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荼蘼香梦

作品:《朱煦

    霭霭春夜,纤云烟落。岸边竹林丛,韶粉牡丹夜里犹自绽放,粉雾朦胧与团团翠叶参差相缠。


    随风飘来几许细碎的花瓣,落在朱煦粉扑红颊。


    殷榯抱着朱煦,步伐沉稳。


    温热的手臂,像摇篮一样圈着她。


    原来,在初平与草萤争论该如何处置睡着的朱煦时,殷榯已直接做了决定,迳自抱起朱煦。


    他的床对幼小的她而言过于冷硬,若真睡上一晚,只怕一整日腰酸背疼。被袄亦过于单薄,她会着凉。


    略有苏醒的朱煦感觉到身体腾空,下意识伸出手攀住少年的颈子。


    她眼眸微张,怔怔望着殷榯棱角分明的下颔线,喃喃地问:"哥哥,是你吗?"


    殷榯脚步一顿,指尖略松。


    朱煦缩了缩身子,梦里嘟哝:"哥哥,抱紧我,我怕掉下去。"


    殷榯闻言,将她打直抱在胸前。


    朱煦趴在他胸口,小腿儿顺势跨在他腰际,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牢牢地攀住,神情安心餍足。


    少年俯首,眸色深沉。


    怀里的小朱煦,睫毛轻颤,呼吸均匀,睡的又香又甜。


    为何她不厌弃他,也不怕他?


    纵是阿叶也不敢与他这么亲昵,她从未这般攀在他身上。


    殷榯想,煦煦妹妹大概少一根筋。


    殷榯抱着她越过长长的甲板,冷白月华将二人的影子映照在城楼木壁上,随着脚步移动,影子彷佛也有生命,高低起伏,绵延皱褶。


    往常殷榯自船首快步走至船尾时,总觉长路漫漫,浪费时间,彷佛永远走不到似地。


    可今夜,他刻意放慢脚步走。


    很缓很缓的抬着步伐,在月光映照的空寂甲板上,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朱煦。


    怀里的小人儿又呓语。


    这次她嘴里的"哥哥"有个确切的名字。


    "长藿哥哥,你终于来找阿煦了。"


    殷榯眉眼怔然。


    订亲前,殷执礼曾与他一同详阅记载谢氏世代家族成员的谱碟,这是世家往来的基本习惯,以确保历代祖辈有没有干过见不得人的肮脏事。


    殷氏虽是寒族,却也得照规矩来,从头认识谢家宗亲。


    他过目不忘,见过的人名,在数年内俱能刻在脑中难以遗忘。


    他不曾记得谢家谱碟上有个叫"常霍"的子弟。


    这个常霍……是她的族中从兄吗?亦或是她喜爱敬仰的少年?


    她几乎记不得任何一件往事,这个叫常霍的却能叫她惦记。


    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这么猜测着时,怀里的人儿扭了下身子,殷榯指尖稍稍用力免得她摔了下去。


    想当初救起她时,她轻的似一缕云,不过现在……圆嘟嘟的,真真是一团小包子。


    殷榯步伐迈入朱煦的房间,草萤已经回来,看见他二人面露欣喜。


    草萤压低音量:"交给我吧,六公子。"


    殷榯颔首,将朱煦放在软暖织金的被袄上。


    轻拨开她黏在他肩上的细软发丝。


    将她乌发轻轻平放。


    抬步离去。


    远处城外的广连寺古老佛钟忽然响起。


    钟声灵阔,犹若空山新雨。


    -


    朱煦清晨醒来时,三夫人的医书安躺在她枕边。


    草萤告诉朱煦,是殷榯哥哥捡到医书。


    朱煦心有诧异。


    几次翻看医书,朱煦都混在其他孩子里头,盘坐在角落。


    六哥哥怎么会知晓医书是她弄丢的?全船皆知,谢小娘子目不识丁。


    看来,六哥哥看似对她爱搭不理,其实心思细腻。他没将医书还给三夫人,而是交给她,意味着他曾留意她的举动,方才能知晓医书是她在看的。


    朱煦心里甜滋滋的。


    该怎么回报哥哥的好意呢?


