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牡丹王
作品:《朱煦》 落日熔金,暮云沉江。
楼船上,食案铺了一桌山肤海馔,食气蒸腾,香味扑鼻。
殷老太太尚未前来,不能开桌。
朱煦饥肠辘辘,与殷瑶说说笑笑,不时往外头望过去。
进宝不等老太太落座,便将绿豆油糕一口塞入嘴,被二夫人气得拍了一下掌心。二夫人私下里宠进宝,没人在的时候,想吃什么都随他,可一旁有三夫人以及奴仆们看着,二夫人爱面子,在人前时对进宝的管束总比平日严格几分。
进宝分辨不来场合,弄不懂何时能自由自在,何时得收收性子,只觉亲娘待他时好时坏,心里不平,眼眶含泪。
一旁的龙凤胎不安于室,在逼仄的空间里嬉戏追逐,险些撞翻案几。
三夫人挥断了手,好声软语劝他们入座,不过收效甚微,兄妹两全当耳边风。
三夫人对着二夫人无奈叹道:"这两个皮孩子,让嫂嫂看笑话了。"
二夫人凉凉道:"要我说阿,慈母多败儿,弟妹该摆出样子还是得摆,该凶就凶,否则孩子骑到头上不听从管教,吃亏的还是你。你看进宝,方才偷吃被我斥责,这下不乖得很!"
进宝脸胀得通红。
二夫人继续道:"你也别怪我多嘴,三爷不在你身边,你就是得多担待些,将孩子照顾好,是身为人母的本分,记住呀,慈母多败儿,可别宠坏他们了。"
三夫人揪紧手中的锦帕。
厅内一时静悄悄。
朱煦觉得二夫人的话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可不知怎么地就是让人不痛快。
彷佛话里话外都是为了你好,然而实则是在小题大作,藉机彰显自己的优越。
殷瑶也察觉到气氛微妙变化,可她只能干瞪眼,大人之间的事她不懂,不知该如何替进宝与三夫人解围。
此时,案几上的一只黄地五彩蝠寿长花盆落入朱煦眼里,那里头种着一株松针枯黄的小松。
小松本该松姿挺拔,松韵舒展,可不知为何却逐渐凋零。
朱煦心生一计。
她问身侧的殷瑶,面有遗憾:"阿瑶姊姊,小松树好像快死了。"
殷瑶撩起眼皮,对这株殷老太太特意自北方殷宅里带出来的盆栽没啥兴趣。
有一搭没一搭地道:"是阿,这种小松树不喜欢温暖潮湿的天气,祖母当初真不该将它带来南方。"
朱煦偏头问:"那姊姊知道该怎么将小松树养的茁壮青葱吗?"
殷瑶想了一下,认真道:"我爹说过,养小松不容易,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听见人和二字,朱煦微地一愣,却还是点头,貌似不经意。
"原来呀……养颗小松竟如此讲究。阿瑶姊姊,那养小孩呢?"
殷瑶闻言,坐直身体,严肃地道:"这个我爹也说过,小孩就像小松树,需得身边每个人都付出心血,才能长成栋梁。"
朱煦似懂非懂:"每个人呀?"
殷瑶重重点头:"对,每个人。"
二夫人脸色略变,心道谢小娘子是在藉着盆植的事反驳她了。
抬起眼望过去。
朱煦眼眸清亮,娇柔乖巧。
难道是她想多了?
电光火石间,殷瑶眸中骤然一亮。
煦煦妹妹不冷不热的几句话,给了她回怼的灵感,妹妹真是天才!
殷瑶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二夫人一服,若有介事地道:"二叔母方才所言,着实言重了。"
二夫人面不改色,嗤笑:"你想说什么?"
