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榴花照眼(有回忆)
作品:《朱煦》 长藿悄悄跑回去王府的那一日,都城也曾降下一场四月雪。
雪映如洗,漫天寂寥白沙,将这处曾经是都城最富丽的宅子衬的荒芜凄凉。
自从有人半夜里经过王府时见过鬼影,都城权贵圈便盛传此宅中有厉鬼出没,千万别买下这个不祥的宅子。
可长藿并不害怕。
这儿曾是他的家。
他蹲在门钉被拔光的朱漆大门后,捂住嘴避免哭出声,拳头紧握到指甲嵌入肉中,五官扭曲,牙门咬的咯咯作响。
王府八百人,除了长藿,全都死在成都王手上。
成都王是长沙王的弟弟。
没人想的到,长沙王疼爱有加的成都王,最后竟成了杀死亲哥哥一家人的刽子手。
曾经辉煌阔绰的王府,两个月前才刚办过妹妹的满月宴,席间觥筹交错,宾客各个大有来头,非富即贵,言笑晏晏,满院硕大芍药倚风含露,瓣若红绸。
母妃曾笑着问长藿,要给小妹妹取什么名字才好。
长藿歪着脑袋,一面好奇看着小妹妹雪白铺红的脸颊,一面开玩笑说妹妹长的像一团软绵绵的雪,不如就叫司马雪。
风姿绰约的长沙王妃喃喃地笑:"司马雪阿,真是个好名字。"
小女婴只做了司马雪一日。
长藿在地窖躲着时,亲眼目睹亲妹被某个年轻的兵卒斩杀。
更多更多的人倒在他眼前。
没人替长沙王府诸人收尸。
只有几个人前来,模样鬼鬼祟祟,确认王府已无活口方才离去。
最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四月雪保住他们最后的体面,美丽洁艳的雪遮掩住累累白骨,转成滔天恨意,缠绕在长藿心里。
长藿哭了很久,很久。
后来是朱煦迈着短腿,越过三条街,跑到这寻他。
"哥哥,你为什么在这?"
他兀自从惊恐的回忆中醒来,不可思议地瞪着朱煦。都城眼线极多,诸侯王手段残忍,他的身分绝不能曝光。他是长沙王唯一活下来的子嗣,他不能死,死了就没人替八百条冤魂报仇。
正盘算着要不要灭口时,他腥红的双目被小女孩遮住。
朱煦小声地在他耳边嘟哝:"哥哥别看,你会做恶梦的。"
长藿愤愤咬牙,那些白骨都是他的亲人与尽心伺候他的下人,他才不会做恶梦。
他恨不得夜夜梦见他们。
他的手青筋毕露,指尖颤抖着,逐渐靠近朱煦的颈子。
小朱煦毫无所觉。
她拾起披风覆在长藿的背上,蹲在他身边,轻皱着眉,抓住他的手,呼气道:"哥哥的手好冰,快跟我回去。"
朱煦口齿还不清晰,说话含含糊糊,眼神更是纯净无辜,像一汪清澈泉水。
她轻拍着他的背,从喉咙发出几个粗哑的音,装模作样地威胁他:"哥哥,再不走,我就不叫你哥哥了。"
长藿的手停在半空中。
明明是张牙舞爪吓唬人,可小女孩做起来就是格外滑稽。
长藿缓缓放下僵硬的手臂。他看向远方,神色阴沉。
"谁稀罕你叫我哥哥了?我偏不回去。"
朱煦生气了。
她跑回家,气噗噗的。
到了夜里,长藿仍没回来。
朱父朱母着急了,在王府门口找到长藿时,他已被冻成冰坨子。朱父将他扛在背后,朱母连忙替他披上披风。
朱煦一脸茫然。
朱母忍不住责备女儿:"阿煦,娘不是曾经告诉过你,四月雪是能冻死人的,你怎么将哥哥丢在大街上?"
