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全文完结】
作品:《极昼夜奔》 第六十章·爱是行动
一年后,伦敦希思罗机场。
连夜的大雪阻塞了交通,不管是天上还是地面。
好不容易在延误十几个小时后成功降落伦敦,来接机的朋友又被拦在了路上。
黎湾坐在候机室,拿出电脑,哈欠连天的查阅着邮件。
她这次是来做访问学习的,为期一年,学校正好是李周延的母校。实验室的教授不知是否在休假,昨天发给他的邮件,到今天还未回复。
她起身去买了杯咖啡。
等到电话再次响起,黎湾已经在咖啡店睡了一觉,她起身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走出航站楼。
俞阳一个甩尾,将车刹停到黎湾面前,吓得她本能的往后躲一步。
“嫂子久等了。”
小伙子下车两步绕到黎湾面前,拎着她行李箱往后备箱走,“赶紧上车,外面冷。”
一月的伦敦鹅毛纷飞,古老的建筑在白雾漫天里隐匿。
黎湾坐在车后排,被烘暖的热气和热络的朋友消融着对陌生城市的情怯。
“嫂子,这钥匙你拿着。”
俞阳从兜里掏出一把公寓钥匙,反手递给身后的黎湾,“这几天下大雪,保姆阿姨来不了,我早上去超市买了吃的,在后备箱,等下给你一起拿上楼。”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这边吃的比不得国内,你先凑合一下,等过两天雪化了,我再带你下馆子去。”
“不用麻烦,我没那么多讲究。”
黎湾接过钥匙,小心的放进包里,抬头撞见后视镜里的小伙子正打量着她,不免疑惑,“怎么了?”
“没事。”
俞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得不藏事,“我就是有点好奇。”他嘿嘿一笑,“我们实验室的几个哥们儿对你一直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俞阳是李周延的学弟,之前跟他一个实验室。
李周延学业优秀,平日待人仗义大方,俞阳来伦敦后受他照顾,对他崇拜得不得了,也好奇得不得了。
“怎么?终于见到传说中“没良心的女人”长什么样了?”黎湾打趣。
“不是,是觉得你们很厉害。”
俞阳纠正,“异国恋那么多年都能坚持下来修成正果,你不知道,你和延哥可是我们这圈人的楷模。”
异国恋?
黎湾没理解他的意思。
“延哥没跟你说过吧?以前我们问他为什么不谈恋爱,他跟我们说他女朋友在国内,等着他毕业回去结婚。”
俞阳回想着过去几年和李周延相处的那些片段,很是感慨,“他还把你的照片给我们看,就是你在鼓楼边吃糖葫芦的那张,是他手机屏保。”
那是大三的周末,两人约会,黎湾也记不清当时拌嘴的原因,只记得自己负气下了车,转头拐进了胡同。
李周延开着车追不进来,急得他狂打电话找人,黎湾死活不接。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着,绕着绕着就绕到鼓楼那边去了,黎湾走饿了,碰到卖糖葫芦的大爷,掏钱时才发现书包还在他车上。
那张照片就是他来送钱时拍的,黎湾吃着嗟来之食,仍旧不屈服的跟他怄气,他举着手机,伸手戳她气鼓鼓的腮帮子,被她瞪眼警告。
黎湾记得那张照片不好看。
“我们都笑他没求生欲,别人用女朋友的漂亮照片做屏保,他用这张,也不怕被你骂。”
俞阳抬眼对上后视镜里的黎湾,忍不住笑,“他说你气性大,看着这照片才能随时提醒他,别干对不起你的事,免得把你惹生气了不好哄。”
俞阳把行李和食物送到公寓门口,代交了几句就赶着回去。
门关上的那刻,世界好像又回到了凛冬的寂静。
全景落地窗将伦敦的大雾尽收眼底,这里是李周延的公寓,来之前他请人打扫过,一切都还保留着他原来居住时的模样。
那是种很奇异的感受。
在国内,他们住在一起的时间不短,夏天时领了证,黎湾搬去了李周延的房子,对他的生活习性早已了如指掌。
比如烟盒打火机进门就会顺手丢鞋柜上,因为她不让他在家抽烟;比如鞋柜抽屉里一定会有备用的零钱现金,免得需要时找不着;比如拖鞋一定会单独放鞋柜最右边的底层,方便回家换鞋时好拿。
而这里是伦敦,她头一次来。
他鞋柜最右边底层,依然有一排拖鞋,只是最角落两双明显大小不一。
是某品牌2012年的情侣限量款,一双黑色,一双粉色。
黑色那双有穿过的痕迹,黎湾拿出粉色的,却发现吊牌都还没剪掉,是全新。
她一脚踩进去,尺寸刚刚好。
等到所有一切安置妥当,黎湾洗了个澡,懒散的倒进被窝,一觉睡醒才到隔天的凌晨3点。
这奇奇怪怪的时差让人无奈。
夜深人静,她独自在屋子里转悠,像个孤魂野鬼般巡视着李周延过去六年的生活遗迹。
他真的是个事很多的人,黎湾看着他书房那两面整墙的柜子,一面供着各式各样的球鞋,花里胡哨上百双,和杭州家里那堵鞋墙的排列设计一模一样。
