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芍药相于阶

作品:《朱煦

    蓼蓝的叶子能染出最纯正,最接近青蔚穹空的锭蓝色。


    朱煦记得这件事。


    然而,她不记得为何她记得。


    朱家的先祖曾是宫廷彰染技师,握有皇朝独门染技。朱煦的爹传承一身绝技,亦教给了朱煦。


    爹娘叮嘱朱煦,千万不能将家族绝学泄漏出去,这是他们立身于世的依傍。此外,这一代的朱家唯有一女,故而朱煦不能外嫁,朱父为她预先物色一名赘婿,收作义子养在家中。


    这名孤儿,正是长藿。


    长藿出自一破败寒族,眉清目秀,气质清正,朱父与朱母对他寄予厚望。


    然而,朱父与朱母有所不知,长藿的身分与名字是被窜改过的。


    白痴皇帝登基前,大魏爆发惨烈的十王之乱。诸王本为血亲,却恨不得吃掉对方的骨血。上百名皇族宗亲,其中不乏皇帝的亲兄弟与叔伯惨死在诸侯夺嫡争斗的腥风血雨里。


    长藿便是被宫女悄悄救出带出宫的长沙王世子,而长沙王本是最有望夺得储君之位的诸侯王。


    长沙王王府被禁军血洗屠戮那一年,长藿六岁。


    他因为躲在地窖中才逃过一劫。


    背负着父母兄妹被血脉之亲杀戮的血海深仇,长沙王世子起先隐身在朱家,而后被谢家收留。这期间,一直有年幼的朱煦相伴,从她两岁到六岁,喊了他四年的哥哥。


    长藿喜欢朱煦的乖巧,聪慧,黏人,懂事。


    起初他确实只将她当成妹妹。


    小妹妹很懂得利用染色之物,像是莲子壳,黄栌木,槐花,青矾,红花饼,蓼蓝等等,交叠洗染出各种颜色。


    朱煦最喜欢与长藿一起躺在地上,仰面朝天,看着一块块布料在灿烂日阳底下翻飞滚荡。海螺红,孔雀绿,浅绛红,珍珠白,镂金铺翠,鲜艳夺目。


    不过,她已不记得这些人情往事。


    亦不记得,长藿看她,看朱家染坊的眼神,逐渐变了调。


    -


    古刹疏钟,佛火青灯。


    细碎璀璨的阳光从叶缝中撒了下来,少年浓烈的眉眼被镀上一层斑驳金辉。


    殷榯来寻殷怀叶的时候,撞见了这副景象。


    朱煦一手攥住成束蓼蓝枝叶,另一只手掌心盛了十数颗深蓝色果实,红润的脸蛋微有薄汗,眉眼弯弯,笑貌滢然。


    蓼蓝叶犹滴着晶莹露水,果实似不透光的蓝色琉璃珠,在小娘子柔软胖乎的掌心中滚动。


    山阴之处分明烟雾缭绕,可她的脸颊像被撒了细致的金粉,明灿柔净的笑容让四周都敞亮起来。


    难得阿叶愿意与同伴玩耍。


    自从煦煦妹妹来了,抑郁苦闷的阿叶脸上开始有了笑意。


    殷怀叶先察觉孑然独立于泥阶上的殷榯,腼腆地道:"哥哥,我跟煦煦摘了好多漂亮的花。"


    朱煦抬起眼,与殷榯四目对望的瞬间,她脸色变了。


    糟了。


    她的手,指尖,指甲,乃至于手腕,由于染上蓼蓝叶汁液,看起来像泡过水的肿茄子,脏兮兮的,丑丑的。


    她又出丑一次。


    朱煦懊恼地想。


    殷榯安静地看着她。


    煦煦妹妹没有娇糯地喊他六哥哥。


    似月牙明净的笑容也不见了。


    她不想靠近他。


    殷榯转身,单薄瘦实的身子在雾气里卷起一阵淋漓刚劲。


    总有一日,他会成为大魏的大将军,他的心若磐石,无人能转。


    然而,成为大将军的代价是多病多伤,长年在外征战有家归不得,甚至是英年早亡,如同桓大将军那般。


    任何一个正常小娘子都不会想要嫁给像他这样的人。


    殷榯的身影消逝在雾气中,嗓音清而冷。


    "阿叶,走吧。"


    -


    三人一同回到佛堂。


    夫人们恰好颂完经。


    殷瑶跑去朱煦身边,低声叫苦:"两位妹妹跑出去玩竟没带上我!我腿都要断了。"


    朱煦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才不是出去玩呢,我是……"


    话还没说完,被殷瑜打断,她躲在娘亲背后吐舌头:"哼,煦煦不乖,被神明处罚了吧!看你的手,都发紫了!"


