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一个生日的礼物

作品:《极昼夜奔

    第十一章·第一个生日的礼物


    烤肉滋滋冒油时,黎湾还沉浸在一种难言的局促里,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吃饭难不难得倒她,取决于和谁吃。


    李周延拿着刷子熟练的给肉刷油刷酱,又换夹子给肉翻面,见她一直不说话,还以为是不爱吃这个,就主动问,“要不要再点一盘饺子?我看你每天都吃,她家饺子应该还不错?”


    “哦不用。”黎湾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她虽然一直馋海鲜烧烤,但每次来都只点一盘饺子,不是爱吃,单纯是因为饺子分量多,便宜实惠又顶饿。


    上大学后,宿舍室友们也常常聚餐,但她很少参与,因为生活费拮据。


    北京的消费不便宜,聚餐两次A完饭钱,她之后的大半个月都只能买瓶老干妈辣酱凑合白米饭。


    时间长了,舍友也不叫她了,她就习惯独自吃饭。


    而眼下,李周延点了一大桌肉和菜,她哪里还有空想吃东西的事。


    她满脑子都在掂量这顿饭要吃掉多少银子,她生活费还够不够用。


    当自尊心和穷困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这个人就会呈现出怪异的拧巴。


    她一边面对紧巴巴的经济状况窘迫难安,一边又莫名在意别人的看法,特别是不想被李周延这样的人看轻。


    于是,在李周延将烤好的第一片肉放进她面前的盘子时,她有种硬着头皮,视死如归的悲壮。


    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黎湾怀着既然都要花钱,那至少让自己吃回本的心情,大口朵颐。


    她不想承认,这难得的大餐是她近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上一顿,还是在老家过年的时候。


    直到两人吃饱喝足,李周延招呼老板买单,黎湾看着桌上两盘未下锅的生肉,惋惜的就差要上手。


    “怎么了?”


    李周延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顺着她目光望向桌面餐盘,“没吃饱?”


    “不是”


    黎湾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能开口。


    北京带给她的紧绷,除了富贵恢弘的首都市容和群贤毕集的同学们,还有生活中那些不经意间刺中她敏感的习性差异。


    因为家庭贫困,她从小只要在外吃饭,吃不完都习惯打包回家,哪怕并没剩多少。


    之前跟室友聚餐,有次剩了两块烧饼,她就想着打包回去明早当早餐吃,结果被室友惊讶的反问,“这么点也要打包?”“打包盒都比这烧饼贵。”“你们那里的人连这个都要打包啊?”


    “噢我是觉得怪可惜的那算了吧”


    那一刻,那种无力的局促席卷了黎湾,她像个不知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手被四方袭来的嫌弃和打量钉在了半空,手足无措。


    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是会因为来自贵州贫困县的身份而收到其他富裕省市的同学有意无意的歧视,不见得明着说,可那种刻意的疏远,黎湾总能敏感的觉察。


    那是看穷乡僻壤来的乡下人的眼神,嫌弃、嘲笑、生怕被沾上。


    她试图跟人解释过,想告诉那些人贵州有国酒茅台、有享誉中外的老干妈。全省皆是美食天堂,那里山清水秀美得不像话。


    可没有人愿意听,他们只是用颇有深意的轻笑来提醒她——就你这样的,说这话没有说服力,你知道什么叫好?


    她收回手,坐在角落里,看着桌上的室友们继续谈笑风生,拿着手机互相种草着睫毛膏和韩国爱豆。


    一句话都插不上。


    之前有无数个让她心生自卑的时刻,她都没因此看低自己。在学校,她用勤奋努力给自己换来的好成绩,至少可以在系里、在班上、在同学面前给自己维持一份体面。


    从过去到现在,努力都是她的遮羞布,蹩脚的盖住她所有的寒酸。


    可这次,在不需要这块遮羞布的场合,她没了庇护,露出的捉襟见肘让她丢人丢得无处躲藏。


    从那以后不管跟谁一起吃饭,她都再也不敢提一句打包,即使饭菜剩了很多。


    黎湾抿了抿嘴角,对上李周延还在等待她回答的双眼,佯装轻松的耸耸肩,“你看你点了这么多肉,都没吃完,当寿星就是豪气啊。”


    “是有点浪费。”


    李周延扫了眼桌上的两盘肉,“要不打包回去明天吃?”