    她冥思苦想,想了一整日。


    -


    殷家的楼船在江上航行近两个月后,终于选定落脚处,是一个位于淮江与东海的汇流处,名叫镇口的小县城。


    抱着一旦都城收复就要尽快赶回去的盘算,殷家人不愿深入南方腹地。


    此外,南方腹地虽鱼米丰足,多数却已被当地或是南迁过去的大族给占走。似殷家这样人丁单薄的寒门,斗不赢他们。


    镇口虽土壤被海水浸渍无甚地利,然而这里进可攻,退可守,无主荒地广大,想要多少地便有多少地,只要勤勉开垦兴发水利,收成都是自家的。


    在落脚镇口前,楼船经过最后一处港坞,此处云集四方行客,商贩,与南北流民。


    去了镇口,便没有热闹的街市与铺子,亦没有能收作奴仆的流民。


    老太太宣布,要大伙隔日下岸采买什物,顺便补充些牲口与奴人。


    前一夜,草萤兴奋地告诉朱煦,殷家人明早要去港口办事,顺道上广连寺祈福踏青。


    朱煦太雀跃,一夜失眠。


    这是她病愈后第一次出游。


    庙里清净没有饭馆,草萤帮她备了个食盒,八方形的,外头嵌着百宝花鸟螺钿,里头装着朱煦爱吃的玉露团,梅花酥,冷元子,青精饭。


    刘铖另外送朱煦一只蓝地花卉抽绳香囊,给小娘子装些干粮,以防她路走多突然饿了头脑发晕。


    三夫人也让景春多备些甜糕。


    全殷家人都知道谢小娘子饿不得。


    夜里,朱煦摸着针脚精细的香囊,总算是睡着了。


    -


    青松草色,春色满缕,飞风弄蝶。


    一下楼船,众人就像放出去的鱼儿,朝着清幽凉爽的山径走去。


    好景良天,夫人们心情都舒畅起来,脚步益发轻盈。


    传闻佛教圣地广连山山上有座名声响彻南北的广连寺,寺旁风景清雅,千岩竞秀,数十古刹岑楼于浮岚飞翠里绝尘出岫。


    四夫人刘铖与三夫人边走边说说笑笑:"广连寺里有一座灵验的签房,咱们去抽几支签算算运"


    三夫人抿着唇笑:"这阵子我的心一直不安宁,去寺里求个神拜个佛也好。"


    朱煦与殷瑶窃窃私语,两人讨论在山路上要摘些什么野果。


    不过,殷家一夥人在山脚下取水时,街道突然扬起马蹄踏过飞卷的灰尘。


    街上行人纷纷闪避。


    草萤连忙将朱煦护在身后。


    朱煦一脸莫名,从草萤身后探出头,好奇地眼光望着众人避道恭迎的来者。


    是谁这么嚣张?


    高头骏马,玉辔上坐着一名身穿素雅织金白袍,发束青玉冠的青年。


    青年年约十八,是新任徐州刺史之子孙羡,来自叱吒江东的豪族吴兴孙氏。


    孙羡谈吐文雅,善弄文墨,身无官职,在江东文坛小有名气,是连高傲的都城权贵都不得不承认能称得上名士的一号人物。


    行人们赞声不绝。


    "神仪明秀,果真是名士啊!"


    "姿容如玉,高雅阿高雅!"


    "孙公子都吃些什么,怎么肤色如此白皙!"


    当一个男子举手投足足够风流,风度足够迷惑人时,就算是骑马也像是在碧波水面上踏出潋滟明霞。


    小娘子们看得脸红心跳。


    行至一处卖玉的铺面前,孙羡忽然止步,似是对里头卖的玉颇感兴趣。


    他朝身后一名威武雄壮,全身甲铠的镇军大将军赵辉使了个眼色,有些睥睨意味,笑着道:"将军大人,有劳。"


    赵辉劲身下马,姿势俐落。


    也是到此际,众人才察觉原来孙羡身旁还有个镇军大将军的存在。


    大魏的镇军大将军,从二品,服紫色,金玉带,仅次于骠骑大将军与辅国大将军。没有十数年的血海拚搏,以及赫赫军功,万不可能坐上镇军大将军的位子。整个大魏,立国百年以来也不过出了五名镇军大将军。