    山脚下路人的议论他们都听见了,真是不明白煦煦为何与殷榯站在一块,他若不成才倒还好,可万一他哪日真成了什么镇军辅国大将军,对殷家可不一定是好事。


    三夫人轻蹙起眉:"瑜儿,少说几句,别造口业。"


    朱煦懒得解释。


    她本来要说,她拔蓼蓝叶是因为看见殷榯的鱼师青袍上的血污洗不净,想着帮他重新染色。


    不过……算了。


    一来,她突然疑心自己怎么会懂染色的门道,她不是人称骄纵任性的谢家小娘子吗?


    二来,二夫人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她不想害三夫人又被二夫人叨念什么慈母多败儿。


    于是朱煦把双手连同蓼蓝叶负于身后,走到佛堂角落。


    岂料,殷稹竟跑到朱煦背后,用力扯住蓼蓝枝叶。


    朱煦冷不防"阿"了一声,身体猛地往后仰,脚步踉跄。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甘示弱,手掌出力掐紧枝条,不让殷稹抢去。


    殷稹觉得小娘子看不见后面的人,像个瞎子一样胡乱紧扯的模样真可笑。


    两人你拉我拽,互不退让。朱煦的力气很大,殷稹必须将叶子紧紧捏在手中才能不输阵。


    交锋半晌,朱煦惊讶地问:"你的手怎么也变成茄子了?"


    殷稹半信半疑地朝手上一看。


    完了,完了,天要塌了。


    他的手掌因为用力绞住叶子,染上紫靛色枝液,用力搓揉几下,汁液似在肌肤生了根,丝毫没有褪落的迹象。


    殷稹小脸垮下,对着朱煦龇牙裂嘴,气愤地道:"你故意的!"


    朱煦一脸无辜。


    三夫人的婢女景春冲了过来,险些笑出声:"唉呀,怎么肿成了紫茄子啦?"


    其他孩子也跑过来凑热闹,喳喳呼呼,乱叫乱笑:"肿茄子,肿茄子,肿茄子!"


    殷稹窘的脸胀红,活似金童脸上被故意画上不自然的红晕。


    更惨的是,朱煦突然松开手,殷稹倏地往后身上跌个仰倒,景春赶忙扶着他。


    朱煦徐徐转身。


    偷偷地笑。


    -


    颂完经,夫人们来到签房。


    一名女僧尼两手合十,恭敬地问:"夫人们可否要抽几支签,算算运?"


    刘铖歛目:"多少钱一支签?"


    女僧尼:"五文钱。"


    二夫人不大高兴,拔高音量。


    "五文钱?敢情这南方的寺庙比北方的还灵,都城除了苍云寺,其余寺庙皆收一文钱,怎么,你们这里解签的是佛陀本尊?"


    三夫人劝谏:"嫂嫂,若嫌贵,咱们大不了推辞了便是,何必口出恶言。"


    女僧尼并不生气,客气地回:"无妨,我这儿的解签人虽不是佛陀,但也差不多了。"


    刘铖问:"僧尼何意?"


    "夫人方才提到苍云寺,必定知晓苍云寺的灵验,那么也一定听过苍云寺里最负盛名的承业禅师了。"


    "承业禅师……"刘铖觉得这个名字挺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女僧尼微笑:"苍云寺解签之所以能收得比别人贵,便是因为承业禅师之故。如今禅师便在我寺之中,夫人们可要试试?"


