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她现在,在他身边
作品:《极昼夜奔》 第十四章·她现在,在他身边
两人开车竭力奔向出事地点,还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就已被眼前的骇然景象惊得急刹在原地。
巨大豁口如一道天堑,横卧在皑皑冰面,前车将积雪铲尽,脚下四分五裂的海冰裂缝清晰而渗人,蜿蜒指向豁口下那片暗不见底的深海。
集装箱翻倒在地,卡在了豁口的边沿,拉拽住半浸在海水里的雪橇,不确定是否快要断裂。
而在前牵引雪橇的雪地车,不见踪影。
黎湾迅速跑下车,拿出探照灯打亮,追光垂直坠入墨蓝深渊。
海波荡漾,一片幽深混蒙,什么都看不清。
“快把钢索丢下去!”
她一把扯下抗在尤文俊肩上的钢索,顾不得那么多,拽着绳尾,撒手就把钢索全盘扔下水。
护目镜明明已将雪地折射的阳光过滤得不再灼眼,可她却不知为何越发觉着晕眩。
刺骨的海水汹涌动荡,她望着水面,像从心底涌出的恶寒,蚀得她骨头都在颤。
南极上万年的海域,万世冰寒,人掉入水中最多三分钟就会彻底失温休克。
她不敢想沉车内的情况,下意识捏紧钢索。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仿佛同坠深渊。
然而大自然的残酷就在于,永远不会因为人类渺小就手下留情。
不等她冷静,承载着雪橇重量的冰面忽而发出沙哑的裂响。
“小心裂缝!”
尤文俊一把捞起黎湾,发疯的往右狂奔。
黎湾被拖拽得踉跄,虚浮跑了没几步就连滚带爬的扑摔出去。
冰隙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急剧开裂,几吨重的货物轰然坍塌,砸断了卡住它的冰面。
刹那间,飞雪掀天盖地,在疾风中弥散成雾。
喷薄四溅的水花中,海水狰狞的从豁口往外扑溢,如一只被镇压已久,侥幸出逃的饕餮,急不可耐的渴望吞噬。
黎湾爬在冰面,眼睁睁的看着集装箱徐徐下沉入海。
她胸口剧烈喘息着,却始终抵不过稀薄氧气的供给无力,浑身瘫软发昏。
束手无策。
破碎的冰面瓦解星飞,随波飘零四散,迅速掩盖吞没的痕迹,将刚才的凶险夷为幻象。
只有不间断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千堆雪。
黎湾还没从逃生的混乱里回过思绪,一股重力猛地拉拽,再次将她从失魂的怔忡里拽回现实。
来不及惊呼,钢索拖动着匍匐的黎湾,快速冲滑向豁口。
“尤文俊!”
黎湾惊恐失色,疾风迅速刮过脸颊,她尖声求救,手却像跟钢索长到了一块似的,死死攥紧,“有人在拉绳!”
尤文俊眼疾手快,一把扑过来抱住黎湾的脚,死命将人扣住。
软雪高高推积在黎湾身前,糊住了口鼻,在两股力量拉扯间,她挣扎着翻滚坐起。
下一秒,那头的钢索却忽然卸了力。
惯性猛推着后仰,“咚”的一下,和尤文俊两人摔了个人仰马翻。
蓬松的白雪干燥得磨人皮肤,迷离惝恍间,黎湾好像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缓缓从豁口处爬上了冰面。
人的大脑下达任何指令都需要时间,可她没有时间。
一切都像是被本能驱使,亦或者是命运在冥冥中牵动。
顾不了身旁的尤文俊,她手脚并用的从软雪里狼狈爬起,趔趄的朝豁口奔。
高寒缺氧的极地,每一步跋涉都像是要逼停心肺。
直到扑跪在那人身旁,将晕厥的男人翻过身来,扯开他湿透的面罩,她才明白这种焦灼的心慌到底从何而来。
——李周延一脸惨白的躺在她面前,湿漉的眉目乌青发灰,僵硬得没有一点生机。
再睁眼时,船医正在用听诊筒贴着自己的胸膛。
浑身的血液在极寒低温的刺激后,报复的加速流动,钻心挠肺的酥麻像过电般穿过四肢百骸,将他从麻木的感知里唤醒。
“醒了?”
