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木香上升

作品:《朱煦

    庭院藤蔓花架,金灿木香花开的堆叠锦绣,袅袅垂香,一眼望过去有若碎玉飞溅,又如飞瀑花幔。


    殷榯在木香花架下翻看兵书。


    纸页将花香给阖了进去。


    外头再怎么吵闹,他都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专心致志,心无旁鹜。


    接风宴上,突然有人问起殷家的六公子,那人提到昔年温延公品过六公子的样貌后,曾给予过最上等的评价。


    一个人起哄,引来更多人起哄。


    一时间,大家都想看看六公子生的什么模样,气度如何,怎么就能拿到温延公的赞誉。


    骑虎难下,殷老太太只好命初平去把他的主子从花架下拉了出来。


    殷榯站在宾客面前,背脊直挺。


    少年气度端肃,眉眼冷峻,鼻梁高耸,面相锋锐,初看的第一眼有些震摄人。


    虽然再多看几眼,便能看到他漆黑眼睛中的沉稳与宽阔。不过,由于极少人敢与他对看,所以没什么人见到殷榯的这一面。


    "殷六公子,听说你天赋极高,读书颇有心得,近来都念了哪些书呢?"


    宾客的目光聚拢在殷榯身上。


    殷榯神情不变:"我已弃文从武,近来读的都是兵书。"


    弃文从武?


    从有望当上指点江山的三公九卿,变成流血流汗,与杂胡共处的卑贱武人?


    宾客们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时间针落可闻。


    群众的沉默,有时候是最扎心的羞辱。


    殷老太太掩面,心痛难忍,这辈子积攒的面子都在这一瞬被辗碎。其余殷家人也觉尴尬至极,彷佛被当众揭穿一桩谎言。


    为什么殷榯不撒谎?


    只要撒个善意的谎骗人,对外宣称他仍喜好读书有志为官,维持殷家的体面,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人生在世,有谁能从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牺牲小我,促成家族兴旺,为什么他偏偏办不到?


    三爷是个识相的,对着宾客们举起酒盏:"来来来,今日大好日子,说些有意思的吧,干杯。"


    "好,干杯!"


    "干杯,干杯!"


    场面恢复喧闹。


    殷榯默默转身,沿着比他高的杜鹃花丛,走回自己屋里。


    孙二公子孙启悄悄跟上他。


    父亲孙琨近来大发,数月前突然得到裴王妃的推荐,摄政王听取裴王妃的意见,不只将徐州刺史的高位交给孙琨,还让他都督徐扬青三州军事。


    换言之,三州的兵权,兵员调度,以及兵卒的任用权都在孙琨身上。


    孙启与殷榯年纪相当,自小尚武,性子暴躁。父亲都督三州军事后,他又更骄傲了,四处寻人打架。


    可整个徐州谁敢不让孙启?


    "六公子,跟我打一场,你若赢了,我爹的军营随你逛。"


    孙启高高在上,口气狂妄。


    殷榯淡淡地看了眼孙启的颈子,后者被看的头皮发麻,彷佛被一把利刃割了过去,当场咽了几口口水。


    殷榯冷硬地道:"我不跟人打架。"


    孙启挑衅:"你不是弃文从武吗?本公子就是要跟你打!"


    少年心高气傲,容不得拒绝。


    说着间,已抽出宝剑。


    殷榯冷寒的目光落在剑身上。


    是把漂亮但不实用的宝剑,剑柄镶嵌各色宝石与琉璃,系着花俏的丝缑,剑身虽长,可超过一半呈现滑钝的圆弧形,其上菱格华丽繁复,真正有用的锋利部位不过数寸。


    应是下人为讨好主子,又怕他被割伤,精心打造的一把装饰用配剑。


    "怎么,你怕了是不是?"


    殷榯眸光一暗,变得深沉。


    看样子,今天不打一架,眼前的少年是不会让他离开了。


    可他的剑早已归还给张原。


    殷老太太不准任何人借兵器给他。


    ……该如何是好。


    此时,朱煦已站在杜鹃花丛后听了好一会。


    她比了比一只粗壮的杜鹃树枝。


    "六哥哥,用这个,可以吗?"