与之搭配的还有大大小小的手办。黎湾通通看不明白,只觉眼晕。
另一面则整整齐齐放着他的书和奖杯。
李周延看书很杂,从专业课的辅助书到人文社科、精装原版的哈利波特、名人自传、甚至连格林童话都有。
她当然更愿意去看看书。食指细细辨过那些五花八门的书脊,停在了一本没有文字的厚书脊上。
出于好奇,抽出来翻开,才发现是一本厚重的相册。
里面尽是百态横生的日常,应该是李周延自己的摄影作品,带着很强烈的个人拍摄风格。
她随手抽出一张风景照,是伦敦街头的街景,雨后初霁,两栋高楼之间的楼隙处,两道彩虹横跨而过。
一张普通的风景随拍。
黎湾无知无觉的准备将照片插回去,不知为何,对着页缝塞了半天也未果,手莫名一滑,照片就脱手掉落。
翩翩的纸页如不甘的浮萍,在空中翻过了面,落地时,终于让背面隐含的彩蛋重见天日。
熟悉的字迹寥寥一行:【伦敦今天有双彩虹。想你】,右下角落款日期是2015年8月27日。
黎湾潜意识觉察到某种不可思议,再次从相册里随手抽出一张想确认。
一群穿着妖魔鬼怪行头的人在张牙舞爪的街头游行,看起来有点吓人。
翻过背面看,【世界僵尸日,搞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我在想你】,2013.10.12。
一只啃了两口的热狗被面包裹着,丢到公园的椅子上,背后是上世纪风格的建筑。
【学校门口的热狗,狗都不吃。想你】,2016.3.16。
伦敦眼发射着梦幻烟火,五光十色的绚烂染红了夜空。
【新年快乐,要是你在就好了。好想你】,2014.12.31
沉甸甸的一本相册,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他随手写下的心情,每一句心情背后都有一句想你,每一句想你背后,都留下了那天的日期。
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夜。
黎湾一页页翻阅,那些被距离模糊,她未能参与过的时光,好像在这一刻终于借由相片,等来了期盼的故人,迫不及待想要向她诉说那些长久的错落、等待和孤独。
这是李周延的遗憾,又何尝不是她的?
她不记得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外面大雪是否还在纷飞。
她坐在地毯上,在李周延的回忆里穿梭,那些年未能说出口的想念随着迟来的热涌充斥她的心。
直至翻到最后一页,一张褶皱的便签纸被妥帖安置,字迹飘逸潦草,好像是一句英文?又好像是一句法语?
黎湾抽出来看了半天,也没能辨别出自谁手,反正不是李周延的。
便签背面意外的没有任何记录,只有淡淡的一串数字——2018.3.23
正好奇得出神,身旁手机提示音终于响起,她拿出来一看,果不其然,是她心电感应而来的对象。
“你回站里了?”
黎湾放下照片,看见李周延的脸跃然出现,他抬手搓了把胡子拉碴的脸,眉毛和眼睫上还挂着雪粒。
“回了,外面突然刮大风,差点把我们埋山上了,还好撤得快。”
李周延利索的脱掉身上橙色企鹅服,露出里面的黑色毛衣,看起来依旧是清瘦的模样。
昨天到伦敦后,黎湾给他发消息,他没回,猜到他是外出作业了。
去年他的课题申请再次通过南极科考的入选,去到中山站驻站科考,眼下算算,已经走了两个多月。
“想你老公没?”
他躺回被窝,摘掉帽子后头发更是炸毛乱飞,俨然一副无人看管就放飞自我的德性,“让新婚老婆独守空房,我有罪。”
“你确实有罪,这是哪位姑娘给你的纸条?”
黎湾故意冷着脸,举起那张便签纸,做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唬他,“还珍藏起来?她该不会也戴过你的围巾吧?”
李周延懒懒的撇了一眼,嘴角就泛起了了然的弧度,“相册整本都看完了?”偏不正面回答。
他目光移到黎湾脸上,莫名有些期待,“你那边天亮了没?别跟我说你感动得哭了个通宵啊?”
“想得美。”
黎湾嘴硬的否认,撑着准备起身去倒杯水喝,手机在动作的晃动中扫过她的脚背。
李周延看到了那双拖鞋,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视频背景里是他生活过六年的家,收容了他所有不甘和落寞的家。
女主人终于出现了。
失去的低落兑上不死心的期盼,经过时间的发酵,早已酿成随时可以拽人再坠往事的浓郁。
而李周延等到了如愿以偿的醇香。
他忽而有些感叹,“终于给穿上了,再不穿都要变古董了。”
一句话揭开了黎湾心里的疑惑,显而易见的答案在得到肯定时,依旧难免动容。
她不禁问他,“你就没想过,万一这鞋最后真的只能变古董了怎么办?”
“没想过。”
“这么自信?”
