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萱北乡
作品:《朱煦》 朱煦揉揉眼。
她没有哭,只是眼睛酸涩。
看着殷怀叶在殷榯教导下一笔一画,认真写字,不知怎么的心上传来一阵钝痛。
为什么要痛?难道她忌妒殷怀叶吗?
他们俩是亲兄妹,哥哥教妹妹写字再正常不过。
况且六哥哥从来没有承诺过要教她写字,他不欠她。
然而,为何她心里有种被辜负被遗弃的绝望?
究竟是谁承诺过她什么,最终却遗弃她?
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朱煦默默走开。
草萤拎着八角食盒,跟上。
初平从地上拾起一个小荷包。
"疑,这不是那夜小娘子说要送给公子的荷包吗?怎么落在这了?这小老虎绣得倒是精巧,虎虎生风……"
殷怀叶好奇,抬起头来。
初平随即翻到另一面,起初愣了下,之后不客气嘲笑:"这……这绣的是啥?像兔子又像老鼠,真丑……"
殷怀叶接过来看,又将荷包递给殷榯:"哥哥,你看这上头绣的是什么?"
殷榯静静地看着歪歪扭扭的针脚:"这是耳鼠,你与煦煦讲过耳鼠的故事,你忘了吗?"
殷怀叶脸色一红:"真的是耳鼠,煦煦不过听过一遍,竟然记在心里将它绣在荷包上了。"
殷怀叶平日喜欢自编故事写下来,神啊鬼阿怪的,耳鼠是其中一只住在神山中的奇兽。
殷家人大都以为殷怀叶性子古怪,没人对她的奇思怪想有兴趣。只有朱煦将殷怀叶的故事听的津津有味。
"我曾告诉煦煦,吃了耳鼠的肉,就会变得有精神。"殷怀叶喃喃地道,抬眸望着殷榯:"哥哥,煦煦替你绣了一只耳鼠,你觉得她为何这么做?"
殷榯抚摸着惨不忍睹的绣线,没有说话。
那一夜他的剑被没收,老太太不允许他再习武。他心灰意冷极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煦煦妹妹来的时候也不愿相见。
煦煦在外头温柔唤着他,安慰他一切都会没事时,其实他不曾听漏一句。
她在荷包上绣耳鼠,巴巴地送来给他,就是希望他振作起来,打起精神。
她是如此在意他,他却将她丢在屋外,任她淋雪。
殷榯起身。
"阿叶,今天的功课就到这里。"
-
朱煦一路走回东院,经过假山时脚步停下,殷稹与进宝正在玩接字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只要能接得上上个人写下的词语最后一个字,以此字为下一个词的开头,便算赢了,接不了的人,便输了。
两人将字词写在纸上,进宝年纪比殷稹大一些,学过的字更多,赢面更大。
二夫人一旁得意,腰扇掩不住笑。
进宝看见朱煦身影,朝她大喊:"煦煦,来,一起玩!"
朱煦摇头,做势要走。
殷稹哼了哼:"进宝,你忘记了,她不识字。"
进宝玩兴正浓,不管这么多,仍是喊着"不管不管,我就是要煦煦来陪我!"
二夫人哎哟了声:"进宝你别瞎忙,她整日巴着殷榯,也没见她跟他学了什么,到现在连个大字都认不得,啧!"
进宝反驳道:"阿娘,认字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教煦煦,她很聪明,一定很快就能上手。"
朱煦脚步顿住。
若能看懂字,她就能读懂三夫人的医书了。
能认一个是一个,进宝人不坏,二夫人虽然讨人厌,府里有些下人因为二夫人刻薄的关系,多少对进宝侍奉的不尽心。
可朱煦并不讨厌进宝,也不会因为讨厌二夫人,对进宝生出厌恶心。
"进宝哥哥,那就麻烦你了。"
书僮将纸铺好在案几上,磨墨,蘸墨,再将笔递给朱煦。
朱煦提起笔,挺起背脊,很有模样。
进宝比着纸张上的几个笔画简单的字,让朱煦照样执笔临摹,像是心,日,月,中,大,每个开蒙的孩子首先认的就是这几个字。
初次写字,朱煦自然写的歪歪扭扭,控制不好墨水,有的地方糊成一片,有的地方纸张还被扯破了。
朱煦有些心浮气躁。
写字好难。
殷榯在太阳底下举弓,黑眸若鹰隼凌厉,专注一致的神情,浮现在她脑中。
数个时辰前,殷榯本也对短弓不熟稔,连手臂放在弓身右边顺还是左边顺,都得不住揣摩才能捉到要领。殷榯苦练再苦练,练到手臂肌肉都发肿颤抖,背身汗水涔涔,手指流血,才终于得到还算满意的结果。
他射出的箭势变得很有力量。
六哥哥如此努力,意志力远比常人坚强,她要跟上他的脚步。
朱煦定下心来,慢慢写。
进宝从旁鼓励,一时之间,大家都以为朱煦似乎进入状况了。
写完四个字后,进宝带朱煦照顺序,自左至右念出声:"心,日,月,中,大。"
朱煦也念。
小娘子娇声脆语,摇头晃脑,俨然学堂中最认真的学生模样。
进宝很高兴,以为她全记住了:"煦煦,来,我随便指一个字,你告诉我怎么念。"
朱煦点头。
进宝比着心字,朱煦眼神茫然。
进宝再比着日,朱煦还是呆滞。
进宝负气摊手:"煦煦,方才我带你念的时候,你念得很好,可为何你却认不出字来?"
朱煦将目光扎进字堆中。
她认不出来,是因为眼前的字好奇怪。
字在跳舞,浮动,顺序会换,跑来跑去的,跟三叔母医书上的图片全然不同,图片不会跳,她看图片没问题。
可为何看字却好吃力?