    殷榯微地一愣。


    还是煦煦聪明,反应快。


    "好。"殷榯轻声道,弯身捡起树枝。


    朱煦眉眼染上笑意,似乎是很高兴殷榯采纳她的意见。


    她在杜鹃树的另一边,钻进花丛,试图要去殷榯身边,可肉肉的身体被树枝卡住。


    朱煦懊恼,只得退了出来,在树丛后头观战。


    须臾之间,孙启朝殷榯冲过去,鼻翼掀动,手脚看似麻利,可殷榯动作比他更快。


    他的动作内敛,同时具有爆发力。


    孙启像猴子一样扑了个空,殷榯趁他脚步踉跄时闪到他背后,以树枝拍掉他手中的宝剑,再徒手擒拿将他手臂往后轻拽。


    三两下间,殷榯卸下孙启全身力气。


    他额头冒汗,唇齿发抖,面目狰狞。


    "阿……痛痛痛痛痛,别扯了,别扯了……"


    孙启在孙琨军营中是个小霸王,不曾有任何兵卒胆敢这样擒拿,被殷榯架住时当即吓坏了,狼狈号哭喊人。


    "快来人,有人要打我!"


    殷榯浓眉深蹙,松开孙启,转身要走。


    岂料,孙启恼羞成怒,竟捡起地上的宝剑,往殷榯臂上砍了下去。


    "哥哥小心!"朱煦紧张大喊,不顾树枝尖锐,从树丛中硬穿过去,冲到殷榯面前,挡住孙启。


    殷榯怔愣地看着朱煦被树枝勾破的绸裙,发髻也被勾歪了。


    明明这么小,却如此勇敢。


    可他……不想要她这么勇敢。


    孙启气极了:"别拦我!"


    "你输了,愿赌服输,怎么能翻脸不认?你赖皮!"


    小女孩口齿清晰,杏眸圆睁,恶狠狠地瞪着他,孙启竟怼不回去,支吾了半天才语出威胁:"小包子,给我让开,否则我……我……砍死你!"


    殷榯拳头紧握,目光灼灼,牵着朱煦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我才不让,你这个赖皮猴。"


    朱煦脸气得鼓鼓的,反击回去。


    小娘子奶声奶气,凶的很。


    孙启没招,束手无策。


    过了会,远处走来一名贵妇人,孙启再次跩上天:"哼,小包子你惨了,我阿娘来了,你猜猜看她会修理谁。"


    朱煦扭过头往后一瞥。


    笑容顿时洋溢满面。


    贵妇人美丽明亮的眼睛,瞪的可不是她。


    -


    孙启被架回韶车上。


    人小腿短的朱煦,跟着刺史夫人碎步走了一路,直到门前。


    她仰起头,对着刺史夫人,口气严肃认真:"夫人,是孙启先挑衅六哥哥的,还拿剑砍伤六哥哥,请你不要怪他。"


    小娘子虽然一脸正经,可她软声软语,明明在诉说一件严肃的事,却还是可爱的让人发笑。


    刺史夫人摸了摸朱煦绷紧的脸颊:"我自己生养的孩子我最清楚,不怪殷六公子,让启儿吃点亏也好,省得他目中无人,天天找人打架。"


    殷东山夫妇在一旁连声道不是。


    刺史夫人乎而想起一件要紧事。


    "谢小娘子,我族中有个远房从妹,正巧是你的二姨母,她前阵子刚搬到镇口。"


    朱煦愣了愣:"二姨母?"


    "对,你的二姨母,你不记得她?"


    朱煦轻蹙着眉,微低头,做出思考的神情。


    "唉,看我记性这么差,都忘了你失忆。无妨,忘了就算了,只要你二姨母记得你便好。"


    朱煦淡淡一笑:"谢谢夫人记挂,烦请替煦煦向二姨母问安。"


    刺史夫人看着朱煦有礼端庄的模样,很是高兴。


    韶车里头的少年扯开帘子,大声嚷叫:"阿娘,你不能就这么放过……"


    哗的一声,刺史夫人将帘子拉下,孙启扭曲的脸转瞬消失。


    刺史夫人堆笑告辞,仆妇们将她托上马车。


    朱煦松了口气。


    殷东山夫妇也松了口气。


    -


    明理宽厚的刺史夫人放过殷榯,殷老太太却不打算放过他。


    理由如斯。


    人刚初遇时,为了讨好对方,博取友谊,总是特别宽厚,然而同样情事多发生几次,就不见得能原谅了。可碍于认识初始时演的是一个宽厚的人,不好发作动怒,又原谅不了,于是积怨因此产生。


    初来乍到,他们在镇口无亲无戚,殷老太太不能不行事谨慎,便将殷榯罚跪在祠堂。


    不只罚跪,这次加罚抽藤条。


    负责执行的仆妇低声:"六公子,老太太说了,要一边受罚,一边背族规。对不住了!"


