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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极昼夜奔

    第二十一章·如果只是对你一个人这样呢?


    在狂风逼近前,黎湾终于踉跄着撞开了苹果屋的门。


    进门立刻反手掀下背上的李周延,忙着把重物挪到门边抵住。


    李周延还在胡思乱想,被她从身上丢下来,砸了个结实的屁墩。


    这人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刚刚明明还一副生死相依的模样,现在丢他跟丢垃圾似的。


    他哼哼着从地上爬起来,自己摸索去旁边的地垫坐下。


    对讲机里传来断续动静,“现在地面风力无法降落,直升机已折返,请岛上人员注意安全,耐心等待救援。”


    “收到,我们已经安全抵达苹果屋,目前一切正常。”


    李周延坐在一堆杂物中间,疲惫的看了眼手表,晚上八点十三分。


    见黎湾忙活完,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过来坐。”


    苹果屋因绿色的球形外观而得名,主要用于紧急避险,不大的空间里塞满了之前科考队留下的电暖器、热水壶、床垫、食物和水。


    于是眼下,两人挤在逼仄的空间里,多少都有些施展不开。


    李周延刚刚摔下山时,被掉落碎石砸到了脑门,渗出的血凝固后跟帽子粘黏到了一块。


    黎湾从衣兜里翻出急用药包,用纱布蘸了酒精,“忍忍啊。”


    “哄小孩呢?”


    他摘下帽子,乖乖低下脑袋配合黎湾擦拭伤口,头发炸毛得像只狮子。


    疲顿难掩,心里还在惦记她的事,“那堆样品丢了,白忙活了一下午。”


    “嗯。”


    “不可惜?”


    黎湾没什么表情,说不可惜是假的,但野外作业意外太多,她早就习以为常,人身安全最要紧。


    李周延一眼就看穿了她眼底的低落,“那我现在要是把你那几块宝贝变出来,你能笑笑么?”


    “什么意思?”黎湾手上动作顿住。


    李周延勾勾嘴角,神秘兮兮的慢慢拉开自己身前企鹅服拉链,伸手从胸口里兜摸出几块岩石样品。


    “那会儿看你觉着这几块有大作用,我就揣身上了。”


    他左边摸完又摸右边,还不忘伸手去够裤子的外侧兜。


    黎湾吃惊的看着他将身藏的岩石样品一一摆放到自己面前,一脸献宝的模样。


    大大小小近二十块,如数家珍,是她心里最笃定会对课题有用的那批。


    一块不差。


    “怎么样?现在高兴点了没?”他邀功似的冲她挑眉。


    “你怎么会知道这几块有用?”黎湾结舌。


    “聪明呗。”


    李周延瞧着她脸上的风云变幻,心里的满足更甚了。


    过去黎湾外出勘探,采到心仪的石块就会下意识举起来对着光线反复查看确认,如果确定是想要的,她会欣喜得抬眉,且只抬左边。


    这是她的习惯性微表情,或许她自己都没留意,但李周延观察过无数次,很难忘记。


    外出作业意外太多,以防万一就留了心,谁料还真碰上了万一。


    他意有所指的跟她念叨,“我这不比骆毅然那瓶牛奶更贴心?牛奶算什么,这些样品对你而言才是”


    话音还未落,黎湾手不由分说的伸进他的外套,在胸口用力一摁。


    “嗷!”


    一股火辣辣的刺痛伴随大面积的钝痛一并突袭上心头,疼得李周延鼻子眉毛皱成一团。


    “我就说你怎么突然重了那么多!”


    顾不得避嫌,黎湾双手并用扯开他的外衣,焦急的在他身前一通乱按寻找,“伤哪儿了?!”


    贴身揣着这么多尖锐的石块,刚刚滚下山的时候,不知道得多疼。


    李周延龇牙咧嘴的倒抽几口凉气,连忙捉她手腕阻止,“你感动就感动,别趁机占我便宜啊。”


    “把衣服脱了。”黎湾没心思跟他废话。


    “哈?”


    “脱衣服!”


    如果在漫长的从业生涯里对岩石有过一瞬间的怨念,那一定是在此刻。


    黎湾盯着李周延的身体,几番控制不住的手抖,直觉呼吸都不畅。


    从胸膛到小腹,乌红的血痧密密麻麻,尖锐的划痕纵横交错,好几道创口还在淌血。


    肌肉肿得触目惊心,肋骨皮薄的地方已经开始浮出淤青,其他地方估计也快了。


    就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看着都快疼死了。


    李周延倒是对这惨状毫不意外,那种摔法,肋骨没折几根已经是万幸。


    怕她自责,身上也没力气,只能动动嘴皮子逗她,“怎么样?练得还可以吧?有没有觉着”他想说“焕然一新”,到嘴边还是犹豫了一下,改口成“惊为天人?”


    说着强撑着挺了挺胸膛,生怕她不满意。结果扯到伤口,本来就没止住的血,渗得更凶了。


    “别动!”


    黎湾揪心得瞪眼警告,“不知道疼的?”


    他悻悻的泄回力。


    确实快不知道了,早就过了最疼的时候。


    那会儿摔下山,浑身痛到骨头缝都像裂开了似的,但着急赶路,再疼也不敢吭声。眼下时间久了,人都木了,反倒辨不太清身上到底有多痛。


    “你别一直耷拉个脸,好歹我练这身肌肉也费了不少功夫。”


    他垂眸瞧着黎湾越发凝重的神色,好声哄她,“你稍微笑笑,对它客气点。”


    黎湾根本没心思跟他瞎扯,她心焦得煎熬,自责和他创口渗出的血一样止不住。


    她嘴唇紧抿,全神贯注的给他擦拭消炎,生怕再弄疼他。


    见她没反应,李周延又用力的绷紧身体,企图让肌肉线条更明显些,“黎湾”


    “”


    “还是我好吧?骆毅然哪会记得帮你揣样品。”


    他费力的挤出一丝笑,“他也没有腹肌,瘦得跟竹竿似的。”


    “”


    棉棒沾上药膏涂上李周延胸口,钻心的刺激痛得他胸膛的肌肉骤然收缩,控制不住的抖了抖。


    血再次外溢,黎湾终于绷不住,崩溃的尖声警告,“消停点行不行!”


    她哪有心思看肌肉,她快疼死了。


    屋外烈风席卷,呼啸的风声裹挟着飞沙走砾,不断撞击着苹果屋。


    隔着厚厚的墙壁,没有要消弭的意思。


    好在李周延伤口处理后,暂时没有大碍。


    黎湾终于从这焦灼的担忧里解脱,冷静下来,心里的淤堵却依旧难以疏通。


    李周延满身的伤像压在她心里的一块巨石,愧疚、心疼、矛盾、抗拒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他今天这番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了她的几块样品遭这种罪,把自己伤成这般,这让她该如何自处?不管不顾的把这沉甸甸的用心砸到她头上,让她拿什么来还?


    他对每个姑娘都挺好的,是要好到这种程度吗?拿自己的命当儿戏,他是不是有病啊?


    她缄默的与他并肩席坐,望着天花板上过往科考队留下的签名与话语,心交百感,复杂得难以言喻。


    难言岛难言,她竟然是从这番心境里领悟了名字的奥义。


    “还生气呢?”旁边的李周延轻轻拉她的衣袖,声音有些可怜。


    “”


    “你今天凶我两次了,我都没生气。”


    他拢了拢自己的衣服,身上的药膏还未吸收完,上身裸着披了件外套不抵寒,“这么冷的天还被你凶,心都寒透了。”


    见黎湾不应,他撇嘴把双手捧到她面前,有意哄她,“气性那么大,可以帮我捂捂手吗?真的很冷,不信你自己摸摸看,没骗你。”


    更可怜了。


    黎湾瞥了他一眼,到底是愧疚,叹着气起身去拿背包,翻出保温杯给他倒热饮。


    棕褐色的液体从杯口倾泻而出,白色的雾气蒸腾向上,热气弥散。


    “喝吗?”


    李周延见她脸色终于缓和,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喝!”赶紧接过她的示好。


    温热的热饮从胃暖到心,驱散了凄苦的寒与痛,他甚是满足,“这什么东西?还挺好喝。”


    “痛经宝。”?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错愕的在黎湾脸上试图寻找开玩笑的痕迹,又看了眼棕褐色的液体,后知后觉得差点呛吐出来,“我一大男人,喝什么痛经宝?!”


    “驱寒暖”宫字黎湾没说出来,“喝点也没问题,挺暖和的。”


    她想说你下午那阴阳怪气的德行挺像来姨妈的,喝点估计就正常了。


    然而下一秒,李周延却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喝这个?你不是月底么?”


    网上情感博主的鉴渣指南里常见一条铁律——如果一个男人习惯性牢记周围女人们的生理期,那并不代表这个男人体贴,相反,他十有八九是有别的目的。


    毕竟生理期这种东西对男人而言意义特殊。


    黎湾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位伤患,脑子里还在判断他的行为动机,李周延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


    “你生理期怎么不早说?”


    他没觉察黎湾的心里动态,只觉问题严重,责备语气也严厉了几分,“干了一天体力活,完了还要背我回来,你牛变的?”


    “那不是着急赶时间嘛。不背你,难不成让你被风刮走?”


    黎湾被他训得莫名其妙,“你矫情什么?”


    “怎么就我矫情了?痛经难受的是我吗?!你自己身体不知道爱惜的?”


    他想起黎湾过去痛经痛到在床上打滚,严重时还会上吐下泻,吃止疼药更是月月都难逃。


    好几次半夜痛到送她去医院挂水,那眼泪汪汪的虚弱模样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


    一股子懊恼顿时压过了身上的伤口疼痛,李周延烦躁的起身去桌旁拿回保温杯,在手里晃几下散热,就不由分说的往黎湾面前塞,“快喝,全喝完。”


    见她面色复杂,以为是自己语气太强硬,又下意识的软下声,“喝了会舒服点,听话。”


    保温杯里的清苦药味缓缓飘入鼻腔,黎湾没有接。


    她抬头看着他满身的淤青创口和脸上不假的关心,恍惚间,只觉那种难言的心情,又再次浮上心头。


    “你对所有女生都是这样吗?”


    “什么?”


    “李周延,不管你的关心是出于风度,还是套路,你不用做到这种程度。”


    她试着把话说开,不想再在这若有似无的越界里反复被搅动心神,“我很谢谢你照顾我,但我们是同事,同事有同事的分寸,你那套不该用到我身上。”


    “如果只是对你一个人这样呢?”


    飘摇的寒夜,狂风怒吼,像是已经穿透了黎湾的身躯,某一刻,她只盼心里的动荡能止息。


    她就这么仰头望着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灯火摇曳,明灭的光影在他侧脸影影绰绰,他垂着眸,眼里好像有她的影子。


    像一场幻象,似真似假,她辨不清虚实。


    “这也是你的套路?”她没敢选择信任。


    李周延一怔,哑然得只剩失笑,“这么聪明?”眨眼间,已换回粉饰得当的轻佻。


    “就知道是这样”


    黎湾一副已然知晓的模样收回了目光。


    接过保温杯,在药汤氤氲的雾气间,低眉掩饰眼里的自嘲与失落。


    那是一段暗涌又无可奈何的沉默。


    直至良久,她听到头顶一声轻叹,“不是。”


    第二十二章·没有遗憾的人不会回头(100票加更)


    从浴室盥洗出来,已经过了凌晨。


    黎湾在房间里翻找吹风机,那会儿乘直升机回到中山站,忙着洗去两天的风尘仆仆,眼下,本就不大的宿舍快被她乱七八糟的杂物堆满。


    敲门声响起时,她还在使劲挪开堵在衣柜门前的一筐石头。


    “谁啊?”


    她大步跨开,避障的东跳西踏移动到门边,开门看清来者何人时,诧异的愣住。


    “黎湾”


    祁影顶着两颗肿成核桃的眼睛,一手怀抱枕头,一手拎着瓶白酒,矗立在门前,“我今晚能在你这里睡吗?”


    “你这?”


    “我今晚不想自己一个人睡,你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她语气听起来极其平静,可脸上残留的痛哭痕迹让人难以忽视,黎湾迅速侧身让她进门。


    “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这是?”