    黎湾没料到他会主动提打包,愣怔犹豫了一瞬,害怕再次出现室友嫌抠搜的情况,违心的摇摇头,“别了吧怪丢人的。”


    李周延却像是精准的捕捉到了她话里暗藏的小情绪,忽而咧嘴一笑,“花钱买的哪儿丢人了?浪费粮食才可耻。”


    他大咧咧在盘里寻着肉,嘴上念念叨叨,“我看你挺喜欢吃这个里脊的?我跟你说,这个明天早上起来热一下,夹进吐司里做三明治特好吃,你一定要试试。”


    黎湾依旧静静的坐在凳子上,看着他熟练的给肉刷酱,夹着肉翻面,心境却不再与方才相同。


    那是她后来刻进梦里的场景。


    露天的夏夜,异乡路边的大排档烧烤摊,少年穿着黑色的T恤,干净俊朗的脸被烟熏火燎的油烟热得满头大汗。


    他跟她说猪里脊和牛肉包进吐司做三明治好吃。他说他宿舍有吐司,明天早上等他拿过来一起包着吃。


    他说除了肉,还得包点生菜,于是转头跑去后厨问老板娘再要了一盘生菜,洗得水淋淋的,青嫩得不得了。


    他乐滋滋的从前台拿了两个打包盒,把没吃完的两盘肉悉数烤好,一片片叠装进餐盒,垒得整整齐齐。


    他礼貌的跟老板娘说谢谢,因为老板娘免了他们两块钱的打包盒费用。


    他其实吃饭很斯文,没有满嘴油光。


    他从头到尾都在周到的烤肉,照顾着她多吃点。


    他人其实很不错。


    他一片片的捡起了她被扭碎的自尊心


    那是陪李周延过的第一个生日,明明他才是寿星,黎湾却觉得自己好像收到了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


    ***


    久违的平稳航行让所有人都睡了个安稳觉,早上十点,住舱安静得出奇。


    黎湾一晌酣眠。


    午餐时间,餐厅涌入了乌泱泱的人,大伙脸上都是精神十足的爽利,风平浪静,终于恢复了之前齐聚一堂的热闹。


    好的睡眠足够治愈万千疾,黎湾一扫连日的阴霾,食欲与心情同步递增。


    吃完正餐,还不忘惦记在舯甲板作业的同事们。


    尤文俊此次考察任务,需要采集南极圈海域表层的洁净海水及气溶胶样品。


    但他的重锤式洁净采水器太过笨重,昨天采了几个站位,提拿时不小心拉伤了胳膊肌肉。


    纪淳今天就伙同队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来帮忙搭把手。


    那会儿赶时间,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忙着去收样品,餐厅的小甜点都还没出锅。


    黎湾找工作人员拿了个食品袋,装了五人份的小蛋糕,去了舯甲板。


    进入南极圈后,南极的生物渐渐出现。


    信天翁优雅展翅,与雪龙号并肩翱翔,纯白的雪鹱扑扇着翅膀,高高低低,穿梭在辽阔的蔚蓝之间。


    天音袅袅,有如罡罡凛风也无法凌驾的自由。


    舯甲板上,几个男生正配合着采集流水线,齐心协力的干苦力。


    绞车断续摩擦出紧绷的钝响,钢丝绳缓缓回卷进车轮,被样品的沉重拖累得像在苟延残喘。


    甲板上湿漉漉一片。


    见黎湾来,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高兴的分发蛋糕。


    李周延摘下手里的白色棉纱手套,接蛋糕时瞧见黎湾嘴上亮晶晶的,意外的吊起眉梢。


    “你化妆了?”他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唇膏。”黎湾抿抿嘴,“天太干了,怕起皮。”


    李周延瞧着她樱桃般红润小巧的嘴唇,心里微漾。


    她过去就不爱化妆,或许是天生丽质,在他记忆里一直是不需粉饰,也足够让他心动的模样。


    “好看。”


    “啊?”


    黎湾还没明白他这不搭前后的语言,一声熟悉的呼唤引走了所有的注意力。


    “李周延!”祁影站在防水门口,灿烂的招手。


    她引着卫语琦过去,主动介绍,“我昨天那组照片,就是他拍的。”她笑着瞧了李周延一眼,悄声问她,“是不是看不出来?”