朱父缓颊:"阿煦还小,甭怪她。"
朱煦内疚死了,被朱母叨念也委实委屈,一路哭回家。
一个月后,鬼气阴森的长沙王府,毁于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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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雪能冻死人。
朱煦不记得,是谁曾经告诉她这么一句话。
隆冬时期,剧烈寒冷是百姓事先就预期的到的。什么厚袄,后被,汤婆子,地龙,家家户户万事俱备,时刻穿着抱着,因而不会受凉。
可过了初春,天气逐渐温暖,众人纷纷换上织线较松的春衣,身上也不会随身带着保暖什物,一旦出了远门,恰巧碰上突如其来的大雪,反倒会被活活冻死。
那日的暗夜,朱煦趴在殷榯屋子花窗时,天空突然降下四月雪。
殷榯的屋子两面透风,朱煦担心他着凉,让草萤去捧来一个汤婆子过来给初平。
不知为何,她脑中始终记得那一句"四月雪能冻死人",心里莫名感到愧疚自责。
彷佛她从前曾经把一个很重要的人丢在大雪里。
于是她呆坐在椅凳上,良久。
结果染上风寒。
在冰水中浮沉后她体质变差,不过是淋了些雪便足以染上风寒。
躺在床榻上的五六日里,她晕晕沉沉,浑身无力,脑子没办法使。
与此同时,船上又忙又乱。
朝眠有孕的消息被揭发后,二爷干脆不演了。
为了安抚孕妇,二爷也不管什么良辰吉日,直接纳了朝眠做小妾。殷老太太因为不放心腹中胎儿的安全,干脆将朝眠安排在自己屋里。
汤药,衣裳,仆妇,一个一个的往朝眠屋里送。
二夫人冷眼看着仆妇们全往朝眠那忙活,想起当初她刚入门有孕时,老太太也是这般款待热络。
二夫人淬了一声,讽笑:"都看见了没?他们殷家娶的是能生出孩子的肚皮,不是娶个活人。别一个个都以为有了身孕就能一世富贵!"
二夫人骂完,嚎啕大哭。
她搂着进宝哭,大骂二爷不是个好东西,几次哭厥了去。
进宝是个老实憨傻的,自己的母亲这么一哭,他抱着她一起哭。
下人们能闪则闪。
夹在两个主子中间,实在是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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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眠被殷榯冲撞后,殷老太太动了要加紧落脚镇口的心思,理由是楼船上有两个病患,可船上不好请大夫。
老太太心智坚毅,说干便干。
不过几日,五六千箱装着殷家家当的箱笼全数搬下船,连同殷家四房子息,加上朱煦,浩浩荡荡,移步至镇口。
这一日,绿云蓝阔,日影斑驳,无数雁鸭飞来烟渚,水边木芙蓉花盛开,小船从中叉开花丛,叉出两面生意盎然的烟花粉浪。
三爷矗立在港坞。
长袍翩飞,东风拂了他一身水意与木芙蓉花瓣。
这是朱煦第一次见到三爷。
他面颊红润,体型微胖,看起来就是中气很足,挺有精神的一个人。
三夫人许久不见夫婿,神情激动。
三爷搂着她不停地道:"这段时日苦了你独自照料一双孩儿,我回来了,一切有我在,你不必再担心受苦。"
三夫人喜极而泣,体贴地道:"夫君才是真正辛苦的人,若不是你运筹帷幄,我们哪能平安到达此地呢?"
