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绣球落

作品:《朱煦

    四爷夫妇的寝屋中,姜香一夜不歇。


    刘铖让厨子熬了姜汤,干姜粥,懂药理的三夫人也特地让人用艾叶生姜蒸鸡子,端过来给朱煦,算是代替龙凤胎向她赔罪。


    朱煦被斗篷裹的严严实实。


    胖乎乎的小包子只剩下小小的脑袋露在外面,双髻歪七扭八,乌发蓬乱,像鸟窝似的。


    草萤笑着帮朱煦解开双髻,用玉梳将纠缠的发丝梳开。


    殷东山去老太太那里借来汤婆子,炭盆,木炭。南逃时适逢冬末,天气即将转暖,他们没想着要带,唯有老太太有这些保暖的什物。


    四爷的女儿殷瑶正哄着弟弟殷亦睡觉。


    朱煦将斗篷搁置一旁,手肘撑着下巴,闷闷不乐。


    这次老太太念在她是谢家小娘子,才对殷榯有所宽待,若哪一日她不在殷榯身边,那哥哥岂不是没有靠山了?


    朱煦很苦恼。


    殷东山见她这妇蔫唧唧的模样,以为她被龙凤胎给吓坏了。


    "煦煦,以后别跟殷稹兄妹玩一块了。"


    殷瑶也去箱笼里把儿时玩的鲁班锁,九连环,波浪鼓,七巧板全都拿了出来,堆在朱煦面前,哄她开心。


    殷瑶很海派:"这些我不玩了,送给你!"


    朱煦没应声,瞅了小玩意们一眼,提不起兴致的样子。


    软乎乎的小脸鼓鼓的,碎发贴在额上,掰着手指头像是在生闷气。


    殷东山试探地问:"煦煦怎么啦?心里有话想说?"


    朱煦身子缩了缩。


    "四爷,我好害怕,我好怕被哥哥姐姐割断秋千绳索,跟进宝一样摔下来。"


    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叫人心生怜惜。


    殷东山轻声哄着:"别怕别怕,他们以后不敢了。"


    刘铖不以为然:"咱家用连坐法处置孩子间的争执,他们有恃无恐,只怕会越来越顽皮。"


    殷东山沉吟:"家法终归是家法,母亲也是不得已,必须遵照上一代长辈的规训。"


    朱煦可怜兮兮的问:"那我呢?我也算是半个殷家人,将来哥哥姊姊们犯错,我也得一起挨罚吗?"


    刘铖摇头:"你身子骨虚弱,哪能呢?君姑也真是的,三爷在外经商,留三嫂一人独自照料孩子,她心有愧疚,总是对龙凤胎好些,没承想倒使得那对兄妹越来越顽劣,成日作乱,连累几个小辈们与他们一同受罚。"


    殷东山冷哼。


    往昔他确实不曾觉得连坐法有何不妥,不过今夜看朱煦被折腾的可怜样,他动摇了。


    小娘子初来乍到,大夥将她视作谢家人。


    可日子久了,总会慢慢将她看作殷家的一份子。


    届时,她要不要一起受罚,将会是个大问题。


    祸是龙凤胎闯的,往后,他们得单独受罚才是。


    殷东山郑重承诺:"煦煦,别怕,我会去找老太太说情,劝她别再用这条家法。"


    朱煦绽出些许笑靥:"谢四爷。"


    殷瑶瞄了一眼殷东山,凑过去朱煦耳边,道:"煦煦,你爹不在你身边,我把爹借给你!"


    朱煦听见这番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以为听错。


    殷东山与刘铖诧异对望。


    殷瑶眨眨眼,又补了一句:"等你找到你爹再把爹还给我。"


    朱煦噗嗤笑出声,歪着小脑袋笑问:"你不会吃醋?"


    "不会,我跟我爹嘛其实不熟,再说了,他比较像学堂的老师,不像我爹。"


    殷东山美须歪了。


    朱煦皱皱鼻子:"那你娘呢?怎么不说把娘借给我?"


    殷瑶坚定摇头,目露凶光:"我娘万万借不得,谁敢抢走我娘,我一定狠狠打跑他!"