殷瑶英气尽显:"二叔母,养小孩与养小松树一样,要诸多条件配合方能养的好,可二叔母却把殷稹与殷瑜的淘气全都怪罪在做母亲的三叔母身上,实在太过偏颇了,不公平。"
二夫人一噎。
三夫人身边的婢女景春眼眶红红。
这些年来性情温顺的主子独自照料一双孩儿,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可二夫人总有意无意地把"慈母多败儿"挂在嘴上,暗示龙凤胎的顽劣都是主子惯坏的。
简直就是欺负人!
打蛇随棍上,景春意有所指:"郎君与小娘子还小,二夫人却喊他们两败儿,这让老太太知道了,该要多伤心呢!"
二夫人脸色益发难看。
龙凤胎怎么说到底是殷家的骨肉,她想藉二子的调皮压三夫人一头,却不承想会惹恼殷老太太。
二夫人修饰了用语,笑着看向三夫人:"我这人就是爱未雨绸缪,怕他们将来走歪路,可不是指责殷稹与殷瑜现在是败家子阿,弟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三夫人皮笑肉不笑:"嫂子哪里话,你苦口婆心,我自是心领,哪会有怨言。"
三爷长年不在家,三夫人什么事都得自己扛,势单力薄,面对二夫人站着不说话不腰疼的嚣张,只能将委屈吞入肚子里,不便发作。
她不是慈母,她只是没力气对孩子动怒,她也不想如二夫人那般当众给孩子难堪。
不过今日这委屈,竟叫两个小娘子给讨回来了。
三夫人不好表示感激,只是道:"煦煦饿了吧,老夫人快来了,再等会就能用膳了。"
朱煦点头不语,杏眸泛笑,身体稍向前顷,对着进宝眨眨眼。
进宝的颊肉本扭成一团,看见玉雪可爱的小娘子逗他,闷气全消,笑了出来。
殷瑶拍了拍朱煦的小肚腩。
门帘卷起。
仆妇们簇拥老人家,脚步声杂沓,鱼贯而入。
殷老太太总算来了。
-
晚膳殷榯只吃几口便离席。
朱煦猜测,一定是殷老太太毫不遮掩的鄙夷,以及众人疏冷的目光令殷榯如坐针毡,他才会匆匆用过膳就走了。
朱煦目光扫过厅堂寻找四爷,她想再请殷东山带她去找殷榯。
可四爷不知是怎么了,神色不大对劲。彷佛有什么话藏在心里,欲吐还止,一见到她就默不作声地闪避,好生奇怪。
难道是神祕的蒙面男子给四叔带来了坏消息?
会是什么坏消息?
草萤曾提及殷家人派人去寻谢夫人,难道坏消息与谢夫人有关?
她太好奇了。
不过朱煦年纪到底还小,吃过一顿晚膳后便把这事抛诸脑后。
她心里盘算着另一件要紧事。
白日看殷榯练武,他动作灵敏,应是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于是朱煦又攒了几盘河鲜要送去给殷榯吃。
不过吃了八分饱,她便迈着小短腿去到舱外。
夜色昏暗,朱煦让草萤陪着她徐徐漫步。
朱煦手里捧着两盘小山高的食物,有虾粥,绿豆糕,鱼脍。这次她学聪明了,让草萤给她多备了一份,如此她就不用饿着自己的肚子。
助人要紧,可她的肚皮更要紧。
天气逐渐暖和,这一次,殷榯房门敞开着。
朱煦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草萤与初平在外头守着。
殷榯正在研读艰涩的兵书,温润的指尖拈着纸张与沾上朱墨的狼毫,动也不动,专注之极。
朱煦默默瞧了一会。
灿黄的灯光下,殷榯的侧脸清俊冷锐,背脊直挺。
他的手能持剑握槊,亦能执笔挥毫,所谓横槊赋诗,讲的就是像殷榯这样能文能武的人。
这双温润又坚韧的手,将来会在战场上挥舞旌旗,击退恶敌。
朱煦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本想耐心等他读完书册,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殷榯仍停在那一页。
朱煦怕食物凉掉,便轻声开口问:"六哥哥看书累了,休息一会用点虾粥吗?"