船医欣喜的从李周延衣服里抽回手来,“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四周顿时爆发一阵激动的闹哄,纪淳扑到李周延身上,抱着他情难自禁的嚎叫,“你他妈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李周延意识还不太清醒,听着周遭闹哄哄的人声,身体莫名打冷颤。
徐江情绪激动的拉住他的手,几度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只是心酸的抚了抚他手背,低叹,“孩子,受苦了受苦了”
“车没了。”
他看见徐江脸上的忧心,疲惫的道歉,“对不起”
当时雪橇载着货物,路过某个不平整的凹坑时,被冰面卡住。
在以往的运货途中,这种问题很常见。他按照老徐的指导,自如的重新发动雪地车,两次加大马力,试图将雪橇脚从凹坑里撵出来。
都未果。
直到第三次,他猛轰油门,脚下冰面却像是无力再承受,毫无预警的碎裂坍塌,瞬间连人带车一起坠入海里。
“傻小子,命都捡回来了,还惦记车干什么?”旁边的几位教授见状,皆是于心不忍。
在南极海冰沉车,能捡回一条命,这属于奇迹生还,是可以载入极地科考史的。
结果这小子醒来第一句话不是谢天谢地,倒先忙着道歉,真是傻得让人心疼。
“你小子福大命大,平时肯定没少积德!”
“就是!回去了记得给菩萨上高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周延浑身肌肉都还在冻僵的紧绷里,有些不受控,他勉强的扯了扯嘴角回应大家的安慰。
车子沉入海里时,海水迅速从驾驶室四周钻进来,他几番试图打开车门逃生,奈何海底压强施压,车门像被焊死一般,完全无视他的力量。
偏偏海水却能肆无忌惮的入侵,逐渐漫上他的胸口。
他快速挪到副驾驶,手脚并用的掰窗户,依旧无果。
眼看雪地车继续下沉,车外的世界已经由蓝转黑。
再耽误下去,势必是死路一条,他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破釜沉舟的顶开了车顶天窗。
海水霎时灌入驾驶室,将他彻底淹没。车内外的气压终于得以平衡,他趁势再次去推车门,得幸逃脱。
坠海前后不过十秒,但向上浮游却漫长得像熬了一个世纪。
中途一度憋气窒息到眼花发晕,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也以为自己今天要为国捐躯了。
“是谁救了我?”他目光扫过在座的人。
他记得有钢索从天而降,像一轮轮光圈,盘旋着为他指引光明。
救人的英雄受船医之命,正忙着给病号的热水袋充电,温度过半,接到了队里的通知。
中山站卸货缺人手,安排她前往增援。
黎湾抱着两个热乎的热水袋,出现在甲板时,几个队员正好在扶着李周延的担架进仓。
介于今天发生的意外,队里决定暂停李周延的卸货工作安排,先将他送往中山站观察治疗。
船医给他注射了药物,药效还没过,眼下还在昏睡。
与高大上的私人专机不同,海豚号的机舱空间被利用到了极致,行李箱储物盒堆满了座位以外的所有空间。
黎湾将热水袋塞进李周延的被窝里,拆了个座位,帮忙将担架摆放平稳,自己在旁边找了个小箱子坐下。
在猛烈的震动中,直升机摇晃上升。
视野随着高度逐渐辽阔,窗外冰山连绵,光影交错间,金色的夕阳与淡蓝的冰原如一副无垠的油画,消融人心的世间万象。
这里只有旷远是亘古不变。
李周延被螺旋桨的噪音吵醒,睁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黎湾趴在机舱玻璃上,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暖金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她戴着黑色的针织帽,侧脸白皙而素净,眉毛眼睫都是暖融融的柔和。
像他梦里的出现过的某个场景。
或许身体虚弱时,人就很难再分心去克制本能。
混蒙间,李周延纵容了自己伸手,悄悄抚上她垂散在后背的一缕长发,指尖轻捻了捻发梢。
柔顺冰凉的触感通达到他心尖,莫名就颤了下。
那晚的医务室,黎湾躺在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他一夜无眠。
她的辗转反侧,他都知道。
而她不知道的是,夜深时,他在她床边,守着她的睡脸,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终是没忍住,小心翼翼的伸手捻了捻她沿床沿垂下的长发。
想确认,眼前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黎湾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对上李周延沉静的目光。
发丝从他指尖滑落,他脸上闪过一瞬错愕。
四目相对,李周延微微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
黎湾以为他身体不适,担心的俯下身,侧耳凑到他面前。
柔顺的长发垂坠,丝丝缕缕撩过李周延的脸颊。
“水蜜桃味的。”李周延低喃。
“什么?”
