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楝花落了

作品:《昭昭槿花映玉台

    楚昭玉哭了三日,哭得一双娇俏的桃花眼红肿油亮,却冲楚昭宁笑得神采奕奕,殷勤斟了一杯茶端来,双手递给她。


    “恭喜姐姐了!”


    楚昭宁未接茶水,背身虚声一叹:“恭喜你啊昭玉,恭喜你以我为梯,直上青云。”


    楚昭玉脸色立时就变了,返身将茶盏“咚”一声置到桌上,冲她的背影寒声:“以你为梯?如此拿大的话,你怎好意思说出口来?”


    踱到她背后,楚昭玉又一字一句:“你莫忘了,当年母亲都叫牙婆进门了,是我抱着你不撒手,哭求母亲将你留下。否则你莫说做皇亲国戚妾室,只怕早就在青楼里受千人骑万人压!”


    又凛声:“楚昭宁,我才是你的恩人!但凡你有半点良心,莫说报母亲非生而养之恩,我救你不入火坑的恩,你也当报!”


    楚昭宁眼眸痛然一阖。


    她的生父楚长禄风流俊秀,最会哄人,惯爱招蜂引蝶。


    生母吊死事件后,楚长禄被穆云香狠狠收拾过好几回,下话跪求无数次,才有收敛。


    二姑娘楚昭玉出生后,穆云香满心满眼都是二姑娘,无暇它顾,楚长禄旧病又犯,勾搭上织坊里一位娇俏小织娘。


    那回夜里,楚长禄与小织娘在坊里偷腥,打倒了油灯,大火将织坊和库房里供给锦院的蜀锦,焚之一尽。


    许是知晓赔不起损失,楚长禄索性当夜就与小织娘逃了,还顺手卷走织坊仅有的钱。


    锦院使之所以给楚家织坊生意,是因觊觎穆云香美貌,却近不得穆云香的身。


    织坊付之一炬,穆云香为了延还锦院的债,为保下这处宅子容身,只能暗中曲附锦院使。


    还动了将楚昭宁发卖还债的心,叫了牙婆上门,却因楚昭玉抱着她不放,逃过一劫。


    其后穆云香回了娘家,跪在爹娘面前乞来一笔资助和几位老香匠,开了楚玉香坊,又花了七八年之久,才还清欠锦院的债。


    正因如此,每逢她与楚昭玉相争,此事就会被昭玉拿出来压她……


    见她被吼得一声不吭,楚昭玉缓和了脸色,与她并肩而立,徐缓缓昂高了头。


    “你不知,因琅琊王家手握兵权,王皇后才多年凌驾天子之上,儿子李泰平三岁即封太子;更不知,因朱贵妃深蒙圣恩,江南朱家今时手握敌国之富,指缝里漏出一星半点散财,你我在香坊汲汲一生也难企及。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与虎狼同行必是猛兽,你我也当不甘其后。”


    昭玉一气说成,激昂的语气甚为蛊惑人心,楚昭宁不咸不淡轻声:“我可没兴趣做禽兽!”


    嫡妹有攀天之梯,她只有就地之择。


    楚昭玉小她两岁,生有娇花柔柳之貌,七窍玲珑之心。随夫人在外见了许多世面,言下有物,令人闻之生喜。


    近几年昭玉年岁渐长,婚事上高不成低不就,夫人心急之下请了府乐营的教习舞博士、乐正,教昭玉学舞习琴。


    昭玉手下的婆子总在坊里夸口,说二姑娘学得极其刻苦,整个益州城,无一女子能及二姑娘腰肢软。


    她却只能成日在香坊里闷头忙碌,兴趣也只在调香时的鼻尖千香,制香时的指上百味……


    酸讽入耳,楚昭玉置若未闻,挪步面对了她,看她的眼眸里涌动着熊旺的野心。


    “若我进宫位份升得不顺,那时你为朱寺卿宠妾,当我有求,望你有应。我二人宫内宫外联手,定能将景朝权势荣华,半分在手!”


    楚昭宁收回目光,冲她一笑:“你一向心思伶俐,模样又好,夫人还送你学了好些年歌舞琴艺,哪会不顺?定能获晋王专房专宠。”


    “那就借姐姐的吉言。”


    楚昭玉眼眸里波光流动,璀璨生辉。


    “这些年,我从未对姐姐说过,在外头是如何承受浪荡子的侮辱,官宦贵女的白眼。”


    “此生,我誓要将那些耍弄我、轻贱我,轻贱母亲的人踩在脚下,让他们给我叩头,求我饶命!”


    楚昭宁不耐再听,却无处可往,好在夫人院里的三个婆子撑伞入院,前来向她问话。


    “大姑娘,牛车已经备好,可是要去库房里取香送货了?”


