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枇杷蕊 (有回忆)

作品:《朱煦

    半年前,都城,谢府。


    冰花翦翦,万物萧瑟,唯有枇杷独秀,一地细白花瓣似海似洋。


    朱煦喜欢抱着人睡觉的习惯,其实是与长藿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养成的。此刻,头发湿濡的小女孩,全身呈现大字形,双手双脚环抱住长藿。


    她以为是亲哥哥,实际上是父母替她挑选为赘婿的长沙王世子。


    长藿一直不习惯小女孩的黏人,不习惯近距离的肢体接触。长沙王世子尊贵无匹,父王是最有望登上帝位的诸侯王,从前在王府中谁敢这般冲撞世子,连抬眼偷看一眼都是能被拖出去打死的僭越。就是母妃与父王也与他保持距离,再怎么宠孩子,规矩不可乱。


    这便是皇家中人刻在骨子里的疏离。


    然而朱煦是庶人出身的小娘子,哪学过什么皇室规矩。她睡的深沉,小脸蛋埋在长藿胸口,彷佛那是人间最安全的港湾。


    长藿不喜欢她头发湿碌碌,有些嫌弃,直觉想推开她。


    然而每次她这般抱着他睡觉时,长藿便想起无辜惨死的司马雪。


    如果小女婴还活着,此刻也会像朱煦一般这样抱着他。父王与母妃可能会制止,可看在司马雪年纪幼小的份上,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爬到他身上。


    一名身穿甲胄的年轻男子隐身在门扉后,月光在他的盔甲上扫起细碎的漪光,他已经动也不动,听朱煦呼噜声好一会。


    长藿面上柔情与残酷交加的神情令他疑惑。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世子难道真的要入赘朱家?"


    长藿低头瞧了眼朱煦轻微颤动的卷翘睫毛,面无表情。


    "有何不可?"


    年轻男子叫桓宣,是已故大司马桓昌之子。桓昌明面上效忠朝廷,私下实则拥戴长沙王。他被斩刑后,桓昌麾下旧部暗中救出被贬为罪奴的桓宣。


    后来,桓宣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是找回流落在朱家的长沙王遗孤长藿。


    恒宣压低嗓子问:"世子一直待在朱家人身边,是为了朱家的金青布吧。"


    长藿没有回应,意味着默认。


    "世子孤身一人,朱父朱母从前将您当作亲生儿子照料,朱小娘子也把世子当作亲哥哥,世子思念来不及长大的小郡主,沉溺于天伦之乐,属下能感同身受,因为属下亦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


    听见家破人亡四个字,长藿紧抿嘴唇,唇色被压的苍白。


    "可世子别忘了,朱家独门的金青布当年便是仇人成都王在都城铺子中,最赚钱的金鸡母,若不是金青布为成都王带来源源不绝的银两,他又怎能豢养数千死士,斩杀长沙王王府八百人?"


    长藿呼吸一滞。


    "世子,想想长沙王府冤死的八百人,世子难道不想替他们立碑立冢吗?"


    长藿抱着朱煦的手掌,力量骤然收紧,掌上青筋毕露。


    那一夜的杀戮,血腥,残暴,哀号,哭喊,又在脑中翻滚绞杀一遍。


    长藿紧咬牙根,双目腥红,眸中翻荡着激烈的情绪,最后沉寂在眼底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长藿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冷静。


    "桓大人直说吧,今日找我有何要事。"


    桓宣肃色:"世子,咱们等了好几年,终于有个大好机会。"


    长藿没抬起眉:"大好机会?"


    恒宣:"都城被羯胡围城数月,眼下几乎粮绝,摄政王已经在筹集军队,底下的探子已打听到,他要领三万精兵出城引开羯胡。"


    长藿冷笑:"叔父此举,只会得到更多民心,我何来机会?"


    树影在恒宣脸庞上晃了下,乍现斑驳的狡狯。


    "世子难道忘了,燕浑人也在东边虎视眈眈吗?我已与燕浑的拓跋虎谈好交易,摄政王的三万精兵出城后,我们的人马会将他引至燕浑人的领地,如此一来三万精兵落入拓跋虎的手里,必死无疑,摄政王此生再无翻身机会。"


    长藿喉咙不由发干:"拓拔虎替我们解决摄政王,为的是换得什么?"


