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桐花馥

作品:《朱煦

    寒食过后,万绿桐树千叶亭亭,桐花盛绽,花瓣迤逦一地,紫白相间,微花漠漠。


    "煦煦,你这里好热闹啊!"


    殷瑶嗓音洋溢着一股热烈劲。


    刘铖带着殷瑶来探望朱煦时,草萤以及几个下人正在将洁白的布疋浸泡在预先煮好的蓼蓝叶汁中。


    只稍轻轻缥个几下,微微泛蓝的月白色就这么染出来了。


    极浅极浅的蓝,像月娘刚从东方天际线升起的颜色,缥缈,柔和。


    殷瑶双目发亮:"煦煦真是厉害,还会染布呢!"


    朱煦低头吃了口莲子汤,贪心地舔了舔唇上的甜汁,抿唇一笑。


    殷瑶把其中一块拿起来细瞧:"这颜色与那日孙羡穿的白袍好像。"


    刘铖打趣:"孙公子衣服的颜色,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殷瑶立刻脸羞的飞红,撇清:"阿娘,我记得的是衣服,可不是孙公子。"


    刘铖屋里的婢女素园笑了笑:"五娘子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孙公子肤白斯文,风流雅致,不怪五娘子惦记。"


    "是啊,孙公子风度翩翩,真是一见难忘。"


    整个屋子的人都在笑。


    朱煦年纪小,听不明白他们正在说什么,只是跟着笑,一面笑一面觉得屋中回荡的笑声像冬天的太阳,温温暖暖的,流入耳里时,小小的心窝处有暖流在流淌。


    不过,从小就活在温情欢笑里的殷瑶,对笑语声并不稀罕,心气高傲的她,反倒以为仆妇们是在嘲笑。


    殷瑶快羞死了,把球丢给朱煦:"煦煦,如果是你,你难道不想选孙羡吗?"


    朱煦温温吞吞的喝完最后一口甜汤,嗓音稚嫩,笑容娇甜:"我只喜欢殷榯哥哥。"


    一名仆妇咯咯笑了出声。


    其余下人以眼神隐隐谴责,她赶忙收回笑意。


    气氛不可避免的变得有些安静。


    只要提到殷榯,话题就会空白,迟滞。彷佛有许多心思徘徊在嘴边,但碍于谢小娘子在场,到底没让伤人的话道出口。


    最后是对此情况毫无所觉的殷瑶打破尴尬。


    "煦煦,我喜欢月白色的布,给我一块吧。"殷瑶开口央求。


    朱煦没有犹豫:"好。"


    其余仆妇赶紧顺驴下坡,连声说喜欢这个时兴的浅青色,一个个都拜托朱煦让他们带一块布回去。说是将布裁成发带,缝成腰带,或是加点刺绣做成布包,点缀点缀,都是极好看的。


    刘铖笑骂:"你们几个,平日不学染布的技艺,看草萤做得漂亮,便来捡现成的了!"


    朱煦弯起唇:"四叔母,不打紧,布还有很多。"


    刘铖笑了笑:"你啊,就是心地太善良了。"


    身为宗妇,自然远比小娘子懂得御下之道。再如何厚待下人,主人都得先给自己留一份最好的。


    于是刘铖当场命令绣娘将一块月白布裁成长条状,做成发带。


    殷瑶看发带有些单调,取出香囊中的相思豆:"把这几颗相思豆缝在发带上如何?这是我在岸上捡到的,已经晒干了,尽管拿去用。"


    殷瑶有些霸道,说着间相思豆已经塞在綉娘手里了。


    綉娘没说什么,只笑着道:"五娘子真有巧思。"


    綉娘将发带尾端穿入朱红色的相思豆,画龙点睛,单调的发带活络了起来。草萤正在帮朱煦梳发整装,顺手将发带扎在小娘子的发上。


    相思豆红艳亮丽,衬的朱煦肌肤更加雪嫩莹白。她如瀑的黑发梳整披肩,晃动时,小巧的相思豆在耳边摆荡,烂漫而细致。


    一时间,小朱煦的眉阿脸阿,看上去没这么圆润了。


    "小娘子将来定是美人胚子。"


    草萤不以为然:"小娘子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了。"


    仆妇们改口:"是是是我们嘴笨,还是草萤会说话。"