    几位夫人踌躇半晌。


    出门在外,银两有限,本想着一只一文钱便能解一支签,没承想广连寺的价格硬是别人的五倍之多。


    女僧尼再接再厉。


    "承业禅师解签极其灵验,道行高深,深受世家贵戚倚重。连尚书谢方爱女谢蕓身上戴的玉玦,也是谢大人亲自带着谢小娘子向禅师求来的呢。"


    有个湿漉漉的画面一闪而过。


    刘铖想起来了。


    煦煦颈上的玉珏,除了刻着谢蕓两个大字,另外于玉角隽刻着小小的两个隶书。


    也就是……"承业"。


    刘铖万万没想到,谢蕓与禅师竟如此有缘。都城与此处相隔千里,两人今日居然能在广连寺聚首!


    不过,女僧尼的话刘铖并不尽信。


    战祸时期不比太平盛世,宵小骗子横行,她不得不多长点心。


    刘铖含蓄地问:"敢问僧尼,承业禅师德高望重,何以离开都城?"


    羯胡兵虽凶残,可领头的石垣笃信佛教,像承业禅师这般的高僧在都城理当备受礼遇,怎会流落至南方。


    "说来话长,其实都是为了裴王妃阿……"


    女僧尼口气唏嘘,娓娓道来。


    原来,都城被围城时,摄政王领三万精兵出城引开羯胡,后来竟然没了踪影,没再回来。


    那可是全城最后一支精锐!


    没了三万精兵的都城犹如任人宰割的俎上肉。


    都城百姓便拿贤慧心善的摄政王妻子裴王妃出气,将她从宫中拖了出来,赶至街头做了乞丐。


    承业禅师看不下去。


    从前裴王妃曾帮他在先王面前说情,免于被先王派去西域取经,那些年多少被派去译经的高僧有去无回,西行取经等于是去送死。还有,城外几次灾荒亦是裴王妃允苍云寺开粮震灾。


    于是,承业将裴王妃藏在马车中,带着瘦骨嶙峋的王妃悄悄离开都城。南逃途中情势混乱,两人一同挨过猛虎恶匪,好不容易到了离镇口最近的港坞,裴王妃竟被流民冲散,找不到人。


    禅师无可奈何,只好先到半山腰上的广连寺落脚。


    女禅师神色严肃,以神佛起誓:"夫人请放心,我这位是货真价实的承业禅师,冒充高僧的罪名堪比冒充王谢大族子弟,可是要游街示众再被乱石砸死,觉不会有人胆敢冒充禅师!"


    二夫人闻言,话锋蓦地一转,态度变得十足客气。


    "僧尼请别见怪,这年头夺人身分享受不属于他的荣华富贵的小人不少,我们不得不小心一些。"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三夫人心中不安,目光落在正在将蓼蓝花串簪在殷怀叶发上的小朱煦。


    她心脏突突突地跳,多年妯娌交手,她已有预感二夫人又在耍什么心眼。


    果不其然。


    二夫人朝着朱煦招手,笑的腻人:"小娘子近来多灾多厄,也来抽支签吧。"


    朱煦依言走来,模样乖巧。


    三夫人将朱煦掩在身后,笑了笑:"天色不早,孩子们都累了,咱们还是先下山吧,解签之事下次再来。"


    三夫人害怕,万一小女孩真不是谢蕓,那她在被当众揭穿的情况下必死无疑。


    二夫人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笑,拉住三夫人的手。


    "弟妹,承业禅师大名鼎鼎,咱们来了都来了,不如就花点小钱,也算是消消灾,咱之前不是才遇过水匪吗?"


    三夫人使劲甩开二夫人,微眯起眸:"改日吧,何必急于一时?老太太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呢。"


    二夫人一愣,难道她的心思被三夫人看穿了?


    可看穿又如何,三夫人明哲保身,素来不理闲事……今日莫不是要下红雨?


    此时,女僧尼略表歉意:"来不及了,我方才已派人去请禅师过来,应该已在来的路上。"


    言说之间,佛珠沉浑碰撞的声音忽然在回廊响起,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


    哗的一声。


    三夫人瞪着被缓缓穿开的竹帘。


    禅师来了。


    细写长藿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在文案排雷,这篇文男配会对女主强取豪夺,不过两人不会走到那一步。


    希望现在说还来的及 [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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