    殷家族规从择妇,教子,御妻,纳妾,治家,手足,到大家族的为人处事,无所不包,条条框框。


    生活在一个大家族里,从出生起始就要活在种种规范里,一直到死。


    字字句句,宛若牢笼。


    逃不开,离不了。


    开始前,殷榯先跟初平交代一事。


    他要初平去一趟朱煦屋里,让她别送伤药去西院。


    煦煦不知他在祠堂受罚。


    每次他受伤,她一定会送药过去。


    去西院的小径阴暗湿滑,下人们欺负他,故意不点烛火,不打扫落叶。


    他不希望煦煦妹妹受伤。


    初平应下,咚咚咚地跑走。


    殷榯面无表情看着仆妇,冷冷地道:"可以动手了。"


    仆妇往他的腿肚抽。


    一下一下地抽。


    殷榯将殷家族规背的一字不漏。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


    藤条是特别挑选过的,选深山里最厚实,最光滑的草藤。如此才能造成伤害又不至于让皮肤破裂。


    寒族到底还是要面子的,比真正的世家贵族还更饥渴外貌带来的地位。


    殷榯肌理坚韧的腿肚被打出好多条红痕,怵目惊心。


    仆妇于心不忍:"六公子,你就去向老太太告罪吧,这么挨罚不是办法。"


    殷榯一动不动:"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


    他没有错,为何要告罪。


    他不要告罪。


    他听从父亲的教训,没有以强欺弱,没有胜之不武,没有趁人之危,为何受罚的却是他?


    他习武只是为了救爹娘,不是为了伤害别人。


    他们在都城苦撑,死生不明。


    每个人都有爹娘呵护,只有他没有。


    腿肚上传来阵阵闪电鞭过的疼痛,在筋与肉之间震颤割裂,他的腿彷佛要炸开。


    "六公子,这里只有我跟你,我停下让你休息……"


    后头突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谁准许你停了?没有老太太的令,谁都不许停!"


    原来,老太太特地派人来监督。


    仆妇只好再抽。


    殷榯直挺挺地跪着,腿上逐渐麻木,听着一下又一下的藤条声,彷佛这些都与他无关,受苦的另有其人。


    好像他的痛,与谁都无关。


    半晌,老太太终于遣人通报不必再打。


    仆妇收起藤条。


    初平回来了。


    少年额头汗大如豆,神色恍惚,嘴唇发白,胸口剧烈起伏,身子摇摇欲坠。


    仆妇拿了几块隐囊,扑在木板地面,扶着殷榯的背让他躺下,可疼痛已使得他听觉涣散,他不知老太太已经让人停手,身躯始终僵硬着,不敢松懈。


    仆妇朝外头的初平喊:"快来扶你们家公子躺下!"


    初平抹了把眼泪,冲进来,解开殷榯绑在腿上的袍子,盖住腿肚。


    啜泣着道:"主子,没事了,老太太罚的真狠,您快躺下吧。"


    殷榯放下气力,慢慢地躺下来,麻木地看着天花板。


    意识蒙眬间,他听见朱煦的声音。


    "让我进去。"


    软软娇娇的嗓音有些颤抖。


    她哭了吗?


    "没老太太的令,谁都不准进去……唉唷,你竟敢推我!?"


    那人又怒又急。


    殷榯闭上眼。


    晕了过去。


    家训引用颜氏家训原文。


    -


    最近点击很惨澹,但我是快乐的。


    因为,没人看就不用写了~耶


    可是,我舍不得他们两个,没给他们一个好结局,感觉他们会入梦~呜呜


    作者疯了不要理我~[笑哭][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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