    刘铖忍俊不住,伸出手指头捏捏朱煦肉乎肉乎的脸颊。


    殷瑶吃味,埋怨道:"娘,不准你碰煦煦,你是我的娘,不是她的娘。"


    所有人都笑了。


    除了朱煦。


    她正在懊恼,不能亲手染布做一个荷包给殷榯哥哥。


    本来她想着荷包可放伤药,也可以放干粮,打算亲手做一个给他。


    殷榯哥哥被殷家人刻意忽视,穿着清简,免不了被一些踩高拜低的下人轻视。若身上挂几个精致的实用物件,应当能避免只靠外貌与人往来的小人蔑视他。


    可是殷老太太怕她的手与殷稹一样发痒,不让她碰蓼蓝叶了。


    幸好草萤很勤快。


    她一下子就把现有的素布全染上月白色,将两片裁成长圆形的布对缝在一块,朱煦再让绣娘绣上一只虎虎生风的小老虎,于预先穿好的洞中穿上棉绳。


    一只匹配年少郎君的雅致荷包便差不多做好了,只欠一道工序:隔水隔污的里布。


    草萤回想:"我记得二夫人的婢女朝眠,她懂得做豆胶,把豆胶涂在布面上就能防水了。"


    朱煦一听当即要草萤带她去找朝眠。


    邻近晚膳时分,主人家陆续步至食厅,一路上经过的人都留意到朱煦手上的荷包,开玩笑的讨要起来。


    朱煦有些为难地道:"这是我特别做给殷榯哥哥的,只有一个。"


    听见朱煦这么说时,他们顿时沉默。


    彷佛是在无声谴责……他配吗?他值得你这样对他?


    朱煦埋着头,继续找朝眠。


    草萤牵着朱煦的手,越过狭长的甲板,去到另一头的庖厨,据说朝眠在这帮忙。


    行经一处阴暗高耸的城楼时,忽然从里头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喘息声。


    "二爷……轻点。"年轻女子低柔娇嗔。


    "……你有孕了,我是该轻点。"


    有孕?朝眠?二爷?


    草萤看着朱煦,发了会愣。


    朱煦呆立在木板上,不大明白发生什么事。


    草萤已经十二岁,是个知晓人事的姑娘了,脸色蓦地发红,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小娘子的双耳,压低声音道:"小主子别听,仔细污你的耳。"


    两人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极了。


    若抬步离开,只怕屋中正在翻云弄雨的男女会察觉到他们,可若是不走,那就要将整场春风度雨给听的完完整整了。


    朱煦莫名看着草萤,纳闷她脸怎么红的像天边云霞,结果手中一松,荷包掉落在地。


    咚的一声,音量不大,但足以警醒里头的二爷与朝眠。


    糟了。


    草萤将朱煦稍稍拉到墙犄角。


    不一会,二爷步出城楼,衣装齐整,泰然自若,连头上的发冠都不曾乱过。朝眠则是从另一头走了出去,肚兜丝带飘荡着,鬓发松松挽就,神色紧张匆忙。


    一样是偷情,男人与女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朱煦再这么年纪小不懂人事,也大概看的出来两人方才做的事不能见人。


    草萤不知道该怎么跟小朱煦解释,今日是讨不到里布了。


    二爷敢与二夫人的婢女亲热,只怕是已有纳朝眠做妾的打算。朝眠有望做二爷的妾,自然不愿再做下人做的事。


    这些年来二爷膝下唯有一子进宝便再无所出,朝眠年轻忠诚,身段苗条,无论是样貌或是心性,皆得殷老太太欢心。


    年轻气盛,子嗣单薄,寻个小妾再合理不过,说不定就是老太太允准的。


    至于为何不先纳做妾,而是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应当是怕二夫人闹,待朝眠有孕后再逼二夫人接受二爷纳妾的事实。


    等两人都走远,草萤对着朱煦低低地道:"小娘子,荷包送不了了,改日再送吧。"


    朱煦想了想,还是决定要把荷包送去殷榯那。里布可以慢慢做,可对六哥哥的谢意还是尽早表示的好。


    六哥哥近来感受到的恶意太多,她想送一些温情给他。彷佛她从前也曾经被谁遗弃过,是殷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倾力相助。