    桓宣沉默半晌,良久后他神色泰若,嗓音又轻又淡。


    "淮江以北的土地,全部。"


    长藿听此,笑了出声,笑声尖锐。


    桓宣补充道:"淮江以南,仍是大魏的,我朝将在江东建立一个新都城,燕浑承诺绝不染指。"


    长藿又笑:"不愧是大司马的儿子,精通兵术,这种损人一千自伤八百的技谋,我无论如何万万想不到……"


    恒昌不理会长藿尖锐笑声中的嘲讽,继续讲重点。


    "世子细想,先皇的嫡系在内斗数年后死伤殆尽,如今只剩下摄政王,白痴皇帝,以及世子您。摄政王中了我们的计后必死无疑,白痴皇帝自然也离死期不远,那么唯一能继承王位的人便是……"


    桓昌说着说着,目光直直地定在眼前清俊高雅,眉目如画的俊秀少年身上,也不管此举已近乎僭越。


    少年默不作声,面貌平静。


    可是他的心在剧烈震动。


    桓昌的计谋,是把对准王位的弓。一旦正中靶心,王位非他莫属。


    他从未想过要成为君主,他也不在乎都城最后会落入谁的囊中。羯胡,燕浑,大秦,山越,谁想要谁拿去。


    可只要他成为新的大魏皇帝,便能替父王母后洗刷冤屈,替他们立碑立牌,不再是乱葬岗里的孤魂野鬼……


    司马雪……司马雪……他那来不及长大,喊他一声哥哥的小妹妹,以后就能享用他这个哥哥替她准备的祭品了。


    长藿的心定了定。


    "好,谢夫人即将带阿煦离开,待他们离城,我与你在暗道碰头。"


    桓宣满意了,拱拱手,离去。


    他走后,长藿坐在花凳上,恍神片刻。


    月光照的他额头满是汗水,一滴,一滴,无声坠落在怀中的朱煦。


    朱煦被汗水逐渐逼醒。


    她睁眼,仰起头,打了个大呵欠。


    她看着不大对劲的长藿,轻轻摸摸他的脸。哥哥的脸好冰,好凉,一定是因为不能与她同行,心情郁闷。


    "哥哥,要不我去帮你替夫人求情?让夫人同意你与我们一起逃出城?"


    长藿回过神来,脸上是和煦的笑。


    "阿煦,谢夫人已经与我讲好了,你们先走,我与其他人后头跟上,你且放心,我们兄妹俩一定会在江东碰面的。"


    朱煦眸色绽光:"真的?"


    长藿稍避开她过于热切的神情,不太自在地干笑:"当然是真的,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太好了。"


    朱煦高兴地抱住长藿。


    半晌,他怀里传来一点闷声。


    "哥哥,到了江东,你可以教我认字吗?"


    "……好。"


    -


    老太太生病了。


    素来健朗的老人家,一旦病体入侵,那几乎等于是摧枯拉朽,一病不起,沉疴难救。


    府中一应事务交由四夫人刘铖打理,中馈,用人,帐册算是全让四夫人接管。四爷殷东山则是放下族中教学的工作,在外奔波谋职。


    三夫人每日在老太太屋中伺候汤药,尽心侍奉,二夫人打从朝眠有孕后便暗恨老太太,不曾去她屋里走动,指不定老太太生病正是二夫人的心愿。


    一时之间,府中的孩子没了大人管,在偌大的新府邸玩躲迷藏,自在的很。


    朱煦与殷怀叶相携去西院找殷榯。


    三爷是个讲究品味的,特地请名园大师洪丰设计府邸,位于蒜山半山腰上的殷家别墅,叠石成峰,精雕细镂,竹叶风扫,栽着各式各样花草,美不胜收。


    朱煦便一路拔草,摘花,捡拾晒干的皂荚,将里头黑色的种子一一捏了出来,将荚壳收入荷包中。


    "小娘子,别再捡了,荷包都要爆炸了。"


    草萤嘟嘟囊囊。


    朱煦跟殷怀叶都笑了。


    三人来到西院,殷榯正在庭院练弓。


    老太太生病后不能管事,殷东山命部曲头子张原找技工替殷榯打一把称手的剑,虽然剑一时半会还拿不到,可张原那还有弓,弩,槊可供殷榯练习。


    在张原从旁指导下,少年的右臂逐渐蓄紧力量,他所用的弓是短弓,配合弓梢的使用,可节省力气不至于拉过几下就力气耗尽。


    张原是草原上长大的杂胡,生来娴熟弓马,殷榯剑虽练得不错,可在弓马上却没什么机会接触,只曾看过大爷在校兵时射箭,动作未免生疏,费了点时间才逐渐上手。


    扣弦,拉弓,弓满,破空。


    锥箭一只只射出,彷若流星白羽。


    练了一阵后,殷榯右手的中指因频繁摩擦箭簇而渗出血,张原这才想到没替他准备减低摩擦力的扳指。


    张原黑黝的脸庞略有愧色:"六公子,今日的练习就到这吧,来日方长,别一次把心气给耗尽了。"