嗓音甜甜软软,像偎了蜜的小米糕。
殷榯微微发怔。
他撩起眼睑看向刻钟,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等了他半个时辰了。
起初,殷榯以眼角余光瞄到朱煦的牡丹蝶纹裙摆,知晓来者是她。
然而他并未因此分神,而是继续埋首于兵书上,岂料半个时辰过去,她竟还站在一旁。
也是他过于专注了,否则早让婢女稍她离开,想来她应当腿酸了才是。
"我不吃河鲜。"殷榯半阖着眼眸,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心情好坏。
蝶纹裙是绸纱制的,微微晃动时,在烛光下刻镂出荡漾的光影,白白胖胖的小手指被拒绝后,略略扯了下裙摆。
很快又松开。
殷榯抬起头,以为她就要生气。
不过,出乎意料,朱煦非但没气,乌黑的秀目反倒笑意更甚。
"那哥哥想吃再吃。"
朱煦心里高兴,因为殷榯同意她喊他哥哥了。
她怕他又像上次一样不允许她喊哥哥,才紧张地抓住蝶纹裙。
殷榯将目光移回厚重的书册上,不理会她。
朱煦迳自找了个位子坐下,两只小腿晃啊晃,笑貌娇柔。
"六哥哥,我陪你念书好吗,我不会吵你的。"
殷榯没回应,于是朱煦当他默许。
早晨起的太早,朱煦在用晚膳时就已经发困。若不是为了要把食物送给殷榯,她早憩在食厅。
不多时,朱煦歪着脑袋睡着,小小的身躯像枝头垂叶一样晃来晃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殷榯完成今日的功课,阖上书册。
小娘子不见踪影,殷榯以为她等累回房了。
起身走至榻边,手掌朝被窝里伸进去,却碰触到一团光滑的发丝。
殷榯一时怔愣,轻拉下薄被。
原来……她在这。
小朱煦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睡颜萌动,双颊嫣红,袖子与裙摆有些皱乱,露出肉嘟嘟的小胳膊与小腿儿,打呼声小小的,有些短促,偶尔还冒出几句不知所云的梦话。
草萤听见朱煦的梦话,变了脸色,连忙进屋打算将她抱回房。
岂料,草萤力气小,竟抱不起朱煦,她着急跺脚,向初平求救:"来搭把手,我抱不动小娘子。"
初平猛摇头:"不行,小娘子金贵金贵的,我一个下人怎能抱她?"
草萤傻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礼数?
"不如就让她睡在这吧?"初平是瞄着殷榯讲出这句话的。
草莹瞟了眼殷榯的薄被以及清清简简的床榻,不禁叹气。
六公子也真是的,为何要这般苛待自身?别的小郎君与小娘子的床榻锦绣烘暖,要有多贵气就有多贵气,唯独六公子的床清寒如军营。
磨炼自己也不是这样磨炼的!
草萤不同意:"不行!夜里寒凉,六公子的被子过于单薄,小娘子会着凉的,还是你把她抱回去吧!"
初平很为难:"你这是在折煞我,若我抱着小娘子,老太太只怕会不高兴,责备我亵渎主子。"
草萤头痛。
说来好笑,平日合作还算有默契的两个人,此时竟然为了要不要抱朱煦争的脸红脖子粗,大眼瞪小眼。
草萤想到一个折衷的法子。
"不如我俩一起抱小娘子回房?有我同行,应当就能避嫌了。"
初平挠头忖了忖,同意:"那我抓头,你抓脚,数到三,咱们一起动手。"
"好!就这么办!"
二人同时侧身过去,正准备要数数时,恍然一惊。
人呢?怎不见了?滚下床了?
初平弯下腰在床底下找了又找,草萤将被褥与隐囊掀起来。
哪都没有!
方才还躺在榻上呼噜呼噜睡着的小女孩,竟然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