    关门的瞬间,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发问,黎湾问的是她为什么哭,祁影问的是房间为什么满地的石块。


    “采回来的样品没地方放,那会儿实验室有人在用,我就暂时堆宿舍了。”


    黎湾俯身扒拉开平铺在地面的样品,连着垫布将石头一并拖去床底,给她腾出一条道。


    祁影也不嫌弃,自顾自的抱着枕头在她床上躺下。


    “黎湾,我好难过,我好想撞墙啊。”


    黎湾闻言,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抓起自己的枕头,垫到祁影头边的白墙,生怕她真的撞。


    祁影见状,抬头瞄了她一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破功。


    “就知道找你是找对了。”


    她下午的时候跟家里打了网络电话,她爸妈告诉他,前男友在婚礼之前给二老发了请柬,但怕她难过,一直没说。


    这一个多月的远行,祁影时常回想起过去,那些相爱的瞬间总是让她羞恨难平。


    对那个背叛者的态度从伤心、埋怨、到将他拉黑,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再到诅咒他下半辈子过得不好。


    她不愿意承认,这一身的嗔恨和不甘,不过是对这段感情和那个人的放不下。


    可下午跟他那通电话过后,她放下了。


    在一念之间。


    “他跟我爸妈写了一封很长的道歉信,抱歉耽误了我八年。”


    祁影惆怅的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叹气低喃,“但其实想想,这也是他的八年。”


    都说检验一段感情是否值得的方式之一,就是分手后再回想,看你想起的是对方的好、还是坏。


    祁影痛苦的发现,这些天,每当想起那个人,伴随而来的都是他的好,以及他对她的好。


    更痛苦的是,她一直很清楚,一段双方都付出过真心的感情,走到尽头一定不是哪个人单方面的责任。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跟他之间有太多的不合适,不然也不至于磨合了那么多年都没磨好。但我舍不得,所以每次下定决心分手,他找我和好我又心软。”


    这次谈结婚,两人都心知肚明,是想逼自己一把,让这段纠结的感情能彻底落地。哪怕之后会分开,也算是给彼此的这些年一个交代。


    可他们终是错过了。


    这些天,祁影不是没想过,他当时那么反对她去南极,个中原因里是不是也想确认,她坚持要走,是有不甘于此的私心。


    说到底,两个人都很疲累,或许分手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彼此都下不了那个决心。


    “我以前觉得他会是相伴一生的人,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最好最幸福的日子都是一起度过的。以为我对他而言是最特别的,可他转头就跟别人定了婚。我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我只是气他变卦变得那么快。结果我下午给他打电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祁影顿了顿,整个人都有种释然后的平静,“他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尽了他所有的全力爱我,所以分手后没有遗憾,也不会再想找我和好了。”


    “他说,没有遗憾的人不会回头。”


    那晚的黎湾坐在床边,陪着祁影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在世界尽头对酒当歌,人生能有几何?


    祁影喝到话都囫囵说不清,絮絮叨叨的,脸上的神色却越发轻快愉悦,到后来甚至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下床跑去窗边,站直踩着丁字步要给黎湾献歌一曲。


    反而是陪喝的黎湾,默默的看着她载歌载舞,心里千头万绪。


    她一直在想祁影的话,理智认真的在梳理对这件事的逻辑。


    既然已经分开,计较分开多久后找下家真的有意义吗?毕竟谁也没有义务为已经逝去的感情守孝。


    虽然是很绝情,可想想又有什么错呢?


    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仁至义尽,真心实意的爱过、善待过对方,分手后各自开启新的人生。


    这才是一段感情的善始善终。


    她不禁想到李周延,他们已经分手了,就算他之后找一百个一千个,惹一身风流债都不关她的事,她有什么立场介意?


    可话又说回来,感情为什么要讲逻辑?感情明明连道理都不讲。


    她想不介意,就能不介意了吗?不,她介意,非常介意,有没有立场,她都介意。


    她的理智在脑子里严丝合缝的堆砌着一套体系,试图说服自己。感性就嚣张的在一旁拉横幅,用一句疑问对抗所有逻辑——“李周延有遗憾吗?”


    没有遗憾的人不会回头,那他有吗?他说的那句“不是”,是什么意思?


    夜里,同一张床上,睡着两个世界。


    祁影宿醉,沉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而黎湾,怀抱着疑问,整夜难眠。


    她成了第二天早上食堂的第一位食客,厨师见是她,主动提起后厨还有淘米水,她这才想起有一个多星期没给向日葵浇水了。


    宿舍楼道里空无一人,安静得依稀可辨屋内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黎湾鬼使神差的抱着从后厨接来的淘米水,去找李周延。


    此时早上六点,她的心和盆中的淘米水一样,晃荡不停。


    她试图给自己这诡异行径找借口,花就是得早上浇水,晚了太阳晒着容易烧根,对,不能晚。


    可她忘了她们在南极,现在是极昼,太阳就没从天上下来过。


    李周延的宿舍在三楼的中间段,黎湾走上楼梯时,先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你在担心什么?怕我把你吃了?”


    是卫语琦,她穿着黑色一字领的修身长裙,侧影酥肩半露,抱着相机巧笑嫣然的与站在门边的李周延交谈。


    他应该才刚起床,额前头发凌乱,人懒散的倚在门边,手撑在另一边门框上。


    侧脸带着淡淡的笑意,眉眼间很是温柔。


    “可我很急,马上就要。”卫语琦有些娇嗔的努努嘴。


    “那也只能等等了。”李周延笑。


    黎湾脚步不自觉就停在了原地,隔着半段走廊,看着那对养眼的男女,姿态暧昧的低语。


    有那么片刻,李周延偏头朝这边瞥了一眼,黎湾不确定是不是已经看到了她,可他只是指了指卫语琦的香肩,继续笑语,“衣服很好看。”


    像无视她的错愕。


    一时间,隔夜的纠结推波助澜,将五味杂陈的膈应感急速推上心头。


    只是这次,纠结发了酵,又多生出一味全新的膈应——觉得自己是傻逼。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孤男寡女、这个氛围。


    她实在想不到还能有别的什么剧情,只嫌眼不见为净,扭头就走。


    谁知李周延又忽然一声把她叫住,“黎湾,你去哪儿?”?


    黎湾没料到他会喊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黎湾!”这一次声音明显大了几分贝,“这边!”


    他是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吗?黎湾直觉他是故意的。 她被迫停下脚步,迟疑了两秒,咬牙换上副无辜的笑脸,硬着头皮走过去。


    “早。”


    “都来过几次了,还不记路?”


    李周延闲散的看着她走近,语气莫名亲昵,“再不来,花儿都谢了。”


    他侧身给黎湾让门。


    卫语琦见状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目光若有似无的打量着黎湾。


    “我来给张哥观测的样品浇水。”


    黎湾表面淡淡的点头示意,心里对他亲昵语气直翻白眼。


    整室的睡眠气息还未消散,她进门看见李周延半掀开的被窝,更觉心烦了。


    “你浇完了记得把盆还给后厨。”


    她把淘米水放到窗边书桌上,转身就走,一秒都不想呆。


    空荡荡的走廊里,男女低声的交谈像是有穿透力般,对黎湾穷追不舍。


    她都快走到楼梯口了,依稀能听见卫语琦的话语,“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行。”李周延说。


    回到宿舍,祁影还在熟睡,黎湾心烦意乱的掀开被窝,逃避的欲倒回笼觉。


    “你去哪儿了?找李周延谈恋爱去了?”


    祁影翻身,睡眼惺忪的瞧着黎湾瞪得像铜铃一样的大眼睛。


    “谈个屁,傻逼才跟他谈恋爱。”


    昨晚前半夜,祁影拉着黎湾讨论爱的真谛,后半夜她喝高了,又开始琢磨下一段爱情目标要去哪里找。


    黎湾为了开导她,拍胸脯保证回去给她物色优秀男青年,正好她们所里人才云集。


    祁影感动得鼻涕眼泪一把流,当即投桃报李,要给黎湾介绍她认识的优秀男青年——李周延。


    “我一直觉得他对你有意思。”


    祁影用她那被酒精麻痹的脑子回想过去这一个多月的所见所闻,“你上次晕船胃痉挛,吐他一身,他都没嫌弃你,还鞍前马后的通宵照顾你,这哪是普通老同学能有的情谊?换个男的估计都快嫌弃死了。”


    “他是所里安排的小队长,我们几个年轻人他有义务要照顾好,这是工作职责,不能混为一谈。”


    “那他上次坠海,听到你为他哭,看起来很高兴啊。出门的时候都蹦起来摸门栏了,他那身高哪儿还需要跳啊。”


    “估计高兴的是有姑娘为他哭吧。而且!我不是因为他哭,我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黎湾觉得这几个理由不充分,她不想枉自捕捉细节来进行自我催眠,那太不理智。


    私心而论,他为她藏的那二十来块岩石样品,好像更有说服力。


    可女人就是这样,即便拥有再多的理智,在感情中也依旧拗不过渴望侥幸的偏袒。


    她嘴上说着李周延对谁都挺好的,心里的天平却悄然向另一边倾斜——万一祁影说的是真的呢?


    而此时此刻,所有猜测都被黎湾毫不留情的掀翻。


    这一切都成了她自作多情的见证,见证她像个傻子一样为他不明不白的一句话,辗转反侧睡不着。


    要不是刚才撞见卫语琦,她说不定还真沉浸在这感动里,任由胡思乱想把自己给攻略了。


    “祁影,你以后别再说李周延对我有意思了,他是海王。”


    “啊?”


    黎湾沉默了半刻,恨搜搜的得出肯定结论,“你说的那些细节,都是他的惯用套路,为了网女生进鱼塘!哦不,进他的大海!无边无际那种!谁要是中计了,就会发现他海里有无数条鱼!每条都穿一字肩!”


    第二十三章·清醒


    再次睡醒时,祁影已经先行离开。


    黎湾站在房间正中间,叉着腰看着四处堆叠的岩石样品,拿出对讲机联系了昨天占用实验室的同僚,商榷搬运样品的时间。


    床上的手机屏幕跳出消息提示——【您发布的提问有人回答,请点击查看】


    那会儿她躺在床上摊煎饼,脑子里万千情绪翻涌阻止她再会周公,自从得出李周延是海王这个结论后,她的膈应也并没消减半分。


    说不清为什么。她想将其归结为死不瞑目,可又觉得不是。


    鬼使神差的上网发布帖子,迫切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求鉴渣!前任变海王,还想把我网进他的鱼塘】


    黎湾记得自己只是在提问帖子里将两人重逢后的一些相处经过大概描述了下,顺便表达自己心里的膈应。不过几个小时,此刻APP页面右上方的红色消息提示已经由数字变成省略号。


    她诧异的按点赞数排序:


    网友A:这不妥妥的中央空调吗?还好意思说对所有姑娘都挺好的你问他打不打算给每个姑娘一个家?(噢不,家太贵了,这种男的可能没什么钱,主打陪伴,分币不掏。)


    网友B:同意楼上,全球变暖他负全责吗?渣得理直气壮的,不用鉴了,烂黄瓜一根!


    网友C:姐妹膈应就对了!一般男的生怕女生发现他渣,都藏着掖着,你这个前任完全就没把你当回事啊。他先把免责申明说前头,试探你的态度,你要是上钩了那就是你自愿,之后他怎么渣你可都赖不着他。


    网友D:男人回头的理由,姐妹你自己分析一下是哪种?


    1.为你花了太多钱,沉没成本太高,不甘心想回本。


    2.没睡够或者没睡到。


    3.你最好骗,他不用给你花钱也可以白艹。


    4.你对他还有可榨取价值。


    5.他发现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了。


    6.他最近行情不好。


    众口纷纭的见解像一面照妖镜,全方位的逼迫着黎湾显形。


    她沉默的逐条对照李周延的行为,某一瞬间,照妖镜终于穿透了她的心,她幡然意识到自己心底的那种难受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在抗拒,不想承认自己心心念念爱了那么多年的人,是一个垃圾。


    爱上一个垃圾,这比爱情本身更让人挫败。爱上一个高不可攀的垃圾,这种伤害是呈核弹级别。


    这让你从内到外都像个赶着献祭的蠢货。


    她终于顿悟了自己犯蠢,明明知道不过是渣男的常用套路,嘘寒问暖、暧昧不清、把自己搞得一身伤来让你心疼内疚,她怎么就着了道?


