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罂粟满
作品:《朱煦》 暮鼓隆隆。
朱煦来到承业禅师跟前,落落大方,没有露怯,恭敬一福:"禅师。"
承业神态庄重,微微一笑。
他年约三十,鬓发微白,风资绝尘,面容寡皙,一袭赭黄僧袍衬的他无边清净。刘铖暗自赞叹,禅师如此庄严气度,如此出尘不染,绝非寻常俗人能假扮得来。
二夫人亲昵搂着朱煦,笑着问:"禅师可还认得她?"
她故意不道出"谢蕓"二字,就是想要试探。今日上广连寺解签纯粹临时起意,出发前他们并不知承业禅师竟在广连寺,是以不会有人事先前来通报。
小娘子是不是谢蕓,一试便知。
二夫人从前是卑贱的婢女出身,穷酸人的气味她自认再熟悉不过。
殷家已经出了个一意孤行的白眼狼殷榯,她不能容忍另一只小狐狸毁了家业。
她好不容易从一个下人之身,坐上寒族夫人的位子,虽比不上钟鸣鼎食之家贵气,但好歹不愁吃穿,出入有奴仆,靠着二爷生意手腕这些年来积攒不少银帛。
眼下他们还在船上不与他人往来,可到了镇口殷家将到各个世家走动,人情交际盘根错节,届时小娘子的身分被揭穿,那么包庇她的殷家就真的完了。
佛堂内一片死寂。
承业手拨念珠,半阖着眼瞧着朱煦,眸色不明。
三夫人紧紧攥住素帕。
此时,最后一道日阳被寺庙的琉璃瓦檐遮蔽住,厅中高大的佛像被蒙上一层阴影。
殿中昏暗。
二夫人怀疑禅师睡着了,笑着问:"禅师,可是哪里不妥?"
承业终于开口,清朗的嗓音于宽阔的正殿回绕。
"谢小娘子,贫僧与你真是有缘,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你。"
朱煦眉娇目软,道:"禅师,请唤我煦煦便好。"
"贫僧当日给你的玉玦,你可有取下离身过?"
朱煦答道:"我曾溺水,失去过往记忆,不大记得了。"
"溺水阿,看来这玉玦已经替你挡过一次灾了。"
承业展颜微笑,面目慈蔼。
二夫人指尖掐入掌心。
她竟是谢蕓!她竟真的是谢蕓!
這怎麼可能!她竟然看走眼!
刘铖将二夫人憤訝的反应收入眼底,笑着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下山吧,解签之事过几日再劳烦禅师,今日我等有眼不识泰山,真是叨扰了。"
承业不以为意:"无妨。"
三夫人松了口气,颤巍巍的心归回原位。
她张开手,里头尽是涔涔冷汗。
原来,她到底还是怕,怕小娘子不是谢蕓,怕小娘子性命有恙。
人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总是得到了紧要关头才会像猛虎出闸。她素来不管闲事,今日却为了煦煦破例,也是到这个时候三夫人才恍然明白。
自己的心一直都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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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家人一行人离去后,承业于佛堂中出神半晌。
阴暗的殿内,青面獠牙的金刚菩萨彷佛正在朝他怒目,成千上万只长手长脚缠住他,他快要窒息。
那一日的情景,犹仍历历在目。
裴王妃瘦的只剩一副散架,一夜之间云鬓灰白,神情枯槁,四十岁的妇人看上去却像五六十岁的老妪。
"禅师,把我放在路边任我自生自灭,我是大魏的罪人,不值得你相救。"
裴王妃患了失语之症,她将请求写在一张纸上。夫君摄政王领兵自逃,她被百姓唾弃,生无可恋,难以言语。
然而裴王妃是承业的救命恩人,他断不能任由她被猛虎吞食。
"王妃娘娘,我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到南方。"
承业一遍遍地承诺。
芦絮如雪,扎在人心,冰冻刺骨。
之后,承业在被芒草湮没的官道上巧遇昔日都城旧人,谢夫人与谢蕓。
母女俩乘坐一辆破旧的小马车,照前进方向来看,应是要北返都城。
他们已不复从前光鲜亮丽的世家模样,谢夫人蓬头垢面,谢蕓穿着朴素的丫环服饰,两人都失了魂似地,看到承业时恍神好一会才认出他。
两人对泣良久,谢夫人对承业透露她与谢蕓要回去与谢方团聚。
"禅师,我想通了,孤儿寡母独自上路只有被吞食糟蹋的份,不如回去与夫婿同生共死。"
就算要死,也要一家人死在一起。
承业愧疚难当。
大难来时,什么玉玦,什么神佛,芸芸众生,他其实一个都护不住。
他连自身都难保!