原来,早在都城初被围时,三爷已经想方设法,联系南方的熟人,帮他们在江东寻找落脚之处。三爷还亲自南下,打点宅子以及养活一大家子所需的庄园,农桑,人手。
并非三爷机智过人。
是殷东山提醒三爷,狡兔有三窟,此次胡羯来势汹汹,为了家族绵祚与全族性命考量,事先未雨绸缪势在必行。
三爷很是意外。
这个赋闲在家,十多年来不知推辞过多少朝廷官位的么弟,竟有这份远见。
于是三爷报备了老太太后,就动身启程到江东。
数月后,都城果真陷入危机。
殷家乘风破浪,历经艰险,摆脱水匪纠缠,总算抵达镇口。
众人在港边喝了一轮接风用的软脚酒,象征舟车劳顿的日子要结束了,他们不必再软脚赶路。
新宅子,新的土地,潮湿温软的空气,都在等着他们。
直到此时,殷家人才真正生出彻底远离都城,即将在异乡过生活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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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三爷在新置办的殷宅办了场接风宴。
圆滚福相的三爷,一手负于背,对着每个进厅的宾客摆出热络的笑容。
三爷见多识广,长袖善舞,广寄邀帖,宾客云集,连徐州刺史孙琨夫妇也来了。
殷瑶环顾一周,寻找孙羡的身影,却只看见孙二公子与孙三公子。
孙羡没来。
殷瑶有些失望。
席面准时开张。
徐州刺史孙琨人多事忙,走个过场,饮过几盏酒,客套几句便先行离去。
刺史夫人与刘铖相谈甚欢,她将几名殷家女眷都叫来,同在庭院中品用杜鹃芝麻酥。
三个女孩殷瑶,殷怀叶,殷瑜打扮皆得体,一一行礼,报上闺名。
刺史夫人是个会做人的,给每个女孩子都备了见面礼,三个女孩略有拘谨,看了会礼物方才收下。寒暄几句后,她们一同退了下去。
朱煦本也后脚跟上,想一道出去玩儿,却被刺史夫人喊住。
殷瑶离去前,眼角余光瞥了眼刺史夫人,见她没留下自己很是懊恼。
夫人拉着朱煦的手,看了又看。
小女孩珠圆玉润,一身鹅黄绣花影纱裙,发髻缀着两串月白色相思豆发带,眼儿弯弯,生得挺有人缘。
"这是哪家的女娃儿,怎么不见你介绍,粉雕玉琢的,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可订亲了?"
刺史夫人眉开眼笑,轻捏了下朱煦的颊肉。
刘铖心中忐忑。
谢小娘子是个香饽饽,刘铖唯恐谢蕓流落殷家的消息传了出去,会引起谢方的政敌亦或是有心人前来刁难,因而只私下派人寻谢家人的行踪,对外并不曾放出消息。
不过,眼前是徐州最有来头的贵妇人。
半晌,刘铖到底老实承认,透露谢小娘子的身分,并将受伤落难的遭遇一一道来,除了溺水那一段闭口不提,其他的都交代了遍。
刺史夫人听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直道:"真是可怜阿。"
听见喜欢的小娘子已与殷榯订亲,刺史夫人顽皮地流露出可惜的神情,不过还是客气地夸赞几句。
"听说六公子曾在温延公那得到上等的品评,这可是连江东人都略有耳闻的佚事,殷家真是人才辈出,丹徒县有你们真是与有荣焉。"
刘铖听此,安静垂下眼眸。
殷榯,已不是温延公嘴里,有望登上公卿之位的有为少年。
幸好刺史夫人没有追着问下去。
朱煦正低头喝汤,刺史夫人望过去,莫名也觉得肚子饿了起来。
"来,让我抱抱你。"
朱煦依言乖巧走过去,一面走,一面舔了舔唇边的甜汁,粉扑圆脸上洋溢着满足。
刺史夫人被她这副模样给逗笑了。
"下次来我府中,我有个很会做甜汤的厨子,你一定会很喜欢。"
朱煦坐在刺史夫人腿上,笑靥净甜,点了点头。
思绪却飘走。
她已经好多日没见到殷榯了。
听草萤说,老太太将六哥哥安排在最偏远的西院。至于朱煦,则是住在老太太与几个夫人所在的东院。
殷宅占地广大,光是湖就有好几个,要遇见殷榯,除非聚在一起用膳,或是像接风宴这样的场子。
朱煦染上风寒的那几日,没什么食欲,一直待在自己屋中。
她本欢心期待着,以为今日可以遇见殷榯,亲手将荷包送到他手中。
可接风宴就快结束了,还是迟迟不见他人影。
朱煦视线落在远处的杜鹃花树。
东风穿过回廊,三五蝴蝶飞呀飞,斑斓羽翅开阖间,染上杜鹃花香。
老杜鹃花树长的比人还高,风一吹,万千花朵凝露微颤,一现灿然。
朱煦悄悄走到杜鹃花树底下,拾了几朵花様完整的花朵。
低着头间,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花丛边拂过。
那人脚步沉稳,身姿挺拔。
鱼师青袍底被杜鹃花染上嫣红。
殷榯哥哥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