    朱煦拎着荷包慢慢走。


    耳边忽然传来朝眠的叫声。


    -


    是夜,二爷乘坐一艘小舟,连夜去港口边请大夫。


    晚膳前,朝眠经过殷榯身边时,被他突如其来扫过来的猛烈剑势冲撞,吓得跌坐在地,语无伦次的胡乱喊着,六公子无故动刀动剑吓着她了。


    其实这段时日朝眠本就过的心惊胆跳。


    二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妒意极强,在二夫人眼皮子底下与二爷私相授受让她夜夜睡不好觉,再加上被朱煦发现她与二爷的事,心中更加慌张不安,所以才会摔跤。


    恰巧摔在了殷榯不远之处,朝眠干脆将罪过推给殷榯。六公子面相冷寒,眉眼天生酷烈,眸若鹰隼,当他手持一把锋利的剑冷着眼看人时,极少不心生惧意。


    小孩如此,大人亦不遑多让。


    是以起初虽有人质疑朝眠为何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她的说词很快就占了上风。


    一时间,楼船乱糟糟。


    东窗事发,二夫人与二爷关起门,闹了起来。仆妇们全往朝眠屋中伺候,免得胎儿有失。三夫人照旧不管事,早早与龙凤胎睡下,四爷忙着安抚老太太。


    老太太处罚殷榯把剑归还给张原,禁止任何部曲再把兵器借给殷榯。


    对一个立志习武从军的郎君而言,这简直像折断他的臂膀,比任何惩罚都还来的打击他。


    朱煦很难过。


    六哥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克制内敛,习剑是为了百姓,为了父母兄长,根本不可能把剑尖指着一个婢女。


    应当是朝眠从城楼走出来后太过慌张,自己撞上正在练武的殷榯。


    朱煦很清楚朝眠在说谎,因为那会她人就在附近。


    -


    朱煦将小荷包紧紧捏在手里。


    殷东山神色疲惫,代替老太太转达长辈的意思:"殷家子嗣单薄,好不容易有个婢女怀了二爷的孩子,老太太要保护朝眠,只好先委屈殷榯了。"


    子嗣攸关一个家族的兴败存亡。


    船上有个会舞刀弄剑,动不动就见血的少年,对怀孕的女人而言是个麻烦。都城的人迷信孕中女子不能持剪,刺绣裁缝之事一律得停下,但凡刀,利刃,还是血光都见不得,否则腹中胎儿将有损。


    家族是颗大树,为确保最多数人的福祉,必要时,不得不舍弃某个人。


    小朱煦不懂。


    为何要让大树茁壮非得委屈殷榯,他不也是老太太的孙儿?


    朱煦不停绞着手,一脸无助,杏眸茫然。


    殷东山赋闲在家,比不上二爷会做生意挣钱,也比不上三爷能干善周璇。纵然刘铖是宗妇,可大权仍握在老太太手里,他们夫妻俩能置喙的地方相当有限。


    抚了下短须:"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等过阵子风头过了,我会想办法帮他。"


    朱煦听此,总算放心些,紧绷的脸颊松了松。


    殷东山摸摸小朱煦的头,之后转身便扎入隔壁那团混乱。


    恍惚间,朱煦走到殷榯屋子门口。


    门扉紧掩,铜锁又挂上了。


    六哥哥把心关起来。


    初平看见朱煦时眼睛都红了,心叹这种时候也只有她会来关心六公子。


    朱煦眨着睫毛浓密的眼,望入屋里,凝望好一会。


    失去剑的少年,将自己紧锁在房里,研读兵书,背脊仍是竖得笔直。


    若不是他轻微的呼吸偶尔吹晃烛火,朱煦会以为他睡着了。


    蓼蓝叶染就的刺绣荷包始终紧紧握在朱煦软胖的手掌中,但她知道此际不是送荷包的好时机。


    她将荷包置于椅凳上,爬了上去半跪着,两只小腿儿在椅凳上摇摇晃晃。


    "六哥哥。"


    朱煦低低的喊出声,嗓音软若柔絮。


    少年没有理会她。


    软乎的手指攀住窗格,朱煦将额头抵在花窗,红凝色的相思豆如赤火流萤,在她耳边轻轻温柔漩飘。


    "六哥哥,我信你,不是你的错。


    殷榯动也不动。


    "六哥哥,剑再买就有,一切都会没事的。"


    "六哥哥,真的会没事的。"


    "六哥哥……"


    朱煦一声声温柔呼唤,直到烛火熄灭,屋内一片黑暗沉寂。


    此时,雪花缓缓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