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洋外，天色将明未明，海雾如纱，笼罩着几艘正在缓慢航行的船只。


    这不是庞大的商队，而是几条结伴而行的中小型广船和疍家艇，吃水不深，帆具陈旧，一看便知是从事沿岸短途贸易或者运输些廉价杂货的本地小船。


    船上的水手和船家，面色大多带着常年劳碌的风霜，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海面。在这片海盗横行的水域，每一次出航都如同闯鬼门关。


    “海龙号”的瞭望台上，经验丰富的老海盗眯着眼睛，透过望远镜和渐渐消散的晨雾，早已锁定了这支小小的船队。


    “禀龙嫂！左前方发现羊群！五条广船，两条疍家艇，看吃水和帆装，像是运杂货的，没什么油水。”瞭望手向下喊道。


    甲板上，一些刚睡醒、正摩拳擦掌等着开张的海盗们闻言，顿时泄了气，有人甚至嘟囔起来：


    “真晦气！守了一夜，就等来这么几条穷酸船，还不够塞牙缝的！”


    “就是，看那破船样，能有什么好东西？不如放过去算了，省得麻烦。”


    按照海盗的惯例，这种看似没什么油水的目标，有时也会顺**了，蚊子腿也是肉。更何况，船再破，总还能拆点木头，船上的人也能绑了勒索些赎金，或者充作苦力。


    郑一嫂正在甲板上巡视，闻言走了过来。她接过望远镜，仔细看了看那几只如同受惊鹌鹑般小心翼翼前行的小船。


    她注意到其中一艘广船的船尾，晾晒着几件典型的疍家妇女穿的薯莨染制的棕色衣衫；另一条船上，则有渔民常用的渔网挂在桅杆上晾晒。船上的人影，动作神态，也多是底层百姓的模样。


    她放下望远镜，面无表情，声音清晰地下令：“传令各船，升起咱们的旗号，靠过去。围住他们。”


    命令一下，海盗们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但还是依令行事。数艘红旗帮的快船立刻升起那面令人胆寒的猩红色旗帜，如同发现猎物的鲨鱼，迅速散开，向那小船队包抄过去。


    对面的小船队顿时乱成一团！惊恐的尖叫、慌乱的锣声响起。他们试图转向逃跑，但速度远不及海盗的快船，很快就被团团围住。船上的男女老幼（有些船是举家跑运输的）吓得面无人色，跪在甲板上磕头作揖，哭喊求饶。


    “好汉爷饶命啊！”


    “我们都是穷苦人，没什么值钱东西啊！”


    “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一个红旗帮的小头目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海盗，跳上了其中最大的一艘广船。船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吓得浑身筛糠，话都说不利索了。


    “搜！”小头目一挥手。


    海盗们粗暴地翻箱倒柜，将船舱里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结果正如所料，除了些廉价的日用杂货、一些鱼干、咸菜、少量的糙米，确实没什么像样的财物。最大的发现不过是小半筐准备运到附近镇上贩卖的鲜鱼。


    “妈的，真是一群穷鬼！”小头目骂骂咧咧，一脚踢翻了那筐鱼，银光闪闪的海鱼在甲板上活蹦乱跳。


    他走到那吓得瘫软的老船主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


    “老实交代！把值钱的东西藏哪儿了？不说实话，老子把你扔海里喂鱼！”


    “没……真的没有啊好汉爷！”


    老船主哭喊着，“小老儿就靠这条破船运点杂货糊口，官府税重，海盗……哦不……好汉爷们也要打点，哪里还有余财啊！这趟就运了点咸菜和鱼，想去换点米回来……”


    他说的确实是实情，言语间带着广府口音。


    这时，郑一嫂在几名亲随的护卫下，也登上了这艘船。她目光冷冽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甲板和瑟瑟发抖的船员。


    那小头目连忙上前汇报：“龙嫂，搜过了，确实都是些穷鬼，没什么油水。您看……”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意思是按老规矩，抢光杀光，或者绑人勒索。


    所有船员和船家都听到了这话，顿时哭喊声更加凄厉，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


    郑一嫂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那筐被打翻的鱼前，蹲下身，捡起一条还在挣扎的海鱼，看了看。又走到一堆被翻出的咸菜缸前，用手指沾了点咸菜放入口中尝了尝，眉头微皱——很咸，很劣质，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


    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船员，最后定格在那老船主绝望的脸上。


    “你们是哪里人？”


    她忽然开口问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船主一愣，结结巴巴地回答：


    “回……回好汉爷……女大王……小老儿是……是新会崖门人……船上伙计也多是附近……附近村子的……”


    都是讲广府话的本地人。


    郑一嫂沉默了片刻。所有海盗都看着她，等待她的最终命令。按照帮规，她有绝对的权力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四周：


    “把东西给他们收拾好。鱼，捡回筐里。”


    “啊？”那小头目和周围的海盗都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听清吗？”郑一嫂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


    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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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盗们一个激灵，虽然满心不解，甚至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不敢违抗，手忙脚乱地开始把翻乱的东西往回搬，把跳动的鱼捡回筐里。


    那些船民们也懵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郑一嫂走到那老船主面前，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约摸一两重的碎银子，扔到他怀里。


    “这点银子，赔你们受惊的损失，和打翻的鱼。”


    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记住我们的旗号。以后在这片水上行走，若是遇到挂别的颜色旗的船找你们麻烦，可以报我‘龙嫂’的名号。或许能管点用。”


    老船手捧着那锭小小的、却重逾千钧的银子，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光不抢东西，不**，还……还给钱？


    “滚吧。”郑一嫂挥了挥手，不再看他们，转身带着人回到了“海龙号”上。


    红旗帮的船只让开了水道。那几只本地小船如同做梦一般，战战兢兢地、小心翼翼地驶离了包围圈，直到确定海盗真的没有追上来，才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嚎啕大哭和难以置信的议论。


    “龙嫂？她就是龙嫂？”


    “她……她没抢我们？还给了银子？”


    “真是……真是活菩萨啊！”


    这件事，很快就在珠江口沿岸的穷苦船民和渔民中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


    “龙嫂”和“红旗帮”的名声，变得复杂起来。他们依然是令人恐惧的海上巨寇，但似乎……对穷苦的本地人，有着一条奇怪的“不劫之恩”。


    回到“海龙号”上，面对一些头目不解甚至抱怨的目光，郑一嫂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兔子不吃窝边草。把他们都抢光了杀光了，谁给我们通风报信？谁给我们暗中补给？谁在我们需要的时候，能给我们一块藏身的地方？眼光放长远点！”


    这条“不劫乡里”（尤其是讲广府话、闽南话的底层百姓）的潜规则，逐渐成为红旗帮内部一条不成文却严格执行的律条。


    它并非出于纯粹的善良，而是郑一嫂基于现实生存的精明算计：保留基本的民心，维持一个相对安全的沿海信息网和活动空间。但这客观上，确实让许多挣扎求生的底层百姓得以喘息，也为“盗亦有道”的传说，增添了又一个看似矛盾的注脚。


    而在一次次执行类似命令的过程中，像张保这样的海盗，内心那杆关于“盗”与“道”的天平，似乎又悄然加重了后者的分量。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跟随的这位女王，似乎真的与那些只知道烧杀抢掠的流寇，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