    卫语琦是国内这两年冒头的新锐导演,之前在南非拍摄的动物纪录片入围了IDFA纪录片竞赛单元,进而名声大噪。


    此次随考察队出行,也是为了接下来在极地的拍摄采风。


    昨天祁影喜滋滋的把照片给她看,她颇为惊讶。


    除去光影、构图完美得不在话下,厉害的是祁影当下的灵动和情绪能被准确的表达,这本身对摄影师的观察力敏锐度要求极高。


    很难相信一个业余人士能在不借助任何辅助器材的前提下,手机一次成像,拍出这种水平。


    而眼下,这位让她慕名而来的男人,却给了她更意外的惊喜。


    她目光下意识在的在李周延脸上横扫。


    他有一张很适合大荧幕的脸,卫语琦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张脸出现在16:9的屏幕上,呈现的效果应该无可挑剔。


    一身黑的休闲穿搭,短款羽绒服配宽松牛仔裤,不见明显品牌LOGO,但高级的质地和剪裁看得出价格不菲。


    这艘船上的人,为了方便作业,大都穿着实用舒适度高的冲锋衣和防寒靴,或者耐脏的登山鞋。


    这人居然穿了双白色的AJ,呼应他的白色针织帽,刚刚还不嫌脏的在操作湿淋淋的绞车。


    她暗笑,确实不太像会拍出那组照片的人,也不像这艘船上的科研人员。


    像她前两个月在酒吧摇筛子,抢开她八个六的渣男。


    “昨天祁影把那组片子给我看,我还以为这船上有人跟我抢饭碗。”


    卫语琦莞尔一笑,主动朝李周延伸出手。


    李周延极淡的弯了弯嘴角,轻轻回握,“大导演的饭碗是抢不了,随手拍拍,图个乐呵。”


    黎湾靠在围栏边,跟尤文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她慢慢嚼着小蛋糕,眼睛不时瞥向对面,自从刚才祁影大赞李周延的拍照技术后,卫语琦像是找到了知音。


    两人拿着卫语琦的相机,交流摄影心得,相谈甚欢。


    黎湾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那些乱七八糟的专业术语她不懂,但听得出,李周延语气里没有厌烦。


    卫语琦提出了几个参数,让李周延试试效果,李周延从善如流,找了个角度,就让她站过去,自己举起相机试拍。


    “你把我拍灵点,要比祁影那组更有氛围才行。”


    卫语琦笑着叮嘱,“最好避开后面这些设备,只拍雪鹱,不然画面不好看。”


    “你放心吧,难得有你大导演看得上的技术,你得相信自己的眼光。”祁影在一旁调笑。


    黎湾心里莫名吃味,抖了抖手里的食品袋,蛋糕已经消灭干净,零碎的蛋糕渣滞留在袋底。


    几只雪白的雪鹱与船身比肩飞翔,不时从头顶穿梭而过,像是嗅到甜腻的香气,半刻,有一只忽然压低了身躯。


    黎湾不敢乱喂食,像哄小孩般,伸手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空气,而后转过身朝围栏外摊开手。


    雪鹱好像真以为有食物,几番试探后,轻轻落脚在黎湾手腕。


    呆头呆脑的可爱模样暂时治愈着她。


    万籁俱寂的世界尽头,轮船划开水波,鸟兽尖细呢喃,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在身后回荡。


    黎湾在心里劝告自己别好奇,可耳朵总是不听她指挥,不断给她输送身后的情报。


    眼看雪鹱失落离去,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


    终是难抵本能,回过头,就见卫语琦如一朵娇艳的蓓蕾,在刺骨的寒风里,对着李周延的镜头绽放魅力。


    从这角度看去,李周延给她拍照的背影非常努力。


    一如当年。


    他侧压着旁腰,上半身努力伸出了护栏,举着相机调整角度,就为了满足卫语琦要避开甲板设备的需求。


    昨天是冰山,今天是雪鹱。


    说不清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黎湾脑子里自动就浮现出他那番话。


    他说得没错,他确实对姑娘们都挺好的。


    然而常言道,六神不定,必生祸端。


    黎湾沉浸在给自己心里揪疙瘩,以至于手里的佳肴被狡猾的贼鸥盯上,也未察觉。


    褐色的贼鸥敏锐展翅,庞大的身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黎湾张开嘴喙,极速俯冲而来。


    眼看黑影迅速逼近,黎湾还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另一个黑影先从旁边闪现冲撞过来。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