    她是还喜欢他,但这种似是而非的撩拨拉扯让她倍感不适。


    她不需要他在拈花惹草的过程中顺便给她一点体贴,不需要他在浪荡人间时偶尔回头的惦记。


    如果她的喜欢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委屈求全,成为摇尾乞怜的可怜虫,那她宁愿不要再惦记他了。


    爱不该挟制她的自尊,她的自尊比什么都重要。


    她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刚登船时,明明也没想过要和他重修旧好。


    真是中了邪了。


    下午,黎湾从后勤组借来推车,分趟将几大筐样品运输到实验室。


    纪淳和尤文俊都外出作业,黎湾一个人拉不动车,叫了骆毅然来帮忙。


    南极内陆冬季常见大风,为了避免积雪掩埋,科考站建筑大部分底层都架空离地。


    李周延从隔壁实验室出来时,碰巧撞见两人一前一后的协力吼着“1、2、3!”将推车抬上大门阶梯。


    “怎么不叫我一声?”


    他快步走过去,手刚要搭上推车扶手,黎湾像是故意似的,用力一推,“不用。”


    车身从李周延手心交错而过,在他愣住的刹那,黎湾目不斜视的推着车从他面前径直过去。


    脸上没什么表情。


    又是那种熟悉的氛围,李周延敏锐捕捉到她的不对劲。


    他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跟骆毅然拐进走廊后消失的身影,犹豫片刻,抬脚追了上去。


    骆毅然及其熟练的把石头挪到切割机旁,方便之后黎湾做切割分类。


    “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李周延凑到她身旁,歪头打量着正在点数的黎湾。


    “没有啊。”


    她抬眸淡淡的瞥他一眼,低头继续拿着笔记本记录标记,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模样。


    那就是有了。


    黎湾不是个脾气柔的性子,过去他们闹矛盾时,李周延一直是单方面做出气筒。他习惯让着她并不是因为他窝囊,而是他知道,黎湾如果愿意跟你计较、吵架,那表示还在意你。


    对不在意的人,她都是用那种不动声色的冷淡和疏离将彼此间的距离划出一条银河,礼貌、得体、但绝不会给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也是为什么,两人重逢后,他潜意识非常焦虑黎湾跟他保持距离的原因。


    可眼下,她不愿意说,他也不能追着逼问。


    “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他转移话题。


    “没有。”


    “不需要帮忙切样品?”


    “不用。”


    黎湾平静的对答,下一秒,俯身从脚边的筐里捡出一块岩石,转头就对还在搬运的骆毅然说:“毅然,你等下先帮我切这块。”


    切割机齿轮飞速旋转,尖锐刺耳的声音混着灰白的粉尘在实验室角落里扩散。


    在地质人眼里,岩石薄片就是他们探索地球的眼睛。


    黎湾目前从事的大部分课题属于基础理论研究,日常采集的岩石样品带回后,都将通过切割、打磨、粘贴等一系列步骤,把样品制作成0.03 mm标准厚度的玻璃薄片,而后通过观察分析岩心结构、构造和矿物组成等信息,做研究报告。


    于是眼下,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骆毅然的手,监工的同时也小心防止他被齿轮割伤。


    可心里又难免几度分心。她侧身往后瞥,余光里,李周延那尊大佛如入定般,坐在身后,安安静静的看着她们。


    每次她回眸,他都会勾勾嘴角、抬抬眉、一脸“我很乖、没捣乱、只是安静的看着你们、你忙你的、我等你”的无辜神情。


    从一小时前,这人就一直是这状态,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她耗着,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但被这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时间久了,总觉如芒刺背,浑身不自在。


    直到标定第一部分区域的岩石样片切割结束,切割机暂停运转,让每个人的耳膜都得到缓释。


    黎湾摘下口罩,用笔记本散了散眼前的粉尘,终是按奈不住,跟他搭了话,“李周延。”


    “欸。”李周延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们这里要忙很久,机器声音很吵,灰也大。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先回去。”


    “我有事啊。”李周延答得理直气壮,“这不在等你么?”


    黎湾并不想跟他说什么,只能再次强调,“我今天要忙到很晚。”


    “没事,等你呗。”


    李周延顺手拿起旁边桌上的参考文献,意有所指,“我哪次不等你?”


    两句轻飘飘的话将黎湾噎得接不上话,她沉默片刻,放下手里的笔记本,转身出门去了洗手间。


    骤然安静的实验室,只剩细弱的粉尘在空中翻滚起舞。


    骆毅然之前外出作业时就觉察李周延和黎湾之间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氛围,直觉他俩有问题,可结合这两次情况看来,应该是李周延有意。


    他下意识有些排斥,眼下趁黎湾不在,他主动挑起话端,“哥,你跟黎湾姐之前”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去? ”李周延干脆的打断他的话。


    骆毅然错愕的顿住,“去哪儿?”


    “看不出我找你学姐有事儿?”


    “我得帮她切石片,她指定要我帮忙,你知道的。”


    骆毅然意识到某种刀光剑影向他劈来,当即反应,“而且她刚刚也说了她今天很忙,应该没空应付你。”


    “我跟她之间不谈应付,那是对外人用的东西。”


    李周延也懒得装,反正黎湾不在,他也不需要顾及什么,“她在跟我闹脾气,你看不出来?”


    “跟你闹脾气?”


    骆毅然再次顿住,一时拿不准李周延的意思。


    “对,闹脾气。”


    他故意强调了“闹”这个字,“我惹她不高兴了,所以得把她哄好,总不能让她带着情绪过夜,你说是吧?”


    这又是“闹”,又是“哄”,又是“过夜”的,用词怎么听着都有点暧昧,普通同事之间哪用得着这种词。


    “哥,你这说话用词多少有点不准确了。”


    骆毅然寸步不让,意有所指的提醒李周延,“我知道你们是老同学,但毕竟那会儿年纪小。现在都长大了,同事之间说话做事得注意分寸,不然容易引起误会。”


    这话倒含沙射影得够全面,李周延突然有点希望黎湾在场了,他想让黎湾自己看看到底是谁说话更阴阳怪气。


    “同事之间说话做事确实得注意分寸,但我和她不需要,毕竟我俩本来就不是怕误会的关系。”


    他讥诮的冲他笑了笑, “你也知道我们是老同学,我俩故事长着呢。”


    第二十四章·对峙(100票加更)


    黎湾从外面回来时,实验室里只剩李周延还坐在刚才的角落,翘着个二郎腿继续翻看文献。


    安安静静,一副岁月静好的翩翩公子模样。


    “骆毅然呢?”黎湾问。


    “他有事先走了。”


    李周延从书册里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招呼一声。”说完继续看他的文献。


    “你把他支走了?”


    “我怎么支他?他那么大一个人,要走我还能拦着?”李周延好笑。


    黎湾才不信他的鬼话,径直从他面前路过,一副懒得理他的无语。


    “你那什么表情?”


    李周延长腿一伸,拦住了她,满脸无辜,“难不成以为我趁你不在欺负他?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他顺势站起身来,见黎湾不应,跟着追上去,“欸,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对我态度这么恶劣?是因为卫语琦么?”


    他刚刚坐在那里,将这几日与黎湾的相处细节全部复盘一遍,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别的原因。可这个原因,他也觉得不太合理。


    是吗?是,也不是。


    黎湾沉默的走到实验台前,捡起刚才切割过的岩心石片,拇指轻轻擦拭过切面的石灰,“李周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啊?还是科考生活太枯燥了,你无聊到需要钓鱼来打发时间?”


    李周延被她这么一问,更懵了,“我骗你什么了?”


    黎湾看着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心里只觉讽刺,“也对,你没有骗,你都是愿者上钩。”


    李周延脑子里飞速运转,云里雾里琢磨了半天,终于觉察出一丝头绪。


    他试探着靠近,低头观察着黎湾脸上的神色,“你是吃醋了?”


    这话是投石问路,他自己都不敢信,问得没什么底气。


    “我应该吃醋吗?”


    黎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得莫名讥诮,“你喜欢女生为你吃醋?这也是海王的乐趣?”


    “我怎么就海”


    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些画面,噎住了李周延的追问。


    虽然她语气不善,但剥开话间的幽怨,内核直指的真理让他更加惊讶——黎湾就是在吃醋。


    得出这个结论时,他甚至心率都加快了。


    一双长眼难以置信的盯着黎湾的侧脸,瞳孔与嘴角同步在颤,面部肌肉失控的压不住笑,“你真的”


    这简直是回国以来,他收到最好的消息!


    “黎湾!”他长吁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冷静一点,“你听我解释!”


    “李周延,你该不会还指望看到我跟其他女生扯头花吧?”


    身旁人却没能捕捉到他的异常,黎湾撒手将石片丢回器皿,心里嘲弄已经溢于言表,“不好意思,你这乐趣满足不了。”


    再次抬头,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只剩冷情的宣判,“如果你以为我会为了你,跟其他女生竞争,那你做梦做到下辈子都等不到。”


    她语气刺人,尖刻胜过窗外寒风。


    李周延刚刚还直冲头顶的兴奋如被兜头棒喝,僵住了嘴角的弧度。


    他迟疑半刻,“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空气里跃动的粉尘都像在催促,将好不容易盼来的这刻欢欣即刻赶下台。


    四目相对,他忽然就不能理解了。


    爱情是有排他性的,如果需要,他随时可以跟骆毅然,或者其他追求者公开竞争。无论以什么方式,争取自己心爱的人,这从来都不是丢脸的事。


    黎湾如果真的在意他,又怎么可能无所谓的放任?这不是爱情该有的态度。


    “为什么不能?难不成把我拱手让给别人你就高兴了?还是你本来就不在意?”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这对一个熬过漫长等待,刚刚如愿以偿的人而言,太过残忍。


    可黎湾却没给他留情面,她冷漠得像一台黑白显示器,一行行的列出她的理智分析报告,“我很闲吗?我没自己的事做吗?我每天放着自己工作、生活不顾,张牙舞爪的为了你这廉价的感情,把自己逼成泼妇,天天提防着随时要跟其他女人决斗?”她无语的嗤笑,“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赢了卫语琦就能世界和平了吗?不,明天还会有王语琦、刘语琦、张语琦。


    如果李周延的心不能只为一个人保留,那黎湾的爱就成了逼自己涉海,却永远靠不了岸的孤舟。


    男人或许无法理解女人对一双偏爱眼睛的执念,她的排他性体现在无法与别人共享那双本该独属于她的眼睛。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清醒的意识到,她的感情里从来没有其他情敌,她的情敌永远都只是李周延那颗朝秦暮楚的心。


    一直到回宿舍,李周延还沉浸在那种无尽的低落里。


    黎湾没有否认对他的在意,可他却满心只剩渴望前功尽弃的挫败。


    他沉沉的瘫倒进床,赤白的灯光让天花板都显得刺眼,他抬起胳膊压在眼睛上,满脑子都是黎湾最后那句嘲讽的反问。


    “你觉得我的感情廉价?”李周延被她这通冷静到残酷的陈述气到心梗不过气。


    而黎湾只是轻哼着反问他,“不是吗?”