    可这般威赫肃穆的大将军,在顶级世家子弟孙羡面前,只有做小伏低的份。


    这便是大魏武人难以抹灭的痛。


    赵辉将佩剑交给下属,低着头自后头轿内取出一只沉沉的玉凳,卑躬屈膝,将玉凳恭敬地放在孙羡坐骑的一头。


    原来,孙羡是讲究风姿优雅的文人,以武人不拘小节的下马方式,实在过于粗俗,还极可能摔跤跌个四脚朝天。


    有了玉凳,孙羡不疾不徐,一手搭着赵辉宽阔的肩膀,一手轻摇羽扇,慢腾腾地下马。落地前,孙羡那穿着锦靴的一只脚在半空晃了晃,赵辉低头替他擦净靴底。


    众目睽睽之下,堂堂大将军成了提凳擦靴的下人。


    赵辉的属下们无不紧握着手中的剑,露出耻辱的神色。


    下了马后,孙羡手负身后,慢条斯理,悠悠哉哉,浑然不觉后头兵卒们的目光,各个都淬了毒。


    恨不得扑上去狠咬一口。


    朱煦视线看向殷榯。


    少年漆黑的眸色依旧深沉,面上纹丝不动,然而朱煦注意到,他握着剑的修长手指剧烈发抖。


    孙羡离开后,周围群众传来些许议论。


    "孙公子年少得志,未免过于张狂了。"


    "可不是,赵将军出身庶族,无权无势,若不靠着孙家这棵大树,只怕下一场仗连粮草都无处筹措。"


    "你们可别忘了,两年前桓大将军征北燕,仗打到一半朝廷竟藉故扣住粮草,一万兵卒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大将军被依战败罪斩行论处!桓家无论男女皆没为奴。"


    唏嘘的言语,一字一句,重重地敲打在殷家人心上。


    他们谈论的是大司马桓昌,平后蜀,灭燕浑,征北燕。一世英雄,功高震主,最终落得罪祸全族的命运。


    殷榯将来的宿命,似乎已可见一班:猜忌,劳苦,孤立,争权,陷害。


    以及,不得好死。


    一路上,殷家人默默无语,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沮丧滋味。这年头世家的声望有时能因一名出色的成员整体提升,也会因为某名触犯天条的成员而被拖累。


    桓昌与孙羡是天与地的对比,孰高孰低,聪明人一眼就知道路该往哪走,奈何殷榯偏偏执迷不悟。


    殷家人脚步沉重,阶上落叶被踩得稀烂,清脆开裂的声响在死寂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每一次沉默的踩踏都彷佛踏在殷榯肩头,沉重难言。


    他独自一人走在最后面,与殷家人渐行渐远。


    -


    广连寺的佛堂,正对一座岧岧嶾嶙,挺然独秀的峻岭。


    寺里雾若薄纱,夫人们跪坐在隐囊,对着法相庄严的佛像诚心祈福。


    除了不在场的殷榯,几个小辈都跪在一旁。


    神明面前,好动顽皮的龙凤胎不敢造次,陪三夫人有模有样地念经。外向的殷瑶被刘铖按着,命她不许乱动,得乖乖颂祷。


    至于二夫人这头,自打被朱煦与殷瑶打脸,就暗地吩咐进宝不准与朱煦玩,于是进宝怯懦地挨在二夫人身边。


    朱煦百无聊赖,往头顶看过去。


    正厅宽敞,佛像高大,藻井华丽炫复,彷佛要迷炫在那一圈圈的曼陀罗花里。


    经声缓慢悠长,舒凉清风流入偌大的厅堂,困意拂上朱煦心头。


    再继续待下去,她大概要睡在寺里了。


    殷怀叶亦是如此。


    他们俩个没爹娘管的孩子,此际最是清闲。


    朱煦侧身与她悄悄对望,对眼的刹那,两人同时捂嘴轻笑。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正厅。


    草萤拎着八角食盒,后脚跟上。


    出了厅后,手脚都舒展了。


    广连寺后院是一片蓊郁密林,林中杂有各种野花,白的像雪,红的似火,粉的若霞。


    其中有一种叫"蓼蓝"的草植,嫣粉色的花串累累,结出的果实像染了蓝靛色的斗大雨珠。


    朱煦圆眼睁大,目光生辉。


    她知道该如何答谢六哥哥了。


    染色的资料来源:天工开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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