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锦葵开
作品:《朱煦》 "阿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哥哥还是喜欢你文静规矩一点,别拉我了,放手……"
恍惚间,一道割裂的回忆窜入朱煦脑中。
曾经有个哥哥,他清朗如玉,身上有股隐隐的贵气,脸上虽笑容和煦,话里却隐约责备她不够淑女,偶尔也拒绝她赖在他身上。她想不起是谁,也不确定这是真切的过往,亦或是幻觉。
大概是谢家某个芝兰玉树的郎君吧。
不过,世上的哥哥都喜欢文静的妹妹吗?
她一点都不文静,呜呜。
殷榯轻轻拍了下朱煦的脸,见墨汁已经渗入她皮肤中,淡淡地道:"煦煦,快回屋中洗把脸。"
朱煦回过神来,一怔。
好想哭。
她的脸一定很惨不忍睹吧!殷稹与她互不相让,两个人比狠劲,全没在客气的。
朱煦面子垮下,下意识掩住脸颊,将脸埋在两只小腿儿中间。
"哥哥,我好丑,我不能见人了。"
小娘子在敬爱的哥哥面前出丑,心情沮丧,声音可怜兮兮的,缩成一团毛茸茸兔子似的,让人不由想安慰她。
殷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离她细软的发丝仅有一寸的距离。
停在空中半晌,终是收回来。
他起身,直视犹在害怕的殷稹,口气平静,却不知怎么地有种能震摄人的力量。
"煦煦是否字盲尚未可知,你却极尽可能的嘲笑她,这是真真正正的胜之不武,殷稹,你欠煦煦一个道歉。"
朱煦一愣。
原来,殷榯早在那时就已经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哥哥都知道了,知道她可能永远学不会认字,可能永远没办法像其他世家女子学看帐,管中馈。
不会做这些事,哥哥还会喜欢她吗……
殷稹很畏惧殷榯的气势,却仍是挺起胸膛道:"她不能认字,读不懂女诫,将来一定把后宅弄得一团乱,你还替她说话!"
殷榯视线定在殷稹脸上,不发一语。
微风一阵,将他的青袍吹拂出轻淡的暖意。
有个长久盘据心中的疑惑刹那间解开了。
他终于明白煦煦那一句"哥哥不是萝卜",是何意义。
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没得决定自己的命运。
可是,她是个人,她不是萝卜。
殷榯将断成两截的毛笔握在手中,环顾四周一圈。
"煦煦想读什么书,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由她自己,你无权替她决定。"
朱煦这下着着实实怔住了。
她抬起脸仰望殷榯。
哥哥好高大……
这是他第一次挡在她身前维护她。
他在没伤害人的状况下便制止住殷稹,言词铿锵有理,比她胡乱挥拳揪发强的太多了。
此刻他袍身飘袂,气质沉稳,眼神烁亮,明明不过大殷稹一两岁,可后者的行为举止就是个小孩,而殷榯已隐约有临危不惧,冷静沉着的将相气度了。
像一只骁勇的小狼。
护着她这只小兔子。
殷稹犹仍不服气,讽笑:"哼,今日的纷争你也有一腿,回头祖母要罚也是罚你我二人,你躲不掉的……"
后头突然传来三夫人婢女的清亮嗓音:"三夫人说了,今日之事,全是三房的错,七公子,三夫人让奴婢来领你回屋受罚,请走吧。"
殷稹吃惊地睁大眼,然后小脸垮下,乖乖跟婢女离开,离去前还瞪了朱煦一眼。
朱煦叉腰,瞪回去。
草萤扶着朱煦起身,替她拍去绸裙上的污泥,伤脑筋的瞅着朱煦花如小猫的脸,心疼地道:"七公子真是太过分了,不会认字就不会认字,何必那样羞辱小娘子!"
