍扫他的兴,黎湾叹气着再次开口,“我说,在杭州的时候会想家吗?”
“会。”
李周延没有掩饰,极淡的抿了抿嘴角,“但在其他地方,会想你。”
这是他的真心话,而黎湾没有说话。
李周延看透了她沉默背后的龃龉,语重心长的跟她剖白,“黎湾,在你身边我才觉得踏实。我爸妈是我的家,你也是我的家。我没觉着是牺牲。”
“我知道。”
黎湾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这世界也会有一种人,在爱你和爱他自己之间,分得没那么清。
“但真要计较起来,我去杭州也是应该的。”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捏了捏,“怎么说也算是我把你逼去杭州的,我咎由自取。”
当年大三保研的事,他是前两个月回母校见老师时,才偶然知晓。
但再问黎湾,她脸上也只剩云淡风轻,“当时确实觉得天塌了,可这毕竟不是你的错,你也蒙在鼓里不是么?”
往事如云烟,她也没有再跟他计较,只是一脸骄傲的冲他眨眨眼,“反正我自己考也能考上,谁让我争气呢?”
凌晨的小插曲在冗长的排队队伍中被抛之脑后。
黎湾站在破晓前的夜幕里,只觉中国人真的是太多了。
她以为她们凌晨来排队已经足够早,可事实上前面的长队已经蜿蜒了几道弯。
等到李周延将陆蕴芝接来,正逢围栏开放,所有人都一窝蜂的往前跑,为占一个视野好的位置拼足了力。
直到到达指定观看地点已过凌晨4点半,李周延从背包里翻出两张折叠凳子,招呼母女俩坐下歇会儿。
但陆蕴芝明显比两个年轻人兴奋,小小一个站在人群里,拿着手机记录这凌晨的盛况,精神得双目炯炯。
身旁的一位大爷大妈看见她这精神劲儿,忍不住搭腔闲聊。
一问才知道,他们一家是四川人,儿子在北京工作,老两口沾光跟着来北京旅游。听闻陆蕴芝是贵州人,三人直接热络的用方言话起了家常。
“那是你家娃娃?”阿姨指了指旁边的黎湾和李周延。
“是啊,女儿和女婿。”
“好般配哟,两个都漂亮。”
大妈看着旁边给陆蕴芝披外套的黎湾,赞不绝口,“女儿这么孝顺,你福气好得很哟。”
“那是,我女儿女婿都优秀得很。”
陆蕴芝煞有介事的跟她们炫耀,“我女儿是科学家!她去过南极,特别厉害!”
“真的哇?哎哟这么厉害?!”
今天的北京应该会是晴天吧,黎湾悄悄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向鱼肚白的天空。
晨曦的微光临近破晓,水雾朦胧的视线里,云淡天高。
陆蕴芝絮絮叨叨的声音就在身旁,她听得断续,只知道她言语里是毫不掩饰的自豪。
这里站着的每个人好像都很自豪,因为这里是天安门,是首都,是祖国的心脏。
而陆蕴芝和他们不太一样,她的自豪是因为女儿是科学家。
黎湾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某处柔软好像就这么轻易被触碰,挤压出的心酸源源不断的往外溢,溢到鼻腔和眼眶都在发热。
“那太厉害了!你女儿是巾帼不让须眉哟!”
旁边大爷头发花白,目光越过陆蕴芝落在黎湾脸上,尽是欣赏的赞誉。
黎湾竭力克制自己发红的眼眶,挤出一丝笑容向他颔首示意。
“很能吃苦的!他们老师都说好多男生比不过她,从小就优秀!”
陆蕴芝没注意身旁黎湾的神情,依旧沉浸在对女儿的夸赞里,“我这辈子可能最远也就走到这里了,但我家女儿争气,可以走更远,她可以去南极!”