    殷东山哭笑不得:"原来我在阿瑶心理远远比不过她娘啊!"


    刘铖笑倒在殷东山怀里:"你才知道!"


    "那我以后就改喊四叔与四叔母了!"朱煦嗓音甜丝丝的。


    殷瑶义正严词:"煦煦,我是你姊姊,以后再碰到殷稹与殷瑜做坏事,记得叫上我,我狠狠揍他们一顿!"


    殷东山:"阿瑶揍完,换四叔揍!"


    刘铖白了他一眼:"你也真是的,阿瑶年纪小不懂事,你也跟着瞎搅和?"


    殷东山:"哼,被欺负了怎不能还手?煦煦,以后再遇到那两个兔崽子找你麻烦,尽管来找你四叔告状!"


    朱煦脸上的笑靥开展。


    殷瑶拉着朱煦的手,两个小女孩在榻上嘻嘻笑笑,朱煦最后趴在殷东山的背上睡着了。


    一夜之间,朱煦多了三名家人。


    借来的一个爹,四叔母,以及殷瑶姊姊。


    她终于也有家人了。


    -


    水光山色,万顷琉璃,辽阔江面被晨光染成一条条青的紫的粉的水带子,鱼儿窜出水时,水带子被搅得油润润的一片。


    朱煦被晨曦扰了清梦。


    苏醒后想起,昨日甲板上乱成一团,她向三夫人借来的医书忘记带回房。


    三夫人自都城带出来的唯一一本书册,想来定是珍贵无比,她得物归原主。


    朱煦睡眼惺忪,乌发散肩,和着蝶纹寝衣,随意套上虎头鞋,迈开小腿上去甲板。


    朱煦四处张望,专注在医书上,没见到殷东山正在钓鱼。


    殷东山朝她挥手:"煦煦!"


    朱煦咚咚咚地跑过来,气喘吁吁。


    待气顺过来后,问:"四叔,可有见到一本医书,我不小心丢在甲板了。"


    殷东山弯下腰,笑咪咪地摸摸她的头顶:"四叔没见到,应是有人捡去了,等他们醒来后我帮你问问。"


    朱煦点点头。


    往藤编的鱼笼里一探,问:"四叔,今天有鱼吃吗?"


    "有,我钓的可多了,煦煦喜欢吃什么河鲜?四叔留给你!"


    提起吃食,朱煦的瞌睡虫跑的一只不剩。


    "好多呢!我喜欢鸡头米虾羹,鲋鱼鲊配饭最香了,还有豆腐鲥鱼汤。"


    朱煦苦着脸,摸摸小肚肚:"四叔,我会不会太贪吃了?"


    殷东山压平翘起的嘴角:"贪吃好,贪吃才会快点长大。"


    朱煦脸颊鼓鼓:"长大有什么好?"


    "每个小孩都想长大,你不想?"


    朱煦摇头,鬓边的发丝散落在额头。


    殷东山有些感慨:"我也不想要你太快长大,像阿瑶那样,四叔还没抱过她几回,她就不让我抱了。"


    朱煦伸出胖胖短短的手指头,扯了扯他的衣袖,撒娇:"四叔,我让你抱!"


    小女孩软绵绵的,说话细声细气的,殷东山的心都要化成一摊水,将朱煦搂进怀中。


    朱煦咯咯笑。


    原来,有爹的感觉是这样。


    暖暖的,使人心安的,还让人舍不得松手。


    真希望这个借来的爹不必还回去。


    船边的钓杆突然大力震动。


    殷东山与朱煦面面相觑。


    "有大鱼!"朱煦眼珠子发亮。


    殷东山乐不可支:"拉起来就知道了!"


    殷东山使劲拉鱼竿,涨红了脸。


    江面下的生物力量非比寻常,殷东山努力好一阵竟然拉不起来。


    "四叔加把劲,四叔一定行的!"