"草萤姐姐,我没事!"朱煦巧笑倩兮,反过来安慰她。
草萤又更心疼了。
朱煦提起裙子,迳自走到案几边,坐下,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缓慢抚摸着纸页上大大的墨字。
朱煦苦恼,脸颊鼓的像池塘边的小玉蛙。
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她真的是字盲吗?
其实她本来真不以为意,可殷稹的话是根刺,梗在心里使人不痛快。
不能认字……就真的成了废人吗?
哼,她不信。
殷榯凝视她的背影,不发一语。
直到殷榯转身抬步要走,朱煦才回过神。
"哥哥,等等我……"
殷榯停下脚步,等朱煦追上后才又迈开步伐。
两人都没说话。
直至走到东院与西院间的穿堂,殷榯让朱煦别再跟,淡声道:"赶紧回去洗浴吧。"
朱煦也觉洗脸是眼前第一要事,乖巧点头:"好。"
朱煦笑着转向烛火堂煌的东院。
殷榯挺拔的身影没入阴暗的西院。
春夏之际,两院之间,粉蕊白边的锦葵花与红艳的吊灯扶桑开的紫山火雾,葱笼若锦,生气热闹。
身后传来东院殷瑶,四叔母,与几个孩子的欢笑声音。
他一直向前走。
青袍融入夜色。
煦煦妹妹怕旁人替她担心,惯会隐藏心思,听见自己可能患字盲之症,却没有显露出半分沮丧。
字盲的难处他多少耳闻。
他们一辈子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读书,写字。弄不好的话,也许永远认不得字。对有志官场的儿郎而言,无啻是毁灭性的打击。于嫁入大姓之家的世家女子而言,亦是一道主持中馈的障碍。
殷榯将怀中的小荷包掏出来。
煦煦妹妹亲手织染的小荷包,月牙色独一无二,就如同她这个人的心思,纯净明透,如月皎瑕。她听阿叶讲耳鼠的故事一遍便记在脑中,将故事化作绣样。
她聪慧,反应快,纵然真不能认字,也不妨碍她过好日子。
殷稹嘲笑她字盲时,她没反应,不见生气,可当殷稹嘲笑他是兵时,她气的撸起袖子修理殷稹。
因为维护他,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被逼得出手打架,被当众耻笑,雪白的脸颊被画的惨不忍睹。
是他拖累她……
打从他决意弃文从武,他对她而言便是个负累。
他应该离她远点才是。
-
徐州刺史夫人遣人送来邀帖。
徐三公子即将生辰,刺史夫人邀请新近自北方南迁至镇口的世家同贺。
明面上是为了孩子的事,实际上是要拢络初来乍到的几个大姓。
都城局势不明,有能力南迁的世族陆续迁移至南方。贤德的裴王妃更是深谋远虑,早在都城发生战乱前一两年,便建议摄政王派几个皇室远亲以及与皇室交好的世家家主出镇南方,构筑水利,发展农桑。
万一都城真落入燕浑或是羯胡的虎口,至少还有一隅得以偏安,不至于断了祖宗基业。
对于殷家而言,与刺史夫人往来好处多多。头一桩,便是殷家子弟的婚事,而姻亲,是最快建立人脉的方式。
除了殷榯的婚事,其余小辈婚事皆没着落。如今殷老太太彻底不管事了,刘铖便自做主张将几个女孩都唤来。
恰巧时值端午,这一日有个习俗,上至天子下至民间百姓,皆要换穿轻薄夏服生衣。于是,刘铖让人送来最时兴的布料,替府中小娘子量身试衣。
成匹的布料一一摊开。
碧琼轻绡,锦绣灿烂,蜀锦吴绫,轻似雾,薄于云,含风软,叠雪轻,无论是织法紧密的晕涧锦,还是洁白如雪的草心布,都令人爱不释手。
三夫人拾起其中一块面料,指下的触感滑不溜丢,惊叹:真没想到,这个小县城竟也有媲美都城的布料。"