    “好!”她应了一声,撇下意犹未尽的楚昭玉,出了门去。


    -


    锦源坊。


    客人府门外把守着侍卫,通传之后,一个三旬妇人手撑着伞,从庭内缓缓走近大门。


    遥见是楚昭宁,妇人满脸愁色变成了惊喜,远远就冲她招手:“楚娘子,快进来吧。”


    楚昭宁撇下三个婆子朝门内走去,婆子们也想跟进去,被门口的侍卫厉声喝住:“不许靠近,就在外头等着。”


    三个婆子急了,连声唤她:“大姑娘,大姑娘,你瞧瞧,你瞧……”


    楚昭宁大步入内,头也未回。


    这里住着的,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琅琊王的女儿,王皇后的亲侄女,云阳县主。


    她任这三位婆子跟来,是因每回来县主府上送香,仅得她一人入宅。


    云阳县主为治癔症,三年前秘密来蜀,受治于青城山常道观观主罗鸿远,今时病方大好。


    罗鸿远为青城山第八代天师,亦为国中九大天师之首,也正是教授宋青阳医术的老师。


    她外公宋世清,曾修行于青城山常道观,惠待过初进道观的小道士罗鸿远,与罗天师结下忘年情谊。


    外公遇外祖母后结了情缘,下山在灌县成家行医,仅她生母一个女儿。


    她母亲死后次年早春,一陌生女子从关中逃荒入蜀,清晨大着肚子晕倒在外公屋前,当即临盆却遭难产,挣扎一日,夜里子时诞下一子,女子却血崩而亡。


    彼时外公只顾着救人,无暇问那女子姓氏来历。女子身亡,羊水满腹的婴孩却被外公救活,便是宋青阳。


    外公去世前,将宋青阳托付给了罗天师。


    因她与罗天师有着这层渊源,云阳县主又受治于罗天师,得天师推荐,常在楚玉香坊订购香药。


    云阳县主为秘居在此,是以,她从不向任何人说道。


    出门接应她的妇人,为云阳县主驾前女官,姓姚。


    姚女官移来伞将她遮住,向她小声叹息:“还真是上天见怜,你竟来了!宫里头来了人,强要县主明日起驾回京,县主正在哭闹。一会儿若县主有求,望你应下。”


    楚昭宁本就揪心着,闻听此话心头更乱,虽不知县主府上发生了何事,也只能颔首应下:“知道了,姚女官。”


    一进正厅外头的院子,便听见碎珠裂玉的打砸声、县主的哭骂嘶吼声、一个冷静劝诫的女声。


    “我不喜欢京城,就喜欢这里,我要在益州住一辈子。”


    “琅琊王是送县主来散心治病的,时过三年,县主病情已复,该当回京了。望县主体谅琅琊王、皇后殿下的思念之情。”


    “若非他和姑姑宠坏李泰平,任那孽障污了我,我岂会生病?我王裕英没有这样的父亲和姑姑。”


    “县主慎言!皇后殿下遣我前来,正为弥补心中愧憾。皇后殿下为县主择了一位良婿……汉中王即将班师回京,他眼下威震内外,为朝中人心所向。”


    “我王裕英纵做道姑,也绝不嫁那两手血腥,杀孽满身的粗鄙莽夫!”


    怕楚昭宁听去得太多,姚女官将她引进厢房等候。


    楚昭宁在厢房内枯坐,由方才那一通吵骂,她听到了不得的宫闱秘辛,心中害怕得紧。


    须臾,她从窗格窥见姚女官打着伞,遮着一位头戴镂金花球冠,丽裙华裳的四旬妇人过来,停在院中说话。


    姚女官言辞惭愧:“县主年幼冲动,词不达意,请赵尚宫莫怪。”


    赵尚宫未置可否,温声软语:“本官何敢怪罪。你是看着县主长大的,最知县主性子,劳烦好生劝劝县主。


    “是!”姚女官忙应,又眸光一闪,“对了,县主此前订过一批香药。那位送香的香匠,就在此院屋内等候,还请姚尚宫准许县主一见。”


    赵尚宫面色一变,一蹙蛾眉轻斥:“香匠?县主身份尊贵,你竟敢放俗贱男子近窥县主容颜?”


    姚女官慌神解释:“赵尚宫误会了!那香匠为女子,知医悉药。三年以来,县主每用其香皆会神清气爽,身子还日渐大好。”


    赵尚宫蹙着的蛾眉舒开,却问:“收下便是,县主何必亲见?”


    姚女官柔声解释:“她乃青城山常道观观主罗天师的医徒,学的是道医。她的香药用时烦琐,得默念道家咒语——且那禁咒,只教用者秘听。”


    景朝尊崇道教,宫廷与民间皆有道医,太医署也设有咒禁学科,教的便是巫咒之术。


    听县主女官提及故太子,且言辞不敬,赵尚宫面色不虞,冷脸应了:“准了,不可逗留太久。”


    厢房内,楚昭宁面露惊骇,她哪是罗天师的医徒,又何曾学过道医,更哪会什么“道家咒语”?