谢夫人宽慰他:"禅师别自责,你的玉玦有用,救了蕓儿,我让一个年岁相当的小侍女装扮成蕓儿的模样,戴上玉珏,转移盗匪的注意力。"
承业不敢多问。
小侍女是什么下场,他无法细想。谢夫人说的不对,有用的是那名无辜的小侍女,而非他的玉珏。
谢夫人最后请托承业,千万别把她们母女俩回北方的消息泄漏出去,以免有心的盗匪又追赶而来。
承业以毕生道行在神佛面前起誓,绝对不会泄漏消息。
天际落日余辉,恰似金色的眼泪。
谢夫人笑着与他告辞。
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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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朱煦站在承业面前时,他的心震荡不已。
小娘子颈子上有条织金串紫棉绳,虽然玉珏被衣料给遮掩住,可承业一眼就认出这是特地为谢家小女娘打造的坚韧棉绳。
她看上去与谢蕓年岁相当,打扮得体娇致,俨然世家贵女,与他在苍云寺见到的谢蕓没有太大的差别。
唯独谢蕓眉眼间的骄纵倨傲,在眼前的小娘子看不到半分。
她应当就是谢夫人口中代替谢蕓被盗匪下手的小侍女。
小娘子端庄可爱,身材圆滚滚的,双颊红润欲滴,颇有福相,彷佛观音座下的女童子。
都城陷落在即,谢蕓与谢夫人凶多吉少,承业并不认为他们能活下来。
神佛在上,承业决意要救下这名代替谢蕓送死的小女孩。
他对尘世已一无所求,唯愿尽棉薄之力,能救一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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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煦在广连寺中拔蓼蓝叶时,隐约想起叶子的汁液似乎有毒,至于是什么样的毒,会造成什么后果,她全然想不起来。
近来她的记忆很缥缈,总是在某个无关紧要的时刻,让她记起一两件无关紧要的极小片段。
虽然想起来的时候她手上已沾了不少汁液,所幸她的手只是稍稍肿胀,并无其他不舒适的感受。
不过她还是悄悄告诉殷怀叶别碰蓼蓝叶,摘花便好。
当殷稹抢夺她手中蓼蓝叶之时,朱煦心里骤然冒出一个隐晦,莫名恶毒的坏心思。
她想要让殷稹中毒,因为他是所有孩子中对殷榯最不假辞色的。
不过她不确定会不会奏效。
到了晚上,蓼蓝汁液的毒性竟然真的发作了,殷稹的手掌又痒又痛,哭爹喊娘叫一整夜。
仆妇们手忙脚乱。
三夫人虽懂药理,可仅限于外伤之类的药,这类因草植汁液引发的痛痒,她亦无计可施。
不过,三夫人倒不心急。
平日她苦口婆心殷稹总听不进去,叫他吃点苦头,看会不会长点记性,不再那般顽皮。吃一堑,长一智,有时候叨念得再多不如吃一次亏有用。
殷老太太得知朱煦也碰过蓼蓝叶,以为她也犯了与殷稹一样相同的病症,连忙拨几个身边的仆妇去照顾朱煦。
然而当仆妇们去朱煦屋里时,小娘子正低头品尝松花麻团,乌黑的发丝光滑若丝绸披散在肩膀,两只小腿儿晃啊晃,很是悠哉。
下人们内心诧异,怎么这儿的情况与三夫人房里截然不同?
不过,他们还是耐心等朱煦用完甜食,再动手处置她手上的紫斑,可无论是用清水洗,醋汁冲,芥花籽油淋,都撼动不了。
草萤歪着头,有些伤脑筋的样子:"小娘子的手本来像水晶糕一样粉粉白白,现在该如何是好?"
朱煦笑着安慰她:"草萤姊姊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好了。"又捏了一口松花麻团塞进嘴里,脸颊顿时鼓起。
草萤嘟哝着:"我的小祖宗,手变成这样还有心情吃。"
仆妇们听了都笑出声,朱煦也有些不好意思。
最后为了谨慎起见,下人用泡在冰凉山泉水的湿锦巾覆住朱煦的肌肤,以防她与殷稹一样红肿发痒。
其实朱煦自己也弄不懂为何她得以平安无事。
原来,从前她与朱父朱母经常泡在蓼蓝叶水中,毒汁早就对她的肌肤起不了反应了。
朱煦躺下,任由下人忙活。
心思却飘到殷榯那。
六哥哥刚正不阿,性情坚韧,若知道殷稹中了毒是因为她,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心思歹毒的小娘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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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扉半掩,烛光摇曳。
殷榯习读一夜兵书,疲倦席卷,手持狼毫笔,出神了一阵。
漆黑的眼睛,不自觉地望向不曾被推开的门扉。
抬头仰望,窗外星眸闪烁。
他想起煦煦妹妹。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会弯起来,可细瞧,她眸中的微光彷佛星子在闪耀,既明亮,又鲜动。
煦煦妹妹今夜没来找他,没捧着山高的晚膳温柔地问他饿不饿,也没有在他屋里耐心等他等到睡着。
夜已深,她不会来了。
也许,以后都不会来了。
初平突然匆匆忙忙地自甲板上跑到门边。
初平一边讲一边喘气:"公子,谢小娘子中毒了。"
殷榯撩起眼睑,冷冷地看着他:"把事情经过说给我听。"
于是初平从朱煦与殷稹在广连寺争夺蓼蓝叶的的争执说起,两人于争抢中染上汁液,到了入睡前殷稹毒性发作,三夫人房里乱成一团,朱煦那却什么事也没发生,平静的很。
说到小娘子从头至尾不曾掉过一滴泪,甚至还多吃两丸松花麻团时,初平神色有些古怪,以及敬佩。
"那阿叶呢?毒性可有发作?"
初平摇摇头:"九娘子一切安好。"
殷榯沉默。
他回想起在林中撞见两个小娘子时的情景,那时她两手里攥着好多枝条与野花。
三个孩子都碰过蓼蓝,一个中毒痒痛,一个中毒仅仅手变色,最后一个压根没中毒。
他明白了……煦煦妹妹是个聪明的,她不是笨蛋。
殷榯垂下眼眸,将手中的笔平放在案几上,阖上兵书,褪下外衣。
初平看他一副要就寝的模样,疑惑地问:"公子不去看看谢小娘子吗?"
殷榯吹熄蜡烛。
冷硬的嗓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明。
"她有她的主意,我别去妨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