布商微欠身:"实不相瞒,小的从前在成都王手底下的布铺做事,这些都是从都城带出来的,小的敢保证都是一时之选,本地绝对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刘铖笑着道:"成都王的品味在都城首屈一指,自是没得挑剔,你有心了。"
话虽这么讲,刘铖却忆起成都王的凄惨下场。
几年前她曾在街上跪迎成都王夫妇,两人高坐于富丽韶车上,皇家贵气扑面而来,不可逼视。
当时王妃穿着一袭青色带金的留仙裙,气质婉约若仙,脱俗丽致,犹为令她印象深刻。
只可惜成都王在杀了自己的亲哥哥长沙王后,也被另一名诸侯王灭了全府。
刘铖心中暗自叹息。
有些回忆,就如同华美的布料,看似富贵,里头其实已被蛀空。
不想也罢。
三夫人掩着唇轻笑:"瞧瞧这些漂亮的布,令我想起从前还未出阁前,每到端午就期待母亲让我试簇新的夏服。"
"是阿,我们也都最期待端午呢。"
婢女们齐声道。
这一头夫人们聊起都城往事,温馨和乐。
另一头的朱煦安静摸着丝滑的布料。不知为何,她对它们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殷怀叶则捧着书册,是只小书蠹。
唯有殷瑶认真在挑选。
殷瑶心气高,对孙家大公子有那么些慕少艾,心情过于紧张,于是挑挑拣拣一个时辰,竟没有一块能入她的眼。
"阿娘,这些我都不喜欢,有没有更好的?"殷瑶扁嘴。
刘铖不悦:"这批料子确实已经是我们能拿到最上好的布了,你若还是不满意,也没得选了。"
殷瑶转过身去,赌气道:"阿娘,若没有漂亮的衣服,我宁愿不去赴宴!"
婢女素园打趣道:"宴会再几天就开场,若因为衣料耽误小娘子赴宴,可就看不见孙公子啰……"
其余人笑了出来。
殷瑶恼羞成怒:"哼,谁稀罕他阿……你们……你们都笑我,太过分了!"
小娘子竟气哭了。
刘铖没料到,不过是一件夏衣竟能惹得素日直爽英气的闺女当众落泪。
朱煦轻拍殷瑶的背,轻声安慰:"阿瑶姊姊,你心美,人就美了,衣服不过是身外之物。"
殷怀叶也放下书册,握住殷瑶的手,让她消气。
刘铖素日疼爱女儿,可当她无故闹别扭时,她不免气闷,一时懒得搭里她。
素园试图缓和气氛,失败了。
小娘子们安慰一时也不见效。
殷瑶越哭越凶。
气氛一时尴尬。
其实问题的症结不在布料之上,而在于殷瑶摇摇欲坠的信心。
布商看穿这一点,便故作神秘:"小的还有一块压箱宝,是昔日都城最稀有难得的布料,仅此一匹,怕贵府嫌弃带不够多便没拿出来献宝,小娘子可要看看?"
殷瑶猛地转过身,抹去泪水。
"看,当然要看!"
布商让人将布取了出来,一面道:"说起这布阿可是从前成都王妃的心头好,仅仅以染色织就,却能染出青中带金的颜色,彷若天上青云镶了万卷金丝……华而不炫,丽而不俗。"
殷瑶眼睛一亮:"阿娘你看,这布真好看!"
刘铖抬眉一瞧。
忽然间,多年前在街头的一瞥,像帘幕一样在脑中开展。
难道成都王妃身上穿的那件青中带金的缥缈留仙裙,就是这块珍贵的布料做的?
今日真让闺女捡到宝了。
刘铖试探地问:"这可是传闻中的……"
朱煦正在一旁抚摸布料。
布商料得刘铖心中所想,点头笑道:"夫人好眼光,这布,便是……
"金青布。"
朱煦抚摸布料的指尖蓦地一颤。
布料名称部分来自资料,部分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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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锦葵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