是她的眼睛有问题?还是她脑子有问题?
二夫人用打量的眼神盯着朱煦茫然无措的反应,讪笑一声:"谢小娘子,你该不会是字盲?"
殷稹问:"二叔母,什么是字盲?"
二夫人摇了摇腰扇:"字盲便是认不出字,所有字在字盲眼中都一个样,比文盲还惨。"
新来的婢女瑶春是丹徒本县人。
江东这些年越来越往都城的崇文风气靠拢,本地豪族诸如孙家,顾家,莫不以子弟能读书,会读书为傲,弄得不读书便是死路一条似的。
瑶春回忆道:"奴婢往昔在顾家时曾听闻,顾家曾有个受宠的小公子,因为字盲无法上学堂,顾大人被族亲耻笑,脸上无光,干脆将小公子送去乡下自生自灭。"
朱煦哦了一声,不怎么在意。
殷稹嘲笑朱煦,朝她吐舌头:"别学了,你永远学不会!笨蛋!"
草萤气的想将殷稹抓起来揍一顿。
朱煦拉住草萤的手,挺着胸,抬着头,转身欲离去。
学不会就学不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想学认字是为了方便从书中学得有用的知识,并非要像四叔父那样靠腹中的墨水谋职,也并非要像三叔母那般抓药开方。
虽然不会认字多少就要仰赖别人,可这不是什么耻辱,殷稹与二夫人偏生要让她感到羞耻,真是无聊。
二夫人笑:"不会认字,便读不了女诫,女德,女四书,你们看看,世家小娘子也不过如此。"
不过是上辈子投机取巧烧够香,命好生到好人家,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字盲一个!
身边婢女掩唇低笑。
朱煦继续走。
殷稹在她背后嘲弄:"你跟殷榯,一个是兵,一个是盲,正好绝配!"
朱煦顿住脚步。
嘲笑她,她尚且能忍受,可嘲笑六哥哥,她就万万忍不了了。
殷榯从前念书念的比殷家任何一个子弟都好,可他放弃课业,是因为想成为像大爷一样守护家国的将军。
为什么只是因为他走的是一条不入流的路,他就非得低人一等?
朱煦转过身,不动声色的拾起几上墨水犹湿的毛笔,走到殷稹面前,轻声温柔地问:"你说谁是兵?"
殷稹没察觉朱煦平静面容下的汹涌,不厌其烦再嘲弄一遍:"我说,殷榯是卑贱的兵,配你这个认不得字的盲正好,你读不会女诫,女德,不会看帐,必是世家女子之耻,配殷家之耻正好……"
朱煦冲着殷稹一笑,慢慢提起笔。
殷稹陡然暂停住,愣了下,又道:"你要干什么?"
朱煦甜甜一笑:"没干什么,想练个字。"
猝不及防间,朱煦将醮满浓黑墨水的笔往殷稹脸上画下去,动作迅速敏捷,几乎没半分犹豫便从鼻子开始,一圈又一圈,直画到鬓边,在殷稹反应过来前将他脸画的一蹋糊涂。
婢女们笑出声。
二夫人哼了哼,似是瞧不起朱煦的作派。
"你敢捉弄我?!"殷稹炸毛了。
"是你先挑衅!"朱煦鼓起脸反击。
殷稹抢过朱煦手上的笔,也在朱煦圆滚滚的脸上画了好几道墨痕,朱煦不甘示弱,朝殷稹肚子上狠揍一拳,殷稹又惊又痛,本想将朱煦推倒在地,可她反应很快,拔腿便跑,殷稹扑了个空,反倒是自己跌了个狗吃屎,朱煦反身跨坐在他背上,两只肉肉的手狠狠揪住他的头发。
小娘子体重不轻,压的殷稹骨头快散架,哀嚎哭鼻子:"放开我,胖包子!"
婢女赶忙去三夫人那求救。
进宝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阿娘,咱们该如何是好?"
二夫人冷笑:"乖乖坐着别插手,免得你被祖母罚连坐。"
进宝干瞪眼。
这时,殷榯来了。
映入他眼中的,是头发凌乱,一脸墨黑的小包子,压坐在小郎君身上。
朱煦一看见殷榯,动作缓了下来,心中沮丧。
她好粗鲁,好凶狠,她已经学不来女德,女诫了,不会读书,离世家女子的贤淑形象越来越远。
殷榯哥哥还会喜欢她吗?
结果这么一个迟疑的瞬间,殷稹逮到机会起身,朱煦被重重推倒在地,如此殷稹还不愿放过,跨坐在她身上压制住她手脚,拿起笔想在她脸上再多画几道。
朱煦动弹不得,只得闭上眼。
等着被画成小猫。
可笔并没有落下。
喀擦一声,有什么迸裂了。
朱煦睁眼,被眼前的画面震摄住。
毛笔硬生生被掐断,断成两截,在某个人修长有力的指骨上孤零零地摇晃。
朱煦视线移到那人脸上。
殷榯目光如炬,眉眼锐利,下颔紧绷,单掌攥住殷稹双手,虽然他一个字都没吐出口,只单凝眸钉住殷稹,后者已然吓得脸色发白。
殷稹拼命想挣脱,却被殷榯一双黑眸看的全身发寒。
"你你你胜之不武,欺负弱小!"
其实殷榯并没出力力,不过是顺势而为。
众人心中惊诧。
前阵子在楼船上,众人还视他拿剑砍水匪的举动为不自量力,可现在他一眨眼的工夫就制服殷稹,还能空出一只手捏断特地采最坚固的楠木制成的毛笔。
少年终是长大了。
耳鼠资料来自山海经
字盲相当于现代的阅读障碍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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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萱北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