    殷东山撸起袖子,跟鱼拚了。忙活一阵,大鱼终于落于下风,被中年男子拉上岸,在甲板上拍翅腾跳。


    两人又惊又喜,笑成一团。


    此时,殷东山眼角余光撇到一人,兰眉微挑。


    一名全身玄黑劲装的男子陡然站在殷东山身侧,他手提长剑,浓眉大眼,看上去是个练家子。


    这人是派去查探谢蕓生母谢夫人的探子,前来与殷东山回报消息。


    不知消息是好还是坏,殷东山怕小娘子失望,于是支开她。


    "煦煦,四叔有事要与人商议,你先去别的地方玩。"


    朱煦抬眼望去,觉得那人蒙着面罩的样子很神祕,点点头:"好,四叔忙。"


    朱煦起身。


    有陌生人在,小娘子将寝衣的皱褶掸平,正经八百,朝另一个方向迈步。


    殷东山目送朱煦娇小的身影离去。


    待她走远后问,殷东山歛下和蔼的神色。


    "如何?有谢夫人的消息吗?"


    蒙面探子:"谢夫人她……"


    -


    朱煦漫步在甲板上,继续寻找三夫人的医书。


    来到船尾时,脚步顿住。


    朱煦揉揉眼,有人。


    城楼边一抹人影,背身精实,身姿矫健,手中的兵器锋芒闪烁,浅金色的晨曦在涔涔汗水上反射出细碎波光,浮玉流漪,于一个难以辨清的旋身中,汗珠静静地滴落。


    朱煦又往前走几步。


    此时,少年侧过身,朱煦看清他的面容,侧颜清峻,眉眼深邃,他手掌有力,手臂筋节分明,挥出来的动作俐落干净。


    殷榯正在练武。


    朱煦视线往下移。


    他将长袍的上半部褪至腰际,坦露上身。


    身形单薄,肌肉匀称,汗水淋漓。


    他似乎又更壮了些,握着兵器的手指头也更加修长坚韧。


    平日被衣料掩盖住身形,朱煦看不出来。


    现在她看清了,方才意识到,其实殷榯不过大她四岁。


    他的筋骨还未全长开,不似张原那群成年杂胡魁梧雄壮,难怪那日他与水匪对搏后力气脱尽,握不住剑柄。


    掌风与剑风凌厉交错。


    朱煦后退几步,隐身到城楼旁,免得殷榯因为察觉她的到来而分心,又因分心而受伤。


    她猜想,殷榯躲在这里练武,而不是与张原那帮杂胡同进同出,应当是被殷老太太制止过。


    朱煦虽然年纪小,但与殷家人同住一段时日,也算是看明白。


    殷家人好洁喜净,纵然仰赖部曲头子张原的护卫,可私下里两边人极少往来,张原他们等同奴人,不能与主人共桌,住也是住在最凌乱肮脏的船舱底部。


    偶尔她也会听见草萤与其她婢女悄悄议论杂胡人不拘小节,胡须乱七八糟,脏兮兮的,粗鄙无文。


    若是他们瞧见殷榯坦露上身,浑身是汗的模样,只怕也会嘲笑他脏兮兮的。万一他摆弄兵器时不慎伤到小辈们,那这可不是罚跪就能被原谅的罪过。


    所以殷榯哥哥宁可独自一人。


    不过朱煦不在意这些。


    殷榯哥哥将来是要上战场解救百姓于水火的,他才不脏,更不粗鄙。


    朱煦看了片刻,悄然离开。


    这时,日阳越升越高。


    船舱里陆续传来打水,洗漱,更衣的声响。


    殷榯收剑。


    初平屁颠屁颠,自另一头过来,连忙递上茶水与棉巾给殷榯。


    初平瞅着殷榯的神色,拍马屁:"主子,方才谢小娘子来过这里,看你练武的英姿看了好一会。"


    殷榯喝了几口水,没理会初平。


    初平搔搔头:"不过,小娘子一个时辰前便走了。"


    殷榯眼眸闪烁,穿上衣袍。


    她是来找医书的。


    正常的小娘子都不会想目睹汗流浃背脏污不堪的画面。


    世人皆爱温润如玉的斯文小郎君,如他这般拜杂胡为师,吃穿粗糙,动刀动剑的寒族子弟,小娘子不会愿意靠近他。


    再过一阵子,煦煦便会与其他人一样,躲他躲得远远的。


    不会有例外。


    深沉的眼眸恢复平静。


    "走,回去。"