    她居然是这样理解的。


    重逢后,她无数次刻意的逃避回避躲着他,他不是不知道。可哪怕再觉受伤,也总是主动找一万个理由安抚自己要耐心、要慢慢来、要尊重体谅她的感受。


    可此时此刻,面对这句反问,他依然无力抵抗。


    委屈、不甘、难过、挫败、像千万支箭,在黎湾的一声令下,悉数扎进他的心口。


    他甚至都不想再抵抗。


    消息提示音响起时,李周延还躺在情绪的深渊里,反复被蹂躏。


    他胡乱扒拉着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点开查看,是发小路嘉懿的消息:【效果怎么样?姑娘问你要名分没?】


    几乎是须臾之瞬,所有怨气从五脏六腑直冲头顶,李周延飞快打字,恨不得要冲进屏幕给他两拳。


    【要个屁,我他妈信了你的邪!!!】


    后面还连发三个发怒的表情,圆头小人儿立眉瞪眼,被怒火烧得面红耳赤。


    路嘉懿看着对面跳出来的消息,不确定的扫了眼对话框顶上的名字,是李周延没错。


    李周延居然骂脏话了?他直觉事情估计遇麻烦了,连忙追问怎么回事。


    结果那边就再也没回消息。


    李周延聪明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是傻逼,而眼下,他一世英名被路嘉懿毁于一旦。


    他往上翻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连近时日都是他分享的几张南极风景照,再往前一个多月,两人一来一往的白绿聊天气泡交错。


    李周延:【问你个事儿,如果一姑娘老躲着你,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放下防备?】


    路嘉懿:【哟?有心上人了?】


    李周延:【讲重点!你有没有办法?】


    路嘉懿是情场浪子,身边姑娘就没断过,年纪轻轻就放话没有他泡不到的姑娘。


    李周延的哥们儿里,他段位绝对是最高的。


    那天是黎湾的生日,借这个由头,他尝试着主动出击,可终是败兴而归。


    从上船开始,那半个月黎湾对他刻意的回避,他都看在眼里。


    他心里着急,又无能为力。病急乱投医,想来想去就找到了路嘉懿,指望他能给他出点破局的招儿。


    路嘉懿:【这还不简单?人姑娘对你提防无非就是怕你对她有歹心,那你就立绅士人设呗,让她知道你对她的照顾是因为你有风度,不是因为惦记她,自然就不会多想。】


    李周延:【?】


    他旁观别人纵横情场,只见过装深情来让姑娘放下防备,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操作。


    路嘉懿:【反向操作懂不懂?做人得灵活点。】


    之后路嘉懿对这个不开窍的哥们儿手把手教学,彻底打开了李周延的新视界。


    路嘉懿:【总之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大胆的对她好,如果姑娘疑心,你就说你对谁都挺好的,让她放心享受你的照顾,别有负担。】


    李周延:【这不中央空调么?你确定这德性人家姑娘会喜欢?】


    路嘉懿:【难不成你上赶着当舔狗人家就稀罕?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招杀伤力百试百灵。】


    李周延:【那她要是真的以为我是浪子怎么办?】


    路嘉懿:【所以让你放心大胆追,你对她的好骗不了人,配上你那张脸,时间长了人总会动摇。她只要开始纠结,你就上岸了。】


    第二十五章·情场失意,职场也不见得意


    黎湾一直觉着实验室像地球外的一个独立空间,时间在这里的流逝速度总是要比外面快得多。


    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高效的专注让工作进展无比顺利。在首批标记的区域样品试验块完成初步打磨后,她做了粗略的分析和记录。


    从忙碌里抽身出来,已经是三天后。


    趁着午休时间,站里网络速度相对没那么拥挤,她电脑上线跟陶思仁汇报课题进展。


    “这次计划采集的区域,有两个标记点的样品丢失,因为那天碰上了下降风,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去一趟。”


    黎湾翻看着自己做的笔记,“我这三天在DJS-01至05五个区域的样品里,各自挑了几块出来做初步分析,除了02、04,其他的都符合课题的初步采样要求。02、04我这两天还会再采几块制作后重新对比分析。其余的这边站内的设备有限,进一步分析得等回国后。”


    “行,不着急,这课题对你而言也没什么难度。”


    陶思仁看着视频里的黎湾,沉吟半刻,低声询问,“你旁边有人吗?有个事我得跟你单独知会一声。”


    黎湾闻言,拿出耳机插上电脑,“什么事?”


    “所里对孟想启动停职调查了。”


    黎湾左手刚刚拿起的水杯,就僵在了半空中。


    “有人匿名举报期刊主编收受贿赂,举报资料里有孟想和他家里人行贿的证据。”


    “什么时候的事?”


    “停职通知是今早上发的,举报是两个多月前。”


    实验室门再次被推开时,黎湾还在查看那篇被期刊退回的投稿。


    和预想的大快人心相比,她总觉着事情发生得有些蹊跷,可又说不上来。


    “大哥,你实验室还要用”


    纪淳的声音突然从头顶响起,吓得黎湾一激灵,她惊恐的抬头,眼睛瞪得老大。


    “我去,你这眼睛不去演鬼片可惜了。”


    纪淳拉开旁边的座椅,凑过来看她电脑,“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你才演鬼片,你长得就像个鬼片。”


    黎湾白他一眼,转头把自己那篇文章和孟想投稿发布的期刊生成对比页,让他看。


    “这就是上次被那孙子抄袭的那篇?”


    “对。”


    黎湾用了查重软件对比,眼下左右页面被标注的文字花花绿绿,看得人眼花。


    “刚刚所里说,他被停职调查了。”


    “是吗?!”纪淳一脸惊喜的吊起眉梢,“你申诉成功了?”


    黎湾摇头,把刚才陶义仁给她说的消息悉数告诉纪淳,结果这人比她还意外。


    “我去,哪个大侠行侠仗义?做好事不留名,太高风亮节了!”


    “我总觉得这事发生得很蹊跷,虽然被举报的是那主编,但是指证孟想行贿的证据很充分,视频和录音都有而且,举报的时间节点很妙,就在我揍了他没几天。”


    “你的意思是,这事是冲着孟想去的?”


    “很难说。”


    黎湾投的那家期刊在业内并不算核心刊,那主编虽然手握选稿权,但本身竞稿并不激烈,期刊也需要文章发表,互相成全的事。


    况且孟想参加工作还不到半年,这家期刊是他第一次发,按理来说,对这个主编行贿也应该是头一遭。


    怎么就这么精准的被人逮到把柄?


    “说不定就是被对家搞的呢?他爸官场混那么多年,谁能保证没得罪过人?”


    纪淳对这个操作倒是不意外,“再说,孟想那孙子平日做人就跋扈,树敌不少,盲猜早就被人盯上了。”


    “你之前真不知道?”黎湾怀疑的在他脸上寻找什么。


    “怎么?你怀疑是我搞的?”


    纪淳思索了半刻,无比真诚的跟她坦白,“我虽然很想帮你报这个仇,但你也知道他家背景硬,要端他还是有点难度的,我是真惹不起。”


    “”


    李周延换好企鹅服出现在宿舍楼门口时,外面正风雪横飞。


    气象观测最新播报,预计五小时后,会有一大一小两个低压气旋途径中山站。原计划于后天出发的内陆队,再次将通知改为待定。


    这次内陆队的工作兵分三路,一路去往昆仑站,一路去往泰山站,都是为了站内设施建设。以泰山站为分道点,剩下一路前往格罗夫山区进行科学考察,也就是李周延此行的课题项目采集点。


    南极一年之中,适合内陆高海拔地区生存作业的时间也就是从十二月到来年二月,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去掉往返,所剩时间并不多。


    尽管跟昆仑站的路途相比,他们已经相对邻近很多,可现在已近十二月下旬。


    一切迫在眉睫。


    怀着沉郁寡欢的心情,他推开门,融进了阴云密布的世界。


    今天的工作是要去到附近废弃的俄罗斯进步旧站旁,把前几年越冬队留下的航空煤油从积雪里挖出来装车,为内陆队的工作做准备。


    南极的雪地车大部分使用航空煤油,因为冰点足够低,经年存放也不会影响使用。除了雪地车,还有发电、煮饭、取暖等所有能量来源都得仰仗这东西。


    可眼下,李周延好不容易跟这山坡苦战一小时,反复撵着铲雪车从来路的积雪里推出一条道。艰难翻过山头,却再次被油点所在区域的茫茫雪海逼得想撞墙。


    “老刘老刘,你确定一下放油点的具体位置。”


    “以他们这栋楼为参照,旁边有标杆,标杆的东北42度方向,26米左右的位置。”


    “标杆?这哪里还有标杆?这站都废弃了,标杆估计早就被刮走了。”


    “那怎么办?”


    李周延听着对讲机里的对话,一怔不怔的盯着砸向挡风玻璃的雪粒出神。


    心头万绪翻飞,本就不稳的情绪此刻莫名就向烦躁偏移。


    都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他怎么一样都沾不上?!


    干什么都不顺,这都什么破事!


    不等对讲机里的通知说完,他拉上面罩,开门下车,拎着雪铲就杀气腾腾的冲进前方无际的白色雪原。


    终于,在经过一行人四个多小时的体力奋战后,赶在气旋到达前将600桶煤油燃料从深雪里挖出来,装上雪橇带回。


    李周延精疲力尽的开车回到站内,一进餐厅就见一屋子人挤在液晶屏幕前,热热闹闹的看还珠格格。


    剧情正演到紫薇和尔康奔赴向对方,激动的互诉衷肠——“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镜头进阶到两人深情拥吻,餐厅内顿时发出一阵怪笑的起哄。


    “小李回来了?”


    正巧徐教授端着碗面从后厨出来,见他杵在原地,赶紧招呼后厨给孩子们把饭热上。


    李周延看着他那碗份量不多的手擀面,“您怎么吃面条啊?饭菜不够了吗?”


    “没有,我这不今天生日嘛,都吃过晚饭了,咱后厨听到就非要给我煮长寿面,让我吃个仪式感。”


    “您这身体这么好,少说都是一百岁,这长寿面吃了估计得活一百二。”


    李周延嘴甜的给他道喜,惹得老教授脸上褶子都深了不少,“你小子是真招人喜欢,比我儿子强多了,他要是有你一半的优秀,我估计做梦都要笑醒。”


    本以为只是徐教授的客套话,可半小时后,李周延觉得他说得很对,他儿子真的很不招人喜欢。


    黎湾也坐在餐厅的人堆里,徐教授将视频电话凑到她面前时, 她还在聚精会神的看小燕子冒充格格。


    面前的手机屏幕忽然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她吓一跳,下意识往后躲。


    “这我太太,她一直问我这次科考队里有没有女生,我给她看看咱们巾帼不让须眉的姑娘啊。”徐教授在一旁解释。


    “哦哦,老师好!”


    黎湾之前听徐教授提起过,他太太也在高校教书,是地科老师。


    虽然没见过,但还是立刻礼貌的问好。


    徐太太眉开眼笑,不知为何,竟颇有兴致的夸赞起黎湾这个第一次见的小姑娘优秀,给地质人争光。


    即使都是礼节话语,但看得出她笑得很满意。


    黎湾只当是做老师的对小辈都有种天然的爱护,就乖顺的听着,并未多想。


    谁料徐教授主动打断了她的客套,提醒道:“你少说两句,让儿子来打个招呼。”


    纪淳和李周延站在黎湾身后,早就将眼前这幕看了个明白,他目光悄悄瞥了眼身旁的李周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哎,”他悄悄用胳膊肘捅他,打口型给他添堵,“相亲呐,看上黎湾啦。”


    谁知李周延脸上风波不动,一副欣然乐见的随意模样,“那不挺好?”


    “嗯?好啊?”


    他贱兮兮的凑近反问他,“好在哪儿啊?”


    “徐教授家学渊博,教出的儿子一定青出于蓝胜于蓝。”


    “有道理。”


    纪淳故作认可的悠悠点着头,“那我大哥可是找到好人家了,咱俩作为兄弟可得好好撮合撮合,为她的终身幸福添砖加瓦。”


    “你加油。”


    李周延淡定转头将目光落在大屏幕上,偏偏这头,紫薇跟尔康又再次抱着啃到了一起去。


    室内又是一阵起哄,一众远离俗世的老少在这枯燥单调的极地生活久了,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好玩。


    而某人却无法对这种集体意识变化产生共鸣。


    他莫名烦躁,这俩人怎么老爱抱着啃?嘴上说着发乎情止乎礼,天天啃什么啃?!还能啃出花儿来?有这么当古代人的么?成何体统!


    第二十六章·没良心的女人(100票加更)


    隔天中午,黎湾从实验室忙完已过饭点,匆匆跑进餐厅,人已寥寥无几。


    她端着仅盛两道菜的餐盘,坐到纪淳旁边。


    “没菜了?”纪淳狼吞虎咽的看着她餐盘里的小两样。


    “嗯。”


    “刚刚问你要不要帮忙打饭,你又说不要。”


    “我以为我赶得上,结果最后片薄片被我磨飞了,就耽误了时间。”


    话音刚落,一只不锈钢小碗被递放到黎湾手旁,上面放着两个煎鸡蛋。


    黎湾抬头看了眼手的主人,“谢谢。”


    “吃不完了。”


    李周延没什么表情,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玩switch等纪淳,没有看她。


    纪淳斜眼一瞥,见黎湾将碗里的两个鸡蛋夹起,底下是她没赶上的鱼香肉丝和青菜牛肉,各占半碗,泾渭分明。


    哪儿来的吃不完?就没有动过的痕迹。


    再抬眼瞥了李周延那张冷淡的脸,心里憋笑。


    “哎对了,昨天相亲怎么样啊?”他故意问黎湾,“徐教授的儿子帅么?”


    “你也拿我开涮是吧?”黎湾砸嘴。


    “怎么叫开涮呢?这是关心你的个人动向,我听说徐教授儿子长得很帅,像年轻时候的古天乐?”


    “是有点。”黎湾没多想,据实以答,“确实挺帅的。”


    “哟,挺帅的喔~”


    纪淳意味深长的重复她的话,余光瞄了眼李周延,“那意思是可以接触接触?”


