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试探
作品:《极昼夜奔》 第十二章·试探
半小时后,黎湾坐在宿舍的床上,抱着黑色的羽绒服衣袖,小心翼翼的缝着针线。
一穿一引间,人影来来回回,切割着她眼前的光线。
李周延双手插兜,在房间里转悠。
一眼就能望穿的宿舍,他像参观似的,从衣柜上挂的小镜子,到门边的拖鞋,哪怕是随手丢在洗漱台上的护手霜,都要仔细打量一番。
也不上手,就是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探究什么不得了的新鲜事物。
“你晃得我眼都晕了。”
黎湾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坐会儿吧,马上就缝好了。”
李周延正瞧着她的水杯,闻言,踱回书桌旁,伸手将凳子拉到她面前。
坐下的时候,无意识的甩了甩右手手臂。
“还疼吗?”黎湾担心的瞧着他胳膊和脸。
那会儿被贼鸥偷袭,李周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在帮别人拍照,居然还能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
眼疾手快的冲过来伸手护她,吓得黎湾缩脖子躲,尖叫着乱拳出击,也不知有没有揍到那鸟,但李周延却实实在在的挨了几巴掌。
她看着他下颌残留的巴掌红印,想起羽毛、浮尘、蛋糕碎漫天纷飞,李周延一边护她脑袋,一边挥臂赶贼鸥,中途还不忘抽空捂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的脸。
良心是真过意不去,想笑也是真的。
只是到嘴边的饭碗被打翻,那贼鸥气急败坏,扑腾着翅膀几番来回不死心的折腾,最后全报复到李周延身上——衣袖被那鸟的嘴和利爪啄抠出个窟窿。
“不”
李周延本来觉着没事,眼下见黎湾的担心写在脸上,到嘴边的话就机智的拐了个弯。
“疼!那讨嫌的鸟下嘴忒狠了,我要是架飞机,它那架势是非得给我撞坠机不可。”
说着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淤青给她看,话里话外竟还有些可怜的委屈。
“怎么青成这样?”
黎湾错愕,放下手里的衣服和针线,“我行李箱里有膏药,活血化瘀的,我给你拿。”
李周延看着她从自己身旁快步走过,室内温度高,她脱了外套只穿了件粗线白毛衣,跟颗小萝卜似的蹲在行李箱前翻药包。
低眉垂眼间,有种居家的温柔。
他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的同色毛衣,心里悄然愉悦,他跟她应该是在一个家里。
想到此处,心神也跟着悠扬起来。
他松散的换了个坐姿,躬身向前,手肘撑在大腿上,饶有兴致的去端量她的针线手艺。
侗族的姑娘有一双天生灵巧的手,李周延知道她擅长整理家务,但没料到针线活也能做到这种精益程度。
银针还横穿在排线的边沿,细密的缝线均匀平整。
羽绒服是黑色的,他刚才刻意选了一块红色帆布,一本正经的跟黎湾强调衣服的美观性,引导她把衣袖撕裂的布料做了形状修整。
这会儿看下来,效果和他预想的一样——是一颗跃然蓬勃的?。
“手艺这么好,之前经常干这事儿?”
“没有,就小时候暑假跟外婆学了点皮毛。”
黎湾把膏药贴塞他怀里,坐回床上抱起衣服继续缝线,“但我妈不让我做这些,以前怕耽误我学习,后来怕耽误我工作,我也是头一回自己缝衣服。”
她不知他的心思,只知他爱臭美,也看得出这件衣服价格不菲,所以有求必应,尽心尽力。
毕竟他愿意接受补衣服,已在她的意料之外。
窗外无际隆冬让人辨不清今夕何夕,海波缓缓,室内安静的对影成双。
李周延看着她垂眸抱着自己的衣物,穿针引线,手指白皙如玉,灵巧的缝合着他错裂的心。
让他无端想起过去古代,远征的男人带着一身疲惫回家后,总有个温柔乡在夜阑灯火下为他缝愈旧衫。
缝的是贴身衣物,愈的是漂泊在外的孤寂与挂念。
这种久违的亲近让他心不自觉的软到恍惚。
“黎湾”
“嗯?”
黎湾懵懂抬眸,就撞见了那双欲言又止的眉眼。
视线如果有温度,李周延此刻流露的欲语缱绻的温情,足以融化她心里冰封的数九寒天。
四目相缠,黎湾心脏陡然巨震。
这神情她太过于熟悉,那是他们热恋时李周延眼里常有的温柔,也是她一直难以忘怀的眷恋。
可眼下,她拿不准是什么意思。
“干什么?”