    正不知所措,姚女官恭送了姚尚宫,进了她所在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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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她招手。


    楚昭宁慌忙起身,心“扑通扑通”狂跳,酸软着脚,随姚女官走近厅门。


    监守门外玄甲侍卫齐刷刷看过来,个个目光如剑如戟,寒森森刺得她险些跪下。


    “将咒语细细教县主背熟,若半道县主忘了,有你好受。”姚女官站在门外,冲她冷着脸喝斥。


    楚昭宁慌忙一福:“都记下了。”


    女官又向侍卫笑道,“此为送香的香匠,已获赵尚宫准许入内,请诸位放行。”


    “喏!”侍卫应声。


    楚昭宁手脚麻软地步入此间花厅,见地上满是碎玉渣瓷,屋内数位宫婢,正蹲身打扫清理。


    “滚!”


    云阳县主一声暴喝自纱障后传来,宫婢们拿着手里的东西陆续退下,唯留楚昭宁立在原地。


    云阳县主放轻了声调:“你……进来!”


    随之,纱障被两只芊柔玉手一撩两分,现出个脸庞珠圆玉润的丽人。


    县主头戴金莲冠,身着翠绿道氅,面若银盆,额满颊丰……气质不饰而贵,气蕴不怒含威。


    唯那双圆杏眼罩水含烟,悲色未消。


    她快步闪入纱幛,县主手一松,纱障将外间隔开。


    “代我送一封信去均州!”


    “求县主救我!”


    她“扑通”一声跪到县主脚下,与县主同时脱口而出……


    _


    浇天浇地的大雨里,戴斗笠披簑衣的陈香工缓缓驾着牛车,三个婆子坐在车内各挑一面帘子,紧紧盯着马车前撑伞步行的楚昭宁。


    早晨,楚昭宁买的点心被流民抢了。从县主府上出来,她向三个婆子借了十文钱,想最后吃一回东来客栈的酸枣糕。


    儿女婚事,历来是父母之命。


    她生母上吊自尽后,外祖母闻讯当时就被气死,外公十多年前也已病逝。楚家主君,也便是她那个污糟爹楚长禄,十年前又与织坊小娘子私奔,下落不明。


    是以,莫说夫人做得她婚事的主,便是悄摸摸叫来牙婆将她卖了,也不会有人找来闹事……幸她认得贵人!


    这么些年,夫人除了提过对香坊有大用的宋青阳,从不给她说亲请媒,只道家债未尝,无钱准备嫁妆。


    眼下家债清偿,也备了一份丰厚嫁妆,但那是为昭玉高嫁备的。昭玉婚事这些年高低难就,能进宫也成。她则会留在楚家招婿,为夫人奉老。


    她不求未来郎子经纶满腹,俊美风雅,只要忠厚勤快,能与她两心归一就好……竟成奢望!


    好在,天下足够天,她并非只能在益州安身立命。


    走近糕饼档口,她要了一份酸枣糕,接过伙计递出的油纸包,转身时眼风扫到个一身影。


    暗巷内有一孤零零的流民,偎坐在墙根下任大雨淋身,正是早上那个瘸腿的傻子。巷子里再无旁人。


    望着手里的酸枣糕须臾,一叹后,她撑伞走近他,弯腰将整包酸枣糕递到他面前:“吃吧,这回能供你吃饱,不知你喜不喜酸口?”


    这是个傻子,自然不会应她。


    大雨将流民的乱发浇透,一络络贴在两侧脸颊,他的五官得以显形。


    流民肌肤粗粝,铜漆般锃亮,两颊却若醉酒,暗红非常。看着像日晒雨淋经年,颇类乌蒙或西蕃国人面貌。


    脸上一对阔长的大鹿眼,平整的刀眉浓若墨染,弓臂般起伏的方唇之上,和刀刻般分明的宽广下颔,并蓄着半指节长的浓密胡茬。


    整个人看着虽粗糙缭乱,污秽不堪,却能窥得五分英武气韵。


    揣摩年纪,顶多不过四旬。


    见他眼眸昏昏,意识沉沉,恍惚着眉眼看着她,她将油纸包塞到他怀里,柔声:“官府让流民去领归乡过所文书,你怎么不去?雨歇了就快去吧。”


    直腰转身,她走了两步,又转身将手中伞塞到他手里。


    “别人都晓得躲雨,就你不知。一场春雨一场寒,快找个地方躲着去,你万莫病了!”


    提点完,她双手遮挡头脸,在大雨里践起一路水花,遥遥奔向牛车。


    他颤抖着手,将怀里散着甜香的点心搂紧,将手里的竹骨伞柄攥紧,目光直追雨帘内,兔子般奔跑的翠绿背影。


    直至,牛车消失在大雨涟涟的青石长街远方。


    “本王烧得都快起火了,哪里还有什么春寒……二十四番花信风,始梅花,终楝花,春尽了!”


    他收回目光,声音哑哑的,语气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