    黎湾闻言停下手里的筷子,无奈的侧头瞪纪淳。


    这种事情在她生活里已是常态,她本就生得乖巧漂亮,不熟悉的时候很有欺骗性,所以长辈缘一直不错。


    从大学时被同辈的同学惦记,到工作后被所里领导、同事帮自己家小辈惦记。她其实一直挺无奈,不想得罪人,可拒绝这种抬爱本身就是件容易得罪人的事。


    而纪淳作为她为数不多的朋友,通常在这种事情里扮演着那个外界打听黎湾情况的渠道,他明明是最懂她的无奈。


    纪淳意会,见好就收,“要我说,别人就是听说你没有男朋友,才老惦记着介绍。你要是有男朋友了,自然就不会再打你注意。”谁料他话锋一转,往更离谱的方向说去,“要不你考虑一下李周延?正好他没女朋友,他那条件一般人也不敢来挖墙角,当挡箭牌完全合格。”


    “有病吧你?”


    不等黎湾开口,李周延先从游戏里抽身,越桌望向纪淳的眸光里带着某种赤裸裸的警告,“一天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这同事还处不处了?”?


    纪淳瞧着他一脸正色,瞠目的用眼神反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帮你助攻,你现在给我说想跟她做同事?你之前可不是这态度!


    而下一秒,黎湾淡定接话,“你别乱点鸳鸯谱了,我跟他不合适。”


    李周延气定神闲点头,好像对这话非常认同。?


    这又是演哪出?


    然而还不等纪淳琢磨,答案就自己绷不住浮出了水面。


    傍晚,他在李周延房门外敲了几次门,也没人应,隔着门听到里面咚咚咚的闷响。


    他推门进去的第一眼,就见李周延背对着门坐在床上,埋首抵在墙壁,捏着拳头在锤墙。


    拳头用力捏到发红,嘴里鬼哭狼嚎着:“没良心!”“怎么不合适?!”“哪儿不合适?!”“凭什么这么对我?!”“帅个屁!”“那么大双眼睛瞎了是不是?!”“啊啊啊!”


    从语气判断,怒气和怨气都不小,但背影看起来却莫名有种被抛弃的丧气可怜。


    纪淳按兵不动的举起手机,默默点开录像。


    李周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气得就差脑门冒烟。


    黎湾那天说的那番话,那种对他的冷漠,对他感情的蔑视煎熬着他。


    憋屈、不满、伤心、愤怒轮番交替把他折磨到睡不着觉,昨天好不容易用累身的方式泄掉心里的窝火,压抑了一整晚,中午被她那轻飘飘的几句话就重新复燃。


    她居然还有心思去相亲?隔着十万八千里,拿着别人的手机都要相亲?南极这破网速她还想搞网恋吗?!那我算什么?!


    我算什么!!


    越想越气,此刻已是摁不住的燎原之势。


    他恨不得击鼓鸣冤,让老天爷来评评理!看看这女人多没良心!


    “气死我了她就是想气死我”


    等到他锤累了,泄气的躬背耷拉下脑袋,只剩嘴还在不服气的战斗,闷声絮叨埋怨个不停。


    纪淳收起手机,瞧着他那丧家之犬的背影,终于崩不住仰头大笑,“噗哈哈哈哈”


    李周延大惊,回头瞧见纪淳那嚣张的嘲笑,气急败坏的一个枕头就给他砸过去,“你进门不知道敲门啊!”


    “我敲了啊,这不是看你忙着锤墙哈哈没空给我开门哈哈哈哈我就自己进来了哈哈哈”


    纪淳一把搂住枕头,笑得直不起腰,还明知故问的给他哥们儿添堵,“被哪个佳人气成这样?”


    “滚!”


    李周延脸上愤慨的余晕还未散,一时又再添尴尬,在床上木了半晌,恨搜搜的白纪淳一眼,“你来干什么?”


    “找你有事啊。”


    纪淳笑得脸疼,活动着面部肌肉凑到床边来,“广播通知你去修飞机,你半天没响应,就来看看你在忙什么。”


    “怎么不早说?”


    李周延迅速下床换衣服,手撑住床沿的时候,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纪淳嘿嘿笑得更欢了,“怕耽误你锤墙啊。”


    固定翼飞机“雪鹰号”计划近几日在中山站附近的伊丽莎白公主地展开周边航空科学调查。


    不同于其他直升机的职能,它搭载了航空重力仪、磁力仪、和探冰雷达等科学仪器,每次飞行都带回海量研究数据,性质等同于一架空中实验室。


    根据安排,明日将试飞一条全新测线,可刚刚收到前方机组成员消息,飞机出现故障。


    现场机组人员正在紧急排查。


    李周延拿着对讲机跟前方机组沟通协商支援,步履不停的朝室外跑去。


    “这边燃油存量怕不够。你来的时候别让车空载,从站区油库里弄点油一起运过来,多的就放这边出发基地,到时候可以给内陆队出发节约物资准备时间。”


    “行。”


    李周延利索的开着雪地车,绕去站区油库,隔着几步之遥,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红色的油囊如一条硕大的长筒,哪怕是横卧,也过大半人高。黎湾正爬上梯架,握着粗重的抽油管,费力摆弄角度插进油囊。


    “你也要去?”


    黎湾闻声回头见来人,没有丝毫意外,“对,站里现在人不够,我正好有空。”


    恰逢今天气旋过境,天气适宜。这个时间点,大部分人员外出作业未归。


    尽管每个科考人员都肩负着明确的科考任务,但偌大的站区运行总免不了大大小小的问题出现。在这里生存,生活与工作之间界限模糊,与别人的工作更是。有需要,招呼一声就自觉去帮忙,杂活累活永远不嫌人多。


    于是,PB300从站区出发时,车厢内气氛诡异而暗涌。


    开车的是李周延,副驾驶坐着骆毅然,黎湾和卫语琦挤在逼仄的后排,怀里抱着卫语琦的拍摄设备。


    “姐姐,切的那几块薄片都弄好了吗?”


    骆毅然主动打破沉默,扭头回看坐在李周延身后的黎湾。


    “还有两个区域的试验品需要重新弄,这几天应该就能把薄片做出来。”


    “对不起啊,都没帮你弄完。那天延哥说他惹你生气了,要把你哄好,让我先走。我怕你们有些话不方便当着我面说,就没跟你打招呼先走了。”


    黎湾闻言一顿,目光本能的就扫向前座人的后脑勺,“哄什么?说得好奇怪。”


    她面上不显,依旧是客气的笑,“我也没生气,跟他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话。那天我回来看你不在,还以为你忙别的事去了,就没问你。”


    “我能有什么事?”


    骆毅然状似无意的瞥了李周延一眼,意味明显,“说好要帮你磨好,那肯定是要做完才算数。我是怕你还在生气,就问一下,那我回去继续帮你磨?”


    “好呀那”


    车身左边忽然抬高,黎湾被重力拉扯猛的歪斜,她吓得惊呼着抱紧怀中卫语琦的设备,生怕磕坏。


    “抱歉,刚刚地上有块冰。”


    李周延声音从前头幽幽的传来,语气倒是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没事,都系着安全带,你放心大胆的开。”卫语琦在旁边云淡风轻。


    “人倒是有安全带,但卫大导演的设备都是个顶个的贵,摔坏一样咱们一年工资都不够赔。”


    李周延漫不经心的抬眼,从后视镜里对上黎湾的目光,提醒得很刻意,“你可抱紧了,别分心。”


    莫名其妙,黎湾心里暗自吐槽,你开车开成那样,还反过来教训我?


    她扭头望向窗外,懒得理他。


    “设备这东西本来就是耗材,要拍到值得的内容,那就算物有所用。”


    卫语琦没让话掉地上,“你要是担心,一会儿就多让我拍拍,这南极不是冰就是海的,再不拍点帅哥,都成纯风光片了。”


    李周延这次意外答应得爽快,“成啊,能为卫大导演贡献一点素材,是我的荣幸。”


    “那你算是找对票房卖点了。”


    骆毅然看起来颇为好心,煞有介事的给她科普,“延哥是我们所的门面,从大学就是校草级别的,喜欢他的姑娘多了去,不信你问黎湾姐。”


    卫语琦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转头问起黎湾,“你们是大学同学?”


    “嗯。”黎湾抿嘴。


    “难怪。”


    “什么?”


    “难怪你俩看起来挺熟的。”


    卫语琦抬手捋了捋额前头发,玩笑似的打听,“他这样的,大学时候女朋友没少谈吧?”


    黎湾下意识就想否认,“我那时候”


    心乱中目光再次撞上后视镜里的那双长眼,四目相对,不知为何话就堵在了喉间。


    “她那时候是三好学生,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关心。”


    李周延早就看穿了她的潜台词,眼里的幽怨冷得过车外数九寒天。


    他一字一顿,定定的瞪着镜子里的黎湾,“我谈没谈女朋友,她可不清楚。”


    第二十七章·共眠


    雪鹰号停降的地方位于中山站往南十几公里的冰盖上,之前因俄罗斯固定翼飞机每年都要在此起降,就被维护成了一个标准的冰盖机场。


    一行人到达时,机组工程师们刚从机舱内出来,见燃油到位,连忙张罗着干活。


    “刚刚检查发现油箱底下有水珠,我们怀疑是箱内进水了。”


    王工拿着手电筒照着飞机油箱底部给大家看,油箱底部一圈圈的水珠悬坠,“正常情况下面不该有水珠,除非油轻水重。”


    如果是这样,箱内的燃油全部都得换,不然强行启动会出事故。


    二话不说,一行人快速分工后就进入干活状态。


    李周延拎着工具箱跟着王工处理油箱,骆毅然去帮忙把来时运载的油囊卸货存罐,黎湾跑上跑下搬运工具打下手。


    直到把油箱彻底抽空后,果然如老王所料,箱内底部有积水。


    几位工程师顿时有种头悬靴子终于落地,又砸到脚的无奈。


    “估计是去年中山站剩的油桶内本来就有少量水,没被发现,咱们给飞机加油就一并加进去了。”王工哀叹着说出自己的分析。


    这问题听起来不大,可由于之前检查测试,尝试启动打燃,导致发动机组被殃及。


    在大伙哀嚎声中,果不其然,一环接一环的检修处理下来,繁杂的工程量直接干了个通宵。


    黎湾拖着周身的疲倦从机舱走出时,望见远处的太阳悬浮在地平线以上,冰雪初霁,天空又恢复了无云如洗的湛蓝。


    是放晴的好天气。


    检修处理基本结束,接下来就等机组人员进行整机测试。


    之前研究人员为了方便及时处理雪鹰号巡航带回的数据,在机场附近搭建了几个临时集装箱,平时累了也能暂时有个休息地。


    但眼下,人员突增,明显不够安置。


    老王从集装箱里抱出一个红色的睡袋递给黎湾,“集装箱这会儿里面全是仪器和杂物,小卫在里面休息,她东西多,你要进去可能得让她起来把东西挪一下。”


    “算了,别吵醒她。”黎湾阻止。


    卫语琦昨天临时决定出来跟拍,身为导演,对一切细微处要求甚高,黎湾看着她手里的黑色设备从几米长杆到硕大方箱,大大小小,抗来换去,才明白她这也是体力行当。


    但卫语琦一个人搞定所有,干练得让人叹为观止,饶是黎湾也暗自在心里佩服。


    “我睡帐篷吧,正好还没在雪地里体验过露营,今天试试。”


    橙色的帐篷驻扎在三个绿色集装箱中间,凛风被暂时隔离。


    帐篷内空间不算大,挤挤勉强可以容纳五个人,黎湾抱着睡袋爬进最里边的角落。


    在南极外出作业,条件艰苦,能有个遮风避雪的地方就是上好,没有那么多讲究。


    她裹上睡袋,调整着姿势,人还没躺下,帐篷门帘就被再次掀开。


    “姐姐,你这边还挤得下吗?集装箱没地方睡了。”


    骆毅然目光找到黎湾时,脸上就有了笑意,他躬身探头瞧见她的睡袋,“你那睡袋薄不薄?老王那里有毯子,要不我给你拿一张来盖面上?”