    殷榯从善如流,松开右臂,将弓交还给张原,初平已把箭簇自各处收集回来,装入箭筒中。


    殷榯上半身未着衣缕,胸膛上尽是汗水,指尖上也有些血渍,转身见到朱煦与殷怀叶就在他身后时,淋漓的眸色蓦地变得幽深,局促。


    他不习惯浑身脏汗的样子被看见。


    此时已近晌午。


    金雾般的日阳自叶缝中撒下。


    少年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他朝初平使个眼色,初平立即拾了一条巾帕替他拭汗,拉上袍身,拢好衣襟。


    朱煦看见殷榯指尖上的血,不过她已经习惯了,不再大惊小怪,过分替六哥哥担心受怕只会让六哥哥绑手绑脚。


    朱煦朝他挥挥手:"六哥哥,你饿了吗?"


    殷榯视线扫过草萤手上的八角食盒,再看了看朱煦手中的一束花草,半垂着目光,点点头。


    朱煦让草萤将食盒放在石几上:"六哥哥,趁热吃,不然要凉了。"


    食盒打开。


    殷榯抬眸瞧了一眼。


    里头是酥油饼,韭菜盒子,水晶角儿,天花包子。色香味俱全,有肉有菜。


    唯独没有河鲜。


    大概是被拒绝过好多次,煦煦妹妹不敢再准备河鲜给他了。


    其实他并非不喜河鲜,只是……


    朱煦自顾自地将天花包子推到殷榯面前:"哥哥你正在长肉,要多吃肉。"


    殷榯将包着羊肉的天花包子拿了起来,咬上一口,唇齿香气满溢。


    朱煦满怀期待看着他:"好吃吗?"


    殷榯半垂着目光,微微一笑:"好吃。"


    朱煦眼里都是融融笑意。


    她突然走到一旁的草丛边,寻找一种能治疗皮肉伤的草药。


    她在三夫人的医书上见到过,是种随处可见却容易被忽略的野草,便将它的样貌牢牢记在脑里。


    "找到了!"


    "小娘子今日怎么不急着用膳?难道见到六公子便不饿了吗?"


    草萤打趣道。


    殷怀叶停箸,看朱煦做什么。


    只见朱煦清摘下几片还滴着露水的厚叶,将叶子撕成碎片,使劲用拇指搓揉,直到叶汁与叶肉和成稀泥一般的膏状。


    一股清香散在空气中。


    朱煦捏了些许现做的药膏,指尖染上浓稠稠的绿色。


    "哥哥,三叔母的医书上说这种草能治皮肉割伤,我帮你上药好吗?"


    小娘子睁着请求的眼神,水汪汪的,睫毛轻微颤动,有种魔力想照她的话做。


    殷榯罢筷,伸出中指。


    清凉的药膏包裹住皮肤,朱煦慢慢地涂上,动作温温柔柔地,格外淑女,与龇牙裂嘴时的她截然不是同个小女孩。


    其他三个人就这么眼巴巴看着她替殷榯上药,甚至心里油然生出哪一天我也受伤,就能让朱煦敷药的奇异念头。


    "好了。"


    过了会,朱煦笑着道。


    殷榯的手指被烂糊糊的青草泥包住,稍动一下还掉落几块,看上去有些滑稽。


    正经包扎伤口当然不是这么包扎的,但煦煦妹妹的笨拙心意,他不忍心拒绝。


    殷榯朝身边的殷怀叶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很识相地从书袋中取出书册与纸笔。


    朱煦不明所以。


    殷榯让殷怀叶描字,摹写。


    原来,殷东山近来忙碌于谋职,殷怀叶没了四叔,已荒废课业一段时日。


    父母兄长不在身边,家中每个大人又各自忙各自的,殷榯暂代师职,督促亲妹妹的功课。殷家的子弟,不分男女,都得念书。


    朱煦始终在后头看着。


    殷榯以为她忙着摘草玩耍。


    直到他无意转身过去。


    朱煦眼眸湿润,眼中的光芒折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