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生硬的语气和微僵的面色先一步暴露了她心底的紧张。
李周延恍然一愣,对上那双因防备而微瞪的圆眼,心里某些柔软的东西瞬间被击散。
“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缓缓直起身,扯了扯嘴角,佯作没心没肺的挤出一丝笑意,侧过身抓起桌上的书籍,随手翻了几页。
书页停留在了介绍南极气候的那一篇。
“我是想问你,这次怎么想着来南极。”他故作健忘的回想,“我记得你的研究方向是”
“噢,这次选题找了个新方向。”
黎湾明了了他的话机,暗觉自己刚才反应过激,找补的好声解释道:“计划研究难言岛那边的地质演化,正好赶上了今年的南极科考,就报名了。”
李周延了然的点点头。
“你呢?”
“课题需要。”
李周延言简意赅,翻着手里的书籍,半刻,状似无意的随口提起,“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我一直都挺喜欢南极。”
黎湾迟疑的瞄他一眼,心想你以前说的是北极。
“是吗?那不正好。”
她没纠正,故意忽略他提及的过去,不动声色将话题转移,“听说你前个月跟刘老师去了采薇山,怎么样?”
“还不错,我主要是跟着去学习,只参与了一小部分。”
低垂的眼睫掩匿了一闪而过的失落,李周延心不在焉的一目十行,在快速翻页的间隙抬眸瞥她,“你还会关心其他实验室的课题?”
黎湾过去属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典型代表,注意力永远集中在自己手上的事,对一切不相关的人事物都属于懒得听,更懒得问。
这倒让他有点新鲜。
“也不是,就你当时来的时候,所里的人都很关注你。”
“是么?”
李周延不置可否的抬抬眉,那种漫不经心的淡定又再次回到了他脸上,“那你怎么看?”
“什么?”
“说我关系户的事儿。”
黎湾没料到他会主动挑明得这番直白,这种事情在单位怎么处理都有被人诟病的隐患,聪明人只会打太极,永远不会让同事猜到真实情况。
迟疑的恍惚间,她觉着眼前人,好像还是那个学生时代对她不设防的小少爷。
那时的李周延对外待人接物虽教养极佳,但私底下在她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本性,经常满嘴跑火车逗她,故意嘴欠把她气到动手拧胳膊踢大腿更是家常便饭。
但欠归欠,对她的任何事都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自始至终都坦诚,不抱丝毫防备。
这样的相待,以至于黎湾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的信任已经到了不会起任何疑心的程度。
“是不是又怎样?以你的履历和条件,进所里绰绰有余了。”
黎湾没绕弯子,她太清楚他的优秀,虽然背景也是实力的一环,但这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只是”
她抬眼,对上他洗耳恭听的眼色,藏在心里已久的疑问也就自然的问了出来,“怎么会来杭州工作?北京科研资源和机会更多,你又是北京人,留在北京不是更好吗?”
“江南美女多啊。”
“你这样的还需要找美女?不都是美女找你么?”
黎湾没意识到自己这话里隐含的酸溜溜,她只是想起一小时前卫语琦的主动投缘,还有昨晚祁影的打听。
这上船也不过个把月,那过去在英国的六年,他是什么盛况,完全可以料想。
“谁会嫌美女多?”
李周延混不吝得理直气壮,看向黎湾的那双明眸里,无声的多了某种欣然乐见的意味,“男人嘛,不就这点儿爱好?”
船身的发动机日夜轰鸣不休,隔着层层住舱,冲淡了某些刺耳。
黎湾没了交谈下去的欲望,低头回到了自己手里的针线活上,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她此刻只想尽快完成这项任务,好让他从自己眼前消失。
“怎么不说话了?”李周延故作无觉察的问。
“专心缝衣服。”
“噢”
他慢慢点了点头,像是故意似的,“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黎湾好笑的冷哼,“我气什么?”
她加速手上的动作,侧换衣袖的方向,打结,剪线,又从另一头再起线端。
动作行云流水,飞针走线间,冷漠得像一台没有情绪的缝纫机器。
“也对,你有什么好气的?”
李周延耸耸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她听。
安静的房间里,羽绒服布料摩擦的动静也变得清晰可闻。
他也不着急,静静的观赏着眼前的情景,心里琢磨着几段往事。
他想问她的事太多,深深浅浅,弯弯绕绕,一时拿不准眼下时机适合问哪一桩。
眼看排线即将在红心的心尖汇合,黎湾不自觉就加快了速度。
绣到最后几针时,李周延的声音终是没忍住,再次打破静默——“对了,听纪淳说你硕博没在北京?我记得你大三的时候不是被保研了本校么?”
手里的针毫无防备的抖了下,尖锐的直刺进指尖。
这次,十指连心,疼得黎湾倒抽一口凉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