    “不用麻烦,我穿着企鹅服也不冷。”


    “行,那我跟你挤”


    话音未落,李周延抱着同款红色睡袋从骆毅然身旁路过,人还没钻进帐篷,就先把睡袋往黎湾身旁的空位一丢。


    “往里面睡点。”


    他旁若无人的挪到她身边,拉开睡袋,钻进去,裹紧躺下,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连看都没看黎湾一眼。


    “哥,我刚刚跟黎湾姐说了,我”


    “哎哟,舒服。”


    李周延惬意的伸了个懒腰,而后拍拍另一侧空位,冲骆毅然招呼,“快来啊,不然等下连帐篷里都没位置,只能去挤机舱啰。”


    “”


    黎湾还呆坐在原地,见骆毅然转头离开,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还回不回来。


    回头见李周延自得的抬手调整脸上的雪镜,寻眼望去,只看见他镜面上反射着自己那张不知所措的脸。


    这什么情况?要干什么?她坐立难安。


    李周延默默躺在她身旁,从他的角度看上去,一轮耀日悬在她头顶,橙色篷布把日光晕开,却稀释不了她脸上晦涩的复杂。


    “怎么?嫌我坏了你和你学弟的好事?”


    他语气是在漫不经心的调笑,可黎湾怎么听都觉着阴阳怪气得刺耳。


    “瞎说什么呢?”


    “那是担心我对你图谋不轨?”


    “啧,无不无聊?”


    越说越离谱,黎湾被他这不着调磨没了耐性,四下无人,她懒得再对他客气,“你熬一晚把脑子熬出毛病了?”


    她累得眼皮都在打架,反正也不可能走,心一横,索性躺下,背过身去装鸵鸟。


    “你担心是对的。但我现在很累,没力气对你不轨。”


    身后人调整了一下睡姿,念叨似的叹气,“安心歇着吧,熬个通宵还那么精神,真当自己是牛变的。”??


    什么意思?黎湾疲惫的大脑被他这通话刺激,反应两秒,回光返照似的忽然精神了。


    她回头,就见李周延满脸平静的缓缓开口,像在解释,“你自己说过,睡在我身边才有安全感。”


    电光火石间,平地一声雷。


    骆毅然进来时,黎湾和李周延并肩平躺,各自缩在睡袋里。一个带着雪镜,一个带着墨镜,遮过半张脸,看不出是否已入眠。


    他将睡袋放到李周延另一侧,不甘心的掂量着要怎么把他俩拆开。


    谁知刚躺下,李周延就如诈尸般忽坐起来,从枕头下抽出一床毛毯,自顾自的铺开,轻轻盖到了他和黎湾身上。


    这下好了,两人同盖一床被,与周遭隔出一道明晃晃的结界,谁也别想来凑热闹。


    在骆毅然错愕的注视中,他淡淡的勾了勾嘴角,道了声“祝你好梦。”便安然躺进了被窝。


    这次是真睡了。


    篷外寒风裹挟雪粒飞旋而过,萧瑟不息。


    黎湾一直无法入睡,清醒的时候还能用理智抵御自己的胡思乱想,可昏寐半梦间,那些本能就像潜伏在体内的病毒一样,趁机弥漫向四肢百骸。


    她满脑子都是李周延刚才说的那些话,如一条细勾,轻飘飘勾住了她深埋的眷恋,扯出千丝万缕的纠结。


    辨不清,理不明。


    身旁人的呼吸沉静而绵长,鼻息温热着空气里的冰凉,深深浅浅的撩过她的侧脸,她心痒得无法。


    李周延睡觉很安分,喜欢侧躺着面向她,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她有些恨自己没出息,总是轻而易举就被他搅动心神。


    都说爱一个人就像生了一场病,藏不住、压不了。


    有人高烧不退、有人咳嗽不止、有人神志不清、有人病入膏肓,症状除了病毒的攻击性,还取决于你的免疫系统的坚固程度。


    而黎湾在此刻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理智的免疫系统正在濒临崩溃。


    心莫名又开始焦灼起来,渴望挣扎的情绪从心内衍生到躯干,人莫名就打了个冷颤,她不自在的挪动下身体。


    身旁的李周延察觉,迷迷糊糊的哑声问,“怎么了?”


    “啊没事。”黎湾如被逮的兔子,窘迫的随口敷衍,“太阳晃眼睛。”


    李周延被吵醒也不气,慢吞吞的抽出手来扯下脸上的雪镜,往她面前递。


    “戴着吧。”


    近看才觉着眼熟,黎湾瞥见内罩角落里有一串字迹,是品牌和款式名称,后面那串XXX2011XXX的数字是产品编号?


    他一向挑剔,衣物配饰只买当季最新款,过季的东西很少出现在他身上,这都哪年的款了?


    正琢磨着,李周延梦呓似的低喃,“七年前你陪我买的别人没戴过。”


    黎湾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累出现了幻听。


    “你”


    “嗯。”


    他意识明显还沉在半寐半醒间,应得迟钝而缓慢。


    片刻,像是从梦里短暂醒神,半眯开眼确定黎湾戴上雪镜后,扯住搭在两人肩上的毯子往上拉,盖住了大半脑袋。


    这下,悬日终于不再直射眼睛,被窝陷入暧昧的昏暗。


    身旁人的气息无孔不入侵蚀着黎湾的免疫系统,她僵硬得不敢动弹,生怕自己如擂鼓般失控的心跳会被他听见。


    “黑么?”


    李周延收回手,隔着软绵的睡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怕黑就拽着我我在。”


    不带一丝狎昵,像是安抚,又像是在叮嘱。


    黎湾只觉呼吸都停滞。


    天旋地转。


    第二十八章·暗巷的秘密


    黎湾有一个习性,少部分人知道。


    她睡觉从不熄灯。


    过去住宿舍时,她在上铺,常年晚上都有一团微弱的暖光映照在她枕边的墙上。


    舍友无数次询问,她只道是点个小夜灯,以免起夜摸黑会磕到脑袋。


    即便她根本没有起夜的习惯。


    黎湾还有一个秘密,只有两个人知道。


    她不熄灯的原因,是因为怕黑。


    她无法在黑暗里呆着,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黑暗。


    平日哪怕家里灯火通明,她淋浴洗头发、洗面奶搓脸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暗巷、逼仄的空间、她随时会因陷入黑暗而精神崩溃。


    这一度让她将这种恐惧划为精神疾病,这是根植在她童年深处的阴影,无药可医,难以启齿。


    有人发现,是因为无所藏遁,譬如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母亲。


    有人发现,是因为一次意外,譬如李周延。


    大二暑假兴城的地质实习结束,因为拥有共同的秘密,黎湾跟李周延算是熟络起来。


    开学后,迎来了当年的大学生地质技能竞赛选拔报名,因比赛项目需要团队合作,纪淳便拉着李周延和黎湾一起组队。


    那时黎湾依旧秉持着勤能补拙的主张,课业忙完就一头扎进实验室,奋战到夜深。


    时常赶不上宿舍的宵禁,之后索性跟室友一起在校外合租房子。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租住室友的租房。


    学校附近的房子年代久远,室友和当时男友合租了某倒闭旧厂区内的一居室老破小,20平米不到。


    本来是作为和男朋友的同居小窝,可租期还未到,两人就闹分手。


    听闻黎湾需要短租,便大方的便宜转租给她。


    黎湾交了钱,拿着钥匙去认门才发现,整个区内充斥着倒闭多年后无人管辖的苟延残败,不止大门形同虚设,从路灯到楼道灯,常年失修。


    更要命的是,厂区虽然临街,但房子所在位置,需要穿过很长一段楼间窄巷。


    好在李周延晚上时常要回家住,都会等她完成课业,一起从实验室离开,肩负顺道送她回去的责任。


    他的教养克制而有分寸,每每送她到临街的厂区门口便驻足。


    黎湾连续两天借着大门口推车商贩的照灯,还能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冲进暗巷。即便如此一口气冲上四楼时,浑身依旧瘫软得无法站立。


    直到第三天,城管来了,巷口再也没有那个借她微光和胆量的光源。


    “去吧,明天见。”李周延双手插兜,如期在大门口停下脚步。


    “那个你能不能送我回去啊?”黎湾心怵得再也绷不住,鼓起勇气向他求助。


    她有些纠结,担心李周延会问原因,更担心他会拒绝,“到楼下就行里面没灯耽误不了几分钟的”


    李周延闻言一抬眉,“怎么不早说?”


    “啊?”


    他朝左右两边张望了几眼,一脸奇怪的抬脚进了大门。


    “这小区门脸看起来还行啊,里面路灯都不亮一个?”


    黎湾连忙跟上去,边走边嘀咕,“倒闭老厂房宿舍哪里还有人管,楼下铁门都锈得卡锁了,就是摆设。”


    “那你住这儿安全吗?”


    李周延在巷子口顿住脚步,正要从裤兜里摸手机出来照灯。小尾巴跟太紧,闷着脑袋就撞上了他的背,“哎哟。”


    他站定回头,看着矮他一大截的黎湾,借微弱的月光,发现那张小脸上居然有胆怯的神态?


    真是稀奇。


    “对不起。”黎湾后知后觉的退半步,跟他拉开距离。


    李周延瞧着她的小动作,忽的就笑了。


    “把手机拿出来照下路,别摔着。”


    手还在解锁屏幕,余光就瞥见黎湾从衣兜里拿出手机,摁亮屏幕,而后将屏幕转手对向前方。


    荧光从四四方方的小屏幕上透出,凄凄白白,微弱得甚至无法照亮身旁人的脸。


    错愕从李周延脸上一闪而过。


    那个时候,国内智能手机还未普及,他在国外买的iphone有手电筒功能,而黎湾的杂牌按键手机没有。


    他不动声色的把手机摁了关机,“完了,手机没电了。”


    “啊?”黎湾如临大敌,“那怎么办?”


    “怕什么?我这么大一个人走前面,鬼来了都是先撞我。”


    他顺手将手机塞回裤兜,招呼黎湾靠近点,“你手机拿好啊,不然我看不清撞了墙,都赖你头上。”


    尽管厂区宿舍时远年陈,仗着学生和居民密集,各路小商小贩在此谋到生计,房屋出租率很高。


    这条窄巷是楼间巷,蜿蜒逼仄,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行,白天能听见不同楼层商家营业的音乐和吆喝,热闹得烟火气十足。


    而打烊后的夜深,人去楼空,诡异的安静把穿巷的风都衬得渗人。


    黎湾举着手机紧跟在李周延身后,亦步亦趋。


    他的陪伴让她胆壮了不少,可仍不足以放下本能的恐惧。她屏气凝神,竖起雷达随时警惕周遭一息一动,紧绷的那根神经不敢松懈半分。


    李周延走在前面,无意间踢飞了什么东西,刮着地面呲啦响,像是金属物件。


    “你要是怕黑就拽着我书包,我”


    “咚!”


    话音未落,身后一声闷响突袭,黎湾如惊弓之鸟瞬间转身。


    “什么东西?”


    李周延正回头,还未辨清,“啊!”声嘶力竭的尖叫就彻底划破了黑暗。


    “妈!妈!”


    黎湾瘫软得一屁股摔坐到地,发疯挣扎着在地上乱踢乱打,惊恐的哭喊找妈。


    李周延被她这失控的模样吓住,赶紧蹲下要去扶她。


    谁知手触到黎湾肩膀的瞬间,她双手如拽救命稻草般惊慌无措的扒拉上他,“妈!妈!”


    “妈在!妈在!”


    李周延衣领都被她扯变了形,着急忙慌的去捉住她的手想安抚她冷静,说完才意识到口误。


    然而黎湾根本无暇顾及,拽住他衣服死活不撒手,指甲都抠进了他皮肉,扭曲挣扎着埋脸往他肩头钻,浑身都在抖。


    绝望的情绪像一场极端袭击,在黎湾瘦小的身躯里疯狂狙击,极尽摧毁之力。


    她双眼紧闭,那些碎片的画面在脑海里翻飞,怎么都驱不散。甚至好像能闻到人血腥热粘稠的气息。


    “妈”


    她在崩溃,在求救。


    李周延怔忡的坐在地上,仍旧不明所以,或许是情绪的传感,与怀里人的心颤产生同频,他莫名生出一阵难言的痛心。


    “黎湾”


    他轻拍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别怕啊,妈妈在,妈妈在。”


    人在崩溃时抓住的每一样东西,都盼是可以救命的希望,哪怕还不敢谈信任。


    可信任的萌生,总是要在某一个极度需要的时刻,而李周延,从未缺席。


    黎湾陷在浑身恶寒的泥沼里,李周延的安抚声如是天籁,引导她神志皈依清明。


    然而等到理智终于缓缓归位,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有病是不是?”