“不是。”李周延摇摇头,“是不敢想。”
他看着黎湾站在落地窗边,咕噜咕噜的将一杯温水下肚,那还是他用过的水杯。
这也是他曾经幻想过期盼过的场景。
他没法跟黎湾诉说那些隐秘的眷恋,那是支撑他熬过这些年的寄托。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下决心回来找你么?”
是到伦敦的第六年,李周延所在实验室拿了小组奖,同学通宵开party庆祝,他喝得宿醉,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
他打开手机想查阅消息,第一眼看到却是自己昨晚编辑的短信页面,收件人是黎湾的手机号,简简单单几个字【我好想你】。
没有发出去。
那一刻,众星捧月的意气风发都在隔夜后消散殆尽,无尽的空虚排山倒海的袭来,毫不留情的嘲笑他的落寞。
他昏沉沉的下楼去便利店买了一瓶啤酒,而后漫无目的走到对面的广场。
伦敦的阳光吝啬得不解人意,阴沉的天空低迷得倒也应景。
他坐在石阶上,冷风萧瑟,远处的钟声沉重而缓慢,带着历久未弥新的老态。
广场上的鸽子闲散踱步,过往的情侣成双结对,衬得他一个人坐在角落,莫名落魄。
也对,他现在的形象看起来确实很落魄。
没人在意的日子,随意穿了身卫衣运动裤,洗了澡,头发没抓,胡子没刮,大中午拎着瓶啤酒坐在广场看鸽子。
一脸颓唐,怎么看都不像个有正经事干的人,也不像有人管着的人。
他拎起酒瓶,慢慢灌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食道,胃也暖了起来。
刚刚让店员帮他加热,人家看他的眼神就像看有怪癖的神经病,最后不得已,他买了个烧水壶,给酒隔水加温。
他过去冬天打球喝了冰水,弄出胃痉挛,自那之后,黎湾就一直监督他不能喝冷的,大夏天也要给他拎着保温杯,还让他发誓,哪怕自己不在也不能偷偷喝。
她老爱拿这事儿念叨他,一副小管家婆的模样。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瓶,怅然得自嘲,昨天和那么多人碰杯,唯独没有黎湾那一杯。
在异国他乡的无数个时刻,他都想起过她,可没有哪一刻比眼下更让他觉得落寞。
要是她在就好了。
广场旁边的烟囱弥漫着白色烟雾,在上空飘渺,将她的面目从记忆里模糊。
一直近黄昏,李周延才终于丢了酒瓶,如游魂般游荡在街角,拐进一家咖啡店,难吃的可颂几度让他难以下咽。
一整天的低落让人难受,油盐不进的难受。
再抬起头,却看见邻桌的男人正在和女人贴耳呢喃,像是热恋初期的模样。
女人不停的问男人,“你为什么会来找我?”那面含桃红的娇嗔让人恍惚。
那个男人说,“你知道雨果在巴黎去世的前两天,笔记写了什么吗?”
“什么?”
男人拿出笔,在桌上的便签上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字,撕下递给女人。
李周延记得他们的拥吻,记得他们眉眼间的爱意,记得那些独属于爱人间的旖旎,他也曾拥有过。
他看着他们相拥推门离去,隔着橱窗玻璃,夕阳从浓云中刺破,洒在那对爱侣的身上。
旁若无人,那是属于爱情的黄金时刻。
收回目光时,那张遗落在邻桌的便签却在门合上的扫风中,飘落到他脚边。
他躬身捡起来,上面的字迹飘逸而灵动——Aimer cest agir
爱是行动
“所以这张便签被放进了相册的最后一页。”他淡淡弯起嘴角。
黎湾安静的听着李周延讲述,有那么一刻,他独自坐在广场上的背影好像就在她眼前。
那时的她又在做什么呢?她那天也在想他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李周延,你能回来找我,我其实特别高兴。”
她迟来的语言怎么都显得苍白,但千言万语,不过一句想念,从过去到现在,不曾过期。
“你记不记得我们除夕夜在中山站写的时间胶囊?我其实有”
“等等!”
不等黎湾话落,李周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腾而下,两步走到书桌旁。
桌上的铁盒被轻轻揭开,不足拇指大小的透明玻璃瓶依偎在一起。
黎湾一眼识破了那个物件,惊讶得瞠目结舌,“你什么时候把它挖出来的?!”
“要不怎么说是两口子呢?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慢慢从瓶子里抽出他自己的纸卷,短短粉色,是他们在除夕夜一起写下的永远。
这次来之前,他就在琢磨着到底要不要去把时间胶囊挖出来,毕竟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这里,无从确认。
“反正是写给你的,与其天知地知,不如直接让你知。”
纸卷浅浅铺开,不过一寸长短,俊逸的字迹掩不住李周延那份炽烈的真心。
【I cant stop loving you】
直到世界尽头的爱意,不该只是被深埋进时光的秘密。
而这次,他们没有再错过。
因为另一张蓝色纸条上,某位不善言辞的姑娘终于给了他最赤诚的回应。
【I always love you】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