螺旋桨的声浪汹涌,盖过所有呢喃,黎湾听不清,急得皱眉。
她抬手掀起针织帽的一角,露出耳朵,凑近再次大声询问,“你再说一遍,我没听”
飞机不合时宜的偏头转向,牵引着人失衡,来不去抓扶手,“哎哟!”黎湾被惯性拽倒,耳朵撞上了李周延的下巴。
她慌忙抬头要道歉,转脸鼻尖就贴蹭上李周延的嘴唇。
极昼没有夜晚,此时已接近凌晨,在逆阳的光晕里,他们共浴着午夜阳光。
柔软的触感像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没有缠绵,却缱绻万分。
李周延没有推开她,他眉眼温柔,就这么垂眸瞧着她,不似平日对外人的疏离。
黎湾曾醉在他这双清水眸里,埋首不问归期。
可眼下,她再次撞进这双眼睛,再次窥见了那种只对爱人才有的眷恋缱绻。
她愣怔到险些沉溺。
头顶斜上方堆叠的储物箱滑脱卡在置物架半空,摇晃欲坠。
李周延余光觉察,不等她回神,抬眸锁定上方,下意识抬手护住黎湾脑袋。
等飞机平稳过渡转向,他试探着伸长手,将箱子推回货架内。
弓腰而起的刹那,脸颊骤然靠近,他鼻息凌冽而清晰,喷薄在黎湾鼻梁,氲散过眉心。
黎湾背脊过电般一阵麻,倒提一口冷气。
那些被封存的记忆蠢蠢欲动,提醒曾经呼吸相闻的亲近。
眼前这个人,他们曾亲密的镶嵌进彼此,他们有过无数个呼吸相闻的日夜。
心跳在此刻叛变,擅自就乱了节奏。
“算了听不清。”
黎湾立刻坐直身体,掩耳盗铃的拉下针织帽,掩盖发烫的耳根,慌乱得有些毛躁。
她背对李周延,强装镇定的望向远方的风景,在哄扰的喧嚣里,暗自调整呼吸,留给他一个别扭的背影。
直升机向右转,带动着舱内光影变换。
峰回路转,他们迎着暖阳,前途一片光明灿烂。
李周延静静的望着她背影,心底某些东西在慢慢凝聚。
他说,他闻到了她的发香,是水蜜桃味的。
那会儿死里逃生,恍惚记得自己好像被人拖上车,一路颠簸着送回雪龙号。
有个女人一直在唤他的名字,声音忽近忽远,焦急得带着哭腔。
他好像还闻到了一股淡甜的气息,掩捂住了他冻僵的口鼻脸颊。
应该是围巾,毛茸茸的,像是水蜜桃的味道。
他浅浅的弯了弯嘴角。
那个赖在他心尖上不走的姑娘,喜欢一切水蜜桃味的香氛,洗发水、沐浴露、洗衣液都是水蜜桃味。
从过去到现在,没有变
这一切是真的。
她现在,在他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