    “嗯?”


    李周延低头瞧埋在肩头的脑袋,瓮声瓮气的听不清,“你说什么?”


    黎湾心率不齐,抱着他胳膊话都说不稳,还不忘数落,“这种嘴上便宜都要占,你还是人吗?”?


    李周延简直被她气笑了,“你先叫我妈,还说我占你便宜?我从哪儿生出你这种没良心的闺女?”


    见她能逻辑清晰的讲话,那应该是缓过来了。他拍拍她脑袋,单手撑地作势要起身,“行了先起来,我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行!”


    黎湾不敢睁眼,死拽着他胳膊磕巴求饶,“我错了,妈!爸也行!求你了别松手,我”


    话音未落,李周延的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的眉眼,“怕就抓紧我,我不松手。”


    往后李周延时常回忆起那晚,每次都气得想骂人,准确来说,想替黎湾骂人。


    他拖着不挪步的黎湾,摸黑试探朝那颗黑黢黢的玩意儿踢了一脚。


    那东西轻抛抛的就被颠起来在地上翻滚几圈,露出了真面目。


    长发红唇,半盖着脸歪斜在漆黑的角落里,借着月光,吸睛的浓眉大眼在乌发中透出朦胧的诡异。


    那是一颗女人的头。


    “我去”李周延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谁这么缺德?大晚上丢这种东西?!”


    最后的答案是来自楼上理发店家的熊孩子。


    Tony老师拎着他儿子下楼来捡东西,给两人道歉时,那孩子脸上还顶着巴掌印。


    他把他爸的理发工具丢下楼,那颗长发模特脑袋旁边散落的,是李周延刚刚踢到的金属物件——剪刀和细齿梳


    那日过后,李周延没有问黎湾当时为什么会崩溃,因为黎湾装作无事发生。


    她不愿意向人袒露她狼狈的缘由,他便做一个聪明善忘的糊涂人。


    那晚在暗巷发生的一切随着隔日太阳升起,被淹埋进了庸常琐碎的时光里。


    他们依然是在实验室并肩作战的同学,她继续刻苦奋斗,他依旧游刃有余。


    就像之前在兴城每晚夜宵摊碰头一样,关于暗巷的秘密,成了他俩之间的第二个秘密。


    虽然不再被提及。


    可有些东西在潜移默化中,悄悄发生了变化


    第二十九章·替老天爷给你开灯(200票加更)


    黎湾记得是几天后,繁重的标本鉴定试验拖着她再次与寂静无人的凌晨重逢。


    李周延依旧护送,站在暗巷口时,又停住了脚步。


    这一次,她刹住了车,没让自己撞上去。


    “哟?今天长记性了?”


    李周延似笑非笑的回头瞧她,顺手从背包侧兜里摸出两个白色细小物件摊在手心,“喏,一人一个。”


    黎湾拿起来一看,是个便携式手电筒。


    “你买的?”她有些意外。


    “充话费送的。”


    李周延摁下开关,冷白的光束如期发射,横穿半条巷,直直打亮前路,“我照前面,你照后面,这样整条巷子都没死角。”


    空巷高墙,银白的柔光穿透黑暗,双向延伸,寻着夏夜与月痕。


    黎湾静静跟在他身后,一言未发,就这么走到了楼下。


    老式宿舍的楼道窗口,方方正正,及腰的水泥平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黑暗模糊了楼梯的界限。


    李周延忽而转身将手里的电筒递给她,脸上悄然浮上一层神秘。


    他脱下背包抱到身前,仰头层层寻着楼道往上看,故作无知的问黎湾,“这房子楼道灯是声控的吗?”


    “可能以前是吧。”黎湾老实回答,“但现在全坏了,也没人修。”


    “那我帮你把它修好?”


    “哈?”


    李周延好整以暇的清了清嗓子,“之前忘了跟你说,我有超能力。”他虚张声势的侧侧下巴,“不信你喊一声,我立马让这栋楼全亮起来。”


    “哦。”


    “什么态度?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超能力?”


    “行。”?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也没等来黎湾的下一句。


    “那你喊啊。”


    李周延有时候觉着这姑娘真挺神奇的,良心和胆子是此消彼长的?这会胆子肥了,良心就没了是吧?


    他不满的催促,“赶紧,过时不候啊。”


    黎湾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并没什么好奇心。介于礼貌,就勉强配合着“哇”了声。


    谁知音未落,一股刺眼的强光突然从两人面前拔地而起,如巨柱般垂直冲上天际。


    “什么东西?!”黎湾吓得闭眼躲避着连连后退。


    李周延见状,咧嘴笑得有种得逞的顽劣,“怎么样?没骗你吧。”


    收回光束时,黎湾还未从眩目的震惊里回过神,张口结舌的呆在原地。


    “刚刚那是什么?手电筒吗?”她吃惊的凑过来,探着脑袋往他身前的背包里瞧。


    李周延煞有介事的从包里缓缓掏出一个黑色的大家伙。


    准确来说,是举,举着一个像火炬炮筒般硕大笨重的黑色手电筒。


    那是户外山林救援常用的照明装备。


    “32颗灯珠,20万流明,1600米远射。”


    他臭屁的给她介绍这宝贝的效果,“别说四层楼道灯,你要是想天亮,我都可以替老天爷给你开灯。”


    黎湾永远都忘不了那晚从楼下一路追随她到家门口的追光。


    李周延把电筒切到最低档,收束到刚好直射楼道窗口的宽度。


    炙白的追光不留余地的驱散所有昏暗,杂物堆叠的破败楼道,一切脏乱无处遁形。


    黎湾迈步上阶,如置身白昼,一步一步,心里剔透而清明。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受,周遭一切如故,她却仿佛在逐步走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楼、二楼、三楼、四楼。


    门打开的那刻,她回头,想向黑夜里的人挥手道别,却只看到万丈光明灿烂。


    她进门,开灯,跑到阳台推开窗。


    光束熄灭的瞬间,李周延的面目在夜里逐渐清晰。


    他将电筒塞回背包,仰头看着趴在窗台上的黎湾,挥动手臂向她道别。


    晚风鼓动他的衣摆,笑容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朗。


    她猜,他一定不知道,那晚她目送他的背影直至融进夜深的街角。


    她拿起手机给他发了条信息:【这个手电筒也是你充话费送的吗?】


    几秒钟后,收到了李周延的回复:【对啊,还送了俩鸡蛋都给我姥姥了。】


    噗嗤一下,这次没忍住,她放任自己开怀笑出了声。


    年少时关于世间美好的认知,贫瘠而空泛,黎湾的感知力在长期无望的生活中早就被打磨得只剩迟钝。


    她不喜欢人类,人类可怜可恨又可悲,连她自己都命贱如草履。


    可活着就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机会,遇见那么一两个人,让你觉着,努力生活总归是能等来一点甜头的。


    像天降?像凑巧?或者,也可以试试像命运的牵动?


    那是一个特别的夜晚,因为一个特别的人。


    记忆里,那晚的暗巷、树荫、楼间转角都充斥着一览无余的明亮。


    黎湾静静跟在他身后,一言未发。


    她手指微不可查的摩挲着手里的小手电,磨砂细腻的质感属于高级不菲的价额,沉甸郑重的熨帖在她手心。


    她记得他瘦瘦高高的背影挡去了面前一半的光影,四下蝉鸣窸窣,他好像在跟她说着今天没画完的地质填图比例尺选得不对。


    她左手仍旧拽着他的背包带,却不是因为害怕。


    少年的声音被夜风被剪碎,风朗云轻的夏末,她抬头,看见了那轮皎洁的满月。


    而活永远不会是一成不变,哪怕黎湾早已习惯了在群体生活中独来独往。


    都说大学的美好时光会值得一生去回忆,在进入大学的第三年,她终于品尝到这话的滋味。


    从小到大,她很少有朋友。


    上大学前,同龄女生一部分人热衷恋爱追星打游戏,她插不上话。另一部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一概不懂。周末同学约着逛街,她没钱挥霍。


    偶尔有一个跟她情况类似的同学,却是比她更为淡薄。


    她们都很清楚,那些引人共鸣的喜好、优秀耀眼的才艺、打发时间的潇洒,背后隐含的都是一个个富足家庭带来的支撑。


    可现在,她也有朋友了,还是两个。


    那段时间,她和纪淳、李周延同进同出,一下课就扎进实验室。


    他俩太过于优秀,很多时候黎湾在他们面前总会有种力不从心,暗自担心自己会拖后腿。


    可那两人好像并不以为意,都是从小泡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的,习惯了荣辱不惊。


    纪淳人好心也细,竞赛涉及的标本鉴定部分,黎湾弄不明的时候,他就周末去京郊漫山遍野的寻典型样本回来,按步骤一步步教她梳理鉴定过程和结论。


    他自己整理了一套提纲,写满了各式各样可能涉及的鉴定的岩石类别,毫无保留的分享给黎湾。


    只要不耽误他晚上回去打游戏,其它任何时候都是黎湾见过最仗义的人。


    李周延更不用说,自己家教甚严,对身边人却包容度极高。


    填图是黎湾的短板,李周延就帮她标记地质点,密密麻麻,讲解每个点的来源,有理有据。剖面测量计算表涉及的数据繁杂,他就一遍遍指导修正,演算草稿纸写了厚厚一沓。


    尽管他好像格外热衷于对黎湾满嘴跑火车,但对她的求助从不含糊。


    她熬得多晚,他就陪着熬多晚。


    没有一次让她落单。


    托他俩的福,黎湾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些刻在她骨子里的紧绷,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融解的。


    那时系里还有其他小组共同报名参与选拔,每天互相刺探军情、暗自较劲,把竞赛的激烈气氛拉满,再苦再累也熬得不亦乐乎。


    为共同的目标,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原来是这样的快乐。


    黎湾有次没忍住问纪淳,为什么要选她组队,班上天资聪慧能力强的同学不在少数,纪淳回答得很坦然,没有刻意照顾黎湾的情绪,“我跟李周延都太飘了,一个队里总得有个踏实的人做船锚才稳当。”


    但这个理由让黎湾很庆幸,庆幸自己的努力和踏实,也感恩队友的信任。


    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学习带给她的满足,不再是伴随苦苦煎熬和孤军奋战,便更加珍惜这样的机会。


    她想赢下这次竞赛,想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经历荣耀,为她们的革命情谊赢回一座奖杯和一枚勋章。


    那是她人生为数不多的热血时刻,积极、乐观、充满拼搏的斗志。


    以至于差点忘记过去那些无法摆脱的不安、恐惧、焦灼与无望,其实并未就此放过她。


    那晚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无人管辖的小区楼道标志之一,就是会被各种各样的牛皮癣广告占据。


    从楼道墙上花花绿绿的性病治疗传单,到每家每户门上的开锁小广告,密密麻麻编织成一张不透风的网,宣告着这栋楼里无孔不入的潜在威胁。


    或许对商家而言,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困境里,要突破重围,被住户眷顾生意,概率太过渺茫。


    于是,有人兵行险招,成了恐吓黎湾的当头一棒。


    凌晨的追光依旧打在身后,楼道里豁然如白日,黎湾开门正欲迈脚进去,余光里,瞄到了一张白色的小方块广告。


    和门外其他开锁广告一样,第一行白纸黑色写着XX开锁王,第二行加大加粗强调电话139XXXXXXXX。


    可这张广告是贴在门内的。


    贴在她家大门门内的猫眼正上方。


    几乎是一瞬间,从脚底生出的寒意迅速窜上头顶,意识还未辨清情况,脚已经撒腿就逃。


    李周延看不清情况,见黎湾行为反常,赶紧快步跑上楼去。


    在二楼汇合时,黎湾几乎是扑进他怀里,连推带搡,“快跑”


    她着急拉着他就往楼下奔,声音颤得不像她。


    “出什么事了?”


    李周延不明就以的被她拽着狂奔逃命,下楼道穿过花园,眼见她还要往厂区外跑,他连忙把人扯回来。


    借着月光,黎湾没血色的脸,惨白得有些渗人。


    “家里家里来过人。”


    她气息哽咽,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在恐吓的催化下震颤得瞳光涣散,却还在竭力克制冷静,“有人进去了”


    “进小偷了?”