旁边的李周延默默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给黎湾一个拥抱。
想了想,又放弃了,他的黎湾此刻可能不需要拥抱。
他揽住她的肩,轻轻抚了抚,柔声提醒她,“看那边,仪仗队出来了。”
在人群不约而同的欢呼中,白绿蓝三队军人,各持仪仗,整齐划一的从前方踏步而来,凛然而肃穆。
陆蕴芝停止了交谈,连忙举起手机,伸长脖子往前望。
大大小小的红旗接连从人群中举起,迎风挥舞,呼应着远处那方鲜红。
国歌奏响的那刻,所有人都默契噤声,看着升旗手将红旗利落挥开的一瞬,鼓点和协奏振奋而起,庄严的国歌响彻在首都上空。
黎湾站在人群中,感受到男女老少的跟唱从四面八方围拢,低声虔诚的跟随刻进骨子里的旋律,唱着那自强不息的歌词。
五星红旗冉冉方升,迎着朝阳和希望。
身旁熟悉的声音也在跟着低唱,黎湾悄悄偏头看了一眼。
陆蕴芝庄重的仰望着那抹鲜艳的红色,激动而自豪,金色的晨光映照在她脸上,好像将来路的晦涩都驱散。
黎湾见过那神情,是很多年以前,来这里看升旗时有过的模样,那时的妈妈还很年轻。
就是那一眼,心里的酸楚如泄闸一般,再也止不住。
时过境迁,物是人未非,不过是她长大了,妈妈也老了。
可明明也不过48岁。
相较于同龄人,岁月对她刻薄得过分,这太让人难过。
她没由来想起小时候,那次黑社会的人来家里洗劫一空,陆蕴芝抱着她呆坐在家徒四壁的残破里。
当时陆蕴芝在长久的怔忡里不愿回神,再次有动静,是她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捏在手心里的时候。
黎湾不确定是否读懂了那个动作背后的含义,但她幼小的心智本能的产生了恐惧。
那恐惧比刚才黑社会登门砸家时更让她害怕。
后来再回想起,才明白那动作的意思无非是日子过得太苦太绝望的时候,人总是容易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好在,尽管不懂大人的绝望,但她抓住了妈妈的手,“妈,我读书得行,我成绩好,我以后一定会考好大学找好工作养你,真的,不骗你,我很快就长大了”
她不知道这些话对陆蕴芝意味着什么,但陆蕴芝的失控的眼泪好像将一切都说明。
那是她妈妈第二次抱着她痛哭,在爸爸离家之后。
陆蕴芝哭到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咬牙冲她点头,“好,妈妈一定把你养大。”
她说到做到了。
黎湾也说到做到了。
她看着陆蕴芝挺直的侧影,在蓬勃的朝阳里,过往那些年,妈妈为了养家低头讨生活的模样,在她脑海里翻飞。
忽然觉得什么都值了。
千言万语汇集在心里,不过一句“值得”。
这一路的长途跋涉值得,翻山越岭值得,漂洋过海值得,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累熬过的难都值得。
人如果只活几个瞬间,那她这辈子也不枉来这一趟。
只是此刻,她想跟她说一句“妈妈生日快乐”,喉咙却被哽咽的情绪阻塞,只能任由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挣脱眼眶砸到地面。
她狼狈的低头在包里翻找纸巾,情绪却越发汹涌。
直到一双熟悉的大手从脑后围上来,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才终于终止了她的混乱。
她顺势被他揽进怀里,抱着他的腰,埋脸贴进他心口。任谁看都只是一副依恋的小情侣因为感动而抱在一起。
李周延下意识放声高唱着铿锵有力的国歌,掩盖怀里人的抽泣。
此情此景里,所有人都会迎来崭新的一天,崭新的一天会充满着欣欣向荣的希望。
而漂泊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皈依的港,黎湾卸下一身的坚强,只想将这一路的辛酸和委屈都悉数倾吐。
眼泪无声浸透了他的T恤,好像也流进了他心里。
他的手轻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直至某刻,恢弘的演奏结束,一个温热的吻落到了她的额发。
他跟她说:“我家黎湾真的很厉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