    李周延惊讶的回望一眼,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家里来过人”对黎湾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觉着这年头还有人入室偷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黎湾思绪混乱,怔忡得无措,“就有人进去过”


    第三十章·她的春风晴朗


    警察是在二十分钟后到的,李周延陪着黎湾,引着三位民警进门查看情况。


    在看到门内贴的那张小广告时,都被这操作蠢到气笑了。


    十五分钟后,通过广告电话,警察直接在厂区街对面的杂货铺将那开锁王拘留。


    “开锁王是吧?就这么想证明自己业务能力?”


    其中一位民警一边引着黎湾做着笔录,嘴上对那哥们儿的调侃没停,“你回去帮我们试试,看监狱的门你能撬不?你这业务能力说不定越狱都能行。”


    还好是虚惊一场,家里本身没有贵重物品,倒也没什么可偷。


    可那哥们业务能力真不行,把她家大门的锁心撬松了,连带二道杠也卡在槽里拧不动。


    李周延站在门内,稍微用力一推,门就开了。


    “明天我找人帮你把锁换了,这都哪年的老古董了,哪儿还防得住盗。”他干脆得出结论,“今晚也别住这儿了,不安全。”


    “那我住哪儿?”


    一个问题问住了两个人。


    李周延想了想,提出最佳选项,“街对面有酒店,要不先凑和一晚?”


    黎湾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身份证上没满十八还差两个月。”


    “没事,我满了,用我的。”


    李周延刚将背包拉开,脑子里忽然闪过上周去姥姥家的事情,手顿时就卡在半路,“完了,我身份证还在我姥姥那儿。”


    她老人家说要送他一套房子作为成年礼物,上周拿着他身份证去登记过户,事情还没办完呢。


    “那怎么办?”


    午夜时分,夜色灰蒙,梦影沉沉。


    黎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月光透进斑驳的玻璃窗,倒影晕散在墙角沙发的一隅,那里有一张沉静的睡脸。


    或许是夜太静,隔着一室对角的距离,黎湾发现自己居然能听见李周延平缓而绵长的呼吸。


    那是种熟悉又奇特的感受。


    小时候家里穷,她与父母也是这么各睡一角,在充斥着潮湿霉菌味的地下室里,相依为命。


    那时的日子,是有安全感的。不用担心半夜有人破门而入,不用担心被打家劫舍,不用担心被坏人掳走。


    即使半夜有老鼠在床头打洞,窸窸窣窣,但好歹还能勉强睡个安稳觉。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失去了安睡的能力?那些噩梦一样的日夜是从什么时候缠上她们母女的?


    她闭着眼,意识模糊而混沌,徘徊在时梦时醒的边缘。


    那些被笼罩在惊恐求饶和发疯撕扯里的以往,像一把钝刀子,再次趁机出鞘,开始割据着她疲惫不堪的神经。


    应该是六岁之前,在搬进城中村的违建房之前,黎湾一家三口租住在县城批发市场的地下室。


    家里只有一扇窄窗,推开小半,就会撞上长满青苔和杂草的石壁。


    过去有人打趣说城中村的房子是握手楼,意思是打开窗户就能和隔壁邻居握手。


    那这个屋子,黎湾给它取名叫抚山屋,从窗户伸出手就能抚上大山石壁的屋子。


    地下三楼阴暗潮湿,阳光永远照不进来,在黎湾记忆里,家里的窗外常年哗啦啦的下污水,因为上面是批发市场地面的排水沟。


    下水渠从窗户脚下川流而过,屋子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污废气息。


    是有天在课本上读到一篇课文,拟人化的讲述下水道老鼠一家的生活,黎湾只觉无比熟悉。


    回来后就问陆蕴芝,“妈妈,我们也是老鼠吗?”


    那时年纪尚轻,懵懂的认知里并不能消化陆蕴芝脸上的苦涩。


    只记得没多久,她们就搬家了,搬去了批发市场隔壁的城中村。


    她们一家人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在生活环境得到改善之后。


    尽管从抚山屋搬进握手楼,阳光依然无法照进,可至少脱离了地下。家里没了腐烂熏人的粪水味,衣服也不会总发霉发臭。


    父母依旧住在客厅,还是那张旧床单挂做窗帘,隔出一方天地。


    但黎湾却有了自己的房间。


    她读书争气,年年都是第一名,在那个普遍没什么文化和素质的底层小社会里,她成了让父母被左右邻里高看一眼的资本。


    那时父亲黎山在电子厂打工,没文化但胜在人踏实,干活勤勤恳恳,一个月也能赚份糊口收入。加上陆蕴芝在批发市场捣腾点小买卖,日子也算开始有点滋味。


    可命运就是这样,总是在以为一切都将好起来的时候,兴起顽劣的要跟你开玩笑。


    厂里车间每天都会造废一堆破铜烂铁,堆积在库房后门,平日也没人管。


    大物件黎山不敢惦记,但小的应该不会容易被发现。


    电线不值钱,但里面的铜芯可以卖钱,黎山就自己悄悄收着,攒多了拿去卖钱补贴点家用。


    直到有次被人撞见告了状,当时主任想塞个亲戚进来,就拿这个为由头,将他开除。


    由头是手脚不干净。


    一步错,步步错,对底层的人而言,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试错机会。


    黎山失业后没能再找着工作,偏偏黎湾迎来新学期开学,学费又成了迫在眉睫的大难题。


    那时才搬家没多久,交了房租和押金,家底本就所剩无几。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黎山厚着脸皮去借钱,却被人忽悠带去麻将馆,一晚上没赢多少,第二天就被做局出老千尽数套回。


    后来就是那些一环接一环的圈套。


    输得没钱,麻将馆老板用棍棒伺候着逼去借高利贷还,拆东墙补西墙,高昂的利息一日滚一日,早就成天文数字。


    黎山不忍拖累母女,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连夜跑路,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那些人是黑社会啊,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被留下的黎湾母女孤苦无依,从此以后,成了黑社会催债最喜欢登门欺凌的对象。


    李周延似梦非梦中,好像听到身旁有动静。


    惺忪的半掀开眼皮,瞧见跪坐在身旁地上的黎湾,她正把被褥平铺在地,是要打地铺的意思?


    似是觉察到什么,她抬头,撞上李周延的目光。


    面面相觑,两人皆是错愕一愣。


    “吵醒你了?”


    “做噩梦了?”


    几乎是异口同声,黎湾闻言赶紧解释,“没有,我只是”


    话到嘴边,迟疑的顿了顿,就再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李周延看着黎湾怀里抱着的物件,心里一阵诡异,配上她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脑子里顿时闪过无数个可能。


    “你要砍我?”他语气有些匪夷所思。


    “啊?”


    “你抱着菜刀是几个意思?”


    “啊对不起!”


    黎湾慌忙将菜刀塞进枕头底下,摆手否认,“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误会,我”


    李周延瞧着她瞪大眼睛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张小脸跟年画上的娃娃似的,莫名可爱。


    忍了几秒没忍住,他噗嗤笑出一口大白牙。


    “放枕头下面更吓人好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打算趁我睡着了再拿出来砍我脑袋呢。”


    他懒散的坐起身来,与黎湾面对面,困倦至极也依旧是好脾气,“怎么了?是睡醒了还是睡不着?”


    黎湾百口莫辩,她只是心里发怵,几小时前的情况总让她潜意识难安。


    过去那帮黑社会混子半夜喝醉了就破门闹事,家里值点钱的东西早就被搬空,没东西拿就抄家伙轮瓶子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撒气。


    去而复返是常态。


    加上黄赌毒不分家,隔三差五就打黎湾的主意,哪怕她当时只有六七岁,也无数次扬言要带走她,父债子偿。


    母女力气抵不过那帮粗莽男人,只能靠拿利器护身,有时也以死相逼。


    她第一次拿起菜刀时,人还没有碗架高。


    “我”


    她不是不想告诉李周延,她的恐惧是从何而来。


    可转念又觉着他不可能理解。毕竟几小时前,他对这年头还有入室偷盗这种事情都觉着惊讶,那些烂泥一样的阴暗人生,富贵少爷从哪里去共情?


    想了想,决定跳过那些不必要的过程,直抒请求,“我可以睡这里吗?”怕他误会,又补充解释,“我只是觉着,睡在你身边应该会比较有安全感。”


    话说出口时,她还未从她自己的角度里跳出来,担心自己的请求会让李周延觉着冒犯,脸上还有一丝拘谨的怯意。


    可男女思维的差异本就比火星撞地球还离谱,这话的歧义可以有百千万种理解。


    而李周延的理解,让他觉着自己有点像个趁人之危的畜生。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有好感的姑娘对他发出这种请求,饶是他自诩定力不错,也知道黎湾不是那个意思。


    但血气方刚的年纪,思想要脱缰,哪里是他能控制的。


    黎湾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刻流转的无辜情绪让他口干舌燥。他下意识想回避,目光却不自觉的从她脸上缓缓下落,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T恤,细长的脖颈、单薄的肩线、还有某处起伏的弧度在月光里隐透可见。


    突然觉着,他好像对自己也不够了解。


    身体里的躁动一时让他热得上头,他赶紧扭头去够旁边桌上的水杯,自顾自的灌进喉咙。


    “这是你家,你想睡哪里都可以。”


    冰凉的液体从口腔浇到胃,整个人都缓过来不少,他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


    只是下一秒,经年习惯谦让女生的风度偏偏又在这个敏感时刻上了线,“地上硌不硌?要不你睡上面来?”


    “哈?”


    这下好了,有人思想脱缰,有人思想抛锚了。


    “这这不不好吧”


    黎湾从来没有觉着自己这么不藏事过,她磕巴得像个卡顿的机器人,舌头慌得捋不直。


    李周延觉着自己耳朵都要烧没了。


    明明是凉风送爽的秋夜,他怎么觉得比盛夏还磨人。


    悸动的燥热从耳根一路蜿蜒,脖颈、后背、甚至后腰都过电般发麻。


    “救命!”


    他又羞又尬,抬手挠了挠脑袋,实在没顶住嚎了一嗓子,“你想什么呢?我是问你要不要和我换。”


    “哦哦不用!”


    黎湾强迫扭正自己的抛锚,欲盖弥彰的补了句,“反正沙发也硌得慌。”


    说完才意识到李周延躺在上面可能也很不舒服。


    她目测着他过一米九的身高,塞进两人座的木沙发实在太过憋屈,心里的歉疚又此消彼长,“你是不是睡着不太舒服?抱歉啊,这个沙发太小了,还硬,挤着你了。”


    岂止是沙发,整个房子都很小。


    隔断的一居室,只有卫生间是独立的,卧室、客厅、厨房都挤在一个不到20平米的空间。


    过时的家居让本就拮据的室内更显捉襟见肘,也不怪开锁王进门来都懒得偷点东西。


    黎湾心里不免忐忑,她没去过李周延家,不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样,但从日常的吃穿用度完全可以对他的生活水平窥见一角。


    这加剧了她的局促,或许还有一丝难堪。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我这身高,睡哪个沙发都挤,又不是你家沙发的问题。”


    李周延毫不在意理了理枕头,惬意的躺回了被窝,“但话又说回来,真不是我不仗义,你要是个男的我就带你去我家住了。”他有点无奈,“这么大一晚上,我带个姑娘回家,我妈得把我腿打折了。”


    “那你妈妈要是知道你在一个姑娘家过夜呢?”


    李周延倏尔一笑,“会拿你的菜刀砍死我。”


    黎湾当真脑子里就开始想象着李周延被他妈拿着菜刀追的模样,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哼笑出声。


    “放心吧,我会保密的。”?


    李周延斜眼瞄她一眼,“那我谢谢你啊。”


    “不客气,男生的名声也很重要,我知道的。”


    心里悬着的忐忑落了地,难得有种轻松,黎湾慢慢躺回被窝,盖上被子的时候,还不忘跟他道了句:“晚安,明天起来,我保证没有人知道你昨晚睡在哪儿的。”


    李周延忽然就笑了。


    这姑娘有点傻,这姑娘比他想象中还要有意思。


    那是一个久违安稳的夜晚。


    黎湾一晌酣眠,早上醒来时,李周延已经洗漱完。


    从洗手间出来时,黎湾看见他额前短发湿漉漉的飞散,是清清爽爽的干净。


    四目相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被夜晚掩映的羞涩和情怯随着日光初升,逐渐清晰的弥漫在少男少女之间。


    似是而非,可谁也没有躲避。


    初秋的晨光里,他们就这么对视着,任由心里某些情愫破土而出,允自生根发芽。


    他跟她说,“早啊,谢谢你的不杀之恩